《神界审核员今天又在出外勤》 第1章 《神界审核员今天又在出外勤》作者:浩然天风【完结】 简介: 神说,要有光。 于是提笔撰写《论人间为什么要有光》的申请报告,详细阐述光明对于世界的影响与意义、优势与劣势、有与无的区别,再上交审核。 经组织审核通过并批准执行后,世界上便从此有了光。 尘云离就是那个审核员,神界驻人间分部的独苗员工。每天的工作日常就是打开电脑,查看申请报告,在“已阅,狗屁不通”和“批准通过”中选择一项提交。 不能大富大贵,适合混吃等死。 尘云离:是的,所以我每天抽出25个小时摸鱼。 直到因为摸得太过分,上头一纸工作安排变动,他就从审核文员变成了审核外勤员。 …… 审核报告一:《论亲情对人生经历的塑造作用》(又名《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反派父亲收养了两个儿子,一个为天下苍生弑父的正道栋梁,一个脑子拎不清只想复活父亲的傻叉。 尘云离就是那个傻叉。 他觉得这样不行,索性回到养父黑化之前,一脚踹飞所有导致父亲黑化的因素。 然后在正常时间线里一睁眼,他就看到反派养父高举双臂大喊:“复活吧!我的儿砸——” 审核报告二:《浅析正负面情绪对世界的影响》(又名《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 报告里的“举例”因自我厌弃而毁灭世界,将毁灭后的世界作为自己的坟茔,一躺千万年。 负面情绪的影响有了,尘云离需要审核正面影响。 于是他穿到反派最艰难的时期,从脏兮兮的污水里……摸出了一只蓝眼小黑猫。 反派:毁灭吧,世界。 审核报告三:…… …… 一周库存审核下来,尘云离身心俱疲,只想抱着上司大腿痛改前非,高喊我再也不摸鱼了,快把我的工作安排调整回去吧! 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顶头上司披着长发走进房间,那张脸俊美瑰丽,他在每个审核世界都看见,并熟识过。 上司:“叫人。” 尘云离声嘶力竭:“义父!——” 上司:“……” 1.主攻,非典型慢穿,受切片,每个世界都是同一个人。 2.快乐沙雕向,你说的神我说的神好像不一样。 3.婉拒ky和写作指导。 下本开:《男朋友是猫》,中短篇小甜饼。 内容标签: 系统 快穿 爽文 沙雕 团宠 万人迷 主角视角尘云离互动尘文简 其它:主攻,沙雕 一句话简介:出外勤等于带薪旅游 立意:认真工作,快乐生活。 第001章 楔子 神说,要有光。 于是提笔撰写《论人间为什么要有光》的申请报告,详细阐述光明对于世界的影响与意义、优势与劣势、有与无的区别,再上交审核。 经组织审核通过并批准执行后,世界上便从此有了光。 玻璃门旁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本单位的成功案例,尘云离在工作日每天都会看到一次,加上职场实践的历练,早已不会像初次阅读时那样震撼。 他拉开两扇玻璃门板,按下钥匙开关,卷帘门便缓缓升起,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偌大的厅堂收拾得干净整齐,瓷砖铺就的地板光可鉴人。 大门对面是工作台,一张三米长的大理石桌上放着三台电脑,其中两台闲置,唯独中间那台常年保持开机状态,与电脑连接的打印机也开着,机口还挂了一张没打完的资料。 工作台右侧是接待用的方桌和高脚椅,左侧则放着几个花盆,分别种植仙人掌、多肉、发财树和蒜薹。 除了蒜薹长势欣欣向荣,其余三种观赏植物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 尘云离把灯打开,卡着八点半前最后一分钟登录工号打卡,然后往办公椅上一瘫,掏出手机开始点早餐外卖。 墙上的时针一分一秒滴答走动,直到时针从八定格在九上,他才搁下手机,边打哈欠边点开电脑右上角的邮箱,慢吞吞地接收昨天下班后发来的邮件。 确切地说,是审核报告。 这里不是机关、企事业单位,也不是咨询所之类,它隐于闹市,每天开八个小时的门,却几乎无人踏足。 神界驻人间分部审核办公室,它的名字。而尘云离是这里唯一的工作人员,负责审核门口牌子上《神说,要有光》那篇申请报告的审核员。 听上去很离谱是吧?像精神病人逃院后发病时的臆想之词。 别说其他人,就算是尘云离,在最初被选中面试,乃至在这儿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面对自己的工作职责时也还会产生类似的想法。 但从职场新人混成老油条后,他不但适应,而且爱上了这份工作。 原因么,没别的,就那七字真言——钱多事少离家近。 只能说这公司的后台不愧是神界,给员工开的待遇丰厚得让人难以想象。 工资就不必说了,在这个三线小城市攒几年全款买房不成问题,五险一金更是往顶配了买,尘云离每回算自己的退休金,得出的金额都能让他的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当场生出要以公司为家,为公司的繁荣昌盛献上一生的冲动。 第2章 什么?公司的大老板是宇宙真神,在祂迈出晋升的那一步时就为全公司员工走完了下半辈子的路? 那没事儿了。 至于休假、奖金、节假日礼物等等员工福利,说出来跟做梦似的,却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合同里,每年半分不差地履行着。 尘云离在这儿任职两年,已经决定未来几十年都在这儿当钉子户了。 有这样的报酬福利打底,工作内容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不过这份工作就是这么完美,上班时也格外清闲,对社恐和懒得社交分子尤其友好——因为不需要跟客户交流,和同事之间也多是邮箱往来。 尘云离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打开电脑,查看各神明申请报告,在“已阅,狗屁不通”和“批准通过”中选择一项提交。 由于近些年人类社会高速发展,科技的力量扭转了人们对天地自然的过度敬畏,比起信仰神明,他们更愿意探索宇宙的奥秘,或者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因此神界的规模比从前小了很多。除了部分离不了神的重要岗位,很多从出生开始就在打工的神祇都功成身退,退休养老去了。 神一少,需要尘云离审核的报告自然也跟着减少,每天两份不觉少,一周十份不算多,上班八小时,七个半小时都在摸鱼,这常常让他有工资拿着烫手的愧疚感。 然后一边愧疚,一边摸鱼。 比如现在。 尘云离又打了个哈欠,挠挠因着急出门而没梳整齐的头发,按照时间顺序打开第二份报告。 眯着略有些干涩的眼睛扫完报告的大致内容,他把头发挠成充满困惑的形状,“嘶”了一声,倒回去看第一篇。 把两篇的标题来回反复看了三遍,他滑动鼠标往上拉,邮箱里整整齐齐三份报告,那风格一脉相承的标题,让他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审核报告一:《论亲情对人生经历的塑造作用》(又名《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审核报告二:《浅析正负面情绪对世界的影响》(又名《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 审核报告三:《谈永垂不朽,谈万古如旧——谈白月光对人生品格的塑造作用》(又名《别爱了,没结果》)。 尘云离双手托腮,眼中闪过一道睿智的光。 他觉得事情不对劲,这报告不能贸然审核,得打个电话问问上头。 这样想着,尘云离捞过旁边的座机,抬手输入八个数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嘟——嘟——嘟——” 话筒中响了三声,接起电话的是一道悦耳的女声:“您好,欢迎致电神界客服部,我是您的人工客服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算命请扣1,算姻缘请扣2,算物理和数学题请挂机。” 尘云离扶额:“是我,人间分部审核员尘云离。” “啊,小云离啊,早上好。”那边立刻换了副腔调,从官腔改成欢快的语气,“突然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尘云离靠在椅背上:“我这里收到了三份审核报告,很怪,想问问神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特的事,把你们这些神灵逼得精神状态不正常了。” “很怪?”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好奇,“有多怪?把梗概读来听听。” 听她话语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尘云离搓了搓脸:“不用念梗概,我把标题念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说着,他念出三份报告的名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生无可恋的味道。 电脑那头的神明:“……我靠,这美妙的精神状态,即使放在神界疗养院也是一流的病患。” “所以我才着急打这个电话。”尘云离抖腿,“现在可以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了吗?” “……稍等。” 电话那头响起椅子拖开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翻找资料的声响,过了足足十分钟,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才又拿起话筒。 “没有,最近神界没发生什么大事,小事倒有几件。神界接了人间的无线网,人间的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风靡一时,有几位神明因为某部电影的情节发生了口角,不过经过战神女士的调节,矛盾已经解决了。” “……那我明白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啊?你跟我说说呗!” 尘云离摸摸鼻尖:“情感是人类艺术永恒的话题,亲情、友情、爱情、救赎、怀念……这些主题的内涵总是庞杂而曲折,所以常看常新,永不过时。” “你们这群神明啊,刚诞生时为了人类的生存鞠躬尽瘁,后来为了他们的愿望忙碌奔走,闲时听一听他们的祈祷和祝词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休闲活动了,哪里有机会停下来好好体会他们的感情。” 因为以前不懂,所以刚开始接触时感触就会格外强烈,尘云离很明白这种感觉。 毕竟他第一次接触自己的工作内容也是这个反应。 “哇……这么有趣的东西,确实值得水……我是说写,写几份报告。”星辰轨迹与命运之神的声音一下开心起来,“等我闲下来,也要去看看你说的那些东西,然后写一篇研究报告。到时候辛苦你替我审核啦!” 尘云离:“……” 很好,打个电话的功夫他又为自己揽了新的工作,很有企业风格。 结束通话,尘云离重新看向电脑,虽然刚才在电话里把这几篇报告的主旨夸了一通,但真要让他细看报告内容,他又感觉脚趾头来了大工程,不得不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将报告点开。 第3章 这一看,他就看了一个上午。 …… 报告是上午看的,调令是下午到的。 睡了个午觉起来,尘云离满脑子都还是梦里那三篇报告内容混搭的场景,乍然看见工作变动的通知邮件,他人都傻了。 尊敬的审核员: 您好。 根据您的最高直属上级要求,您的工作内容将从审核文员更改为审核外勤员,即日生效。工作变动完成后,您将进入以待审核报告为根基构筑的虚拟世界,自行决定印证报告内观点的方式。 您本周剩余待审核报告为三篇,请在本周工作日结束前完成全部审核,并撰写对报告的评价与指正。 备注:虚拟世界内的时间流速远远快于现实世界,您不必担心周五下班前无法审核完成。 神界人事处 1月12日 尘云离不能理解。 尘云离恍然大悟。 尘云离如遭雷劈。 不是,怎么就工作调动了?为什么要工作调动? 他文员当得好好的,没犯事儿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被分配去当外勤人员了? 尘云离拍桌而起,抄起座机就要再给客服拨打电话打听打听,这时电脑叮当一声响,第二封邮件发了过来。 尊敬的审核外勤员: 您好。 根据您的工作变动,您本月的薪资、绩效与奖金也将同步上涨百分之二十,每月额外有三天外勤员专属假期,在您审核完成本周所有报告之后,假期额度就会自动到账,由您自行选择如何分配。 神界办事处 1月12日 尘云离大受震撼。 尘云离放下座机。 咳,不就是工作变动吗,小意思。 可以变,都可以变。只要钱到位,一切都不是事儿。 为了表示对公司安排的尊重,他决定马上就出外勤!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做了足足五分钟的心理准备之后,滑动鼠标下拉页面。 三篇待审核报告的标题后方都多出了蓝色的“外勤”二字,只要点击就能进入构建好的虚拟世界。 他依次把报告的内容回忆一遍,毕竟是第一次出外勤,决定还是从相对简单的那篇开始审核。 这三篇报告的主题分别是亲情、救赎和白月光文学,虽然这篇报告里的亲情略显塑料,但怎么也比另外两篇的难度低一些。 确定目标之后,尘云离将鼠标移动到第一篇报告的蓝色按钮上,点击下去。下一秒,他的意识被抛进了虚空。 与此同时,报告原文灌入他的脑海。 第00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永星王朝二百二十八年,人族历史上最后一个王朝覆灭。 覆灭者,尘氏文简。 尘文简出身草莽,幼年丧亲,时值道法衰落的年代,因从小展露出超凡的剑道天赋而被封剑塔之主收入门下,避世离群修行三年,出师的第一日便弑杀师尊,在修行界留下了经久不衰的骂名。 之后他提剑入世,历经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变故,从此改易性情,变得冷心冷血无情无爱,后来更是直接堕入魔道,踏上颠覆天下与修行界之路。 永星王朝一百六十八年,尘文简屠杀时历门三百二十人,一掌将其山门拍入地底,随即途经凡人战场,从尸山血海中找到唯一一个幸存者——尘悄云,收养了他。 同年十二月,他又在帝京捡了一名快要冻死的乞儿,一同带在身边。 尘文简难得善心大发,却并非真心为了救人,只是给自己留下两个取乐的对象。 他把两个孩子当做可以肆意摆弄折腾的傀儡,领着他们南行北走,一面四处毁宗灭派搅乱修行界局势,一面在他们身上试验自己的某些观点,用不同的方法教育他们。 对父母皆是人族已故将士的尘悄云,尘文简向其传授君子之道,要他知文习武,要他端整沉肃,要他儒雅博学,要他宁折不弯。既可欺之以方,亦要有扫荡诸恶,兼济天下的宏阔胸襟。 而对自幼吃尽苦头,身体孱弱的幼子,尘文简则尽己所能地溺爱纵容,将其宠成了手无缚鸡之力,却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徒。 一个是人人称道的端方君子,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废物。 尘文简做着残虐众生的魔头,也当着他们温和慈爱的父亲。前者是尘文简被世事打磨出的本相,后者则源于他的心血来潮,本质皆是极端的无情。 如此这般六十载,直至尘文简将永星王朝的末帝斩于王宫。 彼时,他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仅长成了他有意设计的样子,就连各自的立场也和他预设的一样。 尘悄云是道法高深,心怀天下的仁人君子,虽然感念父亲的抚育之恩,却并不盲目追随,也不受他扭曲心理的影响,苦修之余一心救世,在父亲成为天下乱源后,选择了大义灭亲。 而当烽烟落幕,天下靖平之后,尘悄云决心隐退,回到父亲从前的修行之地——封剑塔,将其重建,在其中闭关修行百余年,再度出关,跃然成为当世修行界第一人。 和尘悄云不同的是,尘文简的次子一心向父,即使父亲的目标是毁灭世界他也全力支持,在大哥杀死父亲后,甚至不惜散尽尘文简留给他的财物法宝请人刺杀尘悄云,只为替父报仇。 第4章 奈何尘悄云的实力尽得尘文简真传,刺杀他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他斩于剑下,哪怕遭遇百人围攻,他也硬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更在世间打下凶悍的威名。 刺杀无果,尘文简次子也曾想过亲自动手,然而他的一身修为都是父亲以天材地宝强行喂养出来的,空有力量却不能掌控,也不懂使用,根本近不了尘悄云的身。 报仇不成,他只好剑走偏锋,把毕生时光都耗费在了寻找复活父亲之法上。 奈何平庸之人,天也不佑。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更遑论逆天,最终只能在不甘中寿元耗尽死去。 在尘文简次子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一夜,在封剑塔闭关的尘悄云难得出关,暗中找到了他的住所。 彼时月上中天,照耀着荒野残云和破旧木屋。 年轻俊美的兄长站在床前,凝视小弟苍老颓败的面颊,眉眼低垂,为他如今穷困潦倒的境遇而心生悲悯。 他们对照对视,都在彼此身上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和沉重。 尘悄云眉心的朱砂痣在烛火里熠熠灼灼,声音轻悄:“小弟,今生执迷不悟,你心中可悔?” 尘文简的次子咳得撕心裂肺,揪着薄被的手瘦削干瘪,青筋暴突。 他反问道:“当年大义灭亲,你可有悔?” 沉默半晌,尘悄云摇头。 “……痴儿。” 尘云离猛然一颤,那句如同洪钟大吕般的“痴儿”将他沉浸于剧情演变中的意识震醒。 那却不是回答,而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但尘悄云的答案其实已在其中了。 尘云离站在虚无与黑暗之间,身前立着一扇发光的门。外勤系统柔和但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回响—— “本篇报告的撰写者已完成亲情对人生经历的负面塑造作用的探讨,现在需要审核员对其正面作用进行研究和论述。请审核员选择进入报告世界的时间点。” 居然还能选时间点? 尘云离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能把我送回尘文简黑化之前吗?具体地说,是在他刚拜入封剑塔的时候。” 系统温柔答应:“可以。时间点已确认,请审核员为自己拟定在虚拟世界中的姓名与形象,或者选择随机生成。” “就用我的原名和相貌吧,不必额外生成了。”尘云离摆手,促狭地笑道:“你们都这么体贴将剧情主角设定为尘家人了,我没必要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脑细胞。” 系统沉默片刻,似乎轻笑了一声,再开口依旧是平和淡漠的声线:“已完成初始设置,审核员可以进入虚拟世界了。” 尘云离指着前方的门:“走进去?” “是的。” “好吧。” 尘云离扯扯衣袖,深吸一口气,呼出时压下心头几分紧张,故作冷静地朝光门走去。 毕竟是第一次出外勤,众神在上,希望一切顺利。 尘云离忘了自己审核的文章还是神明们抓下大把头发好不容易憋出来的学术垃圾这个事实,边认真在心里祈祷,边迈入目之所及唯一的光源。 随即,万籁俱寂。 …… 星光在头顶闪烁成片,将薄云后枯瘦的月牙映衬得黯淡无光。 尘云离眨个眼的功夫,便来到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他站在半山腰的石梯上,向下是隐没于夜色中的荫绿草木,向上是接天的高塔。 高塔形如倒插/入地的长剑,攀附在山坡上的长街就是倾斜的剑柄。 塔的影子长而瘦地笼罩下来,在对面的云海上印出诡谲的阴影。影子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也或许是云雾翻涌的涟漪,与四面环境照映,隐约流露出一丝不协调感。 尘云离握了握拳,发现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把破扫帚,脚边还有一堆聚集起来的灰尘和落叶。 他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四下忽然起了大风,将脚下的叶子堆吹得四散凌乱,有几片砸在了他脸上。 他默默挡开落叶,捏着扫帚朝山上走去。 “系统,你闹呢?”尘云离在脑子里说道,“你给我安排了个什么身份?封剑塔的扫地僧?” “封剑塔不是寺庙,没有僧人。”系统温柔纠正,并解释道:“尘悄云重建前的封剑塔是修行界禁区,只有三个人,即尘文简、尘文简师父,和一位负责洒扫的杂役。我猜审核员不想成为尘文简师父?” “你真聪明。” 尘云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刚挂上脸,头顶突然有寒凉的光斜照而来。 他仰头望去,只见天上的云不知何时散了,一弯瘦月正正好好挂在塔尖处,封剑塔如同一个灯座,月亮就是里面的蜡烛,一下子将整片天地都衬成了逼仄狭窄的四角囚笼。 尘云离猛地收住脚步,紧了紧攥着扫帚杆的手,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封剑塔……修行界禁地…… 为什么封剑塔会是修行界的禁地? 是封剑——塔,还是封——剑塔? 里面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尘云离不由得痛恨起自己过人的想象力和联想能力,明明周围的所有风景都很正常,除去黑了点几乎没有任何异常,但他就是能自己吓自己,太生草了。 “审核员?” 系统在脑海中轻声唤他,被他提醒“别出声”以后乖巧噤声,而他也定了定神,继续向封剑塔走去。 第5章 就在尘云离踏上最后一块台阶,紧闭的塔门出现在他眼前之时,塔后忽然冲出一道人影,猝不及防撞进了他怀里。 于是,上一刻还装得人五人六淡定自若的尘云离发出了一声尖锐爆鸣,那嗓门嘹亮的,可谓绕塔三尺余音不绝。 “啊啊啊啊啊啊!——” “别、别叫……” 一只冰冷的手捂上尘云离的嘴,力气很大,把他声音严严实实按了回去,同时也将掌心粘稠的液体抹了一些到他脸上,浓烈的铁锈味随之钻进他的鼻腔。 尘云离闻出那是什么,本来只是一瞬间的惊吓变成了长久的毛骨悚然,浑身寒毛炸起,背后泛着一阵一阵的凉意。 他僵在原地,也不敢去扒脸上的手,所幸手的主人很快就将它收了回去,指尖缓慢从他唇角划过,月光下,那片黑红色的污渍明显得有点刺眼。 尘云离喉结滑动:“你、你……” 撞在他身上的人后退两步,佝偻着的后背慢慢延展、挺直,抻平宽阔的肩线,纤瘦的腰身,以及比他高了小半个头的身量。 尘云离将扫帚挡在身前,看着那人像卡壳的木偶一样慢慢抬头,长而细碎的刘海从鼻尖滑落、分开,露出一张苍白似鬼的脸。 这张脸年轻得过分,又生得极为俊美,眉骨上淡墨斜扫,眼窝微陷,仿佛一卷描山画水的泼墨画,深静而缥缈。 这骨相,这皮相,饶是尘云离在信息爆炸时代看多了帅哥美女,也觉得他的相貌漂亮得过头,令人目眩神迷。 可是他越好看,搭配着现在的环境就越吓人,尘云离僵着表情,大脑里已经跑过无数部深夜荒山遇鬼丧命的影视文学作品的情节。 “你是……” 他颤巍巍地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人眼一闭,干净利落地昏了过去。 “诶!”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接住倒下的人,被带得踉跄着跌坐在地,呆呆地环抱着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 “碰、碰瓷吗?” 第003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审核员,他就是本篇报告的剧情主角,尘文简。” 系统的提醒来得恰到好处,正好让尘云离回过神来,猛地收紧搂住怀中人的手臂。 尘文简被箍得闷哼一声,睫毛动了动,似乎有清醒的趋势,但到底没睁开眼睛。 尘云离鼻翼翕动,闻到他身上过于浓郁的血腥气,从他身下抽出手掌,一滩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滴落。 “受伤了?” 尘云离悚然一惊,也顾不上害怕了,赶忙查看他的状况。 尘文简穿着一袭粗布制的白衣,大半已经被鲜血染红,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肩胛、后背、侧腰和小腿处的布料都有缺口,缺口下就是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外翻,可见是利器以极快的速度划开,虽然不再流血,但那也是因为血快流干了的缘故。 尘云离一个生在和平年代的小菜鸡哪见过这么刺激的景象,顿时不忍地皱眉,看都不敢细看,只能拣着尘文简没受伤的地方搭手,小心翼翼将他扶抱起来。 “系统,尘文简的房间在哪儿?” “已开启指路模式,请审核员按照语音提示前进。” 尘云离“嗯”了一声,一手搂着尘文简,另一手拿扫帚当拐,举步维艰地走向封剑塔西侧。 那里有几间粗陋的木屋,屋里没有点灯,黑得瘆人。 尘云离用脚尖蹬开其中一间虚掩的门,根据系统的语音提示摸黑找到床的位置,先把尘文简放上去,然后再找出火折子和油灯,借着月光把灯点上,驱散屋内的黑暗。 “柜子里有药和绷带。”系统适时提醒。 尘云离原地叉腰喘了会儿气,才把靠墙的木柜拉开。柜子用木板隔了两层,下面叠着一床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上面放了一个破口的碗跟几个瓷瓶,其中一瓶是打开状态,药粉倒在碗里,和水搅成了泥状,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至于绷带,其实是用旧衣物裁成的两指宽的布条。 尘文简早就料到自己会受伤,还是天天都在受伤,所以习惯了提前准备这些东西? 尘云离皱了皱眉,隐隐可以理解尘文简后来为什么会黑化了。 拿出药和绷带,尘云离坐到床边,将尘文简放成侧躺姿势,尽量不让他压到自己伤口的同时露出所有伤口,拿碗里的竹片挑了药膏轻轻抹上去。 他从未给人上过药,手法不免笨拙,偶尔下手重了,尘文简还没怎么,他自己就先惊了一跳,小声地跟人道歉。 好容易给他全身伤口涂完药,缠上绷带,尘云离擦擦额前的汗水,虚脱地往床头一靠,有种凌晨四点起床把耕牛踹开犁了三十亩地的疲惫感。 “……多谢。” 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刚倚下去的尘云离犹如触电似的弹了起来,那声音气若游丝,沙哑飘忽,若不是夜里实在太安静,他甚至都听不清。 “你你、你醒了?” 尘云离扭过头,正好迎上尘文简清冷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尘文简坐起身,满身的伤似乎使他的痛觉神经过载麻痹,所以他面无表情,甚至有力气拆开尘云离包扎得最乱的一处伤口重新缠好。 他叼着绷带一头,另一头绕在指尖,相互绞着打了个结,长睫眨动,眼波清幽冷寂,犹如深潭里嶙峋石岸落进水底的清影。 第6章 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动作,尘云离躁动的心居然静了几分,说话终于也不结巴了。 “你还好吗?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尘文简动作一顿,抬眸略带疑惑地看过去:“你是新来的杂役?” “啊?” 尘云离一怔,系统立刻道:“审核员当下的身份是封剑塔新来的杂役,刚到一天。之前的杂役已经被塔主‘清除’。” 尘云离的尾音转了个调:“啊,我新来的,对这里还不熟悉。请问你是封剑塔的主人吗?还是……” “我不是。”尘文简摇头,并未察觉他的有意装傻,“我叫尘文简,封剑塔的塔主是我师父。” “哦,那……” 尘云离还想趁热打铁问点关于封剑塔的事,尘文简却垂下眼帘,径自下逐客令:“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入夜后不快点入睡,你会看到绝对不想看的东西。” 他长了一张不会说谎的脸,语气又这么笃定,尘云离霎时缩了缩脖子,怂了。 “那那……那我这就回去睡了。你身上有伤,好好休息哈!” 话音未落,他已经走到门口,把手搭到了门上。 尘文简低头整理绷带,却久久没有听见门开关的声响,再次疑惑抬头,发现尘云离笔直地站在那儿,仿佛一枚钉子。 他眉峰微微上挑:“怎么?” 尘云离慢慢退回床边,回头冲尘文简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说的那种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是指……那个吗?” 说着,他僵着脖子往旁边窗户一指,只见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浓雾,雾气中浮现出隐隐约约的人形黑影,它们聚集成队,飘进了浓雾深处,行动时发出白骨碰撞般的咔啦咔啦声响。 尘云离不敢细看,所以并未发现有部分黑影正在缓慢转向木屋。 但尘文简提前察觉了,在它们完全转过身之前眼神一厉,抬掌带起劲风吹灭了蜡烛,旋即扣住尘云离手腕将他带到床上,一翻身,他就越过自己滚到了里侧。 尘云离猝不及防地趴到床上,下巴磕着冰冷坚硬的枕头,险些咬到舌头。 不等他反应过来,尘文简又转身把手撑在他背后的墙上,迫使他转换姿势侧躺,等同于将他困在自己臂弯间。 “……” 轻而稳的呼吸声拂过尘云离耳畔,尘文简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只有眸底闪烁的光清晰可见。 尘云离尴尬地贴着墙,手臂蜷缩在身前,曲着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 “别说话,它们来了。” 尘文简忽的贴近几分,几乎和他脸贴脸,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尘文简身上的温度,比正常人低,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体温升高。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声震荡着耳膜,差点就要盖过屋外诡异的声响。 那是风吹过枯树枝的嚓嚓声,又冷又哑,透着一股子异样的凄凉。 风声里还夹杂了点别的动静,仿佛无数的爬虫在沙地上流窜,节肢抖动,沙沙声密集又刺耳。 门窗并未关紧,窗户甚至大开着,夹冰带霜的寒风吹彻整间屋子,把尘云离结结实实冻了个哆嗦。 尘文简的呼吸也重了一些,再次逼近,脸埋进了尘云离颈窝,夹杂着血味和草药味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奇妙的也隔开了外面的寒意。 他这是在……保护我? 尘云离不自在地别开脸,越过他流畅的肩线望出去,能看到窗户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影堵住,像一层叠一层的窗贴,污泥一般蠕动着,分外骇人。 他吓得闭上眼,慢慢低头,将眼睛埋进尘文简披散下来的长发中。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才彻底消失。月光从窗台流淌下来,照得一室通透,雾气散尽后,月色似乎也变得格外皎洁。 尘云离依然不敢睁眼,尘文简却动了动,脑袋从他肩上挪开,手也收了回去。 “你没……” 尘云离如梦初醒地舒了口气,正想问尘文简怎么样,就听见他闷哼一声,脱力似的倾倒下去,半歪到尘云离身上。 一回生两回熟,尘云离熟练地揽住他,往血气突然浓郁的方向一摸,果然摸到了满手温热黏腻的液体。 得,伤口裂开了,刚才忙活半天,白干。 …… 尘文简从半梦半醒中恢复意识时,身上钝而麻的痛楚似乎在加剧,与刚才全然的麻木不同,让他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他慢慢掀开眼帘,视野有片刻的混沌和摇晃,之后才渐渐聚焦,凝聚在灯下桌前,正在水盆里搓洗满手血渍的尘云离身上。 啊,是封剑塔新来的杂役…… 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三天…… 尘云离搓去指尖最后一点血污,冷不丁发觉有一道颇具分量的视线落到肩头,便回头看向床上,果然对上了尘文简淡漠的双眼。 “醒了?”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我方才看见那些东西消失,就出去打了点水,帮你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尘云离掠过出门前的一系列心理建设和怂巴巴的犹豫不决,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尘文简对此一无所觉,下意识摇头——倒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疼,也习惯了隐藏痛苦,所以被人关怀后,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第7章 尘云离不懂他弯弯绕绕的心思,但懂疼痛分级,自然不信他的摇头,坐到他床边,将系统提供的药膏塞进他手里。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伤药,可能治疗效果没有你的那么好,但是止痛效果极佳,而且可以和其他药物混用,你拿着。如果实在疼得忍不住,就在伤口上抹一点。” 尘文简看了看手里的药瓶,巴掌大,白瓷质地,瓶口没有拧紧,隐隐能闻到药香。 他又认真地将尘云离打量一遍,蜷起手指,任由药瓶滑进袖口,装进袖兜。 “你休息吧,我回房了。”尘云离看他没什么大碍,放心多了,拾起掉在床边的扫帚作势要走,“对了,那些东西……今晚不会再出现了吧?” “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尘云离松了口气,摆摆手,大步走出门去。 尘文简望着他,直到门板完全掩去他的身影,方低下头,目光落在身上重新包扎的绷带上。 比之前进步很多,至少不是乱七八糟的一团。就是这个愚蠢的蝴蝶结…… 尘文简素白的指尖拨弄了一下翘起的绷带尖尖,想了想,没有再拆开重打。 第00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尘云离的房间就在隔壁,屋内陈设和尘文简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柜子里少了药物绷带和被褥。 他低头看了看沾满血污的衣服,从床尾的小包袱里翻出干净衣物换上,脏衣服则随手搁在旁边,准备天亮再洗。 忙活半宿,尘云离也累了,打着哈欠躺在床上,荞麦填的枕头偏硬,被子倒是柔软暖和,能闻到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据说这种味道是螨虫被晒死后留下的,该说不说,还挺好闻。 胡思乱想间,尘云离的大脑渐渐放空,进入梦乡。 系统原本要提醒他什么,见状,暂时随着他的意识沉寂下去。 次日早晨,刺眼的阳光斜照入窗,正好落在尘云离眼睛上。 他只感觉眼皮微烫,翻了个身,鼻子磕在枕头上,硬生生给他磕醒了。 “审核员,早上好。”系统的提醒来得及时且贴心,“你该起床打扫卫生了。” “唔……打扫什么卫生……” 尘云离醒了但没完全醒,咕哝着揉揉鼻子,正想换个姿势再睡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系统对自己的称呼,睡意全消,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扭头望出窗外,天光大亮,少说也是早上九点多了。 “靠,封剑塔主和尘文简不会起床了吧?” 尘云离赶紧下床,套上一只鞋踩着另一只连蹦带跳地穿衣服,好容易把自己拾掇齐整,门一开,就见几幢木屋中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张小木桌,他昨夜见过的尘文简和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相对而坐,正在吃早饭。 听到门响,两人齐齐回头,没有实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重量。 好在尘云离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脸皮厚加心宽,当即摸着后脑勺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出门,边洗漱边寒暄:“塔主,还有这位小先生,早啊。” 理论上,封剑塔新来的“清洁工”是不认得尘文简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索性就用“小先生”含混过去。 中年人怔了怔,筷子夹着的小笼包在醋里滚一圈,低头道:“你的早饭在厨房的蒸笼里,吃罢将山路打扫干净。我今日有事须一直待在塔里,你有事可问文简,不要生事。” 他叮嘱得十分自然,尘云离手上的动作却一顿,心生疑窦。 听这位的口气,怎么好像跟系统给自己安排的这个身份很熟? 尘云离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继续洗脸,在心里问:“系统,封剑塔主跟我扮演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你是他已故朋友的孩子,因家里遭灾没有活路,他起了恻隐之心,才把你带到封剑塔安身,顺便提供庇护。”系统为他补充人物设定。 “原来如此。”尘云离点头,这就合理了。 不过这样看起来,封剑塔主是个正常人,正常得甚至有点平庸,不像会折磨人的性子。尘文简的伤,以及后来尘文简的弑师举动,究竟因何而起? 尘云离思索着,恍然有种在玩真人解密游戏的错觉。 洗漱完毕,尘云离到厨房拿了自己那份早饭,回到木桌前时,封剑塔主已经进塔去了,只剩尘文简在慢条斯理地喝剩下的半碗豆浆。 他今早换了一身衣物,布料是柔软朴素的棉麻,淡淡的青蓝像清晨薄雾笼罩下的山色,正合衬他疏冷的气质。 尘云离很难将他和后世那个一心灭世的疯子联系在一起,因而越发好奇他之后的遭遇。 “文简先生,早。”尘云离坐到他旁边的位置,并未掩饰对他的好奇。 “早。”尘文简抬起密密的长睫,眸光清澈如洗,也空无一物,“你方才已经同我打过招呼。” “好话不嫌多。”尘云离啃了口包子,“一会儿你打算做什么?” 尘文简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短暂的怔愣后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但片刻过去,却半个字都没有回答。 尘云离疑惑抬头,就见他满脸困惑,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尘云离一乐:“你不用练功吗?” 尘文简摇头:“师父说,白日无需练功。” 第8章 “唔……”想到昨晚他满身浸血地从塔里出来,尘云离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身上有伤,不如到房间里睡会儿。” “不必。”尘文简衣袖摇头,挽起略宽的衣袖,将手臂上的绷带一圈圈解开,露出光洁的皮肤,早已不见那些伤痕的影子,“早晨醒来后,它们便痊愈了。” 说完,他定定看着尘云离,仿佛在等他继续推荐。 尘云离哏了哏,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只能硬着头皮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扫山路?” 话刚出口,他自己就在心里否了。 尘文简是谁?他可是不世出的修行天才,未来毁天灭地的大魔王,他怎么可能陪着一个小小的清洁工扫地…… “可以。” “……” 尘云离掏了掏耳朵:“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尘文简放下空了的碗,目光扫过他夹着的半个包子,想了想,将他端过来的豆浆推到他手边,“我陪你扫山路。” “……” 尘云离嘴角微微抽动,包子配豆浆一口气吃完,把嘴一抹,豪气干云地挥手:“走,扫地去!” 了解大魔王的第一步,带他做家务。 …… 昨夜看着漫长曲折的山路,今早变成了平缓的斜坡,坡道两旁长满半人高的草,黄绿相间,中杂野花,向上没入葱郁的深林,向下绵延到金黄的田野,清风吹拂,天地间的所有色彩交汇成斑斓的一片,宁静恬然。 尘云离拄着扫帚极目远眺,手抵在额前挡光,忍不住由衷赞叹道:“风景真美。” 和他的不务正业相比,尘文简堪称老实巴交。他提着一根用麦秆和枯枝现扎的笤帚从第一级台阶扫起,一直扫到台阶末端,也就是山腰处的缓坡,便将落叶攒成一堆,拨进侧倒的竹筐。 他动作很快,尘云离只是看个风景的功夫,一百多级台阶已经被他扫完。他提起竹筐抖了抖里面的叶子,腾出空间,打算继续沿着缓坡往下打扫。 这个效率,这个执行力,让真清洁工尘云离一阵汗颜。 “别别别!你等我一会儿!” 尘云离赶紧上前扯住尘文简的袖子,让他停下脚步。 尘云离看了看他的手,眉梢微挑:“不是要扫地?” “急什么?你闷头把路扫完,不是又没事可做了?”尘云离哭笑不得,这人怎么一副一根筋……不,少根筋的样子,“而且现在是秋天,叶子、草屑、尘土一直都有,说不定你刚扫干净,它们又卷土重来,难道等下你又要从山脚再一路扫上来?” 尘文简微微歪头:“未尝不可。” 尘云离本意是想说服他别那么积极,他却觉得这样做不赖,袖子轻抖把尘云离的手抖开,作势继续。 “诶诶!”尘云离再次扯住,这回力气大了点,加上尘文简没有防备,竟然被他扯得倒退几步,险些撞翻旁边的竹筐。 尘文简倒也没有生气,只以眼神询问为何拉他。 尘云离竖起手指摇了摇:“扫地这种事,尤其是扫山路,差不多就可以了。塔主打发我来干这事儿,也不是真想让我把山路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只是要给我一个留在封剑塔的理由罢了。” 尘文简眉头微皱:“那你让我来是……” 尘云离不等他说完,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笤帚,跟自己的一起倒放在竹筐里,随意搁在路旁。 接着,他抬手指向下山的路:“反正塔主一整天都待在塔里,咱们慢慢走下山,去山下的村镇里走走逛逛,顺道吃个午饭,带份晚饭,日落再回来。回到山上后,正好是你练功的时间,你练完功,又能立刻洗漱睡觉,这样一天的光阴过去了,既不虚度,也不无聊,不是很好?” 尘文简听着,眉头渐渐舒展,被他说得意动颔首。 他的语气平淡且坚定:“好,我听你的。” 尘云离粲然一笑:“那就走吧!” 说话间,他拉着尘文简的衣袖慢悠悠走下台阶,踏上下山的缓坡,大抵是忘了,一直牵着人家的袖子没有放开。 尘文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素净白皙修长纤细,指甲修剪圆润,指腹有常年练字留下的薄茧,除此之外别无痕迹,是一只很漂亮的手。 手的主人从前也是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少年人,一朝家道中落,亲人死绝,才会落到今日境地,比他这个孤儿还不如。 师父从前说世事无常,人生变换,尘文简一心扑在修行上,难以全然理解。现下倒是可以领悟一些了。 尘文简暗自思索着,手臂跟随尘云离摆臂的动作轻轻晃动,虽然不习惯,却并未甩开。 尘云离就这么带着他,一路走一路欣赏山间风光,期待着接下来的村镇之行。 山下的麦田里有辛苦劳作的人影,田间的土路上有奔跑嬉闹的孩童。更远处是几座相邻的村落,屋舍林立,鸡犬相闻。 尘云离牵着尘文简走进了红尘。 第005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现在是永星王朝一百六十五年,报告里的那个未来还未到来,天子治下四海升平,百姓的生活可以称得上安居乐业。 封剑塔所在的山位于南方,离国都有千里之遥。在青山绿水中建成的村落格外恬静安宁,村民也个个淳朴热情,看见生面孔进村,第一反应是打招呼,然后才是问他们有什么事。 第9章 尘文简不爱说话,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环视周遭,听尘云离熟练地与村民们聊天搭话。 尘云离性子活泼,嘴又甜,会说话,不一会儿便给他们两人编了个山里人身份,借口第一次出远门什么也不懂,非常丝滑地套出了村子附近的近况跟趣事,还得了几块刚烙的面饼。 尘文简自认没有这种本事,饶有兴致地看着,除了修炼空无一物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填补了些许,再看周遭的风景,隐隐能够理解尘云离先前的赞叹。 “来,尝尝这个面饼。” 他正想着,就见尘云离撕下一块面饼放进嘴里,嚼了嚼后眼睛一亮,将剩下的都塞给他:“趁热吃,味道绝了!” 尘文简拿着面饼看他一眼,忖了忖,扭头望向旁边黄绿相间的树,枝叶阴影里蹲着一只正在啃栗子的松鼠,眼睛圆亮,腮帮子鼓鼓,与他此刻的表情有微妙的相似。 不知为何,尘文简忽然觉得很有趣,依着尘云离的话尝了口面饼。新烙的饼还带着锅气,焦脆可口,味道的确不错。 再看尘云离,他已经开始夸投喂自己面饼的大娘手艺精湛了。 尘文简想,这人可真是讨喜。 二人一行走走停停,半晌才走出第一座村落,而尘云离兜起的衣摆里早已装满各种野果和小食。 他给尘文简分了一半,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拿个八月瓜吃得香甜,目光不忘四处逡巡打量,实在是忙得慌。 尘文简没有动尘云离分给自己的食物,他眯着眼往远处看,略略估算距离,说:“离第二座村子还有半里地,中间隔着一条浅溪,有人在钓鱼。” “唔。”尘云离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看见稀疏的草木和黄土小路,不禁羡慕道:“眼神真好,我什么也看不到。” 尘文简见他八月瓜吃完了,从怀里挑拣出个大的递过去,给他描述自己看到的:“小溪上架有木桥,溪水清澈,到腰深,鱼虾多且肥美,不过只有一个人在钓……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毫无起伏的单音替代。 尘云离掰开瓜皮,奇怪地问:“你看到什么了?人钓鱼变成了鱼钓人?” 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曾想尘文简忽然回头看他,神色微妙:“嗯。” “……啊?” “那人钓上的鱼有半米长,把他拖到溪水里了。”尘文简眯了眯眼,不知看到什么,又补充道:“他正一边呛水一边拽鱼竿,看上去想和那条鱼同归于尽。” “……” 尘云离瓜都掉了,原地蹦跶:“那还等什么!救人啊!” 两人赶到地方时,那个钓鱼佬已经被自己钓到的鱼拖到溪水中央最深的区域,扑腾间水已经没过他胸口。 在这紧要关头,他却依旧死拽着鱼竿不放,手臂高举过头顶,钓线绷紧,竹竿弯曲出一个夸张的圆弧,仿佛下一秒就会双双断裂。 然而这把钓竿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顽强,头尾都快相接了,弯折处也丝毫没有断开的迹象。 尘云离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救人吗?”尘文简揣着手,看向水里与大鱼作斗争的人的目光毫无波动,询问意见的声音倒是颇为温和。 尘云离回过神来,袖子一撸就往上冲:“救人救人!快!那条鱼要把他淹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跑,刚到溪边还没下水,就听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破风声,紧接着水底似乎被什么东西剧烈搅动,翻腾出一圈圈圆形的波纹。 波纹围绕在钓鱼佬周身汇聚成漩涡,涡心水位下降,四面水位升高,解了钓鱼佬生命危险的同时,也把潜藏在水下“兴风作浪”的大鱼掀出了水面。 “轰——” 在尘云离惊诧的注视中,尘文简缓缓停在他身旁,右手五指一抓,钓鱼佬和他坚韧不拔的钓竿便被提溜上岸,与此同时,那条足有半米长的鱼也跟着落在岸边,甩动鱼尾正反面交替蹦跶,充满活力。 尘文简收手之余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然:“人救上来了。” 尘云离愣了愣,从他平静的口吻里品出一点求夸奖的意味。 难说这是不是错觉,但考虑到自己的任务是让大魔王体会人间的美好,论证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作用,尘云离还是转身冲尘文简竖起两只大拇指。 他笑眯眯地说:“真厉害!” 尘文简眨眨眼,素来幽寂的眼瞳像是落进一点天光,倏然亮了亮。 “咳、咳咳!我的鱼!……” 忽来突兀的声响打断二人的交谈,尘云离回身一看,那钓鱼佬正从地上爬起来,细瘦的双臂一把搂住那条几乎与他身板同宽的大鱼,被鱼尾巴拍了一脸也不放。 他倒是一以贯之的执着。 尘云离拍了拍额头,从木桥上跑到对岸,将人搀扶起身,又帮他按住不断挣扎的鱼。 尘文简跟上前,不理解,但看在尘云离的面子上,还是再次帮忙,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把鱼砸晕。 尘云离和钓鱼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多谢二位相助。” 钓鱼佬搂着鱼,向两人腼腆一笑,尘云离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文秀清瘦,做书生打扮,也不知他刚才哪儿来的力气在水里跟鱼拉锯那么久。 尘云离以前也听过钓鱼佬的传说,像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什么穷乡僻野都能看见钓鱼佬的身影、钓鱼前给鱼竿开光等等,但第一次见到对钓上的鱼如此执着的人,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想法。 第10章 “先生这是……” 书生擦擦脸,听尘云离语气犹疑,笑着解释道:“哦,家里孩子等着吃鱼,让二位见笑了。正好,这条鱼这么大,我和孩子也吃不完,两位恩人若不嫌弃,要不要到我家吃顿便饭?” 他指了指头顶,又看了看鱼:“等我把鱼做好,差不多也到午饭的时辰了。”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见他无可无不可,便问书生:“方便吗?” 书生温柔点头:“自然。” 书生名叫宁不凡,家离小溪不远,独自带着小弟过活,平常都是在书铺抄书换钱,今日弟弟病了,大夫说多喝鱼汤有助于身体恢复,他才找邻居借鱼竿钓鱼。 这也是他即使被鱼拖下水也不肯放杆的原因。 尘云离跟人交流有一手,没几句话就和宁不凡聊熟了,连人家弟弟的名字、年龄和病情都打听清楚,让尘文简再次见识到他过人的亲和力和交友能力。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轻易获得他人的喜爱和认可。 “到了,前面那栋木屋便是我家。” 宁不凡的声音打断了尘文简的思绪,他淡淡望向前方,只见几丛翠竹环绕着一幢两层小木楼,楼梯建在屋外,盘绕而上,扶手处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上面开着零星的红花,香味浓郁。 木门开着,门内倚着一道修长人影,是个清隽少年。他披散着微卷的黑发,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衣,懒散转动拈在指尖的,从藤蔓上摘下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抬头看来,赫然与宁不凡刚才描述的随母姓的小弟一模一样。 “少荼!”宁不凡提着鱼冲少年跑过去,之前还提溜不动的鱼此时对他却好像轻若无物,“你还病着!怎么下床了!快回房休息!” 明少荼轻轻叹了口气,在兄长冲到跟前时接过他手里的鱼:“知道了,我帮你把鱼放好就回去——他们是?” 尘云离闻言一挑眉,这小伙子深谙说话技巧,先答应回屋安抚宁不凡情绪,再顺势转移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顺带帮他解决目下的小麻烦。 宁不凡说他性子冷淡,其实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啊。 尘云离想着,扯住尘文简衣袖笑眯眯地走上前:“我叫尘云离,这位是我同伴,叫尘文简。” 他刚做完介绍,宁不凡就风风火火地接话,把刚才在溪边发生的事一股脑全倒给了弟弟,最后才补充:“所以我便请他们回来吃顿饭,算是对他们出手相救的感谢。” “原来如此。”明少荼点点头,把他往门里一推,“先去换衣服,别我的病痊愈,你又着凉了。两位先生也请随我进屋,家中只有一盏热茶招待,切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我们走了半天路,有杯热茶正好解渴。”尘云离笑眯眯地牵着尘文简走了进去。 尘文简却注意到,明少荼方才听说他们姓“尘”时,神色有一瞬间的异样。但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加上…… 尘文简扫了眼尘云离的手,决定不说,若是自己看错或会错了意,未免扫他兴致。 一面想,他一面乖乖跟在尘云离身后,走进木楼的大厅。 第006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落座后,明少荼端上来两盏热茶,宁不凡也换好衣服出来,让尘云离两人稍坐,然后就要进厨房做饭。 见状,明少荼连忙拦下他:“阿兄,还是我去吧。” 宁不凡不赞同地皱眉:“你去什么去?病还没好,赶快到床上歇着!” 明少荼无奈:“阿兄忘了?你做的菜连邻居家的大黄都不吃。” “……” 宁不凡面上的恼怒僵成了尴尬,他挠挠头,清俊的脸皱成一团:“那……你去吧,注意着点,身体不舒服便停下歇会儿,千万别勉强。” “知道了。” 明少荼微笑着将他推到桌边坐下,与尘云离和尘文简礼貌颔首过后,把长发一扎,拢着长衣走进厨房。 “你们兄弟的感情真好。”独生子女尘云离发出羡慕的感叹,余光斜一眼身旁的尘文简,故意说:“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兄弟就好了。” 尘文简长睫微动,偏头看了看他。 尘云离说这话,其实是先在尘文简心里留个钉子。他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是验证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作用,换算成实际操作,就是让尘文简在自己的影响下,避开那个黑化灭世的未来。 可他们非亲非故,哪怕尘云离真做到了这一点,不扣“亲情”这一题目,很有可能依然过不了关,因此他想把尘文简发展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现在就是做个铺垫。 亲如兄弟怎么不算亲情? 被尘文简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着,尘云离虽然有些紧张,但反应很快地扭头冲他一笑:“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尘文简摩挲着手中的粗瓷杯:“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好事,并不是所有人……” 他不知想起什么回忆,心有触动,低头喝了口茶,生硬地结束未说完的话。 宁不凡则像是神经大条没察觉他情绪有异,顺溜地接话:“是啊!尤其是穷苦人家,孩子生得多养大的却少,养的越少生的就越多,实在养不起了扔的扔、卖的卖,也是造孽,不如一开始就不生。我跟少荼却不同,我们……不是亲兄弟。” 尘云离无意打听别人家事,但宁不凡自己提起了,爱吃瓜的本性又让他忍不住探头追问:“怎么个说法?我看你俩感情挺好,你为了给他钓鱼,差点命都没了。” 第11章 宁不凡笑了笑,坦然道:“他是我继母带来的孩子,随母姓。后来我们的父母因病去世,就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想不好都不行啊。” 尘云离摸着下巴点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杯子磕在桌面上的轻响,尘文简冷不丁问:“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以前住在哪儿?” “就煌州山林最多的那一带。十二年前煌州闹旱灾和蝗灾,后面又爆发瘟疫、饥荒,现在已经成不毛之地了。我父母就是死于那场瘟疫,为了活命,我跟少荼才一路流亡至此。” 宁不凡是个直肠子,尘文简问一句,他能把家底都掏出来,而且表情虽然有些沉重和无奈,却明显并不纠结于过往的苦难,倒是很豁达。 尘云离却注意到,尘文简听完他的话之后,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许多。 联系到他的孤儿身份,尘云离心内咯噔一下,犹豫着问:“你家以前……是不是也在煌州?”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小心翼翼,既有疏离客气,也有善良之人对于苦难者不自觉的关切和同情。 尘文简从未和人提起上封剑塔之前的事,尤其是幼时那些,现在被尘云离一问,心里那根弦突然便松了一瞬,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啊…… 尘云离叹气。 影视剧里的大魔王几乎都有一段惨痛往事,用上帝视角去看会觉得精彩刺激,但若是这些苦痛落在身边具体的人身上,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免让人怜悯和惋惜。 尘文简幼年丧亲,沦落为孤儿,恐怕也是因为煌州的几场大灾。十二年前他只是个五岁稚童,而他十七岁才入封剑塔。 这十二年里,他都经历了什么?那些经历会是他日后黑化的推手之一吗? 尘云离不愿深思,拍拍尘文简的后背说:“都过去了。” 宁不凡在一旁跟着点头:“是啊是啊,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喝茶,喝茶。” 说着,自己先端起明少荼的茶盏牛饮一大杯。 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屋内的气氛倒是松快不少。 尘文简瞥了一眼尘云离方才给自己“顺毛”的手指,思忖着他那句“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位兄弟就好了”,那棵如枯槁孤木的心上,渐渐生出旁叶杂枝。 无瑕心境难得,破坏却容易。杂念一起便再也无法清除干净,对于他修炼的功法而言,无疑是极大的破坏。 可尘文简认真权衡过后,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好。 三人围坐闲聊,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厨房方向也飘来烧鱼的香味。 尘云离本来正托着下巴给尘文简和宁不凡分享自己听过的钓鱼佬的趣事,忽然鼻翼翕动,猛地坐直:“真香!” 宁不凡忍俊不禁的同时还有点骄傲:“我家少荼手艺可好了,一会儿你们多吃点。” 尘云离笑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正要回答,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宁不凡回头看去:“啊!是隔壁的张大哥,他估计是来要回他的宝贝鱼竿的!你们坐着,我去把东西还了。” 说着,他起身抄起墙角的鱼竿走了出去。 客厅离大门也就几步路,门一开,里外的人都能看见彼此。 尘云离就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提着鱼篓站在门口,刚开始面无表情,看见鱼竿后才露出笑脸,伸手从宁不凡手中接过。 好巧不巧的,他这时抬眼朝屋内望来,看到方桌旁的两人时脸色大变,手一松,鱼竿啪嚓落地。 他黝黑的面庞像忽然抹了一层面粉,死白里透出铁青,布满老茧的手在半空剧烈颤抖,宁不凡都怕他活生生抖断了。 “张大哥?”宁不凡拾起鱼竿拍了拍,疑惑地唤他。 张大哥——张缘倏然回神,嘴唇颤了颤,没说什么,一把夺过自己的鱼竿便掉头离开,步子迈得仿佛有鬼追他。 宁不凡困惑地挠头:“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见鬼了不成?” 尘云离斜眼看向尘文简,方才那人的惊诧与恐惧,可都是冲着他去的。 尘文简自然也有所知觉,忖了忖,低声解释:“我不认得他,不知道他为何惧怕我。” 尘云离摩挲下巴:“嗯……算了,就当他是见了鬼吧。” 这话一出口,突然有个念头从他脑海中流过,被他揪住尾巴后细思,又感觉是无稽之谈。 张缘对尘文简流露出的惧怕之意,几乎可以等同于人类遭遇生命危险时的反应,那他会不会真有什么特殊能力,比如……探知未来? 好像不太可能。 尘云离摇头,厨房那边愈发浓郁的香气也冲散了他继续琢磨的想法,低头喝口茶解解馋。 他凑近尘文简耳畔:“一会儿多吃点,你昨夜也受伤了,顺便补一补。” 尘文简弯了弯唇角。 …… “砰砰砰!” “赵老头!” “砰砰砰!” “开门!快开门!” “砰砰……” 巨大的砸门声戛然而止,张缘的手随着惯性捶向开门的人,却被一只苍老枯槁的手挡开。 他从宁不凡家飞奔过来,连心爱的鱼竿掉了都没有发觉,气喘吁吁地看着身前的老人,想说什么又上不来气,憋得脸通红。 老人双目紧闭,面庞如褶皱的树皮,一头白发凌乱地堆成头顶的发髻,用木簪子束紧。 第12章 他右手抓着拐杖拄地,左手刚挡住张缘的“袭击”,现在正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我还没死,你急什么?”赵老头边咳嗽边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喘气声,像久病之人。 张缘把气喘匀,一把抓住他的拐杖头咬牙切齿地说:“那个人出现了!” 赵老头掀起层层折叠的眼皮:“哪个人?” “就是那个!那个人啊!”张缘凑到他耳朵旁边,用气声说:“你在……在‘天兆’里看到的那个人!” 赵老头浑身一哆嗦,老得眯成缝的眼睛忽然睁圆了,露出浑浊的深蓝色瞳孔,满是震惊和恐惧。 他一把甩上门,干瘦的手跟铁钳似的钳住张缘手腕将他拖入里屋,力气大得与外表毫不相符,张缘一个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也只能踉踉跄跄被他拖着走的份。 到了屋里,赵老头又把窗户关紧封严,在黯淡的光线里点起一根绿幽幽的蜡烛。阴森的绿光照在他皱巴巴的脸皮上,有一种瘆人的诡异感。 饶是张缘与他相熟,也不禁毛骨悚然地退后几步。 赵老头并不在意张缘的反应,在木柜里倒腾一阵,又翻出一卷崭新的画轴,在床上铺开,然后便动也不动地盯着发呆。 张缘怕归怕,仍不免好奇,悄摸地凑上去偷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他吓得呕出胆汁来。 只见那画上满是鲜血和尸骸,白森森的头骨露在血红的大地上,睁着空洞洞的眼眶看着画外人。 画面中间站着一个人,衣服半白半红,英俊的脸上溅满血色,手中提着一把断刀,同样被血液浸透,顺着刀锋的断口往下流。 若只是看画还没什么大不了,偏偏画中这个人,张缘不久前刚见过,正是尘文简。 “他……他……” 张缘牙齿打颤,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虽为人身,却是恶鬼相。”赵老头用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画中人身上,语气低沉肃穆,仿佛是在诵经:“他会让这片土地,乃至整个王朝,都血流成河……” 第007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明少荼的手艺果然十分出众,将一尾大鱼分别做成了三菜一汤,红烧、清蒸和油煎一应俱全,照顾到所有的口味。 鱼肉鲜美,更难得的是被他做得毫无土腥气,再配上宁不凡自酿的米酒,这一顿午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饭毕,尘云离主动提出刷锅洗碗,宁不凡拒绝不过,加上明少荼身体不适,没办法收拾,只好答应。 厨房后头有口水井,井边放着两个木盆和一排清洁工具,尘云离把碗筷放进其中一个盆,然后挽起袖子要去打水。 他刚碰到井绳,一只漂亮的手就从旁边伸来,先他一步抓住。 尘文简将尘云离轻轻挤开,拎起打水的木桶扔进井里,手上熟练地放绳子,甚至为了不影响动作而提前打了束袖,一副眼里有活的老实巴交感。 尘云离愣了愣,挠挠头发。 他刚才没拉上尘文简一起洗碗,大概是被剧情里未来的他影响太深,总感觉他不是干这种“人事”的人。 可尘文简能提着扫帚安安静静扫完整条山路,要不是他拦着能一路扫到山脚,也愿意陪他在村子里闲逛,愿意听他的话救人。 如今的大魔头,也只是个寻常人而已,除了比旁人看着冷淡点,并无差别。 若是因为未来的事而对他区别对待,那就不是在帮他规避那个命运,反倒会弄巧成拙。 嗯,很多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都是这么写的。 尘云离想到这里,笑了笑,从旁边搬来两个小板凳,自己坐一个,等尘文简打完水再拍拍另一个,示意他坐下。 二人排排坐,一起洗碗。尘云离没话找话瞎聊,尘文简一句一句地回应,这一幕落在他人眼里,倒是有了点熟络亲近的味道。 那个他人,就是借口身体不适回房休息的明少荼。他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前,远远将两人的相处场景尽收眼底。 从宁不凡出来已经是午后的事,宁不凡挺喜欢这两个新认识的朋友,连说几遍有空常走动,才有些不舍地把他们送出门外。 午间的林子里斜着一道一道的光柱,行走其中,如同置身画里,耳边还有清脆的鸟啼和幽微的风声,令人心中宁静。 “尘先生,你算算时辰,咱们现在出发,能不能赶在入夜前回山?”尘云离问道。 跟尘文简一块儿干过两次活后,尘云离对尘文简的态度松弛了很多,之前虽然努力亲近,却总不免带着谨慎和局促,现下却很随意。 尘文简抬眸瞥他一眼,倒真的煞有介事地掐指做计算状,拇指指尖在四指指腹上来回无序弹动,配合他严肃专注的表情,比街角算命三元一次十元三次的神算子唬人多了。 尘云离也闹不明白他是不是故意在逗闷子,很诚实地笑了起来:“让你算时辰没让你算命,掐手指做什么。” “时也,运也,命也。三者是相连的。”尘文简眸光闪烁,仿佛阳光下的清溪,隐约的波澜里满是笑意。 这下尘云离确认他是在逗闷子了,笑眯眯地问他:“那先生算出什么了?” “算出……”尘文简望向前方,“我们现在动身,不但可以在入夜前进山,还能在山脚的食肆里吃顿晚饭,顺便为师父带一份。” 第13章 “中途没有波澜?” “没有。” “那就好!” 尘云离也不清楚尘文简学没学过相术,但既然未来的第一魔修都这样说了,他一个凡夫俗子也只好相信,乐呵呵地四处溜达,招鸟逗松鼠。 道路旁长着不少果树,初秋时节,枝头硕果累累,虽然长得磕碜,味道却很不错。 “嘿咻!” 尘云离原地一蹦,拽住桃树树枝薅下两颗油桃,一颗扔给尘文简,另一颗用衣袖蹭了蹭,吭哧咬一大口。 嗯,清甜! “诶,问你个问题。”尘云离走在前端,尘文简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他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回头,“封剑塔以前也招杂役吗?”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啃桃:“嗯。” “他们都负责干什么呀?和我一样扫山路?” “做饭、挑水、劈柴、打扫居所、下山采买物资,都是杂役的活计。”尘文简望着尘云离的背影,“事情很多,不过,我会帮你。” 尘云离点头:“在我之前的那些杂役都被解雇了吗?他们也是普通人?” “……” 尘文简不动声色地垂眼:“是啊。” 尘云离也不知怎么就从他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听出了不对劲,脚步顿住,回身看过去:“他们被解雇之后,回家了吗?” “……” 尘云离脸色渐渐发白,嘴里的果子变得酸涩割舌:“他们去哪儿了?” 尘文简淡淡地说:“昨夜,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啪嗒”一声,半个油桃掉落在地,尘云离呆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解其意。 “那些……黑色的……” 尘文简不置可否,只是朝前方挥袖,几十颗山枣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被他倒卷到尘云离面前。 尘云离盯着这些飘浮在空中的枣子半晌,胡乱用袖子兜住,拢在怀里。 “是塔主干的?”尘云离狠狠咀嚼着脆甜的山枣。 “不,是从前死去的杂役干的。那些枉死之人的怨魂徘徊在山上,一到夜晚便出来寻觅生人。木屋里有师父设下的阵法相护,后来的杂役只要夜里不出门,便不会有事。” 尘文简说了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师父只是不管而已。” 不管怨魂,也不管杂役。 反正再强的怨魂也奈何不了他,至于几个杂役,都是普通人,死便死了,于他并不妨碍。反倒是清除怨魂才会耗费他的精力,浪费他的时间,他自然不愿意管。 尘云离顿了顿,咀嚼枣子的声音更响亮了。 “那第一个变成怨魂的杂役是怎么死的?昨夜我看到的……那么多,总该有个源头。” “我不知道。”尘文简摇头,“那是我上山之前的事,我上山那日,在你之前的那位杂役在我面前被怨魂吞噬,师父也是因此才同我说了此事。”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撞见,他甚至不会跟你替这事?他就不怕你也被怨魂攻击?”尘云离停下脚步,语气愤愤。 尘文简与他对视,虽然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却都说明了一切。 封剑塔主确实不怕。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天赋惊人的弟子。 尘云离倍感荒谬,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硬生生气笑了。 亏他之前还以为封剑塔主将他这个“故友之子”带上山是为了收留他,给他条活路,是个不错的人。结果人家根本没这么有良心,带他上山,估计单纯是因为杂役死得太多,招不到愿意上山干活的人了。 “老逼登。”尘云离嘴唇蠕动,吐出无声的三字真言。 “你不高兴?”尘文简问,“认为师父不是好人,你厌恶他?” 尘云离板着脸点头。 何止是厌恶,要不是任务在身,他甚至不想改变尘文简亲手宰了封剑塔主这件事,毕竟严格说起来,这高低也算为民除害。 “师父很强,无论你多厌恶他,都不可表露在面上。” 尘文简伸手过来,学着刚刚在宁不凡家中时,尘云离安慰他的那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不过小小的报复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前半句,尘云离虽然知道有理,却还是不免失落。但后半句一出,他整个人立马精神起来,满脸期待地问:“怎么报复?” 尘文简微笑:“山下有两间食肆,之前我说要带你去吃的是师父喜欢的那家,口味清淡。另一家则重油重酱重辛,师父不喜。师父不轻易下山,尤其不会为吃食这种小事,我们晚上给他带一份他讨厌的饭菜回去,膈应他一回,饿他一顿,权当出气了。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此计甚妙!大妙!” 尘云离用力拍他肩膀,感觉他的办法损得正中下怀,步子都飘了,恨不得马上飞到他说的那间食肆,给封剑塔主点一份特辣加麻的水煮肉片,狠狠甩到他脸上。 看着恢复精神的他,尘文简莫名的也心情不错,继续啃剩下半颗油桃。 此时,远在山上的封剑塔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 “多加点辣油,诶对,下死手放!你别管人能不能吃,这也不是给人吃的,你就大大方方地放就行了,大不了我出双倍的钱!” 在食肆里盯着大厨做了一份特辣水煮鱼片,并督促他放进致死量的辣椒,尘云离出来时虽然喷嚏不止、咳嗽不止,眼睛也被熏得通红,脸上却带着愉快的笑。 第14章 他冲尘文简勾勾手指,尘文简附耳过去:“你会不会幻术?就是把物体的表相变成另一样物品的那种。” 尘文简多聪明一人,闻言唇角微弯,指了指被他提在手里的水煮鱼片:“你想让我把这道菜幻化成师父常吃那几样的样子,蒙骗他入口?” “聪明!”尘云离竖起大拇指,“这幻术也不用持续太久,只要他不提前识破就行。他但凡吃下一口——” 尘云离拍拍包着装鱼片的瓷碗的油纸包:“这条鱼和这些辣椒的付出就不算白费!” 尘文简轻笑:“好。” 他答应得爽快,动作也利索,指诀一掐就把幻术给水煮鱼片套上了,变成了清蒸河虾,连呛鼻熏眼睛的味道也一并改变,色香味都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尘云离满意道:“一会儿上山,他要是还没从塔里出来,我就把饭放到他房间,然后回屋睡觉。你也赶紧去练功,尽量别和他打照面。这样他之后若是问起,就说饭菜是我买的,我不知道他的口味,他也不能因为一道菜对我动手。” 听到“练功”二字,尘文简眸光沉了沉,却又立刻加深了笑意:“好。回屋之后你不要再出门,早些休息。” “明白!” 两人头挨着头,一路嘀嘀咕咕地密谋到了山上。 第008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啊!啊!——” 木屋里,赵老头忽然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好多人!好多!……” 旁边还在观察那幅怪画的张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按住手舞足蹈的他,免得他太过用力,再把自己弄骨折了。 “你怎么了?”他问,“你又看到天兆了?” 赵老头僵立在原地,生有白翳的双目凝视张缘,把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封剑塔所在的山下有家食肆,那里……死了很多人。凶手是他,这个魔头……不,不是他,不是他!不不,是他……不是他……” 赵老头像糊涂了似的,嘴里颠来倒去地重复着“是他”、“不是他”。 张缘听不明白,抓着他问了好几遍,他的眼神才渐渐恢复清明,从先前怪异而亢奋的状态中抽身。 “走!跟我走!” 赵老头扣住张缘的手腕就往外跑。 他看着瘦弱,力气却出奇地大,张缘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边跑边问他:“去哪儿啊?” “去那家食肆,看看是不是死了人,凶手……又是不是他!” …… 夕阳西下,照得满山金黄。 “他还没从塔里出来。”尘云离环顾四周,没见到封剑塔主的身影,心放下了一半。 “天快黑了。”尘文简从他手中拿过水煮鱼片,“你回房休息吧,我再将晚饭送到师父房里。” 上山之后,黄昏的余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比在山下时快得多,一看就知道跟封剑塔脱不了干系。 尘云离回头看了耸立的高塔一眼,点点头,跟尘文简道过“明早见”后快步走进房间。 尘文简目送他回屋,门窗落锁,才去给师父送温暖。 在山下逛吃逛喝一整日,尘云离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头一沾枕头就开始犯困,几个哈欠打完,便逐渐在荞麦香气里睡去。 一晃眼月上中天,熟睡中的尘云离突然被隔壁木屋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与一连串接不上气的咳嗽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随即反应过来,猛地坐起身。 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内没有点灯,也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门窗外面鬼影重重,本是相当诡异的氛围,却硬生生被旁边屋子的喷嚏声咳嗽声衬托得“清新脱俗”起来。 知道那些鬼影的原身,也知道它们伤害不了自己后,尘云离不那么怕了,缩在床的内侧听着隔壁的动静,捂着嘴无声大笑。 只听那边又有踱来踱去的急促脚步声,又有不间断的喷嚏和撕心裂肺的呛咳,还有擤鼻涕、细鼻子的声音,以及呼哧呼哈的抽气声。 封剑塔主估计是阴沟里翻船,没发现自己徒弟设下的幻术,猝不及防被辣得不轻,哐嚓一声踹了门直奔水井,然后是哗啦啦的打水声和咕嘟咕嘟的灌水声。 但众所周知,辣味是一种痛觉,短时间内清水压不住这种味道,还会给人越喝越辣,嗓子越烧得慌的错觉。 封剑塔主狂灌半桶井水后发现这一点,无能狂怒地爆了句粗口,一脚踹翻了打水的木桶。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的脑子才从剧烈的辣味里挣扎着重新长出来,给自己连丢好几个法术,压下那恼人的痛楚。 尘云离脸贴枕头,憋笑憋得头都胀了。 真的很难不笑。 “师父。” 蓦地,一声清冷的低唤钻进门缝,盖过鬼影闹出的所有诡异杂声,外面明显静了一瞬。 “嗯。”封剑塔主开口,尾音嘶哑,“你今日练功成果如何?” “托赖师父指点,进益颇多。”尘文简不紧不慢地回答,平静又从容,“天色已晚,师父怎么还不回屋休息?” “……” 封剑塔主短暂的沉默,让尘云离笑意复萌之余,又不禁为尘文简紧张。 以他的修为造诣,肯定能认出饭菜上被人设下幻术,山上一共就三个活人,尘云离还是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那幻术的施展者毫无疑问,只有可能是尘文简。 第15章 封剑塔主看着什么都不在意,甚至放任怨魂在自己家里搅风搅雨,希望他在面对跟自己有关的事时,也可以如此冷静豁达。 尘云离正想着,就听见封剑塔主冷不丁道:“今日的晚饭是你买的?” 来了!果然问了! 尘云离心下一凛,竖着耳朵凝神倾听,顺道打腹稿——一会儿尘文简把他们商量好的说辞告诉封剑塔主后,他势必会进来询问,得先在心里预演一下。 然而尘文简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是徒儿买的。” 尘云离:“?” 他不会要给自己顶罪吧? 尘云离有点急,但想到尘文简本身是个极聪明的人,并未失去冷静,耐着性子往下听。 “你到以前常买的那家食肆买的?他们店内口味变了这么多?” 封剑塔主的口气变得略显冷硬,细听可以听到一丝恼火,可见他并没有面上表现出的那么云淡风轻,刚才的狼狈还是激起了他的怒意。 ……可这也不能怪他,谁被莫名其妙地辣成那个狗样都会生气。 尘云离摸摸鼻尖,越发好奇尘文简会如何应对。 然后尘文简就给他表演了一个睁着眼睛说瞎话:“徒儿下山前以落叶卜了一卦,算出今日有食灾落于师父身上,因不知灾难具体为何,只好从源头入手,到另一家食肆为师父买了与您口味相悖的晚饭。” 尘云离:“……” 草(一种植物)。 尘云离无语,封剑塔主比他更无语:“……姑且不论食灾是个什么卦象,为师就当这一劫确实存在——你不觉得正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这劳什子食灾才会落到为师头上吗?” 尘云离被他问得冷汗都下来了,一些想要改变命运却促成命运的影视剧经典桥段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突然就对创造“尘文简”这一角色的论文撰写者有了点兴趣。 这是吃了几个作者和编剧啊,怎么尘文简的脑回路与他们的衔接得如此丝滑? 尘文简不知道尘云离此刻内心的风起云涌,对于封剑塔主的质问也平静处之。 他反问:“师父,断臂之痛与生死大劫,孰轻孰重?” “……何出此言?” “不久前徒儿练功时,听见山下嘈杂,似乎是在说师父常吃的那家食肆饭菜出了问题,好几位修行者中招,毒发身亡。那可是能/毒/死修行者的/毒/药,寻常百姓吃下后自然也不能幸免,十数人当成化为血水,场面可怖至极。” “此事已经惊动官府,此刻山下仍然乱作一团。师父,这方是您的食灾。” 尘文简一番话有理有据,将一桩惨事说得触目惊心,不单封剑塔主,就是房里的尘云离也为之一惊。 他们原本要去的那间餐馆真的出了这种事儿?! 他猛然坐起,几乎要冲出去询问了,好在理智生生拽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僵在床上没有动弹。 这时,封剑塔主道:“……竟有此事?那间餐馆的老板为师认得,不过寻常百姓,断不可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你现在……罢了,你明日下山替为师探查一二。” “是。” 片刻后,隔壁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封剑塔主回房了。 尘云离闻声下床,探头往窗外一看,那些黑影估计被封剑塔主气势所摄,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月色皎白,照着尘文简清瘦的身形,淡漠而孤寂。 尘云离伸手敲敲门框,听见声音,正准备回屋的尘文简换了方向,朝他房间走来。 走近了尘云离才发现他受了伤,伤的位置和昨夜很像,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血腥味浓郁地扑鼻而来。 看着都疼。 尘云离皱紧眉头,点起灯,开门将他放进来,然后出去打水,到他房间拿药和绷带为他处理伤口。 过程中,他沉默不语,没有表情的面容在昏黄烛光映照下略显阴郁。 尘文简摸不清他的想法与心情,便也跟着沉默。 “你每次练功都会受这么重的伤?” 打上最后一个蝴蝶结,尘云离看着套个棺材就能进金字塔挣门票钱的尘文简,板着脸问。 “嗯。”尘文简垂头,手指温柔抚过绷带末端,卷了卷,将其缠绕在瘦削好看的指节上,“这是师父的安排。虽然危险,但并不会伤及我的性命,而且确实有助我的修为。” “你只是现在还没死,所以觉得不会伤及性命。”尘云离白他一眼,右手在他伤口附近比比划划,“这个,还有这个,若是伤及脖颈心脏这种要害,肯定当场人就没了!听你放屁。” 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 虽然挨了骂,但他知道尘云离气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他制定修行之法的封剑塔主。 在他短暂的十数年岁月里,在尘云离出现之前,这种无条件的偏向与关怀几乎是不存在的,没有被人放在心上过,自然不能指望他长成个温柔善良的人。 尘云离忽然有些理解尘文简未来的选择了。 “我没事。我体质特殊,这些伤明日便会痊愈。”尘文简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仿佛受伤的人是他而非自己。 尘云离察觉这点,想起今早他的伤确实都消失了,才别扭地一撇嘴,捡起最开始唤他过来的原因。 第16章 “你刚才在外面说山下那间食肆发生的事,是真的吗?” 闻言,尘文简眼中笑意渐退,变得冷沉凝重:“千真万确。而且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和我平时下山买饭菜的时间吻合。” “什么意思?” 尘云离脱口而出,又在下一个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古怪。 “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你没有同我下山,没有因为我生那老……封剑塔主的气而换食肆吃饭,我们,以及封剑塔主,都会吃下那间食肆的饭菜,并毒发身亡?” 尘云离话音落下,房内安静了片刻。 “没错。”尘文简颔首,打破这份诡异的静默。 “虽然也有巧合的可能性,但太巧了,便惹人疑窦。而且以我的体质,吃下带毒的饭菜后不会毙命,你却绝无可能幸免,我也救不了你。等官府的人赶来后看到的场景就是,整间食肆的人全部中毒而死,只有我活了下来。” “嘶……” 尘云离倒吸冷气,三叉神经隐隐作痛:“到那时,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会被官府带走调查?” “不仅如此,我的身体会将体内的毒消化干净,过一段时间——大概也就是一夜过后,我便毒性全解,一点都查不出来了。”尘文简压低眉睫,眉头微微蹙起,“往阴谋方向想,如果此时再在店里发现一些我故意投毒、提前服下解药后将空瓶子遗落在地之类的线索,这桩罪名就会立刻安在我头上,没有任何洗刷的余地。” 死的人有百姓,有修行者,死状可怖,不但会使民怨沸腾,那些修行者的亲朋也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尘文简这位“凶手”的结局,只怕比死更恐怖。 尘云离打了个寒颤:“嗯……这就有些太阴谋论了。你确定你的体质可以解那种毒?”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用玩笑的口吻道:“如果我说,就算我的头被砍掉了,我也能在第二天清晨将它接上,你信吗?” “……啊?” “呵,我说笑的。”见他一脸呆愣的样子,尘文简轻笑着摇头,“没有这么夸张,不过解那种毒不在话下。” “那……”尘云离感觉他提起食肆中出现的那种毒药时语带熟悉,但也没有深究,而是提出更关键的问题:“除了你、你师父……和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有这种……神奇的体质吗?” “……我不知道。”尘文简思索片刻,眼中竟流露出了茫然之色,“上山之前我一直在流浪奔波,上山之后我再未接触过旁人。或许是之前流浪那段时间,我受过伤,暴露过惊人的恢复力,或者中过毒,自行解了,被有心人察觉、记住了?” 他都不确定的细节,尘云离当然也无法验证。 不过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放在此时正好适用。 “别管是不是冲你来的,谨慎行事总没有错。”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回屋休息吧,明天我跟你一起下山调查。” 尘文简眨眨眼,微笑着点头。 “好。” 第009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夜已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早前睡过一觉,尘云离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浮现方才跟尘文简的对话。 把那些话倒摸几遍,尘云离像是摸到什么脉门,触电似的弹坐起身,在心里敲敲系统。 “系统,吱一声,问你个事儿。” 系统温柔答复:“审核员请讲。” “你给我的资料,重点集中在未来发生的事,过去那些全都一笔带过,对于尘文简黑化的原因也只说了一句历经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变故——这些变故具体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系统沉默片刻,一改之前的有问必答,少有的拒绝了。 “抱歉。审核员应该知道,未来是由过去发生的一切层层推进构成,如果想要改变未来,就必须要从过去下手,而改变的关键,必须由审核员自行寻找、发现和改动。这是本篇论文的主题之一,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的重要验证步骤,系统不能为你提供帮助。” 听完系统委婉但坚定地拒绝,尘云离内心直呼好家伙。 他就说之前收到剧情资料时有种头轻脚重的感觉,仿佛哪里缺了一块,既扎眼又隐晦,原来搁这等着他呢。 “藏得真深。”尘云离吐槽道,“我今天要是不问,你也永远不会提醒我,是吧?” 系统又道了声歉。 尘云离其实并不生气,这坑也不是系统给他挖的,就是随口抱怨一句而已。 他躺回枕头上,曲起一条手臂搭着额头,思索之后的安排。 现在看来,尘文简的黑化不单单是因为下山后的经历,早在下山,在他杀死封剑塔主之前,就已经有很多变故推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试想想,如果食肆的事当真冲他而来,并且如他推测的那样发展,中毒后的他必然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他会被官府带走、收押,在别人的算计下承担杀人罪名,面临极重的刑罚的同时,还会遭到那几个修行者的亲友的报复。 封剑塔主会救他吗?或许会,但救了他之后又会如何对他?责备他不够谨慎?因为他给自己添麻烦而惩罚他,让他用更危险的方式修炼? 但更大的可能则是不会。他的师父不会救他,只会看着他在灾厄之间艰难求生,甚至于推波助澜,以一种残忍的高高在上的视角,看他能迸发出多大的潜力。 第17章 假使食肆惨案与尘文简无关,一切都只是他想多了,后面也一定会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将他推上与封剑塔主的对立面。 他不是天生恶人,也许,他的人生和选择仅仅是一个命运为世人开的残酷玩笑。 尘云离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虚构,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血有肉,生动鲜活,让他无法只抱着过客的心态去看待尘文简,看待这个审核任务。 共情能力强就是这样的,时常会陷入庸人自扰的境地。 尘云离想到这里,甩甩头,把被子往腰上一扯。 “不想了,睡觉!” …… “啊呜!鸡蛋饼真好吃!” 一早醒来,吃到尘文简烙的喷香焦脆的鸡蛋饼,尘云离愉悦地眯起眼睛,早就不记得昨晚上的烦恼了。 尘文简端着豆浆与鸡蛋饼走出厨房,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上,三两口把新鲜出锅的第一块吃完,又拿了一块。 放下早饭,尘文简解开腰间的围巾扔进井边的水盆涮了涮,随手晾在旁边的长木杆上。 尘云离倚着桌沿喊他:“快过来吃早饭,吃完我们下山查昨天你说的事。” 尘文简点头,伸手拿起一块鸡蛋饼,顿了顿,问他:“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当然。”尘云离满脸严肃地点头,拿起第三块鸡蛋饼,用行动证明对它的喜爱,“对了,你怎么会烙饼的?以前学过?” “嗯。流浪那段时间,为了生计,我当过苦力、做过跑堂,也学会了各色早点小食的做法。”尘文简将过去的苦难一带而过,微微抬眼,日光映照得瞳眸清亮,并无半点深沉或郁气。 被他这样注视着,尘云离莫名有些紧张,低头吃饼。 尘文简微笑着问:“明早想吃什么?” 闻言,尘云离唰一下抬头:“可以点菜?” “嗯,说说看。” “唔……” 半个时辰后,做了一夜被辣椒精追着亲嘴噩梦的封剑塔主走出房间,就见四下寂静无人,石桌上只有个盘子,盛了两块加起来巴掌大小的鸡蛋饼,旁边还有一碗豆浆。 已经放得透心凉。 显而易见,那是他徒儿为他准备的早饭。 封剑塔主:“……” 山脚下的官道旁,有两间面对面的食肆,一家名叫江南春,专做口味清淡的江淮菜。一家名叫沙烟,主做重口菜肴和炙烤类菜品。 由于两家经营方向不同,倒是没有谁抢谁的生意一说,一直和睦共处。 昨日出事的是江南春食肆,由于事发时正是饭点,死了十二名百姓,三个修行者,前者的尸体化作血水,后者的尸身也被腐蚀得不成人样。 官府虽然早早封锁了现场,但死者家属仍然围堵在附近,哭声震天,哀声不绝,要求给个说法。 江南春门外有官兵守着,尘云离和尘文简进不去,只能混在看热闹的人堆里,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这个时候,尘云离的亲和力与社交悍匪属性便能完美派上用场。 他凑近一个昨天见过的村民,跟人你拉我扯寒暄两句后直入主题:“诶,听说昨晚上这儿出了大事,我睡得早正好错过了,你能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个事吗?” 村民“啧”一声,惋惜地摇头:“错过了好啊,你是没瞧见昨儿那景象——地上都是尸体化成的血,旁边还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人形烂肉。我邻居大嫂的侄女儿到江南春打酒,进门就被吓昏了,现在还搁家里躺着呢,谁跟她说话她都吓得尖叫。” “嘶……这么恐怖啊?”尘云离搓了搓手臂,既是捧场,也确实是瘆得慌,“那官府怎么说?查出凶手了吗?” “这不还在查呢么,我看悬。”村民叹了口气,“本来官府怀疑凶手是江南春的老板,查了一晚上后发现老板是第一个死的,他的尸体……不,他的血水被撞在做饭的大铁锅里,据说那些死掉的人吃的饭就沾了他的……哎哟不说了,恶心!” 村民别过头拍了拍胸口,难受得够呛。 尘云离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感觉喉咙发紧,连忙转移话题:“你知道的不少啊,在官府里头有门路?” “嗨,哪有什么门路!”村民摆摆手,下巴冲不远处几个哭成泪人的死者家属点了点,“死者的家里人在这儿守了一夜,说是他们亲人死得太惨,官府一天找不到凶手,他们就在这儿等一天。那些捕快没法子,也在里边调查了一夜,查到点线索就出来跟他们报一句,安他们的心。我们也是因为这样才知道这些的。” “把查到的线索广而告之,”尘文简冷不丁开口,“官府不担心打草惊蛇,被凶手破坏现场和证据?” 村民摇摇头,表示这个他就不知道了。 尘云离想了想,凑到他耳边:“兴许是故意为之,想通过这个方式钓出凶手。”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尘文简捂住微微发烫的耳朵,表面若有所思,实则略显局促地别开了目光。 却也没有避开。 蓦地,尘文简感觉到一束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他确定那不是偶然或者无意间的扫视,而是带着明确目的性、冲他而来的审视。 他眉头一压,迅速看向视线源头,只见一二十米开外,在围观人群和死者亲属的分界处,正站着一位苍老瘦削的老者。老者拄着拐杖,背脊佝偻,一双阴翳的眼直勾勾注视他,眼神里除了审视,还有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第18章 就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天大的不合理之事。 “怎么了?” 尘云离顺着尘文简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名老人:“他怎么那样看你?” 尘文简刚要回答,就见老人转身快步离开,那腿脚利索的,根本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不多会儿功夫就走得不见踪影。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来不及解释,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尘文简追了过去。 “诶!等我!” 尘云离赶紧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跑向老人离开的方向,一路远离人群、远离村落,不知不觉间跑到了昨日路过的林子里,再有几步,面前就是那条铺着浮桥的小溪。 老人速度虽快,到底比不过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即使尘文简不知为何没有使用法术阻拦他,也很快追到他身后十几米处。 眼看老人跑过浮桥,尘云离余光瞥见溪边的青石上盘腿坐着个人,正是宁不凡——他提着明显是用竹子新制的鱼竿,正把钓线解开,挂上鱼钩,要往水里抛去。 尘云离大喊:“宁先生!帮个忙!拦下那个过桥的老人!” “啊?哦哦!” 宁不凡一眼望见前后追逐的三人,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声答应。 老人所在的位置离他有一段距离,他现在跳下石头再阻止肯定来不及,索性把鱼钩摘了放一旁,鱼竿一甩,钓线绕了个圆圈飞出去,正好缠在老人的腿上。 “哎哟!” 老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拐杖旋转着丢出三米远,脸朝下吃了一嘴土。 尘云离和宁不凡同时吓了一跳,生怕把老人家摔出个好歹来,赶紧上前查看。 尘文简却比两人更快一步,抓着老人的手臂将他扶起身,而后抬手揪住他头发,熟练地向上一扯—— “嘶啦”一声,老人头上的假发连带着假脸皮被一齐扯下,露出光洁白净的面颊,细看模样,最多不超过二十岁。 尘云离:“?” 宁不凡:“?” 很喜欢永星王朝百姓的一句话:啊? 第010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愣了半秒,尘云离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老……不,年轻人说:“怪不得你看起来一把年纪还跑这么快,原来是装的!” 那人冲他咧着嘴干笑,挣了挣被尘文简扣着的手臂,没挣开,小心翼翼地说:“虽然我是……装成了老人,可我没犯法也没得罪你们,为何要抓我?” 他的借口找得颇有道理,但配上他心虚的表情和口气,反倒显得古怪和不可信。 “你是不曾得罪我们,不过,”尘文简将假发和假脸皮抛掷在地,眼睛一眯,隐隐流露出几分沉郁摄人的气势,“你为何满眼震惊地打量我,又在我回望时逃离?” “我……” 年轻人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本就不硬气,这会儿更是完全泄了气,垂头不语。 “说话呀?”尘云离戳他腰窝。 大概是被戳中了痒痒肉,年轻人触电似的往上一蹦,又被尘文简按着脑壳跪坐在地上,像只被捏了翅膀垂头丧气的大公鸡。 他抬头看看尘云离,又扭头看看尘文简,虽然依旧不开口,眼底的惊疑恐惧却出卖了他。 尘云离来气,又戳他腰窝一下:“快说怎么回事!” 这挠痒痒肉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他猛地一缩身体,总算说道:“没、没怎么。只是觉得……我后面这位好汉长得像我以前见过的画上的恶鬼,被、被吓着了。” “你放屁。”宁不凡原本正打量地上的假发假脸皮,闻言,眼皮子也不抬地骂道。 尘云离觉得这话屁都不如,指着尘文简的脸说:“眼睛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你看看这张脸,好好看看!他哪里像恶鬼!” 尘文简一脸无辜——虽然挨夸令人高兴,但他好像搞错重点了。 不过…… 尘文简瞧了瞧尘云离义愤填膺的表情,倒是没有急着提醒。 年轻人转动眼珠,飞快地瞟了尘文简一眼,当即决定闭嘴,之后无论尘云离再怎么询问,也半个字都不肯再吐。 尘云离被他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难住了,与尘文简交换一个眼神,摩挲着下巴思考对策。 这时,宁不凡忽然捡起假脸皮抖开,随手顺了顺稀疏且凌乱的假发:“赵老头?”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年轻人后背一僵。 “诶,你不是翠叶村的赵老头吗?”宁不凡用鱼竿杵他肩膀,“你去年年底晕倒在翠叶村村口,是村长一家救了你。那时你说你五十二岁,是个鳏夫,丧妻丧子,无处可去,村长看你可怜便将你安置在村尾的旧茅屋里,平常村民们家里有点富余的东西就拿来接济你——结果你居然这么年轻?!” 宁不凡越说越气,瘦削的手背上青筋条条绽起,攥着鱼竿的手一用力,重重抽在他背上。 年轻人发出一声痛呼,尘文简则飞速缩手,避免被殃及池鱼。 尘云离见状,向尘文简比了个手势,尘文简会意,施法化出绳索,将年轻人捆在一旁的大树上。 年轻人被宁不凡瞪得心虚,不敢挣扎也不敢辩解,老老实实低头:“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意欺骗他们。” “呸!你个大老爷们年纪轻轻就装老人家骗吃骗喝,仗着翠叶村民们好心混吃混喝正事不干!你有个屁的苦衷!你有苦衷也是个屁!” 第19章 宁不凡啐他,抄起鱼竿还要再打。 “诶诶,使不得宁哥,使不得!” 尘云离装模作样地阻拦,等宁不凡又抽了年轻人两杆,才从他手上拿下鱼竿,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消气。 宁不凡到底是身轻体弱的书生,之前跟鱼搏斗属于爱弟心切的特殊情况,今天抽人这几下已经运动量超标,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瞪年轻人。 尘云离提着鱼竿走到大树跟前,对上年轻人有些躲闪的目光,半晌,忽的一笑。 “我对你的苦衷不感兴趣,有什么解释你之后再去跟被你欺骗的村民说。”他笑眯眯的模样和善可爱,年轻人看着,莫名的升不起防备,“我有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们就放了你。” 年轻人盯着他片刻,瞥尘文简:“他可以做你的主?”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口气和表情略显古怪,仿佛是在问一头凶兽:你让到嘴的食物决定你要不要吃它? 尘云离摇摇头,甩开这个怪异的联想。 “可以。”尘文简点头,云淡风轻地交出决定权,“出门在外,我听他的。” 尘云离:“……” 更奇怪了!但又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未来会毁天灭地的大魔王啊!他说他听你的!他听你的! 嘿嘿嘿! 尘云离抿了抿唇,嘴角比ak难压。 年轻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你们的关系……” “哪儿那么多废话!”宁不凡是个急性子,看他磨磨蹭蹭就上火,上前踹他一脚,“他们关系怎么了?出门在外我也听我的弟弟的!再废话抽你啊!” 自知理亏,年轻人在宁不凡面前自动矮一头,耷拉着脑袋说:“好吧。你想问什么?” “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尘云离强调:“真名。” 年轻人犹豫地道:“我叫……娄知昔。” 尘云离点头,进入正题:“在江南春食肆中发生的惨案,你知道什么内情或者线索?” 不问是否知道,而问知道什么,是常见的谈判小技巧。 娄知昔想了想,看向尘文简:“凶手不是你吗?” 尘文简:“……” 尘云离:“?” “胡说什么你!”回过神后,尘云离抬腿踹他,“昨天案发的时候,我们俩刚从沙烟食肆买完晚饭上山,还一起吃了饭。案件的事与他无关,你少攀扯冤枉人!” “你……你们关系亲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包庇他?”娄知昔梗着脖子嘴硬,见尘文简淡漠的眼神扫过来,又瑟缩了一下,显然十分畏惧他。 尘云离虽然恼火于他的攀咬,却也从他的态度里品出了些耐人寻味的味道,当即压下火气:“你为什么觉得凶手是他?你亲眼看到了?还是掌握了什么线索或证据?” “我……我看到了。”娄知昔不知回忆起什么,眉头慢慢皱起,“在‘天兆’里。” 尘云离一愣,宁不凡一脸迷惑:“天兆?”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尘文简冷不防伸出手去,解开娄知昔身上的绳子。 娄知昔茫然抬头,尘文简正收回绳索一圈一圈缠绕在掌心,眉眼低垂,看上去平静淡漠,不好接近。 “你知道?”尘云离凑近了问他。 他一靠近,尘文简周身的冷漠疏离便迅速消融减退,脸上也有了笑意。 他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解释什么是天兆。 卜算之术修行到一定境界,修炼者会在极偶尔的时候进入天人合一状态,这个状态下,他们会看见一些未来的画面,这种现象被称之为天兆。 “天兆不会出错!你既然知道天兆,就该明白这一点。”娄知昔转动发酸的手腕,直勾勾看着尘文简,“我看见的画面里,你被衙门宣判为江南春食肆惨案的凶手。” 尘文简挑眉,随即轻笑摇头。 娄知昔感受到了他的嘲讽之意,还是在自己最得意的领域被嘲讽,顿时毛了:“笑什么?我说错了?” “蠢货。”宁不凡翻了个白眼,给出锐评,“天兆不会骗人,人会啊。你看到衙门宣判的画面只能代表这件事会发生,却不能代表衙门的判决一定是正确的。” “那、那也不能证明他就一定不是凶手!” 娄知昔跳脚:“他是个大魔头!未来会杀很多人!我亲眼看见的!说不定他就是喜欢以杀人取乐呢!……哎哟!” 他话音未落,就被尘云离一拳砸在头顶,眼冒金星地抱头蹲地。 “去你大爷的大魔头。”尘云离蹲在他跟前,表情沉冷,“我告诉你,未来这种东西只要还没发生,就有改变的可能。你对自己的卜算能力很自信是吧?那我跟你打个赌吧。” “赌、赌什么?”娄知昔捂着肿包,为他气势所摄,说话都有点虚弱和结巴。 “我赌你在天兆里看到的画面——官府宣判尘文简是江南春食肆惨案的凶手这件事,不会发生。” “……天兆不可能出错。”娄知昔依然坚持己见。 尘云离耸耸肩:“既然你这么自信,我就当你答应了这个赌约。这段时间你可以跟着我们,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凶手,会不会被官府怀疑和传讯,如何?” “……” 娄知昔小心翼翼地偷瞄尘文简,他也学着尘云离耸了耸肩,示意——听他的。 第20章 “好,赌约成立。”娄知昔点头,“如果我赢了,你要为今日之事向我赔礼道歉!如果我输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若是天兆真的没有成为现实,我会向他道歉,然后……放弃卜算之道。” 对于修习卜算之术的人而言,倘若天兆中的未来都能改变,那这条道,确实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 “好。我们击掌为誓,击三下。” 尘云离扬起嘴角,掏出中二期看武侠剧时的幻想,朝他伸手。 娄知昔挠挠头,抱着虽然不理解,但是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的想法,和他击了三下掌。 “我的事聊完了。”尘云离站起身,拍拍裤腿,向宁不凡做出个“请”的手势,“现在,你可以找他算账了。” 娄知昔:“……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耳畔忽闻平缓的脚步声,旋即头上黑云罩顶,下一刻,他就被宁不凡揪着后脖领拽了起来。 “跟我回翠叶村,向村民们——”宁不凡露出一个反派的微笑,“赔礼,道歉!” 第011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少荼啊,来,先喝杯茶,歇口气。” 翠叶村内有大片相连的农田,种满了麦子、玉米和家常蔬菜。 现在正是秋收时节,明少荼早早就到村里帮忙,他力气大,手脚麻利,一上午便割了半数的小麦,此刻正倚在木推上擦汗,接过许大娘递来的炒米茶。 翠叶村人不多,二十户百来人,老人还占了三成。但田着实不少,每家都有二三十亩,恰好赶上今年是丰年,青壮年们起早贪黑都有些忙不过来。 明少荼和宁不凡虽不住在村子里,可从前流亡到此时受了村民很多恩惠,所以村民每每有事,兄弟俩都不吝相助。 “少荼啊。”许大娘身材壮实,往推车上一靠,车子便发出“咔嗒”的错位轻响,红润的圆脸上笑眯眯的,“今天怎么只有你过来?你哥哥呢?” “阿兄有事出门,下午会过来的。”明少荼给她让开点位子。 他的举止文雅有度,又语气和缓,深有静气,是个极沉稳温和的人。再咋呼闹腾的人到他面前都会自然而然地静下来,像许大娘这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嗓门,跟他说话也是轻声细气的。 “你哥不在正好,大娘有个事儿想问你。” 许大娘刚歪头,明少荼便默契地把耳朵凑过去,听她小声说:“少荼啊,大娘给你在隔壁的杏花村里寻摸到了一个不错的人,你之前不是说你不喜欢女人吗?这回大娘找的是个男的,小伙儿模样周正,人品性格也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他也喜欢男人——你要不要找个时间见见?” 明少荼:“……” 哦,前面忘了说,许大娘除了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嗓门,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媒人。 不收钱,拿说媒当爱好的那种。 明少荼哭笑不得:“大娘,我若说我也不喜欢男子,您下次是否会给我介绍谁家有品相绝佳的花鸟鱼虫,猫猫狗狗?” 许大娘拍他后背:“那没准儿!不过,你真不喜欢男人?大娘帮你相看过了,那孩子确实长得好气质佳,你就去见一见,做不成伴侣交个朋友也好啊!你哥也说你性子太静太孤僻,得多出去走走看看,多认识点人,要不可真能闷坏了。” 大娘言辞恳切,不是为了做成这桩媒,而是真心为他着想。 明少荼也明白这点,不忍心拒绝:“那便见见吧。他是杏花村哪家人?” “林家的,就是前年从外地搬来的林弘的小儿子,叫林遥歌,他家在淮阳城里开了间米铺。”许大娘眉开眼笑,“择日不如撞日,大娘刚好在林家米铺定了几十斤米,又刚好嘱咐让林遥歌来送,就在中午,你们俩刚好可以见一面!” 明少荼笑了一下:“您有心了。” 连续三个“刚好”,只要不傻都知道是许大娘有意为之。 二人说着话,不远处的田埂上出现李家婶子的身影,她手里挎着竹篮,应是刚给家里人送完饭,路过这边时恰好听见许大娘后半段话。 听到林遥歌的名字,她特意描得细弯的柳叶眉一挑,提着裙摆跳下去,一溜小碎步跑到两人身边。 “许大娘,你怎么把林遥歌介绍给我们少荼了!”李婶子是南方嫁过来的姑娘,说话语调绵软,微微带点口音,“哎哟!我知道少荼喜欢男子,但也不能这么不挑啊!” 李婶子酷爱串闲话,又消息灵通,每日在给家里人送饭的路上,能一路走一路跟遇见的人聊八卦、对消息,附近几个村子但凡有点事儿,她都是翠叶村第一个知道的。 她是许大娘的八卦来源之一,闻言,许大娘赶紧抓着她问:“咋了?那孩子犯事儿了还是定亲了?” 李婶子竖起食指摇了摇:“都不是,人家拜了一个仙人为师,就是那种……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那种仙人哦,说是年后就跟他师父外出修行呢,以后就不回我们这种小地方了。你把他介绍给少荼,万一少荼真看上他了,不是让少荼伤心吗?” “飞来飞去的仙人……”许大娘不解。 “是修行者吧。”明少荼解释,“称不上仙人,不过比平常人有些特殊的本事。” “对对,是这么叫的!”李婶子连连点头,伸手摸了一把他顺滑的头发,“我们少荼人这么好,以后可以找到更好的,没必要去吃爱而不得这份苦,啊。” 第21章 明少荼无奈。他很想说自己未必能看上林遥歌,但若是可以因此不见林遥歌,倒也是件好事。 所以他没有反驳。 “哎呀,我不知道这事儿啊!”许大娘懊恼地一拍额头,语气有点怨念,“早知道就不在他家米铺买米了。他家的米不好,有股闷闷的潮气,闻着还有点花香,可奇怪了。” “潮气?花香?”明少荼一愣。 许大娘正要回答,李婶子便一把拽住她胳膊:“那还等什么,快去退了呀!你不知道,昨天江南春食肆出了大案,说是饭菜里有/毒,死了好多人!江南春的饭用的就是他家的大米,谁知道那/毒/是不是下在米里。这种事可不能赌啊!” “还有这种事!嗨,怪我昨天晚上睡得太早,一点儿没听说!”许大娘急了,匆匆忙忙往田埂上走,“秀鹃儿啊,你回去吧,少荼你在这儿忙着,大娘去把米退了!” 秀鹃是李婶子的名字。 李婶子答应下来,明少荼想了想,起身跟了上去。 江南春从老板到伙计都死了,他们家的饭用的是林家米铺的米这件事现在官府还不知道,他担心米铺真有古怪,许大娘独身过去会有危险,索性跟着。 李婶子挎着篮子继续往家走,一路走一路跟遇见的人聊江南春惨案的事,用江南春的米饭用的是林家米铺的米这条消息又交换了几条别的消息,然后继续散布,继续交换。 村长坐在路旁的果树下抽水烟,将众人的交谈尽收耳里,琢磨半晌,在孙女儿喊自己回家吃饭时,让她到田里给她父亲带了句话。 …… “你们现在打算去哪儿?”宁不凡看了看天色,将钓线缠在鱼竿上,背在身后,“调查江南春惨案的真相?” “不啊。”尘云离理直气壮地摇头,“查案是官府的活儿,我们凑什么热闹。” 正在转脖子的娄知昔动作一顿:“你确定?要是官府抓不到凶手……” “官府抓不到凶手,还能随机抽选一个幸运儿背锅不成?”尘云离斜他,“就算他们真的这样做,那个幸运儿也不会是尘文简。” “呵。” 娄知昔毫无感情地轻笑一声,也不与他耍嘴皮子:“行吧。我要跟宁先生回翠叶村跟村民们道歉,你们呢?”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尘文简摇头。他晚上才练功,白天很自由,封剑塔主也不管他。 他想了想,问:“你想去哪儿?” “唔……我刚来,对附近不熟悉,那就一起去翠叶村吧。”尘云离咧嘴一笑,拍着娄知昔肩膀说:“顺道看你的热闹。” “……” 娄知昔绿着脸,迈开了同手同脚的脚步。 “等等!” 宁不凡忽然出声,让娄知昔“嗖”一下缩回脚,满脸惊喜地回头:“我不用去了?” “你做什么梦!”宁不凡白他一眼,摸摸身后的鱼竿,语气忧伤,“出门前,我信誓旦旦地跟少荼说一定带条大鱼回去,现在被这家伙一耽误,鱼钓不成了,得想办法捞点河虾河蟹回去堵他的嘴。” 尘云离:“?” 好好好,钓鱼佬永不空军是吧? “我来吧。” 宁不凡也算帮助他们弄清了娄知昔的身份,尘文简环顾左右,从地上拾起一根半米长的树枝,松松拎着走到溪边,凝神注视水面。 他一认真,尘云离三人也不禁跟着提气屏息,排排站,等着看他的动作。 少顷,尘文简的手如离弦之箭般探出,树枝破开溪水一扎,再拿起,就见上面串着一尾青鱼,头尾还在不住摆动。 一击成功,尘文简一鼓作气,接连扎上五六条鱼,直到树枝差不多被串满,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提着鱼串回身,迎上三双写着叹为观止的眼睛。 “厉害!”尘云离竖起大拇指,赞美的话简洁有力。 宁不凡和娄知昔用力点头。 娄知昔甚至忘了自己应该害怕尘文简这个“大魔头”,忧伤而艳羡地说:“我若是有你这本事,何至于在翠叶村骗吃骗喝……” 闻言,宁不凡斜他一眼:“你不是会算命?到淮阳城摆摊混口饭吃有什么难的?骗人就是不对!你就是思想有问题!” 说着,他接过尘文简递来的鱼串,将上面的鱼拿下放进鱼篓里,而后一手鱼篓一手拽着娄知昔的衣领,大步流星地走向翠叶村。 尘云离与尘文简相视一笑,并肩跟上。 就在四人即将走出林子之际,右侧长满野草的小径深处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尘文简眉眼一沉,抬手拦了拦尘云离,同时停下步伐,转身看向那边,顺势将他挡在身后。 “怎么了?” 尘云离不明所以,扯了宁不凡衣袖示意他停步,然后从尘文简肩头望过去。 不多时,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身着锦缎裁制的衣裳的年轻公子肩上却扛着一袋米,还算轻松,只是行走间有些气喘。 米袋上印着四个大字——林氏米铺。 尘云离注意到,看见这位公子的瞬间,尘文简皱了皱眉头。 第01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你是……林氏米铺的三公子?” 宁不凡站在前边,并未察觉尘文简的表情变化,眯着眼打量那年轻公子片刻,叫破他的身份。 第22章 林遥歌擦擦汗水,向宁不凡颔首,冷淡地应道:“是宁先生吧。你今日不进城抄书?” 据此十里外就是淮阳城,位于南北官道交汇处,面积大人也多,商铺林立,往来做生意、游玩的商贾旅客络绎不绝,极为热闹繁华。 城中书肆不少,由于印刷书籍的价格居高不下,手抄书依然有很大的市场,所以每个书肆都会雇佣人抄书,报酬公道。 宁不凡虽无功名在身,但写得一手好字,经他之手抄写的书籍颇受欢迎,一直是各个书肆争相邀请的对象。 林家的米铺就开在他常去一家书肆隔壁,两人打过几次照面,脸熟,不算认识。 “你这是要送米到翠叶村?难得。往日这些事不是都由伙计来做?”宁不凡状若无意地打探道。 “买主是翠叶村的许大娘,熟客,她希望由我亲自将米送上门。”林遥歌并不藏掖,坦然地回答完,冲几人颔首,“几位也去翠叶村?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一起。” “好。”宁不凡一口答应。 于是队伍中又多了一人,这回除了宁不凡主动提一句帮林遥歌搬米被婉拒之外,再没人主动说话,气氛变得沉闷而古怪。 不知不觉间,尘云离和尘文简落在最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交谈。 “那个人,”尘云离照林遥歌的背影微抬下巴,“他出现时,我看到你脸色变了,是他有什么不对吗?” 尘文简凝眸打量林遥歌半晌,眉头渐渐舒展,像是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是刚入门的修行者。”尘文简的语气很轻,却斩钉截铁,“邪修。” 尘云离一愣,旋即瞪大眼睛:“邪……!是我想的那种邪修吗?” 他第一个字就声调上扬,差点传到前面的人耳朵里,好在及时降下音量,紧张兮兮地捂着嘴,不自觉地凑近尘文简。 尘文简觉得这样的他很像偷干果被发现的花栗鼠,眼睛弯了弯:“是你想的那种。” 所谓邪修,一指修习邪僻术法的修行者,二指行事乖张狠厉的邪恶修士,第三种则是两者皆有的修行者。 邪修和堕魔修士一样,无论属于以上三者中的哪一种,都深受正统修行者的鄙夷,名字常年被挂在各大门派的悬赏榜上,不敢冒头,活得犹如阴沟里的老鼠。 按照尘云离的刻板印象,除去一小部分天生心理扭曲和过度追求强大力量的人,大多数邪修最初都不是主动走上这条道路。 这位林公子仪表堂堂,家境殷实,愿意应老主顾的要求亲自给人送米上门,瞧着也不像性格乖戾的人,怎么会是邪修? 莫非是他太以貌取人了? 尘云离挠头:“那你打算怎么做?把他拿下?” 尘文简道:“他并没有在我们面前表露身份,也不曾伤害我们,贸然动手是自找麻烦。” 尘云离拿不准他的意思,谨慎追问:“意思是,他虽然是邪修,却是个好人?” 闻言,尘文简仿佛听到有趣的笑话,轻轻笑了一声。吐息蹭过他凑近的耳廓,痒痒的,他忍不住捂着耳朵避让了一下。 “笑什么?被冠以恶之名的人,也未必真是凶徒。” “你说得不错,但他不在此列。”尘文简眯起眼睛,眸底既有对他此言的赞同,亦有淡淡冷意。 他素来寡言,所以不知如何将自己所见准确地描述给尘云离听。 在他眼里,此时的林遥歌并非人形,而是一道形体扭曲的蠕动的鬼影,仿佛封剑塔外只在夜间现身的怨魂,可周身又比那些怨魂多了一圈血色光芒。 身形有异是邪修的显著特征,只不过唯有修行者才能看到这种特征。但他身周这圈浓重的血光,却与邪修无关,而是说明…… “他手上沾了很多条人命,那些血光,便是他残害无辜的业障。” 尘云离倒吸冷气:“当真?” 尘文简颔首,指了指娄知昔:“他精通卜算之法,亦能看到世人身上的因果,此刻应也发现了那位林公子的真实情况。” 尘云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娄知昔走在宁不凡的另一侧,离林遥歌远远的,脸上虽无异样,但望天望地,就是不肯往林遥歌那边看去一眼。 一众人里,唯独宁不凡对林遥歌的身份一无所知,尘云离想提醒都不知道怎么提醒。 思来想去,尘云离扯着尘文简的衣袖问:“如果他暴起伤人,你能对付他吗?” 尘文简唇角一撇,深静的黑瞳里流露出浅淡而直白的不屑。 “他非我一合之敌。” 简简单单一句话,由他说来却笃定得仿佛世间公认的真理,不夸张地说,让尘云离的心也随之一定。 他笑了笑,漫步上前,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林遥歌和宁不凡中间,将两人隔开。 宁不凡也不觉得有问题,顺势往旁边让了让。 与此同时,娄知昔见鬼般的眼神投了过去。 这家伙的实力有乡间大鹅强吗?没有?没有他还敢主动靠近邪修?! 娄知昔又看向尘文简——你不拦着? 尘文简没搭理他,甚至没有上前,只是走在原本的位置上盯着尘云离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短短片刻功夫,尘云离那边已经掏出了自来熟的本事,跟林遥歌聊上了。 “林公子家的米怎么卖啊?我住在山上,下来一趟不容易,若是便宜,我也到你家多买几袋,最好可以吃到过年,省了时不时下山采买的力气。” 第23章 说着,他好奇地观察林遥歌肩上的米袋,眼波灵动,颇有些不谙世事的意味。 林遥歌看他一眼,显然对他毫无防备:“一会儿到了主顾家里,我可以请她打开米袋让你看看。林家的米品质一向有口皆碑,宁先生常往城里去,想必听说过。” 突然被点,还在看鱼篓里的大青鱼的宁不凡敷衍地答应一声。 “啊,对对对,听过听过。” 尘云离笑了笑,忽然像察觉什么,凑到袋口轻嗅:“咦?” 他身上有种小动物的气质,总能叫人联想到单纯可爱的毛茸茸,令人生不出戒备之心,林遥歌亦然。 他没有怀疑尘云离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或者秘密,随口问:“怎么了?” “你家的米……怎么有股花香啊?”尘云离揉搓鼻尖。 这倒不是他乱说,米袋里的确有一股花香,干涩中略带苦味,闻着香,感觉又是臭的,非常怪异。 闻言,林遥歌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将米袋换了个肩膀扛:“你闻错了。我家的米里没有花香,你嗅到是我衣服上的味道。” “是吗?” 尘云离歪了歪头,满脸不信。 林遥歌见状,朝他伸出一只白得妖异,骨节分明的手:“不信你再闻闻。” 尘云离凑过去轻嗅两下,确实在他指尖和衣袖间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闻错了。 落在后头的尘文简看见这一幕,眉心登时皱紧,比刚发现林遥歌身份时还紧,不悦感揪着他的心脏,强烈到让他控制不住表面的冷静。若非尘云离很快就从林遥歌身旁退开,他恐怕会忍不住上前分开他们。 这时,林遥歌转移话题道:“你家住在山上?若是买了米不方便搬上山,我可以帮你。” “你亲自帮我?” “嗯。”林遥歌微笑,“毕竟这桩生意是我和你谈成的。” 尘云离粲然一笑:“那就多谢你了!从翠叶村出来,你再带我去你家米铺吧!” 不等林遥歌回答,他立刻另起话头,说到了山里生活的清苦和不方便。林遥歌则一反刚才不爱说话的样子,与他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两人相谈甚欢,丝毫不管别人的心情——这里的“别人”特指尘文简。 娄知昔原本可担心尘云离了,看他跟林遥歌越聊靠得越近,人都傻了,正冲尘文简使眼色示意他去把人拖回来。 然而他一扭头就见尘文简冷着脸,那黑云罩顶的模样比不久前怒斥自己的宁不凡还吓人,明明没什么表情,偏偏就是给人一种一顿能吃三个小孩的恐怖感,尤其看向林遥歌的时候,总让娄知昔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掏出菜刀砧板,把林遥歌细细切做臊子下酒。 被自己的脑补吓到,娄知昔狠狠打了个寒颤。 所幸这个时候,翠叶村到了,尘云离和林遥歌的交谈也告一段落,回身跑到尘文简身旁。 于是娄知昔便见识到尘文简的另一项绝活——变脸。 从一顿三个小孩的反派脸切换成如沐春风的笑容,尘文简只用了不到一息时间。在场的人除了娄知昔,就连尘云离也没能察觉他情绪和神色上的变化。 “尘文简,一会儿你陪我去趟林氏米铺买米呗。”尘云离眨眼示意,阳光落在他白净的皮肤上,照出细小的绒毛,莫名可爱。 尘文简淡淡笑着点头:“好。” “……” 娄知昔转过身去,一个白眼跟着翻了一圈。 “许大娘,你慢点走,别摔着了。” 进村的小路有好几个岔路,其中一个拐角处冷不丁传出熟悉的声音,宁不凡一听就抬起头,鱼也不看了,冲那边大喊:“少荼!” 话音未落,明少荼恰好扶着许大娘绕过转角,闻声看来,眸光闪了闪,溢出笑意。 “阿兄,还有……” 他的目光转了三转,从尘云离和尘文简身上起,先到娄知昔,再到林遥歌,笑意瞬间褪去。 “啊呀!大娘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那个林……林遥歌,怎么跟你哥……” 许大娘看见林遥歌,顿时一拍大腿,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宁不凡霎时眼神一厉,冷冷扫向林遥歌:“嗯?” 尘文简一怔:“啊?” 尘云离和娄知昔直接大口吃瓜……不是,大受震撼:“嚯?” 一脸朴实地扛着米的林遥歌:“……” 表情僵住的明少荼:“……” 第013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许大娘话音一落,这回像一顿能吃三个小孩的人变成了宁不凡。 他从林遥歌身上收回目光,把鱼篓搁在地上,撸起袖子就去问许大娘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给他家宝贝弟弟胡乱拉郎配了。 许大娘一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的惊慌,扯着明少荼的衣服求救。 明少荼忙着拦他激动的哥哥,给尘云离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林遥歌带走。 娄知昔吃瓜吃得开心,甚至忘了自己是来道歉的,同样自身难保,揣手探头的样子神似村头看热闹的大爷大妈。 那边三人闹成一团,林遥歌无奈,不用说也知道他们顾不上招呼自己,索性把米袋放下,对尘云离说:“走吧,我带你去挑米。” 第24章 尘云离虽然舍不得眼前这幕家属大战媒人的戏码,但正事要紧,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跟林遥歌走了。 走之前不忘抓住尘文简衣袖让他跟上。 尘文简迈出两步,忽的侧耳,似乎听到什么,片刻后冲明少荼的方向微微颔首。 彼时,尘云离已经走到与林遥歌并肩的位置,嘴上与他聊闲天,余光却不断朝尘文简那边瞥,满眼都写着好奇。 尘文简抿了抿嘴角,不着痕迹地走到两人中间,自然而直接地拿走话题主导权。 “林公子可知道昨日发生在江南春食肆的凶案?” 尘云离眉毛一挑,斜他——这么直白? 尘文简回以一笑。 林遥歌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听说了。死了十多个人,官府还在查,不过更多的我便不清楚了。” “是吗?”尘文简反问:“江南春食肆做的饭用的是林家米铺的米,此事林公子也不知情?” “米铺一天少说也要卖出百十来袋米,我平常很少在米铺,并不知晓所有售出的米的具体去向。”林遥歌一推二五六。 “江南春是一家经营多年的食肆,与你们米铺想来也是长期合作关系,林公子愿意为老主顾扛着一袋米走十里地送米上门,却不知道自家米铺还有这样一位合作对象?”尘文简眸光幽邃,像阴雨天投在深林中密密的影子,“有点意思。” 他最后四个字语调低柔,仿佛薄如蝉翼的刀锋划过脖颈处的肌肤,尘云离在一旁听着都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直面他气势压迫的林遥歌。 林遥歌冷淡的脸终于变色:“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江南春的案子跟我家米铺的米有关?” “这世上不识货的人多,识货的却也不少。”尘文简虚抹过他的袖口,再收手时,指尖多了一丝香味。 尘云离抓住他的食指闻了一下,是他刚刚闻到的香味。 “这种气味有问题?” 尘文简捻捻指腹:“我以前看书,偶然看到有几种毒性强得可怕的药物,哪怕是实力精深的修行者,服下后也会丧命。这些药物都有显著特征,其中一种形如枯木,焚烧后才能激发毒性,并释放出异样气味——闻之如花香,又似恶臭。” 他摊开手:“就是这种味道。” “……” 林遥歌嘴角扯动,似乎想露出笑容,却因过于勉强而显得狰狞。 他抖动袖子:“先生闻错了,这不是毒药燃烧后的香气,而是我常用的一种域外熏香。你可能闻不惯,才会产生这种误会。” “误会?” 尘文简拂手,只见刚刚被林遥歌放在翠叶村村口的大米凭空出现在地上,袋口自动张开,露出里面珍珠白色的大米。 “唔!” 异香冲出米袋,像一团粘稠的液体直接糊进鼻腔,尘云离捂住口鼻,被熏得五官扭曲。 尘文简不适地避了避,周身清风自起,将那股味道吹散。 他冷笑道:“林公子不仅用异域香料熏衣服,还用来熏自家的米?” “……这是我家大米特有的米香。”林遥歌辩解道,“除了气味,先生可有别的证据证明我家的米有问题?若是没有,你就是在血口喷人。” 尘文简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尘云离弯腰捏起一撮米粒,不紧不慢地递到他面前:“既然米没问题,那你尝尝?” “……” 林遥歌阴恻恻地眯眼,卸下故作冷淡的神色,嘴角上扬,几乎咧到耳根处。 他笑得诡异,仿佛只有脸皮在动,肌肉走向丝毫未变,眼底也毫无笑意。 尘云离猝不及防下惊了一跳。 “我今天……本不想杀人。”林遥歌的嘴巴张张合合,卡卡顿顿,发出滞涩如老旧机关转动的声音,“你们……找死!” 他的皮囊在话音落地的瞬间撕裂开,数十道成股的黑泥扭曲着甩出,张牙舞爪地冲向二人。 天色忽暗,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腥臭,熏得人头昏。 尘云离瞪大的双眸中映出那片铺天盖地包抄而来的黑色污泥,它们落下时仿佛整片天空都随之坍塌,沉沉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屏息。 至于林遥歌的本体,看不出人形,更像一滩立起的黑泥,缓慢地涨缩蠕动,令人作呕。 “哼。” 尘文简反手抓向肩头,虚环的指间溢起金色光芒,光线拉伸抻长,而后迸散,露出一柄纤细修长,形如禾苗的长刀。 刀把拧转,他挥刀斩向头顶的黑泥,只听“嘶啦”一声,那片阴影就像薄纸一样被利落地裁成两半,从中分开,泄入明亮的天光。 不等林遥歌重整攻势,尘文简的身影化光掠出,以尘云离为中心环绕一圈,刀光如霹雳四溅,织成密网,顷刻间绞碎每一寸笼罩其中的污泥。 散碎的阴影如雨落下,尘云离仰头看着还未散尽的金色刀芒,恍惚以为尘文简给自己放了一场烟花。 解决掉迫在眉睫的危机,尘文简没有收刀,反转刀背狠狠劈在林遥歌的本体上,林遥歌就像一张面饼似的被捶飞出去,接连撞倒好几棵树。 身形如电光闪烁,尘文简下一秒出现在林遥歌头顶,单手握刀刺穿他的心脏位置,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不规则形状的黑泥收缩边沿,逐渐变成一张薄薄的人形,然后充气似的膨胀,自发刻画出四肢五官,恢复原样。 第25章 林遥歌茫然抬眼,张嘴,一口浓血喷了出来。 尘文简嫌弃地避开。 “你以前没少用这招对付普通人吧?是不是无往不利,让你充满了天老大你老二的自信?” 尘云离踱步上前:“可惜啊,今天这位也是修行者,实力比你强多了。” 林遥歌呆愣愣的,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情况不对。” 尘文简皱眉,拉着尘云离后退,未及反应,就见林遥歌的身体在地上蠕动颤抖,扭曲抽搐,整个人就像一只膨胀到极致的气球,“砰”一声炸碎。 尘文简迅速捂住尘云离的眼睛,飞溅的血肉被他挡开,噼里啪啦地砸在四处,像下了一阵急雨。 尘云离怔怔地眨眼,睫毛一下一下扫过他掌心,僵硬的停顿显得有些无措。 浓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喉结微动,隐隐反胃作呕。 “他……怎么了?”尘云离语气艰涩。 “碎了。” 尘文简收拢手臂,尘云离撞进他怀里,眼睛被他的手掌严丝合缝地覆盖,连带嗅觉也被一并屏蔽。 尘云离听见铿锵的收刀声,尘文简带着他转过身,慢慢走向树林另一侧。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边走边向他解释。 “他修炼的邪术并不完整,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教导他的邪修用以控制他的禁制。可能是察觉他的处境,那个人引爆了他体内的禁制,杀人灭口。” “……” 估摸着走了几十步,尘云离轻轻拉下尘文简的手。 他咽了咽口水,强忍着不适回头,尘文简想阻拦,见他摇头,只好随他心意。 于是尘云离看到了那满地碎肉鲜血,一片狼藉的场景,胃部登时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出来。 “别看了。”尘文简挡在他身前,“你不必看这些的。” “没关系,看了我才知道我接下去要做什么。”恶心感在胸口翻腾,尘云离苍白着脸压了下去。 “那你准备怎么做?”尘文简问,“我听你的。” 尘云离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坚定:“报官!去江南春食肆,把这件事告诉在那里调查的捕快。” 尘文简眼睫微抖,俊美的面容在林间错落的光影中如同一卷疏冷幽深的山水画,沉静得令人捉摸不透。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在他四处流浪的那十二年,现实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如果尘云离想惩治恶徒,他有一千一万种手段让林遥歌背后的邪修伏诛,还能让那人在死前感受到每一个死者的绝望和痛苦。 将此事交给官府处理,耗时长速度慢,更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甚至于有可能让邪恶者脱逃,令死者蒙冤。 尘文简当然更认同自己的做法,也有信心说服尘云离,可是看着尘云离明亮的双眼,感受到袖子上的他的手微微发颤,那些劝说的话又都生咽了回去。 他不信任官府,但尘云离希望如此,那就如此吧。 “好。” 第01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为了节省时间,尘文简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带着尘云离回到江南春食肆,悄无声息落在人群最后,再正常地穿过人群走向命案现场。 彼时,负责侦查本案的捕头正在跟两个捕快说话,腰上挂着刻有名字的腰牌,“徐庶”两个字被摩挲得光滑锃亮。 察觉有人靠近,徐庶停声,并抬手示意两个手下也噤声,警惕地看向尘云离二人。 “两位,这里是凶案现场,已被封锁,还请止步。” 尘云离开门见山:“我们要提供线索。” 徐庶瞳孔一缩,想了想,冲捕快们颔首,他们就像接到指令一般转身离去。 紧接着,他挥手示意尘云离和尘文简跟上,率先抬脚走进食肆旁边用木头和干草架起,以幕布作门的临时棚屋。 屋里点着好几根蜡烛,非常亮。地上铺着几张草席,角落隔着洗漱工具,唯一的家具——一张瘸了条腿的木桌拿草鞋垫稳了,放着本案的卷宗和仵作的验尸记录。 看来这里就是捕快们临时办公的场所,昨夜也是歇在这里。 尘文简眸光动了动,他对官府的不信任略略减弱了一些。 “此地简陋,没有椅子,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委屈两位坐在草席上说了。”徐庶在草席上坐下,“不知这位公子知道什么线索?” 草席有点扎人,尘云离坐上去后不适地动了动,将刚才发生的事删繁就简地告知徐庶,并隐去了尘文简封剑塔主弟子的身份,只说他早年浪迹四方,略通一些拳脚。 徐庶深深看了尘文简一眼,没有就“略通”二字发表看法:“我会让我的人去林子里查看和确认此事,也多谢你们愿意提供线索。” 尘云离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截被撕扯下来的衣角展开,里面裹着一小撮米,是从林遥歌抗到翠叶村的那袋里拿的。 “这就是那袋有/毒/的米,徐捕头可以找人确认。” 徐庶小心地接过衣角,脸上露出少有的郑重之色:“是了。昨日我们检查食肆时,就觉得里面少了很多食材,米缸也是空的。我一直怀疑那些东西就是毒药的源头,尘公子的线索也证实了这一点。非常感谢。” 第26章 “不客气,能帮上你们就好。”尘云离咧嘴一笑,但很快又正色问:“这件事如果真的是邪修所为,官府能抓到他吗?若是抓到会怎么判?” “依照永星律法,无论是普通百姓亦或江湖人士、修行者,犯下如此恶行,都会在查明后被斩首示众,并且是即日执行。后两者还会被废掉武功和修为。” 徐庶微微笑道:“至于抓捕问题,尘公子不必担心,世上的修行者,又不全在山林草野或者各大宗门里。甚至于最强的那几位,一直都是皇朝底蕴。” 尘云离松了口气,回头冲尘文简挤挤眼——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尘文简回以一笑。 片刻后,徐庶将两人送出棚屋,拿着布包正要抓人带回衙门检查,就见刚刚离开的其中一个下属飞奔而来。 “怎么了?”徐庶皱眉。 下属急匆匆地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头儿,刚才翠叶村来了个村民,说是有案件线索要提供。他说,昨天下午,江南春食肆的小二到淮阳城买了米面菜肉,米是林氏米铺到米,面、菜、肉都是在东市买的,而且他买东西的店跟米铺都在同一条街。” “……” 徐庶深吸一口气:“你回衙门找大人要调令,请三位坐镇淮阳的修行者带队,查抄那家店铺。尤其是林氏米铺,要重点关注。另外——” 他将布包递给下属:“把这东西也检查一下,小心点,有毒。” “是!” …… “不知道他们多久才能抓住凶手。” 时辰还早,尘云离不想回山,拉着尘文简往翠叶村走,心里头还在琢磨案子的事,莫名有点着急。 不知不觉间,他好像忘了这是个虚拟世界,将这里的人事物都视作了真实存在。 尘文简抬起右手,拇指煞有介事地在另外几根手指的指节上弹跳按压,神棍架势摆得很足。 尘云离忍不住乐了:“大师,你算出什么来了?” “我算出,先生担忧的事,这两天便会有结果。”尘文简像是在哄他开心,语调有略显夸张的上扬幅度,却也很认真,“是圆满的结果。” “真的?”尘云离眼睛一亮,扒住他曲起的手肘。 “真的。”尘文简摸了摸他的头,“你信任的官府,这回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那就好。”尘云离高兴点头,“这样一来,死者安息,凶者偿罪,他们的亲朋也得到了公道的审判结果。逝者已矣,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尘文简低低应了一声,阳光从梢头斜照在他眼底,他看着尘云离,将他小小的身影圈在光芒当中。 风声轻悄,光里的浮尘落定。 回翠叶村时,二人绕了点路,并未打扰正在给林遥歌收尸的捕快,也没有将死亡的讯息带到这个宁静的村落。 宁不凡几人已经不在村口,田野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倒是围满了人,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娄知昔诚挚忏悔的声音,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简直使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说到关键处——他为何要假扮老头在村子里蹭吃蹭喝,他掬了一把泪水,冷不丁抬头,就被人群最后,站在田埂上并肩揣手的尘云离和尘文简吓了一跳,差点忘记酝酿好的情绪和话语。 但他反应很快,马上低头用袖子拭泪,遮住面上一闪而逝的僵硬和怔愣,把话接了下去。 他说他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不得不改头换面躲避追杀,瞒着村民们也是不希望身份暴露后连累他们。 虽然如此,可他撒谎骗人确实有错,所以今日在此向每一个帮助过自己的村民们诚恳道歉,并且今日就搬离翠叶村。 村长抽着水烟,没生气,拿烟筒敲敲他就算惩罚。其他村民也不在意,还问他日后有何打算。 娄知昔本是演戏的成分居多,然而真得到了宽容谅解和关心,他又不自在起来,方才与尘云离、尘文简据理力争的模样是半点没有,回应他们询问时,眼里浮起了真实的歉疚。 “还行。”尘云离说,“虽然依旧在骗人,却不是真正的骗子,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尘文简笑了笑,笑完便一怔,他这两日似乎笑了很多次,再不是从前生死面前也能心如止水的样子。 宁不凡和明少荼也在外围,自然看出娄知昔那倒霉玩意儿没说实话。 但宁不凡不爽归不爽,却并未拆穿,毕竟人人都有秘密,若真不能说,只要他的愧疚与歉意是真心的,便也够了。 反正村民们也不介意。 宁不凡现在更关心一件事,他抬手掐住弟弟的脸:“许大娘要给你介绍对象,你真就傻傻的答应了?” 明少荼皮肤白,被他一掐,脸上顿时洇开红红的印子。 他无奈:“大娘是一片好意。何况若不是她把林遥歌介绍给我,村长又怎能得知江南春食肆案件的线索,让他的儿子到官府去提供?” 宁不凡“啧”一声,还要再说,就听身后传来尘云离疑惑的声音:“村长儿子给官府提供线索?” 兄弟二人定睛一看,原来尘云离和尘文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这边,刚好听见他们交谈的后面两句。 娄知昔还在和村民们说话,四人退到远处的果树荫下,这里安静。 宁不凡把尘云离二人离开后,村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第27章 李婶子得到的林氏米铺这条消息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头,在跟村人们闲聊八卦时带出了很多新的线索,包括昨天江南春的晚饭用的哪家的面,哪家的肉菜,哪家的油盐等等,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官府若是想不到查问,知道的人也不会主动提起。 可因为死者是吃了有毒的饭菜身亡,这些细碎线索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奈何食肆上下从老板到小二全数死亡,捕快那边一时找不到可以查问的人,只能用笨办法,在淮阳城和附近村落卖这些东西的地方广撒网,一家一家地盘问。 村长显然是想到此节,才会将村民们知道的线索都收集起来,让他儿子一并送到衙门。 尘云离呆滞:“你们翠叶村的人……消息这么灵通吗?江南春离这有好几里地,这种小事你们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明少荼轻笑道:“附近几个村落一向同气连枝,村民们互有来往,也喜欢交流各种生活琐事。但凡常往各处走动的,消息都很灵通。” 尘文简独行惯了,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颇觉新奇。 尘云离却很能理解,毕竟他家以前在乡下,七大姑八大姨们对于各家各户八卦的掌握程度堪比情报机构,他自己每年回去过节时也没少听,接受良好。 尘云离搔头,傻呵呵笑道:“官府的人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以为的这桩案子中最旷日费时的一件事——查出食肆食材的来源,居然这么快就被解决了。” 明少荼点点头,忽然心有所感,几乎是和尘文简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东面的天上掠过几道不同颜色的流光,奔往同一个目的地——淮阳城东市。 眯了眯眼,明少荼道:“现在,这桩案子中最难的一环,也解决了。” …… 淮阳城中,人来人往的东市西街上,林氏米铺临时歇业,门窗紧闭。 门里的人仓皇收拾着东西,正把一个香炉塞进包袱皮里,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叩响三声。 “叩叩叩——” 黑甲白裙的少女用带着尖锐护甲的手指捞起碎发别在耳后,另一只手提着半人高的弩,食指虚按在扳机上,十二支箭矢对准薄脆的木门。 她的身后左右站着两道身影,一个在秋天打着扇子,另一个在摆弄手里金色的唢呐。 少女抬手敲门,稳稳的三声。 “开门,买米。” 第015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清风徐来,田地里翻涌起金色的麦浪,空气中洋溢着清香。 解决正事,宁不凡总算想起自己为明少荼“钓”了一篓鱼,把鱼篓打开往弟弟面前一放,眼里有些藏不住的心虚。 “看,早上出门时我就说一定会把这只鱼篓填满,现在你相信了吗?” 鱼篓被六条大青鱼塞得满满当当,明少荼瞥一眼就忍不住笑,在兄长的逼视中轻咳一声,假装没发现鱼身上被树枝穿过的口子,点点头。 “嗯,信了。阿兄钓艺精湛,非常人可比。” 尘云离捂脸,这弟弟可太贴心了,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怪诚恳的,难怪宁不凡那么疼他。 宁不凡被夸得不好意思地挠头。 “只是这么多鱼,单我二人也吃不完。”明少荼将鱼篓合上,盖过鱼腥味,“晚上我处理一番做成腌鱼,给二位先生留两条,如何?” 他自然知道这鱼不是明少荼钓的,送腌鱼便是隐晦地表达感谢之意。 尘文简无可无不可,尘云离则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在翠叶村又待了半日,眼看时辰不早了,方提出告辞。 离开时,身后隐约传来兄弟俩的家常闲谈。 “少荼,刚才钓鱼时我不小心将你做的钓竿弄出了裂口,你看看,还能补吗?” “无妨,我再为阿兄做一支便是。” 尘云离心内感慨着有个手巧的弟弟真好,却没料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他们如此亲密无间的交谈。 今日又是掐着点回到山上,落日缀在封剑塔后方,如血的余晖将高耸的塔身映照出冷冽陈旧的金属光泽。 江南春食肆出了命案,沙烟食肆也停业休整,附近没处买吃的了,连卖菜的摊子也都不开张,尘云离和尘文简只能在山中就地取材,烤了两只兔子充饥。 当然,他们也没忘记给封剑塔主留肉质最柴还烤翻车了的半只。 因着前两夜尘文简的伤,今夜尘云离回房后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边看他的动向——主要是想看他上哪儿练功。 尘文简先是回了房间,约莫两刻钟后,提着装有伤药和绷带,以及一身换洗衣物的篮子出门,直直走向封剑塔紧闭的大门。 尘云离一看那篮子就猜到他的打算,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再为他受伤担心,准备一练完功便自行处理。 这人看上去冷淡,其实体贴程度不输明少荼。 尘云离好笑,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短暂的走神之际,尘文简的身影已消失在塔门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扇门并未关紧,山上风大,一吹就开,露出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以及蜿蜒向上的木梯。 尘云离心里突然生出个冲动想法——他想进塔看看。 封剑塔主给尘文简安排的修炼之法铁定有问题,否则他不可能每夜都受伤。尘文简之所以选择弑师,或许和这个练功之法有关系。 第28章 但……他还不清楚封剑塔封的是什么,他进去后是否有危险。 想了想,尘云离轻点眉心:“系统,封剑塔里有什么?” 系统很快就温柔回答:“有剑。” “……” 谢谢你啊,明明可以闭口不提,却还是抽空敷衍了我一下。 尘云离“啧”一声:“我能进去吗?会不会一进门就被弄死?” 这回系统沉默了片刻:“审核员可以进去,此时尘文简在塔内,你不会有危险。” 得到想要的答复,尘云离却瞬间抓住另一个重点:“尘文简在,所以我没有危险,是不是就说明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有危险?” 系统:“……是的。” “那我可真得进去瞧瞧了。”尘云离说着,转身去翻衣柜,从中翻出一条黑色的外衣套上,“希望不要看见什么掉san的场景。” 系统默然。 进塔之前尘云离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进塔之后却完全没用上。 封剑塔里绝大多数空间都是窄小的方形和螺旋上升的木梯,梯子因年久失修而略有伤损,步子落得稍重一点,满室都会回荡滞涩尖锐的“喀嚓”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整个断裂崩毁,让他死于非命。 尘云离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等走到第十层时已经麻木了,长阶曲折向上,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延展,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系统,还有多久到塔顶?”尘云离忽然生出一种自己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辈子的错觉,忍不住问道。 他不期望得到系统的答案,他只是想听到系统应一声,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当下是现实,缓解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快了。”系统说,它的声音竟带着回音,与尘云离耳边的“嘎吱”声形成奇异且一致的回响,“还有两层。” 封剑塔一共十二层。 尘云离松了口气,像是从系统这简短的几个字里汲取到了庞大的力量,原本放缓的步伐当即加快,于是楼梯开始微微晃动,发出的声音也更响亮。 几乎是跑着度过最后两层距离,尘云离看见楼梯尽头虚掩的木门,迫不及待地伸手推开。 只听“轰然”一阵巨响,门扉洞开的刹那,铁锈味的狂风卷起他的长发、衣摆,广袖猎猎飞扬,扑打在他面上,为他挡去风中迸溅的火星与猩红灰尘。 尘云离踩在粗粝而坚实的土地上,狭小的高塔在门开的那一刻就已远遁无踪。他顶着风抬起头,天空高阔而辽远,阴云仿佛裂痕,在镜面一样的蔚蓝天幕上交错纵横,狰狞丑陋。 长空之下是一座凄清的坟茔,埋葬着无数长剑。 断剑残锋斜立在暗红的土堆上,破损的剑穗迎风飘扬。地里是更多看不清全貌的剑,或长或短,材质不一,被红色的细沙掩埋,如同在铸剑炉的火焰里静默沉眠。 尘文简就站在剑冢中间,手里提着他白天用过的那把细长如禾苗的刀。刀气化为金芒环绕左右,引动冢中所有残剑,它们像被唤醒的恶灵,在风里凄厉地鸣啸,然后拔地而起,以剑尖对准他,流星一般破空冲他刺去。 那么多的断剑,铺天盖地,在逼近的一瞬间便形成铜墙铁壁,把他完全笼罩起来,锋刃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声。 这里有成千上万把剑,尘文简只有一双手,一把刀。 他的刀气在钢铁浇筑的牢笼里左支右突,短暂的突围后又被强硬地封回去,一丝不漏,唯有鲜血能从中泼出,滚烫地浇在地上,将满地的沙砾染得更红。 尘云离沉默看着这一幕。 “审核员,你在生气。”系统道,“他只是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人物,你却在为他的处境而愤怒,为什么?” “我打游戏的时候,看电视剧电影和小说的时候,也会为里面角色的遭遇愤怒。”尘云离说,“他比那些角色离我更近。” 系统很诚实:“我不明白。对于尘文简来说,这是他变强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支撑起他未来命运的根基。没有今日的磨难,便没有往后的强大,他会过得更辛苦。” “人们总说苦难会铸就强者,很多时候这是正确的。但这跟我厌恶这/操/蛋的世界和命运有冲突吗?” 尘云离冷冷地说:“操。” 系统:“……”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如此直抒胸臆的审核员。 尘云离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看到尘文简被万剑围攻时,就看出封剑塔主为他制定的修炼计划是什么玩意儿,也终于明白,他明明是剑道天才,为何武器却是一把刀。 这里的断剑对那把刀有着近乎疯狂的敌意和毁灭欲,一旦尘文简带着刀进入剑冢,就会遭到它们的攻击。 尘文简若是持刀反击,断剑的攻势就会更加猛烈,若是不反击,就相当于引颈就戮。 前者是九死一生,后者是必死无疑,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能选择前者。 然后,他便会在封剑塔主自以为精妙的安排里,在生死之间砥砺自身,磨掉所有无用的招式,培养出近乎本能的危机预感和反击能力,就像被磨刀石一点点磨去铁锈的利刃,将他的天赋、锋芒发挥到极致。 封剑塔主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的,他给尘文简唯一的保险就是这个训练有时间限制,因此这些断剑的攻击毫不留情。 第29章 尘文简必须硬扛着,扛到训练时间结束,扛到某一日能够将断剑乃至整座剑冢摧毁,才能解脱。 真是效率极高,效果绝佳的训练方法。 该让封剑塔主那个老东西亲自尝尝。 尘云离没有上前,他的出现会打乱尘文简的节奏,不仅伤及自身,还会连累他受更多的伤。 他静静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像一尊亘古前就矗立在这里的雕塑,专注而悲悯地望着远处的金属囚笼。 直到风停。 直到所有断剑忽然龟缩,重新坠入血色的大地,它们的坟冢。 今日的训练时间结束了。 尘文简从半空倒落,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被血衣裹着趴在沙土里,像一团血肉模糊的阴影。 微弱的呼吸、心跳牵系他最后的生命迹象,他在刀山火海中煎熬一遭又一遭,才等到身体的自愈力发挥作用——断裂的骨骼开始拼凑,绽开的血肉慢慢并拢,较轻的伤痕一点点愈合。 之后,他开始咳血。 成块成块的淤血从他喉口拱出,喷溅在地上,经络的暗伤化作青黑的液体,从七窍、指甲和骨缝中渗出。 尘文简的身体用一种堪称暴戾的姿态进行着自我修复,全然没有考虑宿主是否能承受这种痛苦——若是不能,死了也是好事。 尘文简扛住了,他安安静静地趴着,脸上没有一丝痛楚扭曲,仿佛睡着了,还在做什么美梦。 尘云离便也沉默地看完了这堪称血腥的一幕。 直至他大部分的伤势恢复,只留下一些特别严重的固执地扒在他肌骨上,一如前两夜尘云离看到的那般,尘云离才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慢慢走上前去。 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尘云离用袖子蹭掉尘文简脸上的血痕,露出他淡墨山水一般的俊颜。 干掉的血有些难擦,尘文简被他搓醒了,被血液糊成一股一股的睫毛掀开,涣散的视野渐渐在他脸上凝聚。 斑驳皲裂的天空在尘云离头顶展开,他是破碎的世界里唯一完好无缺,唯一干净漂亮的存在。 “尘……” “我来接你了。”尘云离说,他托着尘文简的手臂将人扶起,“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尘文简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刚刚苏醒的大脑略显滞涩,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尘云离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歪头靠在尘云离身上。 尘云离衣上清冽的皂角香味被他的体温熨得温暖柔和,尘文简用鼻尖蹭了蹭。 第一次,从濒死状态中脱离的他闻见的不是刺鼻的血腥味。 第016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是夜,可能因为昨夜封剑塔主发怒的缘故,那些怨魂不知躲到了何处,今晚的山顶十分清净。 尘文简在洗澡。 他站在井边,身着中衣,一瓢一瓢地舀起井水浇在身上。混着血渍的水滴滴答答打在脚边,蜿蜒流向四方。 尘云离透过窗户,看见他沐浴在月色与水光下,洇湿的衣衫紧贴着他流畅的身体线条,半透的布料隐约露出胸前白净的肌肤和上方的伤痕,不久前还狰狞可怖,现在已经淡得趋近于无。 他别开视线,明明没想什么,却莫名有点心虚。 揉了揉发烫的耳根,尘云离隔着门板轻咳,提醒道:“天气冷,别洗太久。” 淅淅沥沥的水声一顿,片刻后,尘文简应了一声,又隔了一会儿,尘云离听见敲门声,开门将他放了进来。 尘文简换了身黑衣,浑身萦绕着未散的寒气,睫毛湿漉漉的,眼底云缭雾绕,看上去竟比平时更柔和些。 “我可以……”他犹豫着开口,“在你房中借宿一夜吗?不会占你的床,我打地铺就好。” 他的手指抠着门框,说话时紧了紧。 “……进来吧。”尘云离侧身,“打地铺就不必了,我柜子里有多的被子和枕头,委屈你跟我挤一挤了。” “嗯。”尘文简眨掉睫毛上的水珠,轻声补充道:“不委屈。” 狭窄的、只能容一个成年男人平躺翻身的木板床,今夜堆着两床被褥,尘云离睡在里侧,用被子裹得像个蚕蛹,挣扎着钻出脑袋,扒了扒凌乱的发丝。 尘文简朝向他侧躺,手臂规规矩矩地搭在颊边,碎发从额前垂落,半掩他精致的眉眼。 烛火熄灭,月色入户,空气中浮动着秋风携来的清冷霜气,冲淡了本就不浓烈的睡意。 尘云离刚刚看过尘文简受刑……不,练功的场景,闭上眼睛就是那些血腥画面,鼻尖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铁锈味,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眼皮艰涩沉重,是身体正在发出急需休息的信号。 然而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尘云离烦躁地挠头。 似乎是听到动静,尘文简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来,五指松松环住他的手腕:“不习惯和别人同床?” “不是。”尘云离脱口而出,“可能……累过头了,身体想睡,但意识很清醒。我再熬熬说不定就能睡着了。” 尘文简“嗯”了一声,没有松开他的手,保持虚握的姿势放在两张被子中间,指腹按在他凸起的腕骨上,安抚地摩挲一下。 “你是被我吓到了。”他用肯定的口吻说道。 尘云离顿了顿:“其实没有吓到,我只觉得生气。你的师父根本没把你当人看,那种训练方式,和逼着你去死没什么区别。” 第30章 尘文简的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像泉水洗过的青石,浸泡在月光中,幽幽闪烁。 “世间有百种修行,这是其中一种。至少我的确从中获益良多,作为师父,他在传授技艺这一点上是合格的。” “前提是他真的在传授你技艺。”尘云离反驳他为封剑塔主的开脱,“我感觉他不是真心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你变得强大,他更像是……” 尘云离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合适的类比:“拿你当磨刀石,去磨砺剑冢中的断剑。你在练功时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尘文简垂下眼帘,昏暗的光线映照着他鸦青色的睫羽,像两把密密的扇子。 “不妥之处么……最近几日,我越来越难以突破剑冢的围攻,练功时间也被延长了半个时辰,这算不算?” “你的意思是在断剑的攻击加强的同时,你的练功时间也被延长了?”尘云离支起上身,手腕从他指间抽离。 尘文简下意识收拢五指,却只握到冰冷的夜风,这让他的语气多了一丝失落。 “是。我每练一次功,第二天断剑的威力就会增长。大抵是师父根据我的进益有意调整,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妥。”他说,“在今夜之前。” 今夜之前? 尘云离倾身凑到他面前,乌黑的眸子亮得出奇:“你今夜发现了什么?” 尘文简避开他的视线,按着他躺好:“我的血溅落在土壤中,那些断剑也埋于土里,先前尚无异样,但方才练功时,我看到它们的断刃上生出了红色的,宛如血丝的纹路,血丝所在的位置,长出了约半寸长的……新的剑刃。” “……”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尘云离脑门的青筋突突跳动,“他在拿你养剑。” “或许吧。”尘文简不以为意,“但我也得到了好处,我们便算各取所需了。” 尘云离叹了口气,感觉分裂得很。一方面认为尘文简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亏,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都能忍脾气真是太好,跟未来那个扬言要毁灭世界的大魔头简直两模两样。 而且,若是这件事他都能谅解,尘云离实在想不出封剑塔主还能做出什么让他不惜除之而后快的事。 尘云离最后一次追问:“你当真不介意?” “变强需要付出代价。”尘文简又环上他的手腕,指腹点在他的脉搏上,心跳仿佛也在随着那规律的颤动而共振,“每一夜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份代价。” 说完,他安静片刻,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皇帝不急急太监,尘云离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太监。 但他并不生气,反倒有些怜悯。 “不在意也好,心宽才能活得长久。” 黑暗中,尘云离反手捏了捏尘文简食指中间的骨节。 “我希望你一直不在意,也永不后悔。” …… 尘云离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有意识已经是次日早上。 他懒散地动了动手脚,突然发现手臂有点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胸前是暖的,后背却凉津津,仿佛有风灌入衣衫。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往下一看,只见自己不知何时踹开了被子,往外翻过半身压在尘文简身上,手臂横过他的胸腹,还把下巴搁在人家头顶,小腿搭在人家腿上,跟小时候搂大熊猫抱枕似的紧紧缠着他。 尘云离愣了整整三秒,才像触电似的弹开。 “唔……” 尘文简安分地平躺,他的戒心大概是被昨晚的断剑砍碎了,尘云离那么搂着他也没醒,倒是尘云离退开后,他皱了皱眉,慢慢掀开眼帘。 他用手肘撑床坐起身,长发从肩头倾泻下来,随手捋了一把,声音里犹带着含糊的睡意:“早。” “……早。” 尘云离极度庆幸先醒的人是自己,拍拍泛红的脸,若无其事地推尘文简一把:“先让我下床,你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 两句话的功夫,足够尘文简清空残存的困倦。他蜷起长腿让尘云离过去,旋即下床穿鞋,黑油油的发丝随着他矮身如瀑垂落,在阳光下湃出水亮的光泽。 尘云离抓了抓头发,偶然间看到他散发的模样,唇瓣一松,叼着的发带飘摇落地。 一个大男人好看成真的合适吗? 他一手拢着发丝,一手捡发带,冷不防想起尘文简本质上是虚拟人物,又释怀了。 嗯,纸片人就该这么好看。 两人前后出屋,日头亮堂堂照耀下来,落在石桌旁坐着的封剑塔主手里的长剑上,反射出一线锐利寒光,晃得尘云离眯了眯眼。 封剑塔主用浸水的毛巾擦拭剑刃,头也不抬,不疾不徐地问:“你们二人昨夜同寝共眠?” 尘文简脚步一顿,淡淡的红晕攀上耳根,又向着面颊渗透。 尘云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脸皮这么薄? 尘文简轻咳着别过头,摆摆手,示意他别多想。 “哦,昨晚我俩秉烛夜谈,聊得太晚我就顺便留他睡下了。”尘云离走到井边打水洗漱,回应得理直气壮,因为昨晚的事,语气还带点冲。 封剑塔主讶异抬头,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翻腾两遍,最后看着尘文简笑了一声。 “我这徒儿冷心冷面,倒是难得能有一个让他愿意抵足而眠的朋友,不错。”他翻过长剑,继续擦拭,“徒儿,洗漱完毕后到厨房将早点端出来。为师今日起得早,特意下厨做的,你们都尝尝看。” 第31章 “是。” 尘文简垂首答应。 片刻后,尘云离坐到封剑塔主对面,桌上是两碗热腾腾的白水线面,调料大概只有盐和葱花,面条细而长,圈成一团沉在汤底,白莹莹的,仿佛在反光。 他甩了甩筷子:“塔主,您吃了吗?” “吃过了。”封剑塔主微笑,“怎么,信不过我的手艺?” 尘云离笑了笑,并未回答,封剑塔主也不在意,从脚边拿起剑鞘,把擦得锃光瓦亮的长剑放回去。 剑锋寒芒闪动,如风吹的树影在波光中明灭,尘云离抬手遮挡,却无意间从指缝里看到那把剑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片网状的红色纹路,仿佛针线缝补的痕迹,弥合两端的剑身。 那纹路的色泽像极了干涸血丝,也像极了剑冢沙土的颜色。 尘云离放下手,扭头望向尘文简,他神色寡淡,拿着筷子去挑碗底的面条。 封剑塔主收剑之后,托着下巴静静注视两人。 尘云离无奈,只好跟尘文简一起把面条吃完。 汤水咸涩,面条韧硬,难吃。 封剑塔主仿佛没看见尘云离脸上痛不欲生的神色,确认碗底没有剩余,便起身施施然走入塔中,并嘱咐今日不用给他准备午饭和晚饭。 他一走,尘云离就跳起来连呸三声,冲向井边打水漱口。 尘文简不是初次吃师父做的饭,早已习惯了,还有闲心问他:“真有那么难吃?” “当然!这破面条狗见了摇头!” 尘云离咕嘟咕嘟地漱口,指着山崖边沿的石头,有些含糊地说:“尘文简,下回他再做饭我们就想办法将人打发走,然后端到那里吃吧。” “为何?” “方便连面带碗一起掀到山里!” 第017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为师要下山一趟。” 午后,封剑塔主从塔中走出,腰间配着他早上擦拭过的那柄长剑,平日常穿的简朴布衣也换成深蓝色的长袍,一派高人气度。 水井东侧,正对塔门的方向有棵笔挺修长的枣树,秋日里仍然枝叶荫绿,青红色的枣子半隐半现,散发着清香。 树下支着木桌,尘云离坐在桌后看书,尘文简则在摘枣子,脚边的竹篓已经装满大半,可谓收获颇丰。 听见封剑塔主的声音,尘云离懒懒抬眸扫他一眼,目光定格在他腰间的长剑片刻,淡淡应了一声。 尘文简向他行礼目送。 封剑塔主一走,尘云离便推开书跳下椅子:“尘文简,你别带刀,我们去剑冢。” 他边说边走,但刚迈出两步,就被尘文简抓住手拉了回来。 “白天不能进剑冢。”尘文简面色微沉,除了第一次见面,这是他初次对尘云离露出如此冷肃的神色,“很危险。” “危险?”尘云离瞳孔一震,“什么危险?” 尘文简动了动嘴唇,似乎觉得语言表达不够准确,索性将他带到身旁,然后抬手抹过半空。 尘云离眼前光芒一闪,一个静止的场景如画卷般缓缓铺展,清晰又诡怖地映入他眼眶。 画上有火烧雾燎的天空,黑红泥泞的大地。龟裂外翻的土壤里喷涌出鲜血,汇聚成洼。泥水之间浸满尸骸,白森森的头骨露在血红的光线下,睁着空洞洞的眼眶看着画外人。 尘文简就站立其间,白衣被鲜血染得半红,英俊的脸上溅满血色,手中提着一把断刀,同样被血液浸透,顺着刀锋的断口往下流。 他视线低垂,脸上一片漠然,仿佛连自己的生命都被他放弃。 如果娄知昔在场,一定会认出这一幕跟他看到并画下的那幅“天兆”一模一样。 “你……在白天进过剑冢?”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问。 尘文简牵着他坐下,拿起两颗枣子,用衣袖擦拭干净后放到他手中,看着他咬了一口,才点点头。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尘云离“咔嚓”一声啃下半个枣子,清脆响亮。 尘文简不熟练地剖开记忆,将自己拜师的经历和发现一一告诉他,也在这过程中,第一次笨拙地尝试向他人交付信任。 正如尘云离所想,封剑塔主为他制定的练功计划并不是为了让他变强,而是在用他的血、他的特殊体质锻剑——确切地说,是补剑。 尘文简入封剑塔至今,满打满算不到一年,实力却已远远超过那些正常修炼数十年的修者,倚仗的正是他近乎恐怖的自愈体质。 拥有这种体质,只要不死,他就能利用生死危机激发潜力,砥砺自身。 在实战中磨炼出的修行者,哪怕修为和法力不如对手,也能凭借出色的实战能力和战斗本能越级杀敌,修为越高,可以跨越的等级就越多,实力也更恐怖。 如果尘文简能在这种训练方式下存活并成长起来,以他的天份,无论以后走正道亦或邪道,坐上修行界第一的宝座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要不去深究封剑塔主的真正目的,他看上去确实就是一位因材施教的良师。 可他本意并非如此,甚至于,他从未想过让尘文简回到成长起来的那一日。 “师父,”尘文简顿了顿,“封剑塔主师承心铸门,他是一位专修铸剑术的铸师。多年前心铸门被仇家灭门,他因出门寻找铸材而逃过一劫,带着师门仅存的铸术典籍隐姓埋名,远走他方,最终在此地隐居,创造了这座封剑塔——其实那不是塔,是一座巨大的……铸剑炉。” 第32章 尘云离仰望高耸入云的塔尖。 尘文简接着说:“心铸门有一种铸术,据说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祖师爷生前最后,也是最杰出的作品是一柄长剑,在剑身即将成型的那一刻,他纵身跳入铸剑炉,将自己的血肉、心魂融入剑中,成就了世上第一把,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把生出了剑魂的灵剑,无问,在人间和修行界都留下了赫赫威名。” “所以,他想复刻祖师爷的成就?”尘云离讽刺地问:“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跳铸剑炉?” “因为他觉得我的血肉和灵魂品质更好,至少在作为铸材这方面,比他好。”尘文简非常平静,“在他的设想中,我强大的自愈体质会为他的作品拥有不毁不灭,坚韧无比的特性,单是这条特性,就足以打败心铸门祖师爷留下的无问。剑魂只能让剑生出灵智,一把不死不坏的剑却可以纵横青史,让他的名字与那柄剑一起,成为千秋不绝的传说。” “……” 尘云离:“他梦里的千秋不绝。” 尘文简抬手覆上他鬓发,拇指蹭了蹭,带着温柔的安抚意味。 “他不想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浪费我这个绝佳的铸材,所以故意制定了……让你很不高兴的那份练功方法,用我的血浇灌剑冢里的断剑,观察它们的变化。那些断剑都是他铸造失败的作品,淋过我的血液一段时间后,确实产生了令他满意的变化。” 那些红色血丝纹路。 “它们变得锋利、坚韧、暴戾,甚至断面上生出了新的剑刃。于是他发现我的血还能赋予他的作品另一项特性——成长性。” 尘文简近乎冷酷地诉说着自己被拆皮剥骨般的利用,淡然得仿佛在讲无关紧要之人的遭遇。 尘云离下颌缩紧:“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是铸剑师,铸造之前会做细致庞杂的准备,为了避免自己遗漏一些关键细节,他习惯将所有的计划写下来,并定期查漏补缺。” 尘文简看向半空那幕定格的画面。 “我在发现剑冢断剑变化的那天,白天,进入了剑冢。杀出重围之后,我在剑冢深处看到了一间小屋子,那应该是他入剑冢时待的地方,里面放着心铸门的典籍,和写有他铸造计划的册子。” “你知道还不逃?”尘云离抓住他的袖子,瞬间迫近的面颊流露出隐隐的怒意和了然。 尘文简知道他为何而怒,善良的人总是会为朋友遭遇的不公而心怀愤懑。但他不明白那丝了然从何而来。 他当然不明白。因为直到此刻,尘云离才真正洞悉他杀死封剑塔主的原因。 很好,他更不想拦着尘文简宰掉那老东西了! “我逃不了。我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 尘文简低低笑一声,像是十分满意他的反应,终于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感,放任它们冲破无害的假面,图穷匕见。 他拂开尘云离鬓角的碎发,冷寂的眸子厉色流转,镇静神色剥落,流露出刺骨的杀意和锋芒:“他想要我的血,我便利用他的铸剑炉提高实力,等到我足够强大,再杀了他。” 尘云离一怔。 平素镇静从容,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人,此时终于不再隐藏真实性情,向唯一信任之人露出獠牙利爪,气势逼人。 他的眼底似乎燃起两簇烈火,烧融寒霜冰雪,暴露出的凶戾酷烈令人惊悚。 尘文简握住尘云离的手,眼睛弯了弯:“待我杀掉他,便带你离开这里。” 尘云离恍惚觉得面前人变成了一头凶兽,利爪按在他心口,爪尖轻轻抵着他跳动的心脏,问他: “你会跟我走的,对吧?” …… 尘云离收回先前对尘文简所有的担心。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担心利用死神镰刀砥砺自身,暗中探出封剑塔主所有计划还能隐忍至拥有反杀实力的那一日,心性强大到可怕的大魔头,他真是闲的。 …… “阿兄,钓竿修好了。” 明少荼卷起钓线,素白的指节在阳光下泛起如玉光泽,隐隐有种非人的美感。 宁不凡走出屋子,接过他递来的鱼竿掂了掂,笑眯眯道:“我出门了,一会儿钓几尾鱼带回来,晚上喝鱼汤。” 明少荼轻笑:“好。若是钓不到鱼,捉几只河虾也可以,我给你做烤虾。” “别咒我。” 宁不凡敲了他脑门一下,背着钓竿悠哉悠哉地走出门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明少荼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尽,他呆坐在院子里,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阴影,不似人形,诡谲可怖。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抚上右手戴着的五彩绳,低声道:“就是今日了。” 这条五彩绳手链是端阳节那日宁不凡特意编了给他戴上的,寓意驱邪消灾,希望他平安顺遂。 宁不凡手艺不佳,绳结编得歪歪扭扭,没有一个对得齐的,但明少荼很喜欢,即使端阳节已过去这么久,仍然不舍得摘下。 现在,他却主动将其褪下,放在石桌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虚掩的门被人敲响。 明少荼没有起身去开门,只是冷冷盯着门的方向。 很快,敲门之人主动推门走进院子,身着蓝色长袍,腰佩长剑,淡淡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久见了,无问——剑魂。” 第33章 第018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日光斜照,从明少荼身体里穿过,像无数根钉子将他钉在地上。 空气中震荡着“哗啦啦”的轻响,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半透明的锁链从封剑塔主腰侧长剑上飞射而出,明少荼不闪不避,任由它们缠绕上身,捆缚自己的手脚。 “不反抗?”封剑塔主抽剑,“愿意回到剑里了?” 一泓寒光劈进明少荼眼底,银色剑刃宛若寒冰冷月铸成的艺术品,通体闪动着剔透凛冽的光华。 刃锋中心有一圈红色纹路,仿佛针线缝补的痕迹,又像是狰狞的疤痕,为这柄精巧美丽得过分的杀人利刃增添几许真实感和凶戾之气。 明少荼看着那圈纹路久久不语,身上的锁链则随着时间流逝而收紧,将他由实转虚的躯壳勒出瓷器破损般的裂痕。 无问剑亮了亮,把他的灵体一点点吸纳回本体。 明少荼并未做于事无补的挣扎,他只是叹了口气:“完整的无问剑你使用不了,保持现状不好吗?” “我非剑客,用不用得了无问,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封剑塔主笑眯眯地看着他,“它的材质很适合融入我的作品,这就够了。” 明少荼微微瞪大眼,了然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灵剑本体的吸力在加强,他只剩下一张薄如纸的脆壳,只剩最后一句话的时间。 封剑塔主抚摸剑鞘上精致的纹路,用施舍的口吻道:“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我不会找你那位便宜兄长的麻烦。你安心地入剑吧。” 听他提起宁不凡,明少荼皱了皱眉,随即摇头一笑。 剑灵之躯被绞碎的那一刻,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终有一日,你会死在自己的执念之下……” 锁链裹挟着一束流光倒回剑身,为刃面镀上一层银亮色泽。 封剑塔主收剑回鞘,轻蔑地笑了一声,伸手虚点明少荼留在桌上的五彩绳手链,而后转身离开。 “那是好事。” …… “少荼,我回来啦!” 傍晚,宁不凡背着钓竿提着鱼篓兴冲冲迈进家门,却没得到料想中的回应,平时总会第一时间出来迎接他的人也不见踪影。 他挠挠头:“奇怪,人呢?” 宁不凡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石桌上,看到那根熟悉的手链时瞳孔一缩,快步上前拿了起来。 就在他的手碰到手链的瞬间,金蓝二色光芒同时从中迸发而出,蓝光刺向他周身要害,金光化作繁复的符文将他环绕,试图挡住前者的攻击,却因时间短暂,没能完全挡下。 宁不凡痛哼,被两道锥子般的蓝色光环刺穿了右肩和左臂。 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衣服,随着痛楚一并传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慌,甚至慌张还盖过了锥心刺骨的疼痛。 少荼的手链被下了暗手,那……他人呢? …… 尘文简在尘云离面前除去了人畜无害的面具,尽管他这面具并非他有意戴上,更多的来自尘云离的误解,却依然带来巨大的反差感。 尘云离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前对他的处境的忧虑都是出于对他了解不足的错觉。 尘文简可以独自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十二年,活到被封剑塔主收入门下,靠的除了他近乎不死的体质,还有聪明的脑子、缜密的心思和骨子里的韧劲。 在被修行者收入门下,并且切实从残酷的修炼方式中切实的情况下,他仍然没有被命运的馈赠冲昏头脑,而是通过蛛丝马迹挖出封剑塔主的计划与目的,表面迎合,暗中做下反杀准备——从未来发生的事来看他甚至真的成功了,这种人实在强大得可怖。 怪道只要他想,就能养出尘悄云那样的端方君子、正道栋梁,和原剧情线中的尘云离那种傻瓜父控。 以尘文简的心性跟实力,尘云离几乎想不出他做不成的事。 是他以前想岔了,还以为这人和自己现实中遇到挫折的朋友一样,需要他安慰,需要他帮助,需要他陪伴。 说到底,尘云离虽然给神界打工,本质上却是个普通人,没有与尘文简这个等级的强者相处的经验,以至于一个好好的差点能毁灭世界的大魔王,愣是被他当成遇事不能自理的弱鸡。 唉,人生之耻。 尘云离有点脸疼,用力搓了两把,有意无意地跳过尘文简最后那个问题。 “算了,说正事吧。”他说,“你已经决定要杀封剑塔主了,是吗?” “你不希望我杀他?”尘文简垂眼,“我和他从认识之初,便确定了不死不休的立场。” 尘云离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也不强求。 他们来日方长。 “我知道,只是确认一下你的决心。”也确认一下我的。 尘云离生在阳光下,长在春风里,人生轨迹平凡顺遂,满脑子的法制理想,对于杀人多少有点疙瘩。 但他的任务是印证亲情——亲如兄弟也是亲,这一环他已经完成了——对尘文简人生的正面塑造,这意味着他天然就站在尘文简这边,立场择定,他与封剑塔主同样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尘云离只纠结了一瞬便想开了:“关于弄死你师父……封剑塔主,你有什么计划吗?我指的不是变强后杀他这种笼统的说法,而是具体成文的谋划。” 第34章 “计划没有,但有一件事必须在杀他之前完成,否则在我们动手之前,他很有可能提前完成其他的铸造计划,用我祭剑。”尘文简悄悄把“我”换成了“我们”。 尘云离没察觉他的小心思,一心扑在正事上:“什么事这么重要?” 尘文简环顾四下,掐了个指诀设下禁制,避免谈话被窃听,以及封剑塔主提前回来听到他们的对话。 紧接着,他牵着尘云离坐回桌旁,召来井水洗净竹篓中的枣子,抓起一把递过去。 见尘云离接过并开始吃,他才说:“还记得刚才我跟你提到的心铸门祖师爷以命铸造的剑吗?” “嗯。”尘云离点头,“是叫无问对吧?” “对。”尘文简道,“无问剑在封剑塔主手上,就是他佩在腰间的那一把。心铸门灭门那日,无问剑以自身断裂为代价,重创攻打心铸门的一百多名修者。后来,封剑塔主将断成两截的它从废墟中翻找出来,一直在寻求将其复原的方法。” “无问剑断了?刚刚我看到的不是……哦!”尘云离恍然大悟,“他用你的血将断剑补上了是不是?” “除了我的血,还用了些别的材料,不过剑身确实被他补好了。”尘文简耐心解释,像一位娓娓道来的良师,“但剑魂脱离剑身后,便不知所踪。” 无问剑强于其他灵剑的地方就在于心铸门祖师爷用心魂铸就的剑灵,正是因为剑灵的存在,这把剑才会固守心铸门到最后一刻,剑断方休。 剑魂消失,无问剑便只能沦为普通兵器,任它用料再好,威力再强,也不贵只是凡俗。 尘云离不解:“可是剑断了,剑魂不就消散了吗?” “不,剑魂并未消散。无问剑本体断裂之后,他只是失去了载体,魂体一直存在,而且始终没有远离封剑塔主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 “是谁?”尘云离脱口而出,不知怎么,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是我认识的人吗?” 尘文简薄唇微动,没有立即回答,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这个连自己都不怜悯的家伙,居然在怜悯别人。 尘云离霎时被这个想法惊到了。 “真、真的是啊?” 尘文简点头。 尘云离抓抓头发,在脑海中把这几日遇见的人过了一遍筛,去掉明显是“npc”的各村村民和出场就凉的林遥歌,只剩下宁不凡和明少荼两兄弟。 宁不凡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钓鱼都能被鱼反钓,不可能是剑魂。 那就只有可能是…… 答案呼之欲出,尘云离愕然瞪大了眼睛。 “……明少荼?” 尘文简吐气:“是他。” 尘云离终于知道他的怜悯从何而来。不是怜悯明少荼,而是怜悯宁不凡。 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身世,跟弟弟相依为命了半辈子的文弱书生,担得起他这点微薄的同情。 “这要是封剑塔找到了明少荼,并把他收回剑里,宁不凡可能得疯。”尘云离顿了顿,纠正措辞,“不,是一定会疯!” 说着,他激动地把手盖在尘文简手腕上:“不能让封剑塔主得逞!他要是拿到完整的无问剑,以剑魂死守心铸门那个态势,你肯定杀不了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尘文简颔首,将之前明少荼以传音入密之术提醒他林氏米铺与江南春食肆命案有关联的事告诉尘云离。 “也是在那时,我从他施法的灵力中发现他是剑气凝聚的魂体,从而猜到他是无问剑的剑魂——毕竟世上只有他一个剑魂。” 尘云离猛地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提醒他离封剑塔主远点?” 闻言,尘文简出乎他意料地拒绝了。 “明少荼认识封剑塔主,既然选择在封剑塔附近落脚,说明他是有意守着这个心铸门最后的传人,他不会走的。”尘文简安抚地拍拍尘云离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我打算把此事告知宁先生,只要他还愿顾及宁先生的安危,便不会让自己轻易落入封剑塔主之手。” 尘云离一想有理:“我们这就去找宁不凡……” 他话音未落,就见尘文简抬手捂了捂他的嘴唇,旋即挥袖撤掉禁制。 下一秒,封剑塔主悠悠走进两人视线,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延展,腰间长剑宝光盈然,比之早上和午后多了几分灵动。 就像是一具空壳被注入灵魂,活了过来。 第019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山顶有一瞬间的寂静,直到一声秋蝉鸣叫肃杀而凄厉地划破长空,方将之打破。 尘文简起身行礼,尘云离别开目光,谁都没有再去看那柄剑一眼。 封剑塔主也无心同他们解释什么,就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童,手一摆便快步朝封剑塔走去,留下一句“今夜你不必练功”,便“砰”地关上了门。 风声疏阔,吹得满地衰败黄草沙沙作响。 尘云离看了看塔门:“既然你今天晚上不用练功,那咱们下山拜访故友,顺道在他家借宿一夜吧。” “好。”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黄昏的余晖像燃尽的柴薪灰烬里闪烁的一点余火,正在快速黯淡、熄灭。 尘文简用上缩地成寸的法术,堪堪在入夜前带着尘云离下山。 第35章 一出山口,尘云离便长舒一口气,心脏急促跳动,心跳声鼓震耳膜,让他有些缺氧般的眩晕。 他抓着尘文简的手腕问:“尘文简,那把剑是不是……” “嗯。” 没等他问完,尘文简低应一声,他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尘云离的薄唇抿成一条漂亮的线,唇角泛白:“希望宁不凡没事。对了,明少荼回到无问剑后,还会保留神智吗?” “若是封剑塔主不‘醒剑’,他会一直维持沉睡状态。”尘文简道,“所谓醒剑,就是在出剑之前用剑主的血液唤醒剑的戾气,剑本是凶器,杀戮和饮血是它们变强的唯一途径。因此越强的灵剑越需要醒剑,醒剑后也会更加强大。” 尘云离皱眉:“可封剑塔主又不是无问剑的剑主,他要怎么醒剑?” “他不用醒剑,他找回剑魂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彻底修复无问。”尘文简捏捏眉心,事态发展脱离预想,让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刚才我的话没有说完。我之所以要阻止他找回剑魂,是因为剑魂回到剑身之后,他锻造新剑的材料便集齐了。” “锻造……新剑?” 是了,封剑塔主建造封剑塔、收尘文简为徒,都是在为锻造他设想中旷古烁今的作品做准备。 锻剑自然需要材料,所以……他要拿祖师爷留下的世上唯一一把有剑魂的灵剑作为打造新剑的锻材? 什么倒反天罡的逆徒! “封剑塔是铸剑炉,你和无问剑是锻材,材料集齐,他不会今晚就要开炉锻剑吧?”尘云离忽然想到一个惊悚的可能。 “没这么快,铸造需要很多辅料,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尘文简温言回答,平和的语调仿若涓涓流过的清泉,抚平尘云离的焦躁。 尘云离看了他一眼,这人稳得很,哪怕生死大劫已经迫在眉睫,除了最开始的一点担忧之外,便再没有露出任何负面情绪。 是他早有备案才会如此冷静,还是装得不动声色? 尘云离想起另一条故事线的未来的他,那时自己不在他身边,他独自一人,仍然成功杀掉封剑塔主,下山离开,想来应该是前者。就是不知道他的备案具体是什么。 尘云离不担心他了,转而开始担心起宁不凡来。 希望他没事才好。 片刻后,二人抵达宁不凡家门口。 尘云离刚走近门边,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渗出门缝刺进他鼻腔,让他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踹门而入。 此时夜幕四合,月亮还未升起,院子里一片浑浊粘稠的黑暗,像无形的沼泽静默流动。 宁不凡静静趴在地上,饶是夜色深重,尘云离也能看到他衣服上大片大片洇开的血迹,半干半湿,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味,应该已经染上一段时间。 尘云离冲上前去,想扶他又不知道他伤在哪儿,怕碰了他的伤口而无处下手,直到尘文简靠近。 两根手指敲敲尘云离肩膀,他说:“宁先生没有受伤——确切地说,他伤过,但被治好了。” 尘云离一愣。 尘文简挥手拂过半空,掌下依次亮起六团灵火,在他们三人身旁围成一圈,驱散黑暗。 尘云离终于看清宁不凡此刻的模样,他右肩、左臂的衣服有两道缺口,像是曾被两把利器从中穿过,缺口几乎被血液染成黑红色,摸上去还是湿润的,衣下露出的皮肤却光洁白皙,并无伤痕。 昏迷中的他眉头皱得死紧,垂在头顶的右手紧抓着一根陈旧褪色的五彩绳,用力到指甲抠破了掌心,指缝中都是血。 五彩绳内彩光流动,化作色彩瑰丽的细线温柔环绕他的手掌,他抓破手心,细线便为他弥合疗愈,不难想象,之前它们应也是这样治好他身上的伤。 尘云离心情复杂,捏着他的指节试图让他松手:“宁先生,宁先生?宁不凡!醒醒!” 他的尝试毫不意外以失败告终,尘文简摇了摇头:“我来吧。” 尘云离让到一旁,尘文简顺势蹲下,食指指腹在宁不凡腕部轻点三下,仿佛有电流快速掠过他的经络骨血,让他在尖锐而短促的刺痛里惊醒,五指也痉挛抽动着张开。 “少荼!” 宁不凡猛地坐起身,差点撞到探头查看情况的尘云离,还是尘文简及时抬手挡在他们中间,才没有让他们当场验证对方额头的硬度。 “宁先生,请先冷静。”尘文简语气沉稳,“想找到令弟,你必须先收起你的冲动和慌张。” 宁不凡转动眼珠,空茫的视线缓慢而迟滞地落在他们身上,终于有了焦点。 他又环视周身,茫然得近乎冷漠看着那六团浮在空中的、放在从前会让自己激动得跳起身的灵火,理智渐渐回归大脑。 意识到明少荼可能出事,而身前的两人或许知道他的状况与去处之后,镇定下来的宁不凡收敛了以往的咋呼冒失。 他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犹如一把冷却的灰烬,慢慢将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绳手链戴上,再慢慢地问:“少荼在哪儿?” 他是冷静了,尘云离也更担心了:“你、你没事吧?” “在知道少荼的……”宁不凡停顿一下,“死讯之前,我都不会有事。” “……” 尘云离抠脑壳。 明少荼如今的情况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毕竟无问剑若是不醒剑,剑魂便无法苏醒,而他的剑主早在他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 第36章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心铸门,能以灭门之祸强行将他唤醒。 更别提不久之后,封剑塔主那老逼登还要把他融了打造新的灵剑……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在宁不凡雷区下死力蹦跶,尘云离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能让他疯的姿态优雅一点。 “我来说吧。” 他的困扰和纠结都快凝成实质的阴云,在头顶打雷闪电、刮风下雨了。 尘文简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觉得他可爱可怜的念头,面上则分毫不显,只是体贴地接过解释的重任。 这件事若是让尘云离来说,为了顾及宁不凡的感受,他的措辞会尽量委婉。 但尘文简就完全没有这种考虑,他用最简练,也最锋芒毕露的词句,将明少荼的身份与去向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宁不凡静静听着,因失血而惨白的面颊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白,封剑塔外的怨魂都比他有人样,看得尘云离心惊肉跳。 可他依旧强撑着听完全程,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中途没有插过一句嘴,问过一个问题。 宁不凡好像在透过尘文简的说辞去窥探自己弟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将其与他过往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相互印证,再打碎重组,拼凑出一个全新的、名为无问剑魂的模样。 “难怪……从煌州逃出来时,他一意要在此地定居,原来是为了就近保护他剑主的最后一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一心要将他剥皮拆骨,融成新的锻材,踩着他的尸骨去铸造下一个兵器界的传说……” 宁不凡像卡壳的磁带,断断续续复述尘文简的话,越说脸色越苍白发青,瞳仁也越发黑沉,几乎像个用黑白二色纸张扎出来的纸人。 尘云离心里发毛。 他不会是被打击疯了吧? “咳,那什么,你听我说。”尘云离连忙抓住宁不凡的肩膀,“你弟弟还活着——现在还活着,他只是被封在剑里,只要我们把他从封剑塔主手中夺回,他就还能被唤醒……” “呵。”宁不凡垂头,黑发遮挡面容,尘云离只能听见他沉郁阴冷的声音,“剑主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把他唤醒?难道你们还指望我这个拿他当心肝,他却从没真正信任过的兄长?” “……你别这样。”尘云离叹气,“他不是不信任你,大概……只是不想把你卷入这么危险的事。这条五彩绳是他留下的吧?它一直在保护你。” 宁不凡沉默良久:“你们找我,是我能为他做什么吗?” “不,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我们担心封剑塔主对你下手,而他也确实对你下手了,只不过明先生留下的手链护住了你。” 尘云离搀扶他起身:“你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我们会解决封剑塔主,把你的弟弟带回来。” 尽量——他在心中补充。 “安全的地方……”宁不凡喃喃道,“好,我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想去哪儿?我们送你吧。”尘云离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常了一些,松了口气。 “不用。既然要确保安全,这个地方最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宁不凡摇头拒绝,用的理由也让人难以反驳。 尘云离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没有强求,只是陪他收拾了一些日用品,等他换掉身上的血衣,再将他送出门外。 宁不凡拎着一只小包袱,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今晚的变故好像不曾将他压垮。 走出几米后,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尘云离两人,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如事不可违,不必非要救他。” 宁不凡的语气透着令人不安的意味,尘文简眉心一跳,尘云离正要说什么,他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020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后半夜,宁不凡涉水跋山,终于来到他口中的“安全的地方”。 这是一个嵌在山壁里的洞穴,被人细心打扫过,干净无尘。洞内有两块天然青石,一大一小,大的那块长且厚重,被当成了床榻,铺着两只枕头、一床被褥。小的那块则是桌子,中央放着一套茶具,旁边有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山野黄花,依然鲜活热烈地绽放。 摘下它们插瓶的人却已兀自离去。 宁不凡放下包袱,捂了捂桌上的茶壶,习惯性翻起两只茶杯倒茶。 但第二杯倒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抖得提不住茶壶,眼睁睁看着它摔落在地,碎裂,茶水泼了满地,溅在他衣摆上。 瓷器破碎的脆响将他带回过去,回忆纷至沓来。 明少荼是十二年前,随宁不凡的继母一起到宁家的。那时距离煌州遭灾还有半年时间,宁家还是当地的富庶之家,宁不凡也是无忧无虑,从没吃过苦的娇贵少爷。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便宜弟弟,尤其讨厌他不肯改姓,却偏要唤自己阿兄,无论自己如何刁难欺负都不肯改口这一点。 但幼时的明少荼生得十分可爱,像雪堆玉雕的娃娃,扯着你的衣角,仰脸用一双圆而黑的眼睛看你一会儿,心都能被他看化。 这样一个漂亮娃娃天天追着你喊阿兄,宁不凡纵然是铁打的心肝,也被他融化了,不到两个月,对他的态度便从讨厌变成极端的喜爱,从此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 落难前的宁大少爷会为了弟弟一句喜欢买下整家店的东西,落难后的宁不凡也会为了给弟弟下跪乞讨。 第37章 煌州灾祸爆发后,一州之地沦为死域,人们易子而食、吃观音土,饿急了甚至会啃食自己的血肉,宁不凡和明少荼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自然也被视作了食物。 他们要躲避瘟疫,躲避蝗灾,躲避饿疯了的灾民,逃离煌州的过程不啻于在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上走一遭。 有一次他们不慎被几个灾民发现,让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男人把他们从藏身之地抓出来,表情像恶鬼一般狰狞,几乎要生吃了他们。 死亡的利刃悬在头顶,宁不凡恐惧得说不出话,也失去了挣扎的力度,只能看着男人张开他枯黄的嘴,咬向自己的肩膀。 下一刻,明少荼把手伸到男人和他中间,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生生扯下了一块血肉。 宁不凡近距离看见这一幕,鼻尖萦绕着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 那味道在他心里点了把火,烧得他血液沸腾,五脏六腑都在痛。 偏偏这个时候,他还听见明少荼说:“我身上肉多,你们把我吃掉,放他离开。” ……说的这是什么话。 宁不凡不太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了,据说大脑为了保护主人,会将过于惨烈的记忆模糊甚至封闭,避免其因打击过大而死。 他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那时只觉得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来,那几个男人都被砍倒在地,尸体躺在血泊中。 凶器镰刀就攥在他手里,粘稠的鲜血顺着锈蚀的刀锋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个血洼。 血洼旁边趴着咬了明少荼一口的男人,他被砍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宁不凡回神前,还在机械地将镰刀劈砍在他头上——他叼着明少荼的肉的嘴。 明少荼则死死抱住宁不凡的腰,圆黑的眸子映出天光,直勾勾盯着发疯的兄长: “阿兄。” 他一句轻唤,唤回了宁不凡的理智。 镰刀从手上滑落,宁不凡搂住明少荼,想要放声大哭,眼眶却干涩得挤不出一点液体。 于是他放弃了用大哭发泄的打算,抱着明少荼回到他们的藏身地——那是一个小小的地窖,里面有仓库主人留下的腌菜鱼干,数量不多,有些已经发霉变质,但足以让他们饱腹几日。 那把镰刀原本挂在仓库门口,宁不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的用处,便又捡回去,从里面把门关上,坐在门后堵住。 他给明少荼包扎好伤口,揽着弟弟哄他睡觉,自己却睁大眼睛,一夜无眠。 因为闭上眼,他就会闻到凛冽的铁锈味,看见那几个男人死不瞑目的双眼,以及明少荼手臂上的伤口。 从那以后,宁不凡再也没睡过好觉。 记忆回笼,宁不凡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收拾茶壶碎片。 “十八层地狱你都陪我走过去了,现在却要离开吗?”他攥住一把碎片,尖锐的瓷片划破掌心,剧痛与鲜血一并涌出,“休想。” 腕上的五彩绳亮了亮,彩光如线,慢慢缠绕上他的伤口,缝补那些细长而深的血痕。 温柔得就像有人捧着他的手吹气,哄他“很快便不疼了”那样。 宁不凡捂脸,几乎是咬着牙重复道:“明少荼,你休想。” …… 直至回到山顶,尘云离还有些出神,连尘文简牵他的手牵了一路也没发现。 山风凄冷,月弯挂在塔顶,塔尖溢出的火光将它的一角染成猩红,远远看着,诡谲可怖。 “回房休息吧,天快亮了。”上了山,有封剑塔主在,便不能继续商量对付他的事,尘文简松开手,转而捏住袖角,把他往房间方向带。 被他一提醒,困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尘云离打了个哈欠:“嗯嗯,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一边说,他一边要关上房门,尘文简却忽然伸手撑住。 “唔?”尘云离眨眨干涩的眼,“还有事吗?” 尘文简弯了弯唇角,猩红的月色落入他眼底,折射出的却是皎洁光芒。 “明早见。” “哦,嗯。”尘云离笑眯眯点头,“明早见。” 因头天夜里睡得晚,第二天尘云离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时看见封剑塔主急匆匆地往外走,还让尘文简去塔内练功。 这是他第一次让尘文简白天练功,看来他的锻造计划已经进入了最后一步。 尘文简依旧佯装不知,和往常一样扮演他乖巧听话的徒弟,提着刀走进封剑塔,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毫无疑问,他受了很重的伤,出塔时血还未干,顺着衣角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尘云离看着都疼,可即便再不忍心,也无能为力。 这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从宁不凡家离开后,两人商量好了后续的行动。 与封剑塔主相比,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等,即封剑塔主不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他的计划,这就给他们留出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锻造灵剑是一件极其繁琐费时的事,不但需要珍稀锻材,还需要大量贵重辅料,炼制过程更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但凡稍有纰漏,前功尽弃不说,铸师也会受到反噬,惨死当场。 尘云离和尘文简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给他埋雷。 埋方方面面的雷。 尘云离扶着尘文简回房,看他淡定地扯开最重那道伤口,血液流入提前备好的瓷瓶。 第38章 尘云离眼角微微抽动,别开眼,多看一秒都觉得痛。 等他放完血,伤口结痂,尘云离才收起瓷瓶,指腹拂过沾了他血液温度的瓶身,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我再确定一下我要做的事。”尘云离为他包扎,“在你每次练功结束后留一点你的血,到山下找铁匠铺买烧融的铁水加进去,等你下次练功带入塔内,借着练功受伤的掩护把这些血泼到铸剑炉的每一个角落。对吗?” 尘文简点头,见他脸色不好,安慰道:“不要皱眉,从我伤口中流出的血能够成为捅向制造它们的罪魁祸首的利刃,总比浪费了好。” “……你多少心疼一下自己好吗?” 虽然知道他的计划多半会成功,但尘云离仍然不喜欢他拿自己的身体当工具的冷漠态度,白了他一眼。 尘文简笑了笑,低下头去:“我不心疼,你才会为我心疼啊……” “你说什么?”尘云离没有听清。 “没事。”尘文简摇头,“你该下山了。” 之后整整两个月,封剑塔主每天起早贪黑地找辅料,尘文简也从只在夜里练功变成了中午和晚上各练一次,每次从封剑塔出来都伤得比上次重,尘云离能收集的血液也越来越多。 尘云离在淮阳城找了几家铁匠铺,每天定时去两回,随机选择一家购买铁水加到尘文简的血中,再带回去给他。 照尘文简的说法,灵剑的铸造最忌讳混入杂质,尤其是其他兵器的杂质,因此尘云离都是先买兵器,再带到铁匠铺让人帮忙烧融,保证“杂质”的纯粹性。 尘文简将大部分混了杂质的血液泼到封剑塔顶层,因为有自己受伤时洒落的鲜血掩护,封剑塔主并未发现。 他忙着调整辅料的配比,琢磨如何融掉无问剑提取自己需要的锻材,忙得根本没空关注铸剑炉的状况。 或许在他看来,这座炉子是整个锻造中最完美、最不需要他担心的一环,因为不关心,所以全然不觉他自以为的完美布置,早已千疮百孔。 双方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这可能就是双赢吧。 尘云离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尘文简照常进入封剑塔“练功”。这回封剑塔主没有在外面等他,起身跟了进去。 “师父?”尘文简停下脚步,故作不解地看向他。 “你也随我修行了不短时间,为师今日正好有空,瞧瞧你的进益。”封剑塔主笑得慈祥温和,若是不知道他正在做的事,尘云离几乎会以为他是个温柔和善的好师父。 尘文简装作怔了一会儿,便躬身应是,侧身让开,请他先行。 落后半步跟上,在入塔之前,尘文简回头与尘云离对视一眼。 尘文简看到尘云离用口型嘱咐道:“一切小心。” 第021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上塔顶的阶梯螺旋攀升,仿佛一个令人眼晕的漩涡,或是永无休止的轮回。 封剑塔主走在前面,脚步声如水波在狭长的楼道里回荡,一声一声震在尘文简的心头,隐隐带着异样的蛊惑力,拨弄他内心的杀戮欲望。 他淡淡抬眼,封剑塔主毫不设防的背影就在身前,只要他抽刀挥砍,轻易就能砍下他的头颅,让他的计划落空,解决自己的危机。 只需要拔出封剑塔主给他的刀,往上一砍…… 尘文简眨眼,内心那魔魅的声音便像泡沫般破碎消散,而他连呼吸和心跳都不曾乱一拍。 封剑塔主微微偏头,余光飞快扫了他一眼,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各怀鬼胎的师徒二人走进塔顶那片血色斑驳的天地。白日的封剑塔呈现出的状态是一片死寂的古战场,血流漂杵,白骨露于野,断剑残刃埋在尸骸中,被刀气激发,嗡鸣着升上半空。 “进去吧。”封剑塔主说,“让我看看你这段时间的修炼成果。” “是。” 尘文简应下后,正要入内,又听他说了句“等等”,紧接着,他摘下腰间的无问剑递了过去。 尘文简眉心一凝,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解:“这是……” “今日你用这把剑练习剑术。”封剑塔主点点半空的残剑,“将它们全部砍碎,这次修行才算结束。” “……是。” 尘文简双手接过无问。 剑魂沉眠,这把颇具盛名的灵剑握在手中与寻常铁剑几乎别无二致,甚至刃锋更加薄脆,还像软剑一般可以弯折,甚至韧性都很一般。 无问剑问世后只出鞘过两次。第一次在出炉那日,铸师投炉成就了它的诞生,也完成了醒剑过程,剑灵驱使剑身环绕山门,所过之处万剑垂首,以示臣服。 第二次在心铸门灭门当日,剑魂被心铸门数百弟子的死亡强行唤醒,以一剑之力重创敌方上百名修者,其中不乏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强者,最终剑断魂失,却也虽败犹荣。 今日是它第三次以完整状态出鞘,为他创造者的后人的野心,再死一次。 尘文简抽出无问剑,抬脚迈进战场。 刹那间,万千残刃锋芒倒悬,直指向他。 塔外,尘云离大马金刀地坐在枣树下,眼睛盯着上山的入口,等一个人。 身前耸立的高塔传出了机关发动的咔嚓声,塔尖如花朵绽放般舒展开层层铁墙,露出镶嵌在内的异空间——一团巴掌大小的火焰包裹着剑光与人影,看不清真容,只有剪影,像一幕诡异的皮影戏。 第39章 从尘云离和封剑塔主入塔的那一刻起,这座巨大的铸剑炉便启动了。 尘云离仰头看了一眼,心头刚冒出一点担忧,便因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转回视线,宁不凡,尘云离一直在等的人,慢悠悠走了上来。 他换上了新制的衣裳,头发整齐束起,手腕上戴着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绳,步履平稳,神色平静。 宁不凡一边走向尘云离,一边看着天上的异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么大动静,方圆百里没人看不见。尘文简先生的师父还真是办了件大事。” 尘云离起身迎向他:“你确定要和我一起进封剑塔吗?里面很危险,你可能会没命。” 数日之前,宁不凡找到尘云离,希望在封剑塔主开炉锻剑那天可以通知他一声,他救不了明少荼,至少也要送自己的弟弟一程。 尘云离最初想过拒绝,可是即便拒绝,宁不凡也不会放弃,而是会冒险提前靠近封剑塔,盯着这边的动静。 如此一来,他很有可能被封剑塔主发现,丢掉性命。 既然同意和拒绝只会造成同一个结果,甚至拒绝的结果还会更糟,尘云离无法可想,只能答应。 “你也是普通人,不也要进去。”宁不凡摇头,自己的死活不顾,反倒担心起了他,“我起码有少荼留下的五彩绳防身,你什么都没有,不如就留在外面等尘文简先生出来。” “不,我得进去,亲眼看着他杀掉封剑塔主。” “为何?” 尘云离道:“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我能第一时间将他带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和那种可怕的境遇。人是最擅长同类相残的生灵,却也是唯一会为同类相残而痛苦的生灵。他应该很需要有个人陪他走出那一瞬间的震恸和凄怆。” 宁不凡浑身一颤,几乎要以为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然而尘云离并不知晓他的过去,而他的痛苦,也都随着明少荼唤他的那声“阿兄”,被留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是。”宁不凡看着他的背影说,“尘文简先生很需要。” “锵!” 古战场中,尘文简站在尸骸之间,浑身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脚下是由自己的血液汇聚而成的水洼,鲜红黏腻地映出他狼狈的模样。 皮肉外翻、筋断骨折,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早已麻痹的大脑甚至连疼痛都快感知不到,他只能凭借意志撑直脊梁,不认命倒下。 今日塔内的断剑攻势尤其强大可怕,也尤其脆弱,平时三十刀砍不出一点缺口,现在一剑就能将它们斩断,相比之下,尘文简身上这点正在快速愈合的“皮外伤”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代价。 只剩……最后一柄断剑了…… 尘文简抹掉眼睫上的血液,被遮蔽模糊的视线重复清晰。 那柄断剑从一只骨手里脱离,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就这么划破长空,带着近乎疯狂的气势直刺向他。 尘文简反手立剑挡在胸口,剑尖与刃面撞击,发出一阵擦啦擦啦的摩擦声,伴随清脆的锵啷一声,两把剑上快速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迈入断裂的前夕。 无问剑,这把被粗糙手法强行拼合的灵剑又要断了。 尘文简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不及多想,他猛然发力震开断剑,在它不依不饶地再度刺向自己时,抬手斩落剑锋,砍在它裂纹最密集的位置。 只听铿锵利响震彻四野,断剑应声而碎。 下一秒,尘文简听见手中的长剑发出一声似叹息似哀鸣的鸣响,拼合两截剑身的血色纹路被撕扯拽碎,整柄剑再度从中断开。 银白的剑刃斜插在地上,刃上一尘不染,仿佛一泓秋水,一片镜面,映照出血色天地、尘文简伫立其间的,被鲜血染红的身影。 以及他身后姗姗来迟的宁不凡。 尘文简因重伤而略显涣散的眸光一凝,猛然转身望向封剑塔的入口——封剑塔主早已不在那里,来的人不仅有宁不凡,还有尘云离。 “你们怎么进来了?”他捂着肩上的伤摇摇晃晃地走向两人,声音里难得流露出几分焦急,“快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塔门在尘云离背后快速并拢,紧接着隐没在虚空之中,延伸出一片更为广阔的战场,骸骨盈野,风声凄怆。 “靠,居然把门拔了,真不要脸。”尘云离骂道,“幸好我们速度快赶上了,否则岂不是要被关在门外?” 宁不凡:“……” 这是重点吗? 尘云离刚骂完,尘文简便踉跄着走到他身旁,用力扣住他的肩膀:“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 他气都喘不匀,麻木的痛觉神经似乎也因尘云离的到来而被唤醒,疼得他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惶急与不解。 “我们是朋友,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让朋友独自冒险的人吗?”尘云离拍拍他的手,稍微用力掰开,反摊过来,“别攥手,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伤,血都快流尽了吧?” “……” 事已至此,生气也是无济于事,何况尘文简也没法冲他发火,只能收敛情绪,恢复冷静。 他挥手招来无问剑的剑刃,连同剑柄一起递给宁不凡。 “抱歉。”尘文简说。 “不用道歉。我说过,如事不可违,不用勉强。”宁不凡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没有奢望,自己也就不会失望,接过无问剑后用袖子擦了擦,抱在怀里。 第40章 “对了。”尘云离环顾四下,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铸剑炉不是都发动了吗?封剑塔主呢?他是不是……要开始锻剑了?” 尘文简眸光微暗,正要回答,半空便突然炸开一阵惊雷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成了!我设想中的神剑今日就要练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铁幕垂落,随之而来的是四面八方骤然燃起的烈火,金色火焰像有生命一般冲尘文简汹涌奔去,汇聚成洪流巨浪,猛然将他吞没。 “尘文简!……” 尘云离大惊失色,下意识扑过去抓他的手,却在靠近的瞬间被震开。 与此同时,另一半焰流浩浩荡荡冲向宁不凡——准确地说,是冲向他怀里的无问剑,但因为他抱着断剑不肯放手,所以火焰便将他一并缠绕淹没。 “宁先生!宁不凡!松手!” 尘云离是唯一一个被火焰绕开的人,大抵是因为封剑塔主不希望自己的锻材中出现杂质,也正因如此,宁不凡没有立刻被火烧死。 他站在火团前,徒劳地劝道:“明先生不会希望你死在这里的!” 宁不凡轻笑一声,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五彩绳,彩色光芒源源不断地从中淌出,试图覆盖他全身,为他挡住火焰的伤害。 可是它承载的力量到底有限,很快便后继无力,在火里断开,被烧成灰烬。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进封剑塔的真正目的了吗,尘云离先生。”宁不凡遗憾地看着那一捧灰烬洒落,自己编它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又来阻止我做什么?” “人总是要有梦想么。”尘云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万一你听进去了呢?” 是啊,他当然知道宁不凡为何而来,也知道宁不凡已经做好跟明少荼同生共死的准备。 尘云离决定带他进塔的那一刻,就知道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明少荼与宁不凡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早已成为他人生最重要的支柱,失去明少荼,他不可能独活。所以与其让他自尽,或者死在封剑塔主手下,尘云离愿意成全他,让他和心爱的弟弟死在一处。 关于此事,尘云离纠结过,也犹豫了很久,纵然知道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可站在他面前的宁不凡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眼睁睁看着宁不凡去死,那与帮凶无异。 可是他不帮又能改变什么?只会让宁不凡带着巨大的遗憾死去,那真的是为他好吗?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自欺欺人的逃避。 尘云离想了整整三天,备受折磨,最终决定答应他的请求。 就当这是一个游戏,他在为纸片人完成最后的心愿。 哪怕没有奖励。 宁不凡蜷坐在地上,将两截断剑完全拢入怀里,维持着这个守护姿态,任由火焰冲破五彩绳——明少荼留下的最后一点防护灵力,将他烧得皮开肉绽。 “我听进去了,但还是决定这么做。” “多谢你。” “轰——” 磅礴的轰鸣声冲破云霄,两道烈焰洪流在尘云离面前汇合,恢宏金光充盈着整片天地,随即拔地而起,仿佛一帘倒悬的瀑布,撕开异空间,直入九霄。 尘云离看见火焰里闪过尘文简的身影,反射性上前,却被高温和火星逼退,只能隔着数米之遥,眼看他的身躯融化在灿烂的金色里,流向天空。 “我还能做什么?” 尘云离喃喃道,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尘文简,可是若不做点什么,他恐怕会被漫长的等待和满心的焦虑逼疯。 于是他想起,自己昨日收集的加了铁水的血还没有给尘文简。 尘云离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瓷瓶,连瓶子带血用力抛进面前的火焰瀑布。 “去你大爷!——” 第02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封剑塔主脚踏虚空, 站在完全启动的铸剑炉外,确认无问剑融化后的锻材已经和尘文简的血肉一并融入炉火,内心的狂喜难以遏制, 往里加入辅料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接下来要做的, 就是利用辅料,在炉火的灼烧下分离两大锻材内蕴含的杂质, 并激发其特质,将它们融为一体,诞生新的特性。 不出意外的话, 他打造的这柄新剑会拥有剑魂, 拥有尘文简不死不灭的特质,还会弥补无问的短板——即剑身本体的脆弱。 他将得到一柄完美无缺的凶器,在铸师史上名垂千古, 永垂不朽! 一想到这, 封剑塔主便不禁大笑出声,狂妄入脑的他全然没有考虑失败的可能。 “轰!——” 蓦地,突如其来的轰鸣巨响在山顶炸开, 半个山头塌陷下去,裂痕蔓延至水井边沿,山腰处土石滚落,草木倒塌。 封剑塔主的耳膜差点被震破,这令他始料未及的变故也把他从喜悦中拽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连忙收敛心神, 停止加入辅料, 将灵识探入铸剑炉,想查看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虽然他的修为尚不足以让灵识完全离体, 但由于封剑塔是他炼制的灵器,将灵识融入其中检查状况并不难。 然而不看不知道, 一看封剑塔主好悬没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寄予厚望的两大锻材居然一个都没有融化,更别提融合,炉火的温度到现在都没升到他预想的一半,哪怕声势浩大,也只是个花架子。 第41章 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铸剑炉内多了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铸剑炉里会有这么多废料!”封剑塔主瞪大眼睛,灵识扫过炉子内部,越查越疯狂,“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会这么多!” 开炉之前他检查过封剑塔,确认没有任何损毁故障之处,却偏偏忘了清理炉子本身。 事实上,封剑塔从建成开始就不曾投入使用过,今日是第一次启动,因此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清理问题。 却没想到,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变成了此刻令他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 “是谁!是谁在我的铸剑炉里放了这么多废料!” 封剑塔主青筋暴突,气得眼底都泛起了红血丝,咬牙切齿地喝问。 下一刻,他就看到被炉火隔绝的“杂质”尘云离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抬手扔进炉火里。 “去你大爷!——” 封剑塔主:“……” 瓷瓶在火中爆碎,混杂着铁水的血液没入其间,由于沾着尘文简的血,几乎是瞬间就被铸剑炉吞没融合,甚至没给封剑塔主留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于是他便知道了炉子里那么多废料的来源。 也隐隐猜到了这个举动背后隐藏的可怕内情。 “混账!安敢如此毁我心血!” 转过弯来后,封剑塔主气炸了肺,周身卷起凄厉的风,吹得长发飞舞,衣袂飘扬,活脱脱一个怒发冲冠的反派形象。 他五指成爪抓向尘云离,身前的空间爆起尖锐的鸣响,可以想象如果尘云离当真被他抓到,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一瞬间,封剑塔主脑海中闪过无数酷刑,比如一寸寸捏断他的骨头,比如抽出他的灵魂用毒火熬炼…… “砰!砰!——” 就在封剑塔主气疯了悍然出手之际,铸剑炉内又起了新的变故。 仿佛有人在持剑重重劈砍炉壁,整座封剑塔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闷雷般的击打声滚滚流入封剑塔主耳朵,终于勾回他的理智。 他一个激灵从急怒中清醒,条件反射地将灵识扩散至整个铸剑炉,寻找动乱的来源,包括同样在发颤抖动的炉火。 正在攻击铸剑炉之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封剑塔主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入了圈套,便迎来一记……不,两计迎头痛击—— 湍急的火瀑下,尘文简用血淋淋的手抓住无问剑刃和剑柄的拼合处,火焰将他右手的血肉灼入剑身的缺口,将其严严实实地填满、缝补完整。 封剑塔主的灵识闯进来时,尘文简右手只剩一截白骨,而无问剑的两截剑身几乎完全合拢,恢复如新。 刃面上寒光一闪,剑意如秋水升腾,水波攥在骤然现身的俊美剑灵掌心,手起剑落,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过他的灵识。 “啊!——” 封剑塔主惨叫着捂住额头,还没来得及将受创的灵识收回本体,就见尘文简用完好的左手提着无问剑,挥剑直斩,将他的灵识从中裁开。 “不、不要!——” 深入灵魂的剧痛拖累了封剑塔主的反应速度,他连阻止的话都没有说全,就被排山倒海般的痛苦淹没了意识。 灵识被斩碎,封剑塔主呕出一口血,从半空重重坠回地上,原地砸出了一个人形浅坑。 仿佛被人剖开骨肉,挖出魂魄,放在砧板上一片一片地凌迟,尽管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实际伤害,却依旧七窍流血、肌肉骨骼倒转扭曲,像一只被孩子肆意拧转关节的人偶,模样凄惨。 率先破裂的是他的心脏,然后是身体各处的血管,鲜血喷涌而出,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他的全身。 他还没死,却不如死了。 随着封剑塔主的倒下,铸剑炉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各个机关部件逐渐停摆,直冲入云的火焰洪流也在消退、熄灭。 尘云离呆呆看着面前的异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就扔了瓶血吗?催化剂也没有起效这么快,又这么猛的吧?”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尘文简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云离。” 云离?谁唤他唤得这么亲昵? 这是尘云离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抬头,在散碎的火焰星子里望见尘文简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一身血衣斑驳,但大部分伤势已经痊愈,看着也没缺胳膊少腿——除了握着剑的右手。 “你的手怎么了!” 顾不上纠结他的称呼,尘云离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捧起他化为森森白骨的手掌,连带那柄银白色的长剑一起。 “没事,救人的代价。” 尘文简屈指轻弹剑刃,身旁彩光一闪,明少荼自光芒中走出,怀里抱着昏迷的宁不凡。 明少荼是剑灵之躯,却与人无异,只不过比之从前长开了许多,本就英俊的相貌更是精致得令人目眩。 他向尘云离和尘文简躬身道谢,微卷的黑发自肩头如瀑滑落,垂在宁不凡指间。 宁不凡下意识攥住,再不肯放。 “太好了。”尘云离悬了许久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粲然一笑,也握紧了尘文简的手,“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 从废弃的封剑塔内走出,山下沸反盈天的议论隐约顺着山风飘了上来,但尘云离无心去听,揣着手看着尘文简用无问剑了结了封剑塔主。 第42章 这个人只是尘文简的传奇人生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配角,死得凄惨,也死得痛快,不似他之后的仇敌和儿子,个个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你是如何把他伤成这样的?”尘云离问。 尘文简点了一把火,将封剑塔主的尸体烧成灰烬。 “修行者有五大境界,心术、心魂、心欲、心惘、心玄,每一境界又分为三品。他不过心术三品的修为,未至心魂境,灵识不能离体,仗着封剑塔是他炼制的灵器才勉强让灵识与之融合,方便控制使用。却也因此让我抓住机会,斩了他的灵识。” 灵识是灵魂的延伸,不修炼到心魂境界非但不能离体,本身也十分脆弱,一旦遭遇重创,创伤便会同步作用到灵魂上。 尘文简斩了他的灵识,跟把他的魂魄砍成两半没什么区别,即便今日不杀他,他也活不过三日。 灵魂之创,无人能治。 尘云离问:“所以你故意被炉火灼烧,就是为了让他在锻剑时放出灵识,好让你有一击必杀的机会?” “正是。”尘文简颔首,见他面上隐有怒色,解释道:“此事太过危险,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方才若不是有无问剑在手,我也无法如此轻易就重伤封剑塔主的灵识。” 说到无问剑,尘云离又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或者说被他刻意隐瞒的细节。 “你用自己的血肉把断裂的无问剑补好了是不是?” “……” “哦对了,我记得剑身毁损不会影响剑魂本身,之前见到我和宁先生时,你怎么不提醒我们?不但不提醒,你还故意道歉,让宁先生以为事无转圜,差点陪这把断剑一起死?” “……”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故意顺着封剑塔主的计划把无问剑弄断,然后和断剑一块进入被废料杂质污染过的铸剑炉,利用炉火将剑重铸,再等待时机砍封剑塔主的灵识?” “……” “咳。”看尘云离越说眼睛瞪得越大,像只被偷了坚果的气鼓鼓的松鼠,尘文简轻咳一声,没什么底气地说:“我可以解释……” “尘文简,你大爷的!”尘云离抬脚踹他,“你早有盘算你不说,害我担心这么久!” 尘文简没敢躲,老老实实挨了两脚,右手藏到背后,指尖轻敲无问剑刃,明少荼便十分上道地化光离开,顺便带昏迷的宁不凡回家休息。 不是他不想留下看戏,而是因为他也有账要被人清算。与其在这儿看热闹,不如早点回去准备,至少要先打好解释的腹稿。 比如,他毫不反抗地被封剑塔主带走,是因为原本的无问剑身内有剑主留下的禁制,他无法反抗。 当然,重铸后的无问剑肯定没有,但他必须说有。 嗯,必须说有! 将“闲杂人等”打发离开,尘云离的第三脚也踹完了,尘文简估摸着他的气应该消了一多半——本来也没多生气——便整了整表情,小心翼翼将只剩森白骨头的右手递到他面前。 “干嘛?装可怜啊?”尘云离双手环胸,斜眼睨他,“装也没用,我能替你长肉吗?” 虽然他把话说得凶巴巴的,但眼底并没有多少怒意,也没转身离开,尘文简弯了弯眼睛,用骨手捏住他衣角。 “无妨,劳烦你帮我包扎一下这只手,过几日皮肉便会重新长好。” “哼,自己包。” “我单手不大方便。” “你不是修行者吗?法术呢?让狗吃啦?” “伤得太重,暂时用不了法术。” “……” “云离,你真的气得不愿帮我了吗?” “……” 尘云离看了看他认真又希冀的眼,又看了看他白森森的骨手,挫败地呼了口气,扯着他的衣袖把人往房间拖。 “不要叫我云离,肉麻兮兮的。” “嗯,都听你的,云离。” 第023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三) “恭喜审核员完成第一阶段审核任务, 您可以选择开启第二阶段任务,或者离开本世界略做休整。” 尘云离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用绷带缠完尘文简最后一根手指。 他的手生得漂亮, 指骨修长分明, 莹白如玉,即便失去血肉也并不狰狞, 反而有种奇特的艺术感。 尘文简倚在床头,有些恹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尘云离, 似乎要通过目光将他深深嵌进心底。 杀封剑塔主是借助陷阱讨巧, 他没出几分力,但开炉之前受的伤,以及开炉后弥合无问剑付出的生命力却是实打实的。前者令他失血过多, 现在还没恢复过来, 后者更是损及他的根本,难以复原的右手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表现。 如此算下来,杀封剑塔主倒成了次要目的。 所幸最终皆大欢喜。 尘云离将尾端绷带在他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固定, 为了不影响他的皮肉生长,绷带缠得很松,略微一动便会露出底下的指骨。 他又帮尘文简看了看其他伤口,见恢复得还行,放心不少。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尘云离走到桌边倒水, 牛饮三大杯, “我看你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赶紧睡吧。” 尘文简确实十分困倦,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三千斤铅,一闭眼估计就能入睡。 可他混沌的脑子里始终有个念头, 若是现在睡去,等再醒过来,便见不到他想见的人了。 第43章 他想见的人,尘云离。 “我不困。你若是累了,”尘文简往床里侧挪了挪,让出半个床榻,“可以上来休息。” 尘云离放下水杯,回身坐在床沿,两人离得近,明亮的天光足以照亮他们眼神间流动的暗潮。 “系统,第二阶段的时间线会接着第一阶段吗?” “不会。第二阶段将回归原世界线,第一阶段发生的所有事都将压缩成记忆,以梦境形式灌输给相关重要角色,包括尘文简、宁不凡和明少荼。” “五分钟后将我送出本世界。” “好的,审核员。” “你在想什么?”尘文简忽然凑近,黑眸幽深宁静,点落细碎的光,令尘云离无端想起山间清泉被日光折射的斑斑波光。 他是尘云离见过的最血肉丰满的纸片人。 “我在想晚上吃什么。”尘云离推着他躺下,拉过床尾的被子抖开,盖在他身上,“你手不方便,今晚我下厨好了。炒饭怎么样?” 尘文简平躺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闻言,偏头看了看他。 尘云离曲肘撑着枕头,垂眉敛目,一拢长发从肩头滑落,湃水般油黑发亮。阳光从他背后照来,又被他挡住大半,光线沿着他的身形轮廓镀上融金般的毛边,软绒绒的,还有点可爱。 他的姿态与相貌,让尘文简从倦懒疲惫的大脑里掏出了一些过往的记忆碎片。 那会儿他几岁?十岁吧,还在市井间流浪,偶然间进了个书铺当杂役,正巧赶上时下热门的话本发售,他去仓库搬书。 话本的主人公是传说中的鲛人,不知找的哪个画家为他画了夹页。画上的鲛人也是这样披散着长发倚坐在海边礁石上,月光从他身后投来,显得慵懒随性,即使看不清脸,都让人觉得他一定好看极了…… 想着想着,尘文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临睡前伸手卷了尘云离一缕头发在指尖,不知是好奇那柔亮发丝的手感,还是做个警戒“装置”。 “我醒来……还能看到你吧?” “……做个好梦。” …… “已脱离报告专属虚拟世界,请审核员在二十四小时内开启第二阶段。” 系统尽职尽责地提醒完,便沉寂下去。 尘云离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坐在电脑前,邮箱里第一篇待审核报告的标题后方多了两个标签,一个是“已完成第一阶段”,一个是“点击开始第二阶段”。 他再一看时间,虚拟世界里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放到现实不过三分钟。 尘云离呆坐片刻,伸手握住鼠标,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这高科技产物怎么用,把邮箱最小化,点进工作界面。 他在虚拟世界生活得太久,遇到的事情又多又密,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正常。 好容易在工位上磨到下班时间,尘云离自觉捡回了过去二十多年在现代社会生活的经验,关灯锁门离开。 一转身,下了楼梯,面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万家灯火闪烁在头顶,盖过了漫天繁星。 宽阔的街道上铺满了夕阳余晖,人人摩肩接踵擦身而过,红绿灯后挤满了上班族的大车小车,拥挤又忙碌。 尘云离出神地跟着人群走,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紧接着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扯,一辆电动车从他面前呲溜滑过。 “没事吧小伙子?”挎着菜篮的大妈关切地道,“现在是下班晚高峰,路上车多人多,走路要看路啊。” 尘云离笑了笑:“谢谢阿姨。” 大妈摆摆手,眼见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快步走向对面。 尘云离原本也要走对面那条路,他家就在路上,但转念一想,还是拐进了旁边的路口。 这里是美食一条街,道路两边都是流动性摊位,各种小吃应有尽有,不求味道正宗,只求好吃且量大管饱。 小吃摊后面是各种商店、超市,天还没黑,灯已经亮起来了,正好赶上人不多,售货员们换班出来吃饭,虽然营造不出夜里那种人山人海的盛况,却也热热闹闹,充满烟火气。 尘云离不常来小吃街,他是懒人,更习惯点外卖。不过他有个热爱探寻城市美食的朋友,对这里的小吃摊如数家珍,哪家烤串有新疆风味哪家烤得老,哪家手抓饼舍得加料哪家料少但是好吃他都知道,并且十分热衷于在朋友圈分享。 他那朋友推荐过小吃街哪个摊位的炒饭做得很香来着? “啊,找到了。” 尘云离在靠近街尾的位置找到一家名叫“素家小炒”的摊位,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大眼睛圆脸蛋,笑起来明媚灿烂,他朋友就是冲着跟姑娘搭讪来的,没想到最终拜倒在了她的厨艺之下。 “你好,我要两……一份炒饭。” 姑娘点点头,用锅铲指指头顶,示意他看菜单。 尘云离扫了一眼,开始报菜名:“加牛肉加小龙虾加火腿加青菜加腊肉加肥肠加胡萝卜加煎蛋多加一份甜玉米粒,嗯,就这些。” 姑娘一脸好笑地看着他:“就这些?客人你要是在这吃,我得给你用个盆上饭。” 尘云离不好意思地挠头:“打包,我带回去吃,吃不完留到明天热热当早餐。” “好的。” 现下就他一个客人,姑娘挽起袖子起锅热油,将米饭和各种食材依次放入翻炒,不一会儿摊位周围就飘起了浓郁得让人垂涎三尺的香味。 第44章 尘云离本来不饿,可这香气一出,顿时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饥肠辘辘的感觉瞬间就来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掏出手机刷朋友圈,正好看到推荐这家炒饭的朋友发了新的探店视频,主题是菌子火锅,就随口问道:“老板,你吃过菌子吗?听说这是第一次吃了中毒第二次还要吃的美味。” 姑娘炒饭炒得满头大汗,脱口而出:“客人,您这份饭真的加不下了!” 尘云离:“?” 姑娘:“……” “哈哈哈。”她用干笑掩饰尴尬,“菌子嘛,听说过啊,不过那是地方特产,咱们这儿好像没有,有也不正宗,还贵,我没尝过。” “我也没吃过,想试试。”尘云离没把她的口误放在心上,立起手机给她看,“我朋友推荐了一家菌子火锅店,看上去不错。” 姑娘探头瞧了一眼:“嗯,确实,等有空我也去尝尝。要是味道真的好,那我也引进一点加在炒饭菜单里。” 尘云离眨眨眼。 她轻咳一声:“但是您这份是真的加不下了,下次来点如果想加菌子,务必要去掉一项别的。” “好吧。” 十分钟后,尘云离提着沉甸甸的炒饭踏上回家的路。 尘云离家在小巷里,城市化进程似乎绕过了这片区域,路是青石板路,房屋是黑瓦白墙的老房子,家家户户门前院内种着花花草草,还有养鸡的,除了偶尔骑着电动车经过的人,简直就像闹市里的世外桃源。 他的父母是省考古队的,半个月前出差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活物,哦,还有院里水缸中的睡莲和鲤鱼。 尘云离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喂鱼,摘两片新鲜花瓣泡茶,然后才把足足用了三个快餐盒才装完的炒饭打开,开始吃晚饭。 家里少了母亲敲键盘打字、父亲翻书做批注的声音,总觉得太过安静,没有什么人气。 尘云离想了想,端着一盒炒饭坐到沙发前,开电视,随机选择一部家庭伦理剧播放。 很快,满屋子就都是鸡飞狗跳吱哇乱叫的声音,热闹多了。 诶,生活就是这个味儿,继续撕,撕响些,不要停。 尘云离笑眯眯看着电视,半晌,笑容慢慢从脸上褪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寂寥充塞在他心口,朝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扩散蔓延,凝滞于心跳和血液里,无法驱散。 他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知道考古这项工作时,母亲对他说的话。 “妈和你爸不是什么优秀的考古学专家教授,考古于我们而言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谈不上热爱。非要说我们对那些古迹古物有什么感情,那就是怜惜吧。” “它们尘封在地底下,阴暗无光的墓穴里百年千年,每天与早已作古的主人相对,与虫蚁作伴,实在是太孤独了。我们将它们带出古墓,扫去尘埃污垢,放在博物馆里作为历史的见证被无数人注视、观察、研究、欣赏,相当于让它们重活一世。不能说是拯救,但……还挺有成就感的。” 尘云离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心理,直到现在也是,但他对那些沉埋黄土的古物的遭遇却有了些感同身受。 孤独啊。 尘云离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要命地追求新鲜感,追求刺激的人生,去旅游,去蹦极,去玩极限运动。 因为安稳的生活千篇一律,稳得久了,就会变成一潭死水。稍有一点变化,都会带来新奇刺激的感受。 而一旦习惯了这种感受,就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毫无起伏变化的生活方式了。 他现在就是这样。 尘云离看了一眼时钟——六点。距离明天上班还有十四个半小时。 “啧,我怎么这么想上班呢?”他抓起抱枕捂脸,瘫倒在沙发上。 第02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四) 人间岁月步履匆匆, 封剑塔内四时恒长。 尘悄云已经在此隐居一百三十余年。 清晨,塔门从里面推开,一道颀长身影提着笤帚步入阳光下, 雪白的衣衫翻飞着扫过地面, 纤尘不染。 尘悄云微微仰头,日光倾泻, 漫过他精致的眉眼唇鼻,随意扎成一束垂在胸前的黑发,像是一卷封尘多年的古画缓缓铺开, 陈旧残损的布帛也掩不住笔触间的细腻典雅。 他仰看天色, 又屈指掐算天时,眉尖微微一动。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日了。 “砰……” “砰——” “砰!” 封剑塔底骤然传来三声沉闷的敲击, 间隔时间相等, 力度则逐渐加重,最后一声甚至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将整个山头连同上面的高塔震得颤动不已。 尘悄云扎根似的稳稳立在原处, 提起笤帚敲了敲地板。 “时辰未至,现在离开这里,对你有害无利。” 这回敲击声停顿的时间长了片刻,再度响起却比前两次更加剧烈和尖锐,仿佛有人拿着锐器在铁板上用力划拉, 大有他不制止就一直这么折腾的趋势。 尘悄云闭了闭眼, 多年静修的养气功夫让他不受这种杂音影响,但山下百姓众多, 总不能时时造其惊扰,无奈之下, 他放下笤帚,转身走回塔里。 封剑塔的布局承袭旧制,依然狭窄,依然以螺旋向上的楼梯连接上下,只不过比从前多了一道通往地底的斜坡。 第45章 尘悄云进塔后,地底的声音便停了,制造动静的人似乎可以感知他的行动,知道如何拿捏他却不碰他的底线,让他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 能做到此事的,世间唯有一人。 斜坡之下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四角点着油灯,光线聚拢到中间,照亮那口半嵌在地下的冰棺。 冰棺上缠绕着好几根半米粗的锁链,整座棺椁刻满了繁复庞杂的阵纹,不像是用作安葬,像用来封印恶鬼。 尘悄云走近一看,冰棺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这些纹路破坏了阵纹的完整性,锁链也断了一根,看上去像是棺内的东西进行过一番激烈挣扎,把它们毁损成这样。 尘悄云神色不变,弯腰检查棺底的状况,很好,没有损伤,下方埋的几颗珠子也完好无缺。 他稍微松了口气,抬起手,余下几根看似完好,实则各有损坏的锁链便自动散落在地。 下一秒,棺盖被巨力顶飞,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玄色袖角扬起,苍白的手扣在棺椁边沿,指节修长漂亮,毫无血色,透着一种诡谲的非人美感。 那只手轻轻发力,棺中之人便坐起身,黑发如瀑散落,仿若夜色里倾泻的水流,自他肩头滑散淌过,垂叠在腰间。 碎发遮住他大半张脸,他用另一只手松松撩到脑后,露出同样苍白的面颊,眉如墨画,眼似春江,淡色的薄唇微微扬起,冲尘悄云露出一抹冷而邪气的笑。 尘悄云倒退半步,听见他懒散地说:“吾儿,许久不见了,你让我做了好长的一场梦啊。将我封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百多年,又设下阵法为我疗伤续命,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我们刚正不阿的正道魁首,也有私心呐。” 尘文简抖抖衣袖,刚从棺椁中跨出,周身便洇开薄薄一层雾状的魔气,魔气似乎会吞噬光线,石室里本就不明亮的顿时又昏暗许多。 “父亲。”尘悄云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向他拱手行礼,而后不紧不慢地解释:“您切实死过一回,在最终的战场上被我斩于剑下。我杀了您一次,便已是为无辜受难的苍生讨回公道。将您救回,则是履行我为人子的职责。” “哼,我把你养这么大,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冠冕堂皇的时候。”尘文简摊开五指,浓郁的魔气在指间蒸腾流转,“我如今仍是邪魔之身,你不担心我再一次为祸天下?” 尘悄云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选择了反问:“父亲认为支撑您这具新身体的命源来自于谁?” “以你的性格,总不会是你时时放在嘴边,挂在心上的天下苍生。大抵是哪个邪魔倒霉蛋,或者是你自己?” 尘文简兴致缺缺地回答,丝毫不控制体内的魔气,任它们冲击着这具新生的脆弱躯壳,继而向四周逸散。 “不是。”尘悄云摇头。 这倒是出乎尘文简意料,也让他升起几分好奇:“那是谁?哪位活佛愿意献出自己的命源,救我这个险些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尘悄云笑了一下,很温柔的笑,将他看得一怔。 尘悄云挥了挥手,地下铺着的青砖一排排掀开,如退却的潮水堆积在石室两侧,四角的油灯火焰也迎风而涨,盖过尘文简身上的魔气。 青砖之下不是土层,是另一间石室,以琉璃顶覆盖,灯光落于上方,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尘文简在一片梦幻的光芒里看到了他沉眠的幼子。 尘云离睡在兄长为他打造的琉璃天地中,维持着青年模样,已经长开的五官清俊秀丽,薄唇带着艳色,哪怕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也丝毫不见死气,仿佛只是在做一场长长的美梦。 看到那张脸,尘文简倏然瞳孔剧震,刚苏醒还倦懒不想动的大脑飞速运转,转出一段记忆……或者说梦境。 是的,那是个梦,他非常确定。 梦的开始是一段久远前的过往,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不及反应便已消散。紧接着就是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仿佛是上苍亲自执笔,在少年时期的他身边添了一道身影。 那人与过去的孤寂的自己并肩,拉着他的袖子走进红尘,呆得看不出他的真面目,还一厢情愿地担忧、关心他,为他被不公对待而生气…… 梦境停留在一个温情脉脉的节点,亲手弑师的少年尘文简迎来的不再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指责谩骂,而是一个真心实意在意他的人的关切。 他唤他尘文简,他叫他……云离。 尘悄云取回冰棺下方的三颗珠子,它们本是蓝色,其中两颗现在已经变为透明,只有一颗还带点丝絮状的浅蓝。 “父亲,救你的是小弟的命源。”尘悄云道,“他一辈子都在为此事劳碌奔波。您说您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他吗?” 尘文简心神俱震,一股磅礴的痛楚山呼海啸而来,几乎将他的灵魂灭顶。 但他神色分毫未变,尘悄云就只看到他体内喷涌而出浓厚的,恍如黑云般的魔气,没等抵抗,魔气又倒流而回,掩在他曳地的玄色衣摆之下。 尘文简抚上心口,胸腔内空荡荡的,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一团微凉的光。 他蹙起眉头,一时心绪复杂。 对于这个天赋平平的幼子,尘文简一向当成宠物来养,就像养只猫儿狗儿似的,因为不上心,所以只给他想要的,却从不教导他任何事,放任他长得歪扭残缺。 第46章 直到死时那一刻,他眼前浮现过那么多人和事,里面都没有腾出哪怕一个位置给这个小儿子。 可是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梦境里,无数血腥晦暗的往事中,只有他的小儿子……不,是长着他小儿子脸的那个少年为他驱散了一点阴霾,让人世的光明短暂照在他身上。 命运对他极端吝啬,他一辈子都在失去,就连那个美梦,也要在他最开心的时候戛然而止。 “父亲,你在想什么?”尘悄云见尘文简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望着小弟尸身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厉,想到从前他对弟弟那不负责任也不走心的溺爱,顿时就是一阵心悸,想也不想便挡在他身前,“小弟已经不在了,强留他的身体是我的私心,您有火冲着我发,别再折磨他了。” 尘文简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你给我制造的新身体用了他的命源,脆弱得经不起我一次全力出手。若是我再有残害无辜的行为,导致身躯损毁,我便会再死一次,是吗?” 尘悄云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没错。您的灵魂在那场大战后也损伤严重,如今不过是强靠魔气和小弟的命源缝补拼合。一旦失去这具新身体,魂体崩散,您便没有第二次复活的机会了。” “……呵。” 尘文简冷笑:“这就是你给为父上的枷锁?” “救您是小弟的遗愿,他虽然并不视我如兄,可我认他是兄弟,自然要为他弥补缺憾。尽管如此,我也要为苍生考量。”尘悄云淡淡地说道。 “吾儿果然还是那个正道栋梁。” 尘文简斜了他手中的珠子一眼,忽然拈过一颗攥住。 尘悄云怔了怔,不明所以之际,就见他魔气爆发,如云的墨色顺着他的手臂源源不断注入珠子,少顷,整个珠子便被染成纯黑。 他将珠子随意抛向尘云离,琉璃顶锵然一声破碎,五彩的碎片如雨坠落,墨珠悄然融入少年停止起伏的胸膛。 “我不喜欢束缚,所以,醒来吧,吾……云离。” 最后两个字,他念得很轻,还有一点错觉般的温柔。 …… 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尘云离八点准时坐在工位上,签到打卡后立刻登录邮箱,翻到第一篇未审核论文,点击标题后方的标签,开启第二轮审核。 全程用时三十秒,一气呵成。 开启第二阶段有三十秒的倒数,系统温柔提醒:“开启第二阶段审核后,审核员将进入原始时间线,成为主角尘文简次子尘云离,融合他的全部记忆和经历。这个过程会持续十分钟左右,审核员将全身心代入到角色当中,请注意守住心神,不要迷失。” “明白。” 尘云离答应得爽快,系统也不再废话,倒计时一结束,他便眼前一黑,紧接着在一种魂魄离体的错觉中进入一具全新的躯壳,开始融合……或者说切身经历他的一生。 他诞生于凄风冷雪的夜晚,因家中孩子太多而被父母遗弃在路旁,是几个乞丐救了他,自己也以乞丐身份活到五岁。 五岁那年,他所在的边境城镇爆发雪灾,一夜之间冻死了数百人,包括他的几个亲人。他蜷缩在亲人尸体间等死之时,一只干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拎猫崽似的将他提了起来。 那人长得很好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哥哥。 然后就是长达一百多年的得与失。 尘云离在尘文简身旁受尽宠爱,兄长也多让着他,可他只喜欢父亲,不喜欢兄长,因为父亲总是夸奖兄长,对他却只有逗弄宠物似的迁就溺爱。 后来父亲死了,兄长离开,他怀揣着一个执念行走人世,做着被所有人斥为痴心妄想的事。 他的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到他死前都还在劝他放下。 可他没有放,这一回妥协的仍然是他的兄长。 就像幼时他任性撒娇,大雪天要吃十里外百香铺的点心,他十一岁的兄长也冒雪去为他买来。 就像他要杀他兄长,他的兄长还一直暗中派人保护关照他。 就像他求兄长用自己找到的方法复活十恶不赦的父亲,兄长也沉默应下……那样。 合眼的前一秒,尘云离觉得自己真是个蠢蛋,一生平庸,一生被他人庇护在羽翼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要去走最崎岖的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执着,本不该用在这些地方。 可是天杀的,为什么他仍然不觉得后悔? 是啊?为什么他不后悔? 意识渐渐回笼,尘云离肺都要气炸了,想把原时间线的尘文简踹一顿再塞进木桶里,从封剑塔顶扔下去。 然后,在醒来的前一秒,他真的听到了尘文简的声音: “……苏醒吧,云离。” …… …… …… 他居然有脸叫我云离! 尘云离猛地睁开眼,反射着斑斓彩光的琉璃碎片如倾泻的星河从头顶坠落,尘文简一袭黑衣,随星河流淌的方向朝他走来。 他身旁还站着个白衣美男子,不知为何又惊又喜地看着尘云离,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说什么。 尘云离却无心关注这些,他手掌撑地跳起身,磅礴的魔气从体内迸发,化为云雾盘旋缭绕。 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身前的尘文简,他冷笑一下,抬腿—— 第47章 “咔”一声踹上了他的膝盖。 第025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五) “啪!” 这是鞋底与膝盖骨碰撞的声音。 “咔嚓!” 这是骨头错位的轻响。 尘文简散漫的笑容僵在脸上, 右腿一折朝旁边踉跄,姿态如玉山倾颓般的优雅,丝毫不见狼狈。 尘悄云也在小弟的举动下愣住, 只是潜意识里对父亲新生的脆弱躯壳的关注, 令他条件反射地扶住跌倒的父亲,以免他摔在地上, 再把其他地方的骨头摔折。 尘文简足足愣了五秒,才被腿上尖锐锥心的剧痛惊醒,他冲尘云离茫然眨眼, 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张口就是一句:“吾儿可是被为父的魔气侵蚀了神智?” “谁被侵蚀神智!”尘云离活动腿脚,转动脖颈,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说话间周身魔气流转翻腾, 犹如阴天黑云下沉沉涌动的海潮,“我清醒着呢!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说着,他看了看尘文简完好的左腿, 脚尖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尘悄云清清嗓子,“小弟,你千辛万苦才寻到复活父亲之法,父亲得以重生也是借了你的命源。你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而让从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尘云离转动眼珠,本就偏圆偏大的瞳仁如今更是暗如点墨, 黑漆漆的透不进一点光线。 尘文简为他注入的魔源太过强盛, 虽然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他的性情,但他的身体却免不了收到改造, 原先偏俊秀亲和的长相,此时却显出了一种锋利的魔魅感。 像极了初入魔时的尘文简。 尘悄云被他瞥得心头微凛, 紧接着升起一股疑惑,又干咳一声:“咳。不过,小弟你不是才醒,缘何会生父亲的气?” “哼。”尘云离双手抱肩,耷下卷而长的睫毛,觑着尘文简说:“没什么,只是睡了一觉起来,忽然把以前的事想通透、想明白了。我这位好父亲可从没拿我当儿子过,一直把我当猫儿狗儿似的养。若我真是猫猫狗狗,自然喜不自胜,可我是人,不明白的时候还能将糟糠当盛宴,一旦明白,就只觉得恼火了。” 尘悄云薄唇微启,这位一向宽厚仁慈的正道魁首似乎想为他不做人的老父亲辩解几句,但尘云离一挥手,他便闭上了嘴。 “他养了几十年,我还他一条命,算是两清,踹他一脚不为过吧?”尘云离道。 “……不为过。” “既然如此,我不想当他儿子,不想做回他手底下的猫猫狗狗,是不是也很正常?” “……很正常。” 尘云离点头:“好,那我现在要离开了,请让路。” 尘悄云扶着老父亲退开。 他还是如从前那样,弟弟说什么就是什么,被一径牵着鼻子走。 正当尘云离昂首阔步准备离开时,尘文简突然轻轻笑出了声。 尘云离眨眨眼,还没问他笑什么,就见他一手搭着大儿子的肩膀,另一手扶着错位的膝盖骨“咔嗒”掰回原处,随之而来的痛楚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鬓角的薄汗彰显了不适。 尘文简拍拍尘悄云手臂,挣开他的搀扶,懒懒散散走到尘云离跟前。 他揣着手,头不动,只用眼神上下打量自家这堪称性情大变的小儿子,视线最终停留在他浓黑的眸底,一边看,一边慢慢扬起唇角。 “看什么?”尘云离有些别扭,抿了抿艳色的唇角,“很惊讶我如今对你的态度?” “还好。关于此事,我略有猜测。”尘文简说完,抬起一只修长精致的手,缓缓抚向他的眉眼。 尘云离下意识就要避开,身旁黑雾涌动,也在抗拒他的碰触。 却见他眉峰微挑,低低“嗯”了一声,尘云离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护主的黑雾自然也凝滞在半空与他的袖袍间,将他映衬得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壁画。 尘文简如愿以偿触上他的眉头,指尖如笔如刀,沿着长眉轻扫,从微翘的眼角划过眼皮,而后描摹着挺翘的鼻峰,直至点在柔软的妃色唇瓣上,轻巧敲了两下。 被他摸过的肌肤有点发痒发麻,尘云离皱皱鼻子,使用唯一能用的声带:“你做什么?调戏我?” “傻话。”尘文简屈指弹他额头,“我是在确认你的骨相。”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你怀疑我不是你儿子?” “怎么会,我只想确定一些事。”尘文简迈进一步,逼到他身前半米以内,轻抚的手覆上他半边脸颊,掌心温凉,“吾儿,云离,你与为父,可是做了同一个梦境?” 尘云离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是了,系统说过,审核第一阶段发生的事会以梦境形式灌输给重要剧情人物,尘文简是其中之一。 按照系统的说法,第一阶段的“剧情”相当于公式的必要推导条件,但条件齐备后,具体能推导出什么结果,却还要看角色的个人选择。 尘云离和第一阶段的尘文简只相处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些经历又成了原时间线尘文简的梦境,对他能造成多少影响其实是个玄学,尘云离再自信,此时也有些没底。 当然,他心里没底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问题,退一万步讲,难道尘文简就一点锅都没有吗? 看看他现下的模样,苍白似鬼,俊美得令人不敢逼视,一身气场如魔如妖,搁救赎文片场都只能作为反面教材,用他的无可救药来衬托主角的迷途知返。 第48章 试问哪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在面对这种反派教科书式的人时,心里能不犯怵? 反正尘云离不能。 片刻的出神,让尘云离的呼吸心跳都有些加速,而这正是尘文简需要的答案。 他忽然眉眼俱弯,笑得格外灿烂,灿烂得就像死前拔剑指向尘悄云,挑衅他——要么杀了自己,要么与天下众生同葬一样。 尘云离耳后寒毛霎时根根立起,不及反应,眼前忽的一花,原来是在旁观察情况的尘悄云也被惊到,一个箭步挡到了他跟前。 “父亲,冷静。” 尘悄云抬手拍了拍尘云离的胸口,解除尘文简的禁锢,随即搂着他的腰倒退好几步,掌心辉光一闪,竟是直接拔出了佩剑长青。 几乎是同一时间,尘云离选择缩到他怀里,瘪着嘴说:“哥,他笑得好像一顿能吃三个小孩!真吓人!” 尘悄云:“噗嗤……咳咳。小弟,切莫胡说。” 尘文简的笑容再次僵住,但这一回解封得很快,神情恢复原先的散漫。 他重新揣起手,目光掠过大儿子寒芒轻吐的灵剑,沉沉压在尘云离身上。 那一瞬间,尘云离恍惚以为自己被一头凶兽扑倒,巨大的掌爪按在他心口,利爪探出,压着他的肌肤,力道温柔,却又随时准备将他钉死在地上。 在这种荒谬而难以驱散的错觉中,尘云离听到尘文简说:“云离,我知道是你。这一回,不是梦了。” 闻言,尘云离愕然地瞪大眼睛。 …… 走出封剑塔底,初春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远方雪融冰消的清气。 尘云离在尘文简的指导下笨拙地收拢溢出体外的魔气,由于自己的性命和他渡给自己的魔源挂钩,先前他要离开的理由站不住脚,只能暂时留下。 大抵是因为全身心融入“尘文简小儿子”身份的缘故,他一想到以往尘文简是如何对待自己,尽管明白他对自己亦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心里仍不免憋闷难受。 活得太清醒就是这点不好。 正因如此,尘云离一直闷闷的,直到出了塔底也没搭理尘文简,只跟着从始至终都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尘悄云。 “哥。”他扯住尘悄云衣袖,“我饿了。” 尘文简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挑高了眉毛,广袖下指尖微动,最后却只是捏住袖角用力摩挲。 “想吃什么?”尘悄云反手牵住尘云离的手腕,跟弟弟说话时,语调都柔和三分。 尘云离想也不想就答:“百香铺的点心!” 尘悄云的神色微微凝滞,旋即无奈一笑:“百香铺很多年前便关门了,不过我会蒸桃花饼,现下正是桃花盛放的时节,我做一点你尝尝?” “好。”尘云离笑眯眯答应。 他本也不是真想吃这个,只是某一瞬间怀念惊心,方令他脱口而出。 “这座山上何来桃花?”尘文简慢悠悠地插话,他拨了拨散乱的黑发,发丝如瀑自鬓边垂落,衬得面颊愈发苍白,唇色尤为浅淡,妖异而蛊惑。 “山下有一片桃林。”尘悄云指给他和尘云离看。 山脚南面确有一片桃林,从山顶看去,只见大蓬粉色氤氲漫染,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太远了。”尘文简摇头。 尘云离正想说他们都会法术,这点距离顷刻便能越过,就见尘文简掐指成诀,玄色衣袖翻飞,袖摆上华美的织金纹路轻轻一闪,井边便忽然有三五棵桃树破土而出,眨眼间从幼苗长成老树,枝延叶蔓,花朵吐露芬芳。 尘文简漫步上前,随意折下两枝来,一枝抛给尘悄云。 “喏,你的桃花饼材料。” 另一枝则被他挽在臂间,掐下开得最漂亮的一朵,簪在尘云离耳边。 “听闻世间文人素喜春日簪花,视为风雅之事。”尘文简比尘云离高半个头,垂眸便能看清他的面容,果真人面桃花,相映相衬,“不错。” 他的手指从尘云离耳垂上抚过,声音里含着轻浅笑意,如花间流泉,澄澈而瑰艳。 尘云离的耳朵瞬间红透。 一旁,尘悄云看看自己手里长得横七竖八的花枝,再看看小弟耳边娇艳的花朵,叹了口气。 真是双标得明明白白。 两边都是。 第026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六) 尘悄云独自在山上生活, 虽然已经修炼到辟谷境界,但偶尔闲极无聊,也会买些食材自己做饭, 吃不完便散给山下的百姓, 以至于方圆十里人人都认得他,三不五时便给他送些东西过来。 尘悄云拒绝了大半, 也有一些实在推拒不过,都收在厨房里,柴米油盐、糖醋酱料甚至面粉大米, 应有尽有。 桃花饼工序不多, 做起来简单,且不容易做得难吃。 尘悄云婉拒尘云离帮忙的请求,让他到院子里坐着, 顺便看着父亲。 尘云离虽然仍有点别扭, 不过考虑到尘文简如今的性情和实力,也担心他出山去再次打破人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便同意了。 于是院子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副景象——尘文简悠哉悠哉地喝茶, 尘云离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呵。”尘文简转动茶杯,目光掠过青碧色的茶水,落在他一眨不眨的明眸里,“本来眼睛就大,再瞪便脱眶了。这么怕我离开?” 第49章 “是怕你搞事。”尘云离一本正经地纠正。 尘文简笑了笑, 不置可否, 只是翻开另一只杯子倒满茶,推到他手边。 “行了, 一直这么瞪着眼累不累。我不会跑的,只要你还在这里, 我哪儿都不去。” 尘云离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喝之前狐疑地挑眉:“当真?” “唉。”尘文简夸张地叹了口气,“吾儿如此不信任为父,真是伤透为父的心。” 尘云离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头抿了口茶。 茶水入口,化作一股暖流淌过喉管,熨帖心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得像是一块寒玉,不似活人,倒也没有死去的感觉。 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很薄弱,尤其是后者,手掌按上胸口,要隔很久才能感觉到一点微薄的震颤,跳动的也不是心脏,而是一团微微涨缩的火焰,火焰本身冰冷,所以赖此维生的身体自然不甚温暖。 那是尘文简的魔源,是曾经的天下动乱的源头。 尘云离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在想什么?” 一点柔软的触感戳在眉心,尘云离眨眨眼,猝不及防地被老父亲素白的手戳中额头。 这只手不久前还是冰凉的,现在却有了些许暖意,指尖也浮起淡淡的血色。 尘文简体内燃烧的是尘云离的命源,原来赋予生命的根基不同,生命本身也会有莫大的差别。 “我在想,哥的桃花饼什么时候能蒸好。” 尘云离拨开他的手。 话音刚落,就听厨房里的尘悄云道:“还要一会儿,小弟若是饿了,让父亲用法力结几颗桃子给你充饥。” 尘文简:“?” 看到刚才还人五人六跟自己调笑的老父亲此刻满脸懵,尘云离忍俊不禁:“我哥是不是正道魁首当久了,对谁都一副物尽其用人尽其能的态度?” “或许吧。从前没发现他有这种癖性。”看他笑了,尘文简也微微弯起嘴角,“想吃吗?桃子。” “唔。”尘云离无可无不可。 尘文简就当这是肯定回答,懒懒抬手拂过头顶的桃枝,很快,一颗桃子吹气似的涨大、饱满,轻巧落在桌上,咕噜噜滚到尘云离手边。 尘云离刚拿起,就被两根玉雕似的手指按住手腕。 他挑挑眉:“怎么,不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尘文简笑了笑,“不过你要分我一半。” 尘云离斜睨他:“你明明可以一口气弄出几百颗,为什么非得要我手里这一半?” 跟男人分一颗桃子,总让他想起某个古代典故。 “为什么?”尘文简托住下巴,似乎被他问住了,“入魔之后,我素来随心而为,说得通俗一点——千金难买我乐意。” 说罢,他向尘云离弯了弯眼睛,那两根从尘云离腕上挪到桃子中间轻轻一敲,桃子顿时一分为二,被他拈走半颗。 入魔……还真是找了个万能借口。 尘云离面无表情地啃桃子,拿脆甜的桃肉当做他来嚼。 又过片刻,厨房门从中打开,尘悄云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走向两人。灶台旁的油烟气尚未散尽,环绕在他左右,却如天宫的云雾,为他添了几分飘渺仙气。 桃花饼其实就是用揉了花汁的面团蒸成的面饼,里面有一层红枣泥馅儿,表面撒着白芝麻,一口下去油润清甜,不算惊艳,是很家常的味道。 尘悄云将面饼捏成一朵一朵的桃花,摆在白瓷盘里,边上掐了几朵真花装点。 尘云离拈起一块慢慢咬下,有湿润的热气自饼中溢出,在唇齿间游荡,溢出温暖的甜香。 吃下这块饼,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熨暖了,盘踞在心口的魔源也微微震颤,燃烧得越发旺盛。 “味道如何?”尘悄云倒了杯茶递与他,羽睫微闪,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期待之色。 “嗯,很好吃。”尘云离打量着手中缺了一角的桃花饼,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本以为早就被遗忘的童年记忆。 一二年级的自己,放学后骑着单车飞奔出校园。街道两边有许多小吃摊,有几个他常光顾。 每次经过,他也不刹车,按着车铃叮当叮当地响。老板听到声音便熟练地抓起提前做好的东西——有时是烙饼,有时是炸串,径自朝前伸去。 他骑着车滑过,抄起就走,只留下满地叮叮当当的声响和一句“明天再给钱”。 尘云离笑眯眯地咬下第二口:“是让人怀念的味道。” 这便是喜欢的意思了。 尘悄云垂眸微笑,心满意足。 是夜,星河壮阔,云与星光都很低,仿佛唾手可得。 尘悄云在自己的房屋旁新造了一间小木屋,放两张床,点三盏灯,照得满室通明。 尘云离在屋子里转了半圈,指着那两张并排的床榻问:“今晚我和尘……和父亲一起睡?” 尘文简揣着手站在他身后,闻言,挑了挑眉。 “不。”尘悄云摸摸他的头发,“我和父亲住一间,你睡我的屋子。山上条件有限,委屈你一夜,明日我给你造一间更好的房间。” 一听不用跟尘文简同屋,尘云离高兴坏了,摆摆袖子就要往外走,经过尘文简身旁时,却被他像拧小猫似的捏住了后领,稍微使力便扯到跟前。 “干嘛?”尘云离要是长毛,这会儿已经全炸开了。 第50章 “吾儿心系天下,防着我这个曾经无恶不作的父亲,为父不怪你。”尘文简先是同尘悄云说话,旋即垂眼看向尘云离,指尖点点他的脑门,“不过为父的个性你也知道,喜怒不定,随心所欲。万一为父夜里想不开,打算重拾旧业,悄云,你拦不住我。” 听到这话,尘悄云霎时眉峰深锁,心里一凛。 “……你在逗我吗?”尘云离狐疑地瞅他。 尘文简松开他衣领,微微弯腰,整张脸几乎贴到他脸上,眼底笑意未散,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看不出半点玩笑意味。 尘云离忽然心口剧震,体内的魔源激烈涨缩翻涌,搅得他心神不宁。 这家伙……貌似是认真的。 尘云离一抿唇,扯住他的衣袖:“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高兴就好。”尘文简瞥了眼他纤细的指节,再次看见这个熟悉且亲近的动作被用在自己身上,他身心愉悦,“就像现在这样,你留在我身边,我便高兴。只要我一直高兴,自然对毁灭世界没什么兴趣。” 尘云离:“……” 尘悄云:“……” 好欠揍一男的。 见两个儿子毫无反应,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将没被抓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你们以为如何?” 尘悄云率先反应过来,平静地质问:“父亲这么在意小弟,却不珍惜他带给你的第二次生命?” 尘文简迎上尘云离的目光,他气呼呼地瞪大眼,明媚鲜活,生动可爱,与梦中的少年别无二致。 他眼瞳沉黑,如暗夜下汹涌的海潮,冷静与疯狂,仿佛只差一线。 但梦里那些隐秘晦暗,幽深暧昧的心思,终究还是被他尽数压回心底,留给尘云离的就只有散漫一笑。 “为父可从未想过重生,这不过是你们的一厢情愿。”尘文简撩起尘云离一缕鬓发,乌黑的软丝绕在他指尖,黑白分明,凛然相衬,“人都没了,我要这条非我本意的命有何用?” “……” 尘悄云是老实孩子,他不理解疯批的精神世界,无言以对。 尘云离却是见识过尘文简真性情的——在相对安稳的环境下,在他发疯之前。 那时的他已经很难招架,如今的他只会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原则推到更加极致的境地。 尘云离虽然仍旧恼火他从前对待自己的态度,不过正事要紧,没必要在这种小地方逆着他的毛撸。 思及至此,尘云离叹了口气:“那你想怎样?” 见他服软,尘文简微微一笑,抬脚轻踹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床的床腿,整张床顿时崩解消散,化作满地木屑。 他再一挥手,碎屑被夜风卷出了窗户,洋洋洒洒落地,仿佛在星辉里下了一场金褐色的雪。 尘文简俯身捏了捏尘云离的脸:“云离,今夜我们抵足而眠。” 尘云离不满地鼓脸,他顺势收手。 尘悄云默默背手——拳头硬了。 那可是他花了两个时辰做好的床! …… 熄灯就寝之前,尘云离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都是男人,睡一张床很正常,以前又不是没睡过。尘文简在世上翻云覆雨几百年,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料也瞧不上他。 何况,他们还有养父子这一层身份,尘文简待从前的他也不怎么走心,没道理这会儿对他生出什么不可言说之情。 尘云离在心内唠唠叨叨了一大堆,真躺到床上,躺到尘文简身边时,所有纷乱复杂的心绪霎时沉淀了下来,他的心奇妙地安静下去,稳当得一闭眼,睡意就来敲门。 尘文简睡前脱去了外面那件华美的织金玄色长衣,内里的意料是柔滑的丝锻,发丝铺叠其上,冰凉顺滑,有意无意地贴着尘云离的身体。 蓦地,他翻身面向尘云离,一道阴影倾斜着将他完全笼罩,仅剩的一点微薄光线被彻底阻隔在外。 他睡在寂静的黑暗里,如陷深渊,恍然以为身旁盘踞着一尾金瞳黑龙,护食似的用尾巴将他层层盘绕。 尘文简没有碰他,只将眼神投注在他面上,宛若有千斤之重。 尘云离被盯得浑身发麻,忍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上他的眼睛。 “睡吧,我不会跑。” “你还没同我说……” “说什么?” “……” “……睡吧,尘文简。明早见。” “嗯。” 第027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七) 你永远可以相信尘云离的睡相。 清晨, 难得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的尘文简被屋外动静惊醒,感受到身上各处传来的压迫、禁锢感后低头一看,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了这句话。 尘云离睡得四仰八叉, 手臂缠在他腰部和脖颈上, 左腿穿进他小腿之间,紧紧贴着从腿肚到脚踝的位置, 脑袋则搁到他颈窝里,呼吸绵长温热,尽数喷洒在他颈侧。 尘文简仿佛变成了一只超大号的布偶, 被他毫不客气地拥在怀中, 力道很大,不仅毫不温柔,甚至有种理直气壮的霸道。 看着他安心熟睡的脸蛋, 尘文简顿时将外面的骚动抛在脑后, 伸出指尖点了点他挺翘的鼻尖,还颇为恶劣地掐住他鼻子,想看他几时会被憋醒。 尘老父亲并未察觉这一举动暗藏的孩子气, 以及一点专属于年少时期,对喜爱亲近之人常有的捉弄之意。 第51章 然而尘云离并没有醒来,在被憋醒和被吵醒之间,他选择张开嘴巴呼吸继续睡,甚至打起了惬意的小呼噜。 尘文简忍俊不禁地松开他的鼻梁, 指腹擦过他微凉丰润的肌肤, 点在他唇上,流连不去。 “唔……蚊子!” 迷迷糊糊间, 尘云离“啪”一声拍开他的手,随即挠了挠发痒的唇瓣, 紧闭的眼睫慢慢掀开一条缝。 光从门外散射进来,落到床上,先染了尘文简一身,被挡去大半,然后才映入他的眼帘。 于是他先看到尘文简晕着金边的黑亮长发,之后是他近在咫尺的脸。他长长的睫毛半笼着瞳眸,懒散的波光在眼底流转,犹如浮覆薄雾的海面,这也让他的视线有了近乎实质的重量,投到尘云离身上,便让尘云离的睡意散了大半。 “早。”尘文简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早……你怎么离我这么近?”尘云离声音沙哑,尾音带着一点黏糊的撒娇意味。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自己手脚并用抱着尘文简的画面让他余下的睡意也散了个干净。随之复苏的五感使得许多被他忽略的感觉席卷而来,他能嗅到尘文简发间凛冽的香味,丝锻衣料下温热的肌肤和紧实的肌肉,还有发丝蹭在耳边的凉滑。 尘云离“嗷”一声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涨红了一张脸:“你你你……”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坐起,抖了抖宽大的袖摆,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道:“我从不知你的睡相这么糟糕,以后无论如何都要禁止你与他人同床。” “……这是重点吗?”尘云离瘪嘴,默默拉好微敞的衣襟,“你明明该是很警觉的人,就这么让我……抱了一夜也不退开?” “嗯,你这句问的是重点。”尘文简弯起指节揉了揉太阳穴,“我似乎并不防备你,反倒在你身边睡了个少有的好觉。” “……真的假的?”尘云离不信。 迎上他怀疑的视线,尘文简睫毛轻闪,故作受伤:“为父在你心中究竟是多么不值得信任,以至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你心生质疑?” “……” 你说为什么? 尘云离脸上明晃晃挂着这句话。 “唉。”尘文简长叹一口气,“罢了,子不教父之过,为父……” “……闭嘴。”他刚开个头,尘云离就被他念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手动捂嘴闭麦。 没有了尘文简存在感极强的叨叨叨,尘云离终于听到屋子外面的嘈杂声,忍不住竖耳聆听。 “先生,还请您下山处理,此事……实在是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一道温柔的男声如此说道。 尘悄云沉吟片刻:“若你所言为真,我确实该到现场看看。不过,你方才说有一位卜算大家提前卜出此事,提醒了你们,才将损失降到最低。不知这位先生是何人,现在此处?” “先生尊姓娄,名唤知昔。他早年因窥探天机而双目俱盲,现下正客居在我玉阳天宗门内。” “我知道了。你先到另外几处报信,稍后我会动身赶往天宗。” “多谢先生!”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伴随着一阵利器划破长空的轻响,略显吵闹的杂音悄然落地。 片刻后,尘悄云缓缓敲响房门:“父亲,小弟,醒了吗?” “醒了醒了!” 尘云离着急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等尘文简回应和下床,便径自从他腿上跨过,轻巧蹦到了床下。 素色衣摆掠过尘文简大腿,他的眼眸暗了暗,看着尘云离劲瘦的腰身,指尖揪住被单,强行压下把他圈回来扣在怀里的冲动。 这时,尘云离打开了房门,尘悄云立在晨风间,衣袂翻飞,恍若谪仙。 “哥,怎么了?” “先去洗漱,我做了早点,有虾饺和灌汤包。”尘悄云同他说话,语气比方才跟人交谈时并无多少起伏,却显得更珍重温和。 “好。” 尘云离笑眯眯点头,正想问他有没有新的洗漱用具,他便若有所觉地回身指向水井旁边。 井还是那口井,石壁与护栏做过加固,却仍是旧时模样。 井边放着两张板凳,一张放着一套洗漱用品,包括毛巾、竹刷和青盐。 其实修炼到尘文简和尘悄云这个境界,早已尘土不染身,不需要特意清洁。但修行之路寂寥,时常会有处于生死之间的错觉,坚持做一些琐事可以锚定自己的精神状态,不至于被漫漫仙途磨灭人气。 “多谢哥,那我先去洗漱了。”尘云离单手拎起衣摆兴冲冲往外跑,跑到一半回头:“哦对了,忘了说,哥,早上好。” 尘悄云微笑点头。 尘文简望着感情甚笃的兄弟二人,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他们过往的剑拔弩张——准确说来,是尘云离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尘悄云一贯纵容他,便如此时。 他以前瞧着有趣,故意对尘云离说他哥的好话,对尘悄云说他弟的坏话,拱完火不忘两处拉偏架,实打实的将他们当成解闷逗趣的玩具。 如今想起过往,尘文简不由得扶额。 早知会有那场梦,他的小儿子也因为这场梦而性情大变,他以前就少作点死了。 入魔以来便只苦别人,从没苦过自己的尘文简难得生出几分懊恼。 果然啊,人总会被自己不同时期掷出的回旋镖扎得体无完肤。 第52章 待两人都洗漱完毕,一家三口围坐在木桌旁吃早点,尘云离才问起先前听到的对话。 彼时,他一支筷子串虾饺,一支筷子扎灌汤包,左一口右一口吃得香甜,询问起事情来倒是颇为认真。 他还没想好如何推进第二阶段的审核任务,毕竟完全体的尘文简看上去再随和,那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魔头,虽然重生后因为那段被压缩成梦境的记忆而有了点改变,却不多,尘云离不可能将希望全然寄托于此。 在此情况下,他只能先跟着尘悄云走“主线”。 听尘云离问起,尘悄云动作一顿,余光斜向尘文简。 “我不能听?”老父亲眼皮子都不抬,散淡的口气隐隐透着寒意。 “并非如此。”尘悄云摇头,“只是此事与父亲有关,我需要斟酌一下措辞。” “哼。” 尘文简本就因为尘云离的差别对待而烦闷,再看大儿子的吞吐踯躅,心内怒意更盛,执筷的指间缭绕起水流般的黑气。 他正要发难,一双筷子突然斜出旁侧,将一只虾饺塞到他嘴里。 打断施法.jpg 尘文简一愣,下意识嚼了两口,鲜美的虾肉裹在微甜的饺子皮内,加上这是尘云离亲手喂给他的,味道堪称惊艳。 “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尘云离用一只饺子给他顺好毛,看向尘悄云,“别理他,哥你照实说。” 尘悄云看了尘文简一眼,他正在把笼屉中个头最大的几个虾饺挑到尘云离碗里,对他将要说的事毫无兴趣。 尘悄云暗暗松了口气。 “是这样的。修行界原本有五大宗门,分属东南西北中五州,环绕人间王朝,镇压龙脉与人道。”尘悄云微妙地顿了顿,“不过这五大宗门都在百年前为父亲所灭,山门崩毁,不复原貌。” “一帮沽名钓誉之徒,灭了就灭了,吾儿要同为父翻旧账?”尘文简拿起醋碟,懒散地问。 “五大宗门确实德行不良,虽然我不赞同父亲的做法,毕竟宗门内尚有许多不明内情之人,实不必做到如此。但我提起此事,并非为了翻旧账,而是这五大宗门的山门出事了。” 闻言,尘云离和尘文简齐刷刷看了过去。 尘云离咬一口虾饺,嚼嚼嚼:“五个已经作古的门派,又在闹什么妖?” “不是他们闹妖,是他们山门之下封印的东西在作乱。这五个门派的镇山大阵,本就是为镇压封禁所设,灭门后大阵破损,压不住,里面的东西便流出来了。” 尘悄云说着,屈指轻敲桌面,法力绕过指节,在桌上映出五幕画面。 照这些画面的相似程度,如果他不特意提醒,尘云离甚至会以为那是同一个地方发生的事。 被夷为平地的山丘上,残留着五大宗门的废墟,随处可见的魔气萦绕在残损的石柱高墙之间,依稀可见宗门本身的壮阔繁美,以及破坏这份美丽的力量的强大。 山体有多处粗大的裂缝,缝隙下方就是纵横交织的地脉,在画面里正如火山口般喷涌出金红色的熔岩。 流火笼罩满山,带起的厚云黑压压垂在山顶,沉闷的雷鸣从远处翻滚而来,仿佛战场上的擂鼓声。 那些流动在山体内部的烈焰自带浩然之气,可尘云离看得越久,就越觉得里面透出一种不祥之感。 “原来五大宗门底下镇封的是这东西。”尘文简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趣,“看来我真是干了件捅破天的大事,符合我魔头的身份……嘶!——” 他话音未落,手臂上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原来是尘云离揪着他一块软皮用力拧动、旋转,面无表情。 “好好好,我不说了。”尘文简痛得精致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你先把手松一松。” “哼。”尘云离撒手,“哥,那是什么?” “幽邃魔渊,也称作魔脉。”尘悄云神色凝重,“据传那是远古时期一位天魔的躯壳所化,有着非比寻常的蛊惑之力,能轻易使一心修行的修者堕入魔道,也能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夜之间得到强大的魔力。曾有人说,父亲之所以入魔,又在入魔后拥有如此实力,是因为找到了幽邃魔脉。” 尘文简冷笑:“放屁。一群对修行之道一知半解,毫无建树的废物,自然觉得所有比他们强的人都是借助了外力。内省是一种珍贵的品德,很明显,他们没有。” “其实……人家说得也不算错。”为免他气得折断筷子,尘云离给他夹了个包子消气,“你确实找到了魔脉,只不过因果反了,你还一心破宗灭门,把常人眼中更加重要的魔脉忽略了过去。” “对于无用之物,我一向不关注。”尘文简抹去桌上的画面,“什么幽邃魔脉,看了就倒胃口。这事儿你自行下山解决,我不掺和,和云离在山上等你消息。” “是……” “等等!” 尘悄云正要答应,却被尘云离打断,他扭头看向小弟,就见他眯起眼睛,满脸写着“我想掺和”。 果然,尘云离的下一句话就是:“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第028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八) “此事危险……” 短暂的怔愣过后, 尘悄云条件反射便想拒绝。 即使在远古时期,神仙斗法的那些年,幽邃魔渊的名气也令人如雷贯耳, 流传至今的许多邪魔乱世传说, 十个里有九个半脱胎于魔渊造的孽,危险程度不言自明。 第53章 然而迎着小弟亮闪闪的眼睛, 唇角期待的笑容,尘悄云满肚子考量都被压了下去,到嘴边的话随之拐弯:“此事危险, 下山后无论发生何事, 你都必须待在我身边,听我安排。可以做到吗?” “当然!”尘云离拖着凳子蹭到他身边,双手往他胳膊上一环, “我可惜命了, 绝不会捣乱作死,哥你放一百个心吧!” 是吗? 尘悄云再是个宠弟狂魔,对他这番罔顾过去行为睁眼说瞎话的保证也产生了强烈质疑。 但吃下尘云离亲自夹的虾饺后, 他又选择性失忆,信了他的邪。 “既然如此,等吃过早饭,我们便一同前往玉阳天宗。”尘悄云向尘文简拱手,“孩儿会在山上设立禁制, 委屈父亲独自生活几日, 我们解决完此事便回来。” “……” 尘文简神色不变:“你忘了我昨日的话?” 尘悄云一挑眉,看看尘云离再看看他, 提议道:“父亲是指小弟一定要留在你身边那句?孩儿没忘,但父亲不愿下山, 小弟又非要与我同行,不然……我为父亲造一个幻境,捏几个不同岁数的小弟放在里面陪着您?” 这话一出,尘云离被嘴里的灌汤包呛了个半死,尘文简也眼角一抽。 “嗯……这是个馊主意。” 内省是一种珍贵的品德,尘悄云不仅有,还很多。 掷下筷子,尘文简放弃兜圈子的打算,直截了当地道:“我对幽邃魔渊不感兴趣,但山中生活无趣得很,这次就当寻个乐子,随你们走一趟吧。” “只为寻乐子?”尘悄云谨慎地问。 尘文简微笑:“你再问,为父不介意直接拿释放魔渊当乐子。” 好不容易挣得天下太平的正道魁首识趣闭嘴。 尘云离皱皱鼻子,决定帮自己可怜的老哥一把:“你可以跟去,但不许妨碍哥的正事。” 尘文简扬眉,他立刻提高音调“嗯”了一声。 “呵。”尘文简不太情愿地垂眼,“罢了。” 尘悄云见状,终于安心地长出一口气。 巳时初刻,一家三口驭云赶到万里之外的中州,中州最高的山峰与最长的河流汇聚之处立起一座巍峨建筑,大门上悬一匾额,玉阳天宗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意态张扬。 “玉阳山上,玉阳河旁,玉阳天宗。”尘云离负手仰望,“起名的人真是偷懒的一把好手。” 闻言,尘悄云似乎有点尴尬,尘文简冷不丁背刺道:“你哥取的。匾额上就是他的字。” 由于尘文简的长相在修行界无人不晓,下山前尘悄云仗着尘云离相助,硬是给不肯改易相貌的他多套了三层衣物,连带戴了一张黑色的长面巾,将他身形样貌都修饰了一番,就连露在外面的眼睛与头发,也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尘云离用颜料与饰品大肆妆点成他想象不出的艺术感。 现下的尘文简活脱脱一个异域怪人,不仅穿着古怪,还爱在眼睛上下左右画奇异的图案,任是谁来都无法把他跟从前的大魔王挂钩。 因为这事儿,尘文简心里窝着火,不舍得发在尘云离身上,只能逮着机会就给自家大儿子添堵。 所幸尘悄云宽厚,加上早已习惯自家父亲的乖僻性情,并不在意。 “名字……确实是我起的。”被小弟含笑的目光扫过,尘悄云有些无奈,“当时修行界百废待兴,需要我处理的事务不少,我不能将时间耗费在这种小事上,便就地取材了。” “明白,可以理解。”尘云离点头,“都说字如其人,哥你平日那么随和温柔,没想到字的风格气质这么狂。” 尘悄云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 三人一面闲谈,一面踏上天梯,朝宗门内走去。临到门前,有几束光从半空坠落,化作身着青灰色道袍的修行者,匆匆迎上他们。 “悄云先生,您终于到了!”为首的清隽男子冲尘悄云行礼,“这三位是?” “我的朋友,云离,问剑,听说幽邃魔渊现世,他们也想出一份力,便随我一起过来了。”尘悄云简单介绍,尘文简用的是假名,他们在来的路上提前商量好的,“先说正事吧。那五处宗门旧址现在情况如何?” 因为担保的人是尘悄云,那三个修行者也没有怀疑,连忙将他们往里面引。 “情况不乐观。昨日那五座镇山大阵的力量彻底消退后,幽邃魔渊在地下的部分已经开始连接合流,地上部分亦有所加强。我们虽然尽力疏散了附近的百姓,也严禁修行者靠近,可……您也知道,幽邃魔渊对那些天赋不佳心术不正之人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修行界正道如今元气大伤,青黄不接,实在守不过来。” 说话的人叫青珏,是玉阳天宗的副宗主,旁边两人分别是他的师妹青霏和师弟青络,皆是宗内管事。 三人年纪尚轻,行事却雷厉风行,即使十分崇敬尘悄云,也并未因此耽搁正事。 尘悄云问:“目下有多少人被幽邃魔渊所惑,堕入魔道?” 青霏一身青色裙衫,以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金褐色眼瞳,行止如流云扶风,看似柔弱,但背上两把几乎与她身高等同的长刀却大大削弱了这种气质。 她道:“截至当前,已知共有二十三人堕魔,十一人为普通百姓,余下皆是修行者。宗主和四位长老分别守在五大宗的山门旧址,已将他们全部拿下并控制起来。” 第54章 “甚好。”尘悄云颔首,进入正道魁首状态的他浑身散发出凛冽气场,“这五处哪一处情况最糟,我去看看。” 青珏与青络相视一眼,齐声道:“南州,张稽门。” 南州,在二三百年前有个古名,叫煌州。 尘文简的故乡。 尘云离忍不住看向尘文简,他的脸被裹得严实,睫羽低垂,也瞧不见眼神。 曾经的煌州在尘文简幼年时便因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变成了不毛之地,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演变,应该比从前好了不少,否则也不会诞生五大宗门之一的张稽门。 张稽门以武称尊,盛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起名能力和尘悄云在伯仲之间——因为创始人叫张稽,所以宗门便叫张稽门。 ——这是来之前尘悄云为尘云离恶补的五大宗门常识之一。 “先生,今早张稽门下的山体土层被爆发的魔渊撕碎,魔渊彻底浮上地面,对于修行界的蛊惑能力加强了数倍。宗主正守在外面,阻止被诱惑而来的修行者靠近。那位提前算出魔渊现世的娄先生也已赶往查看。”青络继续报告。 娄先生……娄知昔。 尘云离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以及自己与他那玩笑似的赌约,心情复杂。 事实上,他之所以参与此事,跟找到尘悄云求助的人提到这个名字也有一点关系。 他要确定名字的主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位。 尘云离思索间,听到尘悄云又说:“发生这么大的事,宗主应该在宗门内设下了直达五大宗旧山门的传送阵。借用一下,我们要前往张稽门。” “是。” 三人拱手行礼,引着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传送阵被嵌在练剑场中间,玉阳天宗所有弟子皆在此处待命。实力强大者负责轮流看守魔渊,实力较弱的就负责接应、后勤事宜。 丹师们片刻不停地炼制各种丹药,铸造师们接连不断地开炉打造兵器,同样是轮班制。被换下的人就抓紧时间调息,接班的人则全力施为,不敢有一点保留。 人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以寻常修者的心性,很难长时间抵抗幽邃魔渊的蛊惑,因此负责看守的这批人换班换得很勤,几乎一刻钟换一轮,传送阵开了就没停过,光芒闪烁不停。 维持这样一座大型传送阵很费灵气,所幸玉阳天宗地下有三道灵脉,短时间内还能支撑。 “这群人便是当下修行界的精英?”尘文简低声嘲弄,“修为最高者不超过心欲一品,拿什么挡幽邃魔渊?” “修友此言差矣。”青络听出他的讥讽,却不生气,“修行界真正的强者和天才几乎都被尘文简杀光了,若非悄云先生,我们这些人也活不到现在。纵然我们实力不佳,也有一颗守护天下的心,哪怕全折损在抵御魔渊出世的路上,我们也不会眨一下眼。” 青络与青霏颔首:“和平来之不易,大家十分珍惜,自然不惧为之而死。” “哼,一群蠢……” 尘文简的嘲讽还没出口,尘云离就隔着面纱掐了他的麦。 “他一贯口是心非,说话难听,大家反着听就好。”尘云离笑眯眯地解释,同时借着衣摆遮挡狠狠踩了他一脚,“我们与悄云先生是至交好友,何况同在修行界,幽邃魔渊一旦现世,我们也难逃一死,必定会全力相助,还请三位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修友言重。”青珏淡淡点头,“事态紧急,没有寒暄的时间了,悄云先生……还有二位,这便动身吧。” “好。” 尘悄云答应下来,习惯性牵住尘云离的手腕,将他带进传送阵。 尘云离顺手扯住尘文简的衣袖,他便也从善如流地跟了过去。 阵法周围彩光闪烁,再次发动,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其中。 留下玉阳天宗三位主事人收起正经八百公事公办的模样,对着尘悄云最后那个举动抠脑壳。 “那什么……我没听说悄云先生有这样两个关系亲密的朋友啊。”青络满脸困惑。 “谁知道呢?”青霏托下巴,“你几时见过悄云先生主动与他人有肢体接触?没准……那不只是朋友。” 青珏无奈:“……啧。门规第一条。” “办完正事再八卦,了解!” …… 传送阵一明一灭,尘云离再次脚踏实地,已经是站在南州的土地上。 和玉阳天宗内一样,南州传送阵旁围绕着大量天宗弟子,都是年轻人,实力平平,依照提前做下的布置坚守于各自岗位,一面忍受魔渊深入灵魂的诱惑,一面阻止受到蛊惑的修行者靠近,不时还会与他们爆发冲突,打作一团。 张稽门已经彻底夷为平地,原先的山门废墟凹陷成数十丈宽,深不见底的暗渊,渊下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金红色熔岩,火焰流淌于其上,正随之侵蚀地层,朝东西北中四方延伸,欲与另外四处的魔脉合流。 玉阳天宗的宗主千月玖足踏双刀,立于魔渊上方,瑰紫色的刀气融入灵力,化作四道锁链悍然斩落,精准卡在魔脉蔓延的位置,极大的延缓它扩张的速度。 心惘三品,半步心玄。 千月玖是当今修行界中,实力仅次于尘悄云的人,虽然和尘悄云的心玄三品差得有点远,但也是现下唯一可以正面对抗魔渊的修行者。 第55章 四周涌动着莫名的氛围,滚烫的空气涌入肺部,烧得尘云离面颊泛红。一种莫名的冲动侵袭他的大脑,让他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放到身旁的尘文简身上。 思来想去,今日之祸还真的都是尘文简的锅。 五大宗门是他毁的,镇山大阵是他破的,大量实力不俗的修行者是他杀的,魔渊出世他是主要且唯一的推手,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 尘云离再次意识到原始时间线的尘文简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尘悄云愿意为了自己这个弟弟将他复活,当真是宠弟宠得没边了。 一旦让世人得知尘文简还活着,尘悄云将立刻跌落神坛,从救世主变成第二个大魔头,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而他尘云离,他要如何改变尘文简,如何完成第二阶段的审核任务? 想到这里,尘云离深深看了尘文简一眼。 “希望我出手帮助他们?”尘文简敏锐捕捉到他的注视,冰冷的双眸忽的一弯,“亲我一下,我便答应。” 说着,他伸出双指,点了点唇瓣,旋即动作一僵。 不好!幽邃魔渊居然影响了他的心性,将他心底最隐秘的欲/望勾了出来,让他在未加思索的情况下道出心里话。 修魔功法最擅蛊惑人心,他从前没少利用这种魔力性质引诱正道人士堕魔,谁曾想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尘文简屏息清除幽邃魔渊的影响,忽然有些不敢看尘云离和尘悄云的表情,说不上是因为窘迫或者其他,总之一言难尽。 尘悄云的神色比他的心情更一言难尽。 尘云离则是大受震撼。 “父、问剑/尘、问剑,”兄弟俩震惊之余,不禁异口同声地开口—— 尘悄云:“此言……不妥。” 尘云离:“你个登徒子!” 尘文简:“……” 第029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二十九) “……开个玩笑。” 最终尘文简还是用自己惯常的懒散笑容敷衍过去。 没有解释的必要, 何况越解释越显得他心思不纯。 “好笑吗?”尘云离的眉毛打了个结,要不是生理构造拦着,能打成九连环。 “不好笑?”尘文简避开他的目光, 看向尘悄云。 尘悄云条件反射一个“好”字就出口了, 半途被尘云离狠瞪回去,“笑”字的音只剩下前半截, 变成了滑稽的“嘻”。 他看见尘云离抬脚碾过父亲的脚尖,咬牙切齿道:“天王老子来了这话也不好笑。” 尘文简白着脸耸肩,于是尘悄云也闭上了嘴。 没有人再追问尘文简这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因何而起, 正好玉阳天宗的第三位管事走过来, 他们便立刻心照不宣地开启了新的话题。 “情况如何?”尘悄云恢复他正道魁首的严肃,“千宗主撑持了多久?” “已有一夜之久。虽然大大遏制了魔渊的扩张速度,但……”管事青尘神情凝重。 “无妨, 我去助他。”尘悄云回头, “问剑,云离,你们在此稍候。” 说完, 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他便拔剑掠上半空,在落到千月玖身旁的刹那挥剑斩向魔脉侵蚀的四个方位,剑芒吞吐如霞,将仍然顽强地向前延展的脉流钉死于原地, 摧枯拉朽。 而后千万束光芒自深渊下方迸溅, 交织成密集的蒺藜网,牢牢封锁已经暴露在地表的熔岩流。 正于魔渊的影响下苦苦维系理智的千月玖和众弟子同时身上一松, 紧攥着兵刃的手下意识收力,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浑身肌肉发出的抗议的酸痛胀麻。 他们脑子嗡嗡的, 过度紧张后突然放松带来强烈的眩晕与疲倦,许多实力弱小的弟子瞬间就跌坐在地,汗如雨下。 千月玖费尽力气的战果,尘悄云一剑就做到了,甚至做得更稳妥,更不留余地。 尘云离瞧着那四道仿若静止的魔渊脉流,恐怕它们得在这个状态下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好强!”他又望向尘悄云,满眼亮闪闪的光。 尘文简觑他,咕哝道:“雕虫小技。” 半空中,千月玖收剑缓气,忽然以袖掩面吐了口血,胸口的绞痛略有缓解。 “多谢悄云先生相助。” “客气了,先下去吧。”尘悄云搀着他落地,正巧迎上尘文简的视线,被他横了一眼。 我又是哪里惹着了父亲? 尘悄云不解,扭头看见尘云离略带崇拜的神色,恍然大悟。 “哥!”尘云离扑到他跟前,双手搭上他的臂弯,“你刚才那招好厉害!” 尘悄云眉眼含笑,揉揉他的头发:“得空我再教你,只要你愿意学。” 尘云离忙不迭点头。 虽说虚拟空间的物品和技能都带不进现实,但难得有机会,若能体验到修仙的快乐也算不虚此行。 千月玖来回看着两人,冷不丁问:“这两位是悄云先生新结识的朋友?” 尘悄云点头:“我和云离以兄弟相称,问剑……算是我们的前辈。” “原来如此。”千月玖拱手施礼,“幸会。” 尘云离连忙回礼,尘文简本来无视了他,被尘云离一拽衣袖,才勉为其难地颔首回应。 简单认识之后,尘悄云和千月玖确认魔渊暂时不会再出乱子,便前往旁边临时建的木屋内休息,以及商谈接下去的行动。 第56章 进屋落座,千月玖一刻也没耽搁,直接问尘悄云:“先生是当今修行界实力最强、学识最为渊博之人,不知你可知晓摧毁魔渊的方法?” “呵。”尘悄云还未开口,尘文简就先冷笑一声,“他才活多大,有两百岁么?比你年长么?” 千月玖被堵得一愣:“这……” 尘云离扶额:“宗主莫怪,这家伙就是说话不好听,其实没有恶意。我翻译一下他的意思哈,幽邃魔渊相传是远古天魔身躯所化,相关的记载除了民间散佚的传说,就只可能存在大宗大派的藏书里。悄云先生却是众所周知的散修,以他的阅历和身份,怕是接触不到这些东西。” “呃……是这个意思?”千月玖再次怔住。 尘文简满打满算说了三个短句,全是反问,能藏住这么多深意? 尘文简唇角上扬:“嗯,差不多。” 千月玖干笑:“好吧,问剑先生说得也有理。但原本的修行界大宗门已经被尘文简除尽,最可能记载幽邃魔渊之事的五大宗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而玉阳天宗建派不足百年,并未收藏多少这类的文献典籍。” 被点名“批评”,尘文简眼睛都不眨一下:“尘文简只破宗灭派,可没动五大宗里的东西。五大宗被毁的山门是它们最不值钱的部分,宗内的小秘境有不少珍贵收藏,那些东西难道不是你们这一批幸存者带走的?” 千月玖张口结舌,一时间气息走岔,扯得胸口闷痛,低低咳嗽起来。 尘云离无语:“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温和一点儿?” “唔。”尘文简从善如流地换了副口吻,“我知道那些东西一定是被你们带走了,回去翻一翻仓库,定有发现。” 千月玖咳得更大声了。 “……有劳三位在此等候,我这就传信回宗门让师弟师妹去寻。” 一代宗门之主在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之前,选择了落荒而逃。 “脸皮真薄。”尘文简摩挲下巴,“我这个被抢了战利品的都没生气,他在尴尬什么?” 尘云离翻了个酣畅淋漓的白眼:“闭嘴吧你。” 虽说尘文简的话不好听,却是实打实的为玉阳天宗上下指了一条明路。不多时,青络亲自护送一大批古书典籍抵达此处,送进了木屋。 千月玖重拾宗主气度,请尘云离三人帮忙一起查看书籍寻找线索。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除去尘文简不大情愿,尘云离和尘悄云都欣然同意。 古书很多,有一些年代格外久远,用的都是繁复玄奥的古字,必须对着翻译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不说,内容也艰深晦涩,看得人眼睛和脑壳一起抽疼。 尘云离只看了半本便受不了,捂着脑门出去透气,不然他担心自己当场吐出来。 他在屋外站了片刻,尘文简也推门而出。 “你怎么出来了?”尘云离努嘴,“赶紧,回去帮大哥找线索,我一会儿就进去了。” “不用,他们能找到,其实答案早就摊在他们眼前了。”尘文简对他们抱有莫名其妙的信心,“但找到了也没用,他们用不了,如今的修行界已经不是五大宗最盛时期的样子。” “你真好意思说。”尘云离抱肩,“五大宗可是你亲手摧毁的。” “傻瓜。”尘文简敲他额头,屈起的指节如一弯玉珏,跟他的额骨碰撞出清脆声响。 尘云离捂着额头对他怒目而视。 “再瞪眼珠子就掉出来了。”尘文简笑眯眯地又去掐他的脸,直到把人惹到炸毛边缘,才接着说:“我说的五大宗最盛时期在一千年前,那时的宗门人才辈出,而且不断代,每一代都有领头的强者,就像那驾车赶日的太阳神,带着修行界不断往前奔驰。” “可太阳会落山,五大宗也在衰败。那五座镇山大阵是他们全盛时期最杰出的一批弟子联手布置的,到我毁灭他们时,他们连开阵的能力都没有了。” 尘云离听得出神。尘文简从来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什么,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而且,尘云离也知道了镇封幽邃魔渊的方法是什么。 就是五大宗的镇山大阵,阵图、布阵之法和布阵材料就在最晦涩难懂的那几本古书里,非常详尽。 可他们已经失去了布阵的能力。 修行界的衰落其实很早就已开始,大概从修行境界变化之后,便朝着不能回头的方向坠落。 现在的修行境界其实少了一重,即传说中的仙灵之境。从某个节点开始,再也没人能突破超脱成仙,于是渐渐的,修行者就只知这五大境界,而不知红尘有仙。 哪怕是当世修行界第一人尘悄云,也只在和尘文简交手的最后关头短暂突破了这道宛如天堑的瓶颈,真正达到远古时期的仙人……或者说天魔之境的,只有全盛时期的尘文简。 “那怎么办?”尘云离喃喃道,“以哥的实力,只能遏制魔渊一时的扩展,时日一长,它们依然会冲破桎梏,汇合成完整的魔脉。现在的魔渊已经很难对付,难以想象到时候我们会身处怎样的困境。” “若解决不了,顺其自然也不失为一种妙招。”尘文简微笑,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如果人人堕魔,那这世上也就没有魔了,不是吗?” 闻言,尘云离心中警铃大作。 这人不会要搞事吧?别啊!现在事情这么紧急,他的处事态度还事关自己的任务,可别在这会儿发癫啊! 第57章 尘云离想着,搜肠刮肚寻找劝他冷静的方法,最后指针指向了自己。 尘文简在入魔那一刻就疯了,现在的他连自己都不在乎,只给了尘云离一点特殊对待。 但尘云离还在观察,他不能确定尘文简的特殊对待到底是一时兴起的逗趣,还是真心实意的在乎。 不管了,横竖都是一刀,拿自己试试吧! 尘云离心一横,抬手“啪”地拍上尘文简额头,将他眼里的兴奋拍成了错愕。 “堕魔的过程跟灵魂重塑没有区别,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心志。”他叉着腰,满脸写着认真严肃,“如果我也堕落为魔,那我就不是我了。” 尘文简看着他,他看着尘文简。 尘文简眨眨眼睛,他也眨眨眼睛。 就在尘云离被他的沉默弄得惴惴不安,甚至心跳急促时,他伸手捏捏鼻骨,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而沉的气。 “我收回方才的话,人人成魔这种事就像在潲水桶里沤了三天的肉,狗看了都摇头。”他淡漠的语气里浮动着杀气,只为一个并无实证的猜想,“其实,除了重铸五大宗的镇山大阵之外,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将魔渊彻底铲除。” 话音未落,尘云离还没从他的鬼才比喻中反应过来,木屋的门就被急急打开,千月玖和尘悄云两双眼睛幽幽将他盯住。 “愿闻其详!” “幽邃魔渊是天魔躯体所化,将它们重塑回天魔躯体即可。”尘文简语出惊人,提的方法跟他本人一样疯狂,“具体地说,就是找一位实力堪比天魔的魔修吸纳魔渊之力,然后将他杀掉。” “这、这……”千月玖瞠目结舌,“天魔是比肩仙人的存在,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魔修!” “尘文简不就是吗?”尘文简卖自己卖得毫无挂碍。 千月玖脸色剧变,禁不住脱口而出:“他已经死了!” 尘文简扫他一眼,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无趣,又看向尘悄云:“人死了,身体不是还在?悄云先生,天魔之躯金刚不坏,你可毁不掉,藏到哪儿了?” 尘悄云神情复杂地沉默下去。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尘云离和千月玖却一脸惊愕——前者惊愕于尘文简的身体居然还在,后者则惊愕尘悄云居然会将尘文简的躯壳隐藏起来。 虽然理由不同,反应到脸上的神色却是如出一辙。 “放出‘尘文简’的身体是很危险的事。”尘悄云盯着尘文简,说着只有千月玖不明所以的话,“云离,问剑,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尘文简微微一笑:“呵。” 尘云离很快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着尘文简,心底蓦地涌上一股寒意。 是的,他明白。 尘文简现在用的新身体其实是尘悄云用于禁锢他的枷锁,一旦让他的灵魂回到自己的身躯,按照他那死不透的体质,肯定当场复活,少说也得吓死一半以上的修行者。 到那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尘悄云也不行。救世或者灭世,只在他一念之间。 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尘云离在内,都不认为他会选择前者。 想到此节,尘云离毛骨悚然。 周遭氛围凝重,途经的风都染上了肃杀之意。 千月玖一脸懵圈地看着气氛微妙的三位,如同一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却看得到吃不到的猹。 明白什么?!你们到底明白了什么?! 第030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 尘悄云并未同意尘文简的提议, 当然也没有向千月玖解释这个方法背后的凶险,但要说他完全放弃了这一法子,倒也不尽然。 若是到了最后关头, 当真一点别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尘云离想,尘悄云会如尘文简所愿的。 而这, 同样跟他第二阶段的审核任务息息相关。 尘悄云和千月玖去给天宗弟子们安排新的任务,尘文简似乎对幽邃魔渊颇感兴趣,要到魔渊旁散步。 尘云离自觉跟上后者, 落后他半步慢慢踱步, 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系统。”他在心里唤道,“尘悄云最后一定会放出尘文简的身体,只要尘文简因为我放弃灭世, 选择吸纳魔渊力量, 审核任务就算完成了,对吗?” “是的。” “如果不通过……会怎样?” “剧情主角将毁掉整个虚拟世界,本篇论文则视前期审核情况予以退回或低评级通过。由于审核员第一阶段任务完成良好, 该论文的结果大概率是后者。” 尘云离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某人散漫的询问:“在想什么?” 尘云离抬眼,见尘文简不知何时也放缓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男人投来的目光慵懒而平静,虽然是在询问, 但仿佛已经从与他短暂的视线相接里得到了答案。 在尘文简面前, 掩饰只是做无用功。 尘云离道:“我在担心。如果哥找不到其他解决魔渊的办法,势必会取出你的身体。到时候你的灵魂顺势回归, 天魔再临,这个世界就完犊子了。” “嗯, 我猜你想的也是此事。”尘文简笑了笑,“你觉得我这么做的概率有多大?” “反正只大不小。”尘云离摇头,“你对世间没有留恋,所以也不珍惜,要救要毁全凭你心情——直觉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第58章 尘文简撩起他耳侧一绺头发:“那你不争取一下?我很喜欢你,在这世上只喜欢你。” 尘云离望进他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空茫的寂寥,所有情绪都浮于表面,像是一张张按需更换的面具,即使用夸张的语气说着喜欢,眼神也是冷漠的。 跟梦境时间线里那个同样深沉,却仍然保有人类情感的尘文简截然不同,以至于尘云离甚至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真的没有感情,还是忘了如何表达感情。 思及至此,尘云离停步,认真地问:“你希望我怎么争取?” “我希望?”尘文简挑眉,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你当真要把决定权交给我?” 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尖,尘云离忍住躲开的冲动:“嗯。只有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给你想要的,才叫争取,否则就是讨价还价了。” “倒也有理。我想要什么呢……” 尘文简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含笑的眼神却渐渐透出茫然,直至情不自禁地蹙眉,仿佛被难住了。 他想要什么,这个问题真是好久没有人问过他,而他也没有思考过了。 人生苦短,所以求权势、名利,往往欲壑难填。 修行者超脱,却也脱不出这片天地,也放不下对更高境界的追求。 尘文简不缺这些俗物。可是除了这些,他还能求什么?求爱意,求陪伴,求温暖? 他出神了很久,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被问住了,他总觉得自己有想要的东西,可具体是什么却说不明白,内心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多存在一段时间。 “尘文简?”久久没听到回答,尘云离奇怪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哦,我……暂时答不上来,大概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尘文简松开绕在指尖的发丝,或许是一时心神失守,加上离魔渊太近,他看着尘云离的脸,玩味地点了点自己淡色的唇瓣:“虽然我还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但你若是吻我一下,我应该会很高兴,不介意答应你一些小要求。” 尘云离瞪大眼睛,想也不想就抬脚朝他脚背跺去。 “你没完了是不是!” 尘文简轻笑着任他踩了两脚,即使吻没讨到,心情看上去也不错。 蓦地,两人同时心念一动,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牵引目光和注意力,看向十米开外离魔渊极近的矮坡。 不知何时,上面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身影,青衫黑发,玄巾覆眼,一身超然脱俗的气质,仿佛下一刻就将羽化登仙而去。 他面向尘云离和尘文简而立,那张脸对于前者而言熟悉又陌生。尘云离见过他嬉笑怒骂生气勃勃的模样,但即便面容不变,也几乎无法跟如今的他重合。 他是娄知昔,是曾在梦境时间线中多次看到与尘文简有关的天兆,在现实里提前预知了魔渊现世的神算子。 他们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仿佛一同经历了沧海桑田。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阁下便是娄先生吧?幸会。” “幸会。”娄知昔回礼,虽然蒙着眼睛,但两人还是能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 他的眼神在尘文简身上停留片刻,最终长久地定格于尘云离身上,温文尔雅的气质和尘云离对他的印象完全两模两样。 尘云离被看得有些紧张,正要询问,就听到他说:“云离先生十分面善,我恍惚觉得……我们之间理应有一个……赌约。” 尘云离心头猛地一颤:“你、你说什么?” 发生在梦境时间线里的事不是只有他、尘文简、宁不凡和明少荼保有记忆吗? “呵,只是一种感觉。”娄知昔微笑,“我年少时狂妄跳脱,常和人打赌,自以为没有赌输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确实也没有输过。可我觉得我曾经跟什么人打过一个我自己都忘记了的赌,而且我还输了。以往我只认为这是错觉,直到看到云离先生,才隐隐有点真实感。” 他顿了顿,无奈摇头:“抱歉。我研习卜算之道,偶尔会窥见与自身无关的天机,或许这种错觉也是其中之一吧。” 尘云离扯了扯嘴角:“或许吧。” 可惜,那个时间线的娄知昔欠尘文简的道歉,终究是没办法还了。 “我听千宗主说,问剑先生提出了一个解决魔渊的方法,却被悄云先生以太过危险为由拒绝了,可是真的?”娄知昔转移话题。 “嗯。”尘云离点头,“确实挺危险的,一不小心,刚刚安定的天下又会被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呵,不会的。我虽然并不知道那方法是什么,但我看见的未来光明灿烂,而并非万劫不复之景。”娄知昔退后半步,向尘云离敛衽行礼,“一切托赖云离先生了。” “……啊?” “时机将至,届时你便明白了。” 娄知昔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预言,不等尘云离反应过来,转身飘然离去。 等尘云离回神,只看见他的衣角消失在一群忙忙碌碌的玉阳天宗弟子里。 “……靠。”尘云离黑着脸,“谜语人能不能爬出宇宙!” …… 尘家三人组在张稽门旧址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另外四处魔渊作乱地接连向这边求援,尘悄云又要从晦涩难懂的古书里寻找封印、除去魔渊之法,又要赶往各处遏制魔脉的延伸,忙得脚不沾地。 第59章 幽邃魔渊毕竟是天魔躯体所化,纵然他有心玄三品的修为,已经触及整个修行界的天花板,也比天魔低了一个大境界,经不起这种钝刀子割肉似的消耗,很快便有些气力不支,调息恢复都恢复不过来。 尘云离有心帮忙,但他实力有限,尘悄云便只让他看紧尘文简,别叫这叛逆老父亲把魔渊当烟花点了看乐子。 尘云离答应下来后,莫名有种遛猫的感觉,成日跟着尘文简到处逛,朝夕间便把南州四方走了个遍。 南州,昔日的煌州,早已不是大灾之后寸草不生的生灵禁区,但其实也称不上多么繁华。 历经数百年岁月更迭,煌州地貌已改,山川易道,旧时景象不可得,尘文简的态度也不像要追忆什么的样子,尘云离就默认他是闲得抠脚瞎走了。 来到南州第三日黄昏,尘文简带着尘云离登上一座矮山。 山上植被稀少,多是毛绒绒的枯黄的野草,夹杂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随山风轻柔摆动,融化在金色的如海的余晖中。 尘云离坐在坡顶朝西看,正正对着一轮落日,日头前边的是淡薄的浮云,偶有雁影缓行而过,映在太阳里的那一瞬间,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画作。 看到如此壮阔宁静之景,尘云离的心也静了下来,因魔渊之事而起的浮躁焦急慢慢沉淀、消散。 “好看吗?”尘文简折了几根草,草叶细长柔韧,在他指弯里盘绕穿插。 “好看。”尘云离放松地靠着他的肩膀,“怎么突然想起带我来看落日?” “一时兴起,又正好走到附近,便带你上来了。”尘文简编了一只草蚂蚱,笑着放到他头顶,“南州还是这么荒凉,我记忆中唯一的可取之处,也不过是这天生天予的日月星辰。” 尘云离的眼睛向上看,摸索着取下草蚂蚱托在掌心。凭心而论,编得不算精致,腿都是歪的。 他笑了一笑,但也没有嘲讽,而是小心地收进袖兜。 “你这个编得不好,看我给你编一个。” 尘云离撸起袖子,从身边随手薅了一把草叶,不多时就编出一只猫猫的轮廓骨架,动作熟练至极。 草是黄的,于是他指间诞生了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橘猫。草枝之间连接紧密,摸上去光滑平整,尾巴和耳朵用的是草穗,毛茸茸的。 很快,尘云离捏好了一只趴卧的橘猫,放到尘文简手中。 “嗯……”尘文简拎起它对着太阳,“好胖一头狸奴,肯定很能吃。” “胖怎么了?可爱就行。”尘云离白他一眼,双臂撑在身后,仰头望向夕阳,“我还挺想养一只这种胖橘猫的,每天抱着它晒晒太阳聊聊天,冬天还能拿它暖手。我不嫌它能吃,它不嫌我聒噪,既不孤单,又很自在。” “你对生活只有这点追求?”尘文简眯了眯眼,突然迫近,语调略显阴沉霸道,“我呢?我不在你的设想里?” “你都要毁灭世界了,还关心这些?”尘云离好笑,也不怕他冷脸,拿回橘猫后把他推开。 尘文简锲而不舍地贴回去,目光在橘猫和尘云离之间扫视几次,趁他不注意,捏着猫耳朵又把草编猫拎了回去。 他躺在草地上,将橘猫放在胸口:“你哥哥快要撑不住了。” 尘云离一愣,旋即低头:“我知道。早上出来时,我看见他脸色很难看,千宗主说他同时维持五处封印消耗太大,最多只能再撑两天。” “所以,他今夜就要做出决定,明日便要将决定付诸现实。”尘文简撸着猫尾巴,绒毛轻轻扫过指腹,痒痒的,“你猜,他会不会取出我的身体?” 尘云离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躺下,以手做枕:“他当然会的。而且他同时会做好与你同归于尽的准备。” “是啊。他这个正道魁首,看似聪明,其实心思简单,但凡多了解一点,都能对他的想法一目了然。”尘文简轻笑,“一手培养出唯一能够杀死自己的人,曾经是我认为的世界上最有趣的事。” “曾经?”尘云离偏头看他,“那现在呢?” “……” 尘文简没有回答,风声在四周苍茫回荡。 蓦地,他翻身坐起,一条手臂撑在尘云离身旁,倾身将脸凑到他眼前。 尘云离猝不及防撞进他幽深的眼底,里面仍然是一片看不出真情假意的空茫冷寂,那张脸凑近了看实在给人冲击太大,尘云离不敢逼视,连带着也无法去探究他眼中藏得更深的东西。 他只听见尘文简说:“吻我一次,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这次是认真的。” 第031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一) “……” 山上风很大, 吹得两人的衣衫鼓动作响,掀起的浮尘扫过尘云离眼睛,他忍不住想皱眉避开。 但尘文简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只能转转眼珠子, 视线飘忽良久,终究还是要落回他脸上。 尘文简眼中依然没有情绪, 他像一具被设定了固有程序的空壳,冷冰冰地执行着出场设置。 可是尘云离偶尔——比如现在,却会觉得, 这种冷酷淡漠, 才是他蒙骗世人的完美伪装。 尘云离想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尘文简的眉睫。他合上眼帘,偏头蹭进尘云离掌心, 仿佛被主人抚摸后回应撒娇的大型犬。 指尖触摸着冰凉柔腻的肌肤, 尘云离微微用力,在他眼角按进一个凹坑,恍惚中好像摸到了那张长进他血肉里的面具, 稍微用力,就能将其摘下。 第60章 于是他顺应心意掐了一把,在尘文简颧骨下方掐出了一个红印。 “唔。”尘文简咕哝,“不答应也不必掐我吧?” 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听到尘云离的拒绝, 他依旧固执地维持这个姿势, 不肯退开。 尘云离从尘文简态度中意识到一件事,一件颠覆他的性向, 却并不让他排斥厌恶的事。 “尘文简,你是不是喜欢我?” 尘文简瞳孔微缩,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尘云离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再听他的回答,耳根发热之余不禁扶额。 他想了想,把尘文简钳住自己下巴的手指掰开,送到嘴边,在他食指的指弯处落下一吻。 温热柔软的触感在指腹爆开,尘文简触电似的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又讶异地看向他。 在这场莫名的拉扯中扳回一城,尘云离弯起眼睛:“你没说要亲哪里,亲手指也是吻。好了,现在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耍赖。”尘文简蜷起手指,本该为他的投机取巧着恼,看到他的笑容,却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罢了,你希望我答应你什么事?” 尘云离推着他躺回去,大半个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一线金色镌着浮云,映入他愉悦的双眼。 “再给这个世界一点时间。至少别让它毁在你的有生之年。你看如何?” “……不如何,但我从不食言。”尘文简高高举起草编橘猫,歪头靠在他鬓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信我吗?” “……” 尘云离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经真的将这片天地推到深渊边缘,时至今日,依旧有这个能力。 所以,要相信他吗?相信他的承诺不是一时兴起,不会临时反悔,愿意赔上自己的身躯和毕生修为去拯救这个自己至今为止仍然抱有毁灭之心的世界? 尘云离长吐一口气:“你知道的,把希望寄托在拿不准的人身上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嗯。” “但人总是会犯蠢的,尤其是在没有其他路可走的情况下。” “……” “我相信你。我们都没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你可别让我的信任落空。” …… 幽邃魔渊上寒风猎猎,尘悄云钉在上方的剑气早已裂痕斑斑,虽然仍能遏止它的侵蚀,却肉眼可见地坚持不了太久了。 千月玖的修为与他相距甚远,天宗弟子们就更不必说。他们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就是将法力渡于他,让他支撑得更久一些。 可惜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和做无用功也没甚区别。 到第三日时,尘悄云便拒绝了他们的相助,以调息为由在木屋中独坐一整日,直至夜幕四合。 月上中天的时刻,木屋门“吱呀”打开,尘悄云缓步走出,面颊愈发苍白,宽大的衣物挂在一把清瘦骨头上,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将要随风消散的轻烟。 千月玖敲晕几个受魔渊蛊惑的修行者,循声回头,顺便摆手示意身边的天宗弟子将人捆了带下去。 “悄云先生。”他迎上前,仔细打量过尘悄云的神色,心内有了计较,“你有决定了?” 尘悄云望向地表交错的剑气,斑驳裂痕映在他眼底,尖锐得令人胆寒。 “事态紧急,目今唯有一法。纵然冒险,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千月玖不知道尘文简复活的事,难以理解他的慎而又慎:“按理说,那位的魂魄已经溃散消亡,身躯虽存也只是一具空壳,正适合用作封印魔渊的容器。先生……为何如此谨慎?” 尘悄云看了他一眼:“父亲……他先天有不死不灭体质,后天又突破至天魔之境。对待这种敌人,再慎重也不为过——何况,你如何确定他的魂魄一定不能重新聚合,再回归尘世?” 千月玖哑口无言,于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寒意爬上心头。 “那……”他迟疑地问:“先生的决定是?” “此事危险,可我们别无选择。”尘悄云移开视线,神情淡漠,“放出他,我们还能多活一时片刻。不放出他,这个世界会沦亡成比毁灭更可怕的样子。” 人人成魔,相互吞噬。 人间将与炼狱无异。 “你留在此地,让众弟子戒备,并远离魔渊。” “我很快回来。” 不等千月玖回答,尘悄云御风而去。 长夜的风敲击着残缺的剑刃,有人在月光下睁开眼,仿佛刚从美梦里挣脱,眼神有一丝空茫。 他倚在一座无字石碑上,曲腿垂头,怀里拥抱一柄色如霜雪的长剑。 尘悄云飘然落地,周身清风散尽,扬起的衣摆垂在脚边,落下浅淡的阴影。 “宁不凡。”尘悄云向石碑前的人唤道,“久见了。” “唔……”宁不凡皱了皱眉,一手按着刺痛的额角,另一手紧抱长剑,轻轻“嘶”了一声,“尘文简的……长子?” “是我,尘悄云。”尘悄云看向他身后的石碑,“这些年,有劳你为吾父守陵。” 宁不凡眨眨眼,茫然从眸底消散,表情像潮水褪去后裸露的冷硬礁石:“无妨,这本就是我欠他的。”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在剑鞘上摩挲了两下:“他为我的少荼报了仇,可惜,多年前我不能为他洗清莫须有的罪名,后来也没能从你剑下救下他。” 第61章 宁不凡的话语将数百年时光压缩成一截流光掠影,风里浮起了肃杀与血腥气,月色如刀,剜过他们共同的伤口。 尘悄云眉睫微动,宁不凡却别过身:“你怕外人知晓尘文简的藏‘身’地,利用他不死不坏的躯壳作恶,从未来此看过他。今日怎么过来了?” 尘悄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告知来意。 他不善言辞,因此讲述时多是对事实的平铺直叙,没有过多渲染和鼓动。 宁不凡也很平静地听着,最后一挑眉,嗤笑道:“人间真是脆弱,纵然是求索大道,自以为超凡脱俗的修行者,也不过是命运巨浪下可以随意拿捏的小小蜉蝣。” “上一回你为了天下众生杀了你父亲。这一回你又要为了天下众生利用他的身躯。他确实把你这位正道栋梁教得不错。” 宁不凡并未掩饰自己的嘲弄和悲凉,他讽刺的是尘悄云,却也不只是尘悄云。 “我只是在自救。”尘悄云不为所动,“即使是蜉蝣,也不意味着就要任由命运摆弄,不做丝毫反抗。” 宁不凡低眉敛目,指尖抚过冰冷坚硬的剑鞘,长剑在鞘里嗡鸣,仿佛月夜下的海潮拍击着暗礁,温柔绵长。 尘悄云几乎从这阵鸣啸中听出了循循善诱的意味,仿佛那曾经饮血无数的凶器里,住着一个温和柔善的灵魂。 宁不凡叹了口气:“罢了。” 他退到旁边,让出身后苍白高耸的石碑。碑上簌簌落下许多粉末,露出大片繁复的纹路,隐光流动。 尘悄云向他深行一礼,上前去,抽剑划破掌心,按在石碑中间的纹路上。 石碑陡然震动,像一次激烈的心跳或者呼吸,贪婪汲取从他手中流出的血液,顺着细密的碑纹爬满整座石碑。 “咔咔咔——” 玉石碎裂的声响由轻到重,渐渐回荡于天地间。阴云遮蔽了月亮,银蓝的闪电在云层中跳跃、闪烁,伴随着阵阵沉闷的雷鸣,压在头顶,几乎就在耳边。 石碑倏然应声而裂,断面光滑,倒向两侧,像一扇突然倒塌的门。 门内冲出斑斓的彩光,炫目晃眼的光芒里勾勒着模糊的身影,甫出现,就让雷鸣大作,电光密集,黑云几乎连接了四角天地,把世界围拢成一个圆形的空蛋壳,沉重的压抑感跃上心头。 尘悄云冲向彩光中的人影,可他为了遏止幽邃魔渊扩张而耗力甚巨,一接近就感觉胸口被重锤撞了一记,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但下一刻,他便听到旁边有龙吟凤啸之音冲霄而起。 宁不凡手中的长剑自发出鞘,在他身边环绕一圈后立于他跟前,宏大的剑意化作万缕千丝,犹如绳索一般缠绕在那道人影左右,强行将他拉到尘悄云面前。 彩光散尽,周遭的光线却越发黯淡,身影从中剥离,露出完美的面容、颀长的身形、繁密的玄色华服,生着天人之姿,却像深渊地狱孕育的魔神,邪肆凶戾令人不敢逼视,却又散发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气质。 这是全盛时期的尘文简的躯壳,失去了灵魂,依旧凶焰滔天,恐怖难言。 “走吧。”宁不凡落到长剑旁边,展臂将他拥住,“我们和你一起去。” 尘悄云咽下溢到喉口的血:“多谢。” …… 守卫幽邃魔渊的玉阳天宗众弟子退出数百里,将这范围内的百姓与所有受到蛊惑的修行者转移至他处,将这里彻底封锁。 千月玖是唯一留守的人,他看着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剑气,心内默默数着时间,数到足足三刻钟时,四周乍然惊响金玉破碎之声,和远处渐次逼来的雷鸣连成一片。 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响下头晕目眩,法力同时受到影响,在体内凌乱地搅动,七窍剧痛,像是不堪重负,缓慢地渗出血液。 千月玖抬手一抹,也不顾血糊了自己满脸,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那边有两……不,三道人影快速掠向此地,正好没入漫天爆碎的剑气,如同冲出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雪。 风雪呼啸,有金红色的焰流冲上云霄,脆弱的地壳涨缩破裂,五处魔渊本体在被压制三日后积蓄了足够庞大的力量,猛然向另外四州窜动蔓延,几乎是眨眼时间就完成了合流,从碎块汇聚成浩荡洪流,而后向上喷发,染红了五州的天空。 千月玖仓促退离,险险没被全力爆发的魔渊吞没,所幸刚刚合流的魔渊还没有完全浮上地面,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然而陡然加强的蛊惑之力还是影响到了五州之人,包括身处其中的天宗弟子。 女子抄起镰刀砍向丈夫,幼童捡起石子砸向同伴。老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胡子和头发往门上、地上撞,年轻力壮的青年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当做武器,见人就杀,很快便杀红了眼。 那些修行者就更不必说,一个个剥离出尘儒雅的表相,顺应被放大的种种欲望,尽情挥洒暴虐的杀意。 鲜血流淌在法术绚丽的光芒里,犹如星河笼罩着的白骨盈野的战场。 人间陷入地狱般的乱象,不过眨眼之间。 千月玖勉强控制着理智,冷不丁想起尘悄云不久前说的那句话—— “放出他,我们还能多活一时片刻。不放出他,这个世界会沦亡成比毁灭更可怕的样子。” 第62章 是啊,与其让世界变成这副场景,还不如任其毁灭在尘文简的手中。 …… 赤色的天宇环盖八方,金色焰流此起彼落,像一束束残酷美丽的烟花,每一次在空中迸溅,代表着无数人的受难。 尘文简站起身,微眯的双目闪动着兴奋的光,好像这才是他想看到的人间。 “时间到了。”他说,“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在呼唤我……” 说着,尘文简向前迈步。可刚走出半步,袖子就被人用力扯住。 他回头,看见尘云离跟着站了起来,素白的手指揪着他玄色衣袖,凸显出一种没有血色的白净。 “我跟你一起去。”尘云离笑了笑,温柔地往他心上插刀,“如果你食言,我还能第一时间死在你面前。” “……” 尘文简瞬间冷下神色。 他刚刚觉得这个世界有点意思,就在尘云离的话里失去了兴趣。 第03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二) “轰!——” 又是一大片地壳坍塌陷落, 金红色的岩浆冲破桎梏,像大块金色的光斑附着于焦黑的大地,闪烁着刺目的光华, 触目惊心, 又令人目眩神迷。 千月玖困守在唯一一座尚未被魔渊吞噬的山坡上,以法力撑开屏障, 庇护着在逃离途中遇到的百姓和修行者,在煎熬中等待尘悄云的出现。 娄知昔是受到庇护的一员,他比绝大多数被庇佑着的人清醒, 虽然帮不上大忙, 却能替千月玖看着其他人,以免他们影响千月玖。 他看上去淡然而冷静,并不为目前的绝景绝望, 已盲的双目和千月玖望着同一个方向, 只是千月玖看的是希望,他看的是未来。 娄知昔是在卜算之道上走得最远的人,他看见的未来光明灿烂。 他坚信这个未来一定会到来。 蓦地, 金红色的苍穹突然掠来一张轻纱似的黑云,云层从四面八方迫近,速度快得可怕,就像戏院谢幕后闭拢的帷幕,瞬息间掩尽魔渊张扬的气势。 地壳的震动静止一瞬, 再度恢复, 幅度和力度都小了很多。魔渊剩余的本体在土层里左突右撞,却像力竭似的半天冲不出来, 魔渊扩张的速度自然随之放缓,甚至凝滞。 黑云最密处, 天穹之下,是尘悄云艰难赶上的身影。他面如金纸,唇角褪去最后一缕血色,狂风肆虐而过,而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欠缺。 与之相对的是被长剑剑气环绕的尘文简躯壳,尘悄云的血色似乎流到了他身上,他的肌理渐渐丰盈,面颊越发生机勃勃,除去没有呼吸和心跳,几乎和活人无异。 同一时间,长剑的剑气已经被削弱到近乎于无,宁不凡和它同心一体,同样虚弱至极,只有神色依旧漠然,仿佛生死于他而言早无意义。 “‘人’我帮你带到了。”他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尘悄云垂眸向下看,幽邃魔渊大部分本体暴露在地表,流过五州之地,汇聚成宽广的江河,正奔着广袤汪洋的规模发展。 金红色本是恢宏大气的颜色,如今看来却尤为刺眼灼心。 尘悄云呼出一口气,对宁不凡说:“有劳二位,将他放到魔渊的中心区域。” 宁不凡点头,抱着长剑来到魔渊中心区域——南州的爆发地,隔着百里高度,将尘文简的身体抛掷下去。 尘文简悬停在魔渊上方百米处,翻飞的玄色衣摆镀上一层金光,将他的身影衬托得十分圣洁。 这一刻,他就像传说里为救世而死的神灵,连带着身下金辉浩荡的渊流都变得慈悲且光明。 尘悄云苦笑一下,随即摒除杂念,调动起体内剩余的全部法力震向魔渊。 魔渊遇袭,条件反射地掀起风浪抵挡和反击,却未料到空中悬着一具真正的、尚未完全死去的天魔之躯。 魔渊之力本就是天魔的力量转换而来,本质上和尘文简同源,这股力量一接触到尘文简的躯壳,立刻激起了他的特殊体质及其本能,新一轮反击就此打响。 尘文简的体质是什么?是不死。不死的本质通俗地说,叫不择手段地修复己身、存活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崩解为止。 在与尘悄云的最后一战中,尘文简不仅灵魂被打散,躯体也受到了不小的创伤,正需要外力疗愈伤势。 方才尘悄云用自己的血和泰半法力让他恢复了一部分,现在又将与他同源的魔渊之力送上门去,他那早已在生死之间砥砺出可怕的求生本能的身躯自然欣然笑纳,借着那一股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迅速反向汲取。 半空阴云更密,一声惊雷在世人头顶、心里炸响,让沉迷在杀戮之中的人们惊醒了一瞬,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尘文简的天魔之躯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力极强,顷刻间就把魔渊的中心区域吸干了大半,大地凹陷下去漆黑的一块,残存的力量犹如活物般仓皇逃窜,却根本逃不出尘文简的汲取。 原本扩张得顺风顺水的魔渊被这当头一棒打蒙了,流动的焰流甚至静止片刻,像一只半合的眼睛,紧盯着半空的尘文简。 尘文简不为所“动”,求生本能犹嫌效率不足,展开更加疯狂和迅猛的力道,如同一张绑着利刃密齿的巨网,狠狠咬向身下的“鱼群”——魔渊,再次血淋淋地撕下一块肉来。 魔渊终于痛麻了,也痛醒了,不顾仍然潜藏在地底的部分,暴露在地表的本体开始暴动翻滚,掀起磅礴巨浪,攻向尘文简。 第63章 然而没有神智的魔渊并不能意识到,它这种行为俗称肉包子打狗,也叫送货上门。 尘文简欣赏它的体贴,再度欣然笑纳。 “你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尘文简的魂魄也并未回归。”宁不凡道,“或许……快要成功了?” 尘悄云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不,他来了。” “什么?” 宁不凡一愣,蓦然浑身一愣,后颈寒毛寸寸直立,像是一柄强大而锋锐的凶器刺穿肺腑,呼吸里都带着森寒的血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毛骨悚然是一种怎样令人畏怖的感觉。 宁不凡条件反射地看向尘文简所在之地,目光瞬间停滞——那具没有灵魂只剩本能的空壳,不知何时安安静静地睁开了眼。 他缓缓扶额坐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额前碎发拨到脑后,发丝如墨色的月光流泻在身旁,随风舒卷。 长睫轻眨,尘文简像是久睡除醒之人,浑身上下都透出淡淡的慵懒,唯独吸取魔渊之力的力道大幅增强,表明了他的清醒和理智。 他站起身,衣摆如黑雪碎花倾落,翻飞在凛冽的狂风中,在身后拖曳出漫长而辽阔的、自成天地的阴影汪洋。 “久违了。” 雷声轰鸣,整个世界都在复苏的魔王脚下震颤。魔渊被骤然腾飞的浩大魔气撕扯得七零八落,像砧板上切好的肉,彻底静止趴伏下来,卧在他脚边。 硝/烟味混合着铁锈味弥漫于每一粒沙、每一缕风的间隙,将魔渊的蛊惑之力吞噬同化,消弭干净。 雷电在头顶一声一声地鸣响,如擂鼓击罄,恭迎他的到来。 尘文简扬起妃色的唇角:“吾儿。” 尘悄云面色一白,咳出一口血液,脱力般向地下跌倒。 宁不凡震骇之余下意识要扶住他,却有一道身影先他一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和肩背,将他稳稳托住。 “哥。”尘云离出现在尘悄云身旁,温柔地唤他,“你伤得不轻,怎么回事?” 尘悄云扭头看他,他脆弱的躯壳中溢出和尘文简同源的魔气,平静且温和地环绕在自己和宁不凡身旁,消解尘文简的气场压迫。 宁不凡看见他的脸,忽然瞳孔骤缩,某个走马观花般的梦境化作回忆纷至沓来,在他脑海中回放。 “你……” “云离!”尘悄云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抓住尘云离的手臂,“你方才与父亲在一起,他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见他伤成这样还只顾着关心自己,尘云离无奈地笑笑,“你放心,他伤不了我的。而且有些事,我要找他当面谈。” 说着,尘云离不等他回答,将他推到宁不凡手里。 面前的故友不再是记忆里明媚鲜活的模样,他苍白瘦弱,淡漠冷清,除了怀中那把令尘云离熟悉的剑,天地万物再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尘云离垂下眼帘,旋即冲他一笑:“劳先生替我照看大哥片刻,我去去就来。” “云离!……” “哥。”尘云离拍了拍尘悄云的肩膀,将挣扎着想要抓住自己的他推回宁不凡手上,“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娄先生说过,他看到的未来光明灿烂。我相信他。” 尘悄云张了张嘴,胸口剧烈起伏着,依旧心绪难平。 可他没有再说什么或者试图阻拦。 宁不凡深深看了尘云离一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或许是梦里吧。一个很美好的梦。”尘云离冲他眨眨眼,“麻烦照顾一下我哥,我们回头再聊。” 莫名的愉悦涌上心头,在心爱的弟弟离开后,宁不凡第一次生出了笑意。 他勉力勾起嘴角:“好。” 尘云离定了定神,转身看向尘文简。他微笑着回望,墨色的魔力如水流般缠上尘云离的腰,将他带向自己。 “跟他们的话说完了?”尘文简一手揽上他的后腰,一手托在他后脑,眉睫低垂,黑如点漆的双眸宛若深渊,散发着比魔渊更恐怖的蛊惑,引诱他跌落、沉沦,“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尘云离看了他一会儿,扭脸望向下方。 五州土地坍塌陷落,到处是焦黑的巨坑与蠢蠢欲动的魔渊,还有人们自相残杀留下的鲜血残肢。 草木零落,生机寂灭,大地干枯而丑陋。 尘云离又向上看,天空叠着两层色彩,金红色与黑色,两种迥异的颜色毫不相融,混合成诡谲而压抑的色泽。 日月不显,星辰隐没,夜空晦暗而阴诡。 “这个世界变得好生难看。”尘云离迎上尘文简的目光,“你带我看过的南州风景,矮山上的落日,还有我们拿来编草蚂蚱和橘猫的草地都没了。” “想让它们回来吗?”尘文简稍微靠近,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但尘云离说了,他便顺势接下。 看着他眼底渐浓的诱惑,尘云离轻笑:“人生大事莫过于生死。你说,我是和世界同葬更好,还是照常活着更好?” “……” 尘文简长睫低垂,眉宇间攒起浅淡的失落,几乎让人想要答应他的所有请求。 尘云离却不为所动,甚至掐了掐他的脸,非要向他讨一个答案:“尘文简,你觉得呢?” “我觉得……向你讨一个吻真难。” 第64章 尘文简轻哼一声,抱怨似的咕哝了一句,按着他的后脑猛然亲了下去。 尘悄云与宁不凡愕然瞪大眼,而后魔气升腾,化作庞大的帷幕遮蔽天地,再于片刻之后缓缓拉开。 世界仿佛化作一座戏台,随着帘幕张开缓缓展露出精致的布景,以及在景中上演悲欢离合的众生。 夜幕深蓝,星子稀疏,一轮明月高悬薄云之间,照彻五湖四海,魔渊最后一缕金色的焰火也消逝在这清冷皎洁的光华中。 塌陷的地面重新隆起,皲裂的土层愈合如初。峰峦如聚,溪谷深凹,人间地势再现百种姿态,各自风流。 松林涛声如洗,千江奔流入海。 飘荡的魂灵回归尚有余温的身躯,被蛊惑的人们面面相觑,扔下武器,惊慌失措地道歉,呼朋唤友地补救。 长夜寂静,风声疏阔。 旋即嘈杂声四起。 红尘应如是。 他们在新生的世界中拥吻。 第033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三) “恭喜审核员完成第二阶段审核任务。” “恭喜审核员完成全文审核, 已将审核过程、结果汇总并上传至数据库,等待上一级审核人员审批。” “审核员,您还有两天的停留时间。两天后本虚拟世界将停止运转, 所有场景、人物以数据形式存档, 以备他用。” 系统的一连串播报在耳边回响,终于把尘云离从意乱情迷的边隙拽回。 他睁开眼, 搭在尘文简肩上的手用力推拒一把,让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告一段落。 两人都有些气喘,尘云离是缺氧, 尘文简则是不习惯。片刻前亲密交融的气息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灼热温度, 随着微风流转于彼此之间,暧昧得令人心惊。 尘云离感觉毛孔翕张,浑身都沁出热气和薄汗, 背上一片濡湿的布料贴着肌肤, 经风一吹,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尘文简的手还环在他腰间,略略松开钳制, 垂眸看着他被摩挲通红的唇瓣,一时兴起,将拇指按上去蹭了蹭,柔软发烫。 尘云离“嘶”一声,嘴唇的充血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瞪尘文简一眼, 忽然想起什么, 小心翼翼地往后看—— 果然看见扶着尘悄云的宁不凡和被扶着的尘悄云大为震撼的表情。 后者不仅震撼,面容甚至隐隐扭曲, 有种想打人的冲动,就是不知道他具体想打的是谁。 看到这一幕, 尘云离毫不意外,在心里麻木地叹了口气,努力放松蜷缩到极致,快要抽筋的脚趾。 “你现在……感觉如何?”尘云离望着面前人俊丽鲜活的脸,想起系统方才的提醒,复杂的心绪不受控制地从尾音流露而出。 “我以为你反应过来之后,会立刻给我一拳。”尘文简捋了捋他额前的碎发,将被风吹得乱飞的它们顺得服帖。 “没必要,我又不吃亏。”尘云离梗着脖子嘴硬,说话间扯到微肿的唇角,不禁又倒吸一口冷气。 尘文简忍俊不禁,眉眼染上笑意,褪尽最后一丝大众视野中被称之为邪魔外道的气质。 尘云离握上他的手,骨节分明,肌肤丰盈,温暖而光滑。再看他的脸,苍白的肤色变得红润,少了几分幽寂邪冷的魅惑感,多了些触手可及的温度,眼波流转间,居然显出一点平易近人来。 曾经杀戮无数、满手血腥的人,无论为了什么,终究是救了这个世界,以及万千无辜受难的百姓一回。 这片天地迎来新生,他又何尝不是? 可惜,只能维持两天。 “你在想什么?”尘文简突然低头,指腹按在他眼角,顺势勾了勾他的睫毛,“你不高兴。” “不,我挺高兴的。”尘云离作势拨开他不安分的手,想了想,变为捏住,“不过有个人可能不太高兴。” 尘文简挑了挑眉,心领神会地看向不远处——尘悄云正一手搭着宁不凡的手臂,另一手捶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往外咳血。 旋即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哎呀!哥!” 一刻钟后,尘云离四人回到宁不凡原先居住的地方,存放尘文简躯体的石碑塌了一半,还有一半坚强挺立着,正好让晕倒的尘悄云倚靠休息。 尘云离蹲在旁边,给他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上的汗,以及唇角半干的血渍。 一片衣角扫到手边,尘云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尘文简攥着手臂牵起,轻轻带到身后。 尘文简上前半蹲下/身,并直点在尘悄云眉心,法力鼓动,化作一束束流光淌进他近乎枯竭的灵台与丹田,强行令他从濒死状态恢复大半。 尘悄云轻咳出声,呕出一口深黑色的淤血块,悠悠转醒。 他缓慢地掀开眼帘又合上,停了半晌方再度睁开,目光从尘云离面上滑过,定格于尘文简处。 “父亲,你……咳咳咳!” 尘悄云刚张口便咳嗽不止,尘云离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给他拍背顺气,叮嘱他别激动。 尘文简看了看尘云离手的落点:“结果是你需要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又是由哪些因由造就,为父劝你少操些心。” “咳、咳咳……” 尘悄云好容易顺过气来,一把抓住尘云离拽到身旁,自己还虚弱得厉害,却强撑起身对全盛的魔头父亲怒目而视。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种人!云离可是你……” 第65章 “养子罢了,我可从来没有拿他当我的儿子养。世人也只知我是正道魁首的义父,人人夸你歹竹出好笋,并不知晓我还有个小儿子。”尘文简平静地打断。 他不急着抢回尘云离,拿回身体,又吸收了魔渊力量的他俨然是另一个灭世危机,尘云离则是他唯一的封印,尘悄云现在想不通,是因为关心则乱,等冷静下来,他相信自己心怀天下的长子明白该怎么做。 人生在世,君子的枷锁永远比恶人多。尘文简最初决定将尘悄云培养为正道,除了一时兴起的恶趣味,更大的原因是拿捏君子简单且有趣。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论是过去,亦或现在和未来,都十分英明。 沐浴着父亲淡然中略带恶意的目光,尘悄云过热的大脑逐渐冷却,显然已经明白尘文简的意思。 握着尘云离手腕的手紧了紧,尘悄云眉睫低敛,声音沙哑:“我会陪在云离身边,他不愿意,你休想碰他。” 尘文简一扬眉,似笑非笑:“云离,告诉他你愿不愿意?” “云离”二字被他念得缱绻腻味,仿佛奶油泡芙外又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和糖霜,吃在嘴里甜到泛苦,落入耳中毛骨悚然。 尘云离后脊骨过电似的一僵,随即哭笑不得:“行了,你们两个消停点。哥,你伤势未愈,先坐下调息。想知道什么,等你恢复得差不了了,我再跟你解释。” 尘悄云摇头:“不,你现在就说。此事不解决,我哪里有心疗伤!” 尘云离无奈一笑,回头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才搀着他坐下:“哥,我和他的故事开始于我们相遇之前,其中涉及到很多无法解释的细节,我说不清楚,你非要听,那我告诉你,他强求不了我什么……” “只有我难为他的份。” 尘悄云重新靠回石碑,在尘云离撤手时又坐直了拉住他:“你们……你……?” “我给你做个实验。”尘云离笑眯眯打断,扭头语气便严肃下来,“尘文简,魔渊遗祸对五州之地影响甚巨,这两天你要帮大哥和千宗主想办法安抚人心,使这五州的动乱尽快平息。” “什么?”尘文简尾音上扬。 “嗯?” “……也罢。” “你看。”尘云离向尘悄云摊手,“三句话,让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为我变成正道栋梁。” “……” 尘悄云唇角轻抽,大抵是想笑,却努力压下了笑意。 “好了哥,别担心了。赶紧养好伤,去做正事吧。”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他不爱这个世界,甚至不爱自己,我也只能让他爱我了。” 说到这里,他咂嘴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被自己肉麻到了。 尘悄云却因此长出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便再好不过。” …… 魔渊之祸已除,受到蛊惑的百姓和众修行者终于清醒过来,因此事而身亡的人也被尘文简顺手救活,总体损失不大。 但到底刚经历过一场大灾,人心浮动,又有不少投机倒把的人憋着搞事,在天灾之后的半日里闹出了不少人祸。 凡人方面有官府管控,短暂的动荡后便被压制下去。修行者这边就有些难办,魔渊勾起的不止是他们心底的恶念,更是心魔,而心魔一贯是修行之人最惧怕的东西,一旦产生,终生都难以根除,即使魔渊消失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所幸玉阳天宗内有一阵法,可以有效削弱心魔的威力,帮助修者将之清除。值此危难之际,千月玖并未藏掖,集宗门之力布下了数座大阵,生出心魔的修行者只需支付一点灵石以维系阵法运转,便能入阵拔除心魔。 消息放出去后,玉阳天宗一时门庭若市,由于多数弟子都被心魔困扰,千月玖这个宗主不得不干起接待的活儿,和几个长老一同忙得脚不沾地。 尘悄云收到千月玖的传信后,略做调息便赶往帮忙,离开前不忘对尘云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有事务必通知自己,走时还看了尘文简一眼,有点感激但不多,更多的是无奈。 尘悄云一走,尘文简便蹭到尘云离身边牵起他的手,五指在他腕上环一圈,掌心温热熨帖地覆着他的皮肤。 尘云离从善如流地带他坐下,往他手臂上一倚,抬头迎上宁不凡的视线。 他在石碑后站了许久,双臂牢牢抱着长剑,好奇地打量面前依偎的两人。 “我记得你,却不认识你。”宁不凡说,“难道真是梦里旧识?” 尘云离一笑:“我觉得是。我还挺喜欢那个梦的。” 宁不凡搭在剑鞘上的手指一抖:“是啊,我也喜欢。我的小弟平安无事,你的……恋人亦然。”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与憾恨,月光斜照,原本皎洁恬然,落在他身上,却被冻成了幽冷孤寂的霜雪。 尘云离默然,尘文简倒是被他的“恋人”二字取悦,淡笑着看向宁不凡怀里的剑。 “这把剑的剑灵尚在,梦境终有成真的一日。” 宁不凡点头:“我知道。你提着剑走出封剑塔的那日,就跟我说过一次了。” 闻言,尘云离脑海中浮现出系统提供的原时间线剧情。 在这条时间线里,尘文简独自进入了封剑塔,将计就计,夺走了封剑塔刚刚重锻完成的灵剑,破塔而出。 第66章 当时,宁不凡不知如何找到了塔外,眼睁睁看完了封剑塔主用明少荼的本体与魂魄锻造新剑的过程,几乎被打击得意识崩溃。 尘文简破塔之后,将新剑与重伤的封剑塔主扔到他面前,给他报仇的机会,也把他心爱的人还给了他。 正是因为看过宁不凡抱着剑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才对人的情感产生了好奇,并在之后救下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 可惜天不遂人愿,尘文简游历尘世的过程中,见了太多背信弃义、无心无情的人和事,逐渐心冷,失去了最后一点对情之一物的好感与兴趣。两个孩子的孺慕之心也没能敲开他冷硬的心门,最终还是沦为他游戏世间的工具之一。 再后来,尘文简也遇到了温暖与爱意,可惜……实在是迟了太久。 若不是有那场梦,若不是梦里的尘云离带他走进红尘、走出苦难,若不是他们的感情萌发于正式相遇之前…… 尘文简想,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魔渊和整个世界都会随他的心意一同覆灭。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情大好,连带着以前嗤之以鼻的闲事,现在也愿意管了。 于是尘文简凑到尘云离耳边:“你以后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这个世界的“以后”只剩下两天。 尘云离笑着蹭蹭他的鬓角:“当然。” “好,那我帮他一个忙。” 尘文简托起他的手,薄唇贴着他跳动的脉搏落下深深一吻,而抬指散漫地一点宁不凡臂弯间的剑—— 月光霎时大作,明光如水流入剑刃,又自剑尖溢出。 宁不凡被刺得眯了眯眼,旋即手臂一沉,一具暖热的身体扑入他怀中,压得他后退了好几步,条件反射地抬手拥住。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一张脸贴靠着自己肩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如两片鸦青色的芭蕉叶,覆着这人轮廓优美的瞳眸,眼角如凤尾般上翘。 宁不凡蓦然怔住,回忆仿佛洪流呼啸而来,将他冲击得溃不成军。 这回换尘云离看着依偎的他们,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就被尘文简搂着化光而去。 第03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完) 封剑塔所在的山下, 村庄与村民都换了好几轮,再也找不到相熟的面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魔渊影响尚未波及至此,便被尘文简解决, 因此这里仍保留着尘云离初遇时的恬静祥和。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 万籁俱寂。月亮静悄悄趴在云里,仿佛也倦极睡去, 月光散淡柔和,隐约到了月沉日升的时分。 尘文简带着尘云离回到山脚下,前方是逶迤的山路, 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记得, ”尘文简顿了顿,牵着他踏上曲径,“这条路我们在梦里一起走过很多次, 每次感觉都不太一样。这是我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所以你就大半夜拉我来陪你走山路?”尘云离仰头看看山顶, 再扭头看看他,眼神里满是慈爱,“魔渊之力把你脑壳搞坏了吧?” “不, 我主要是想寻一处清静地方和你独处。”尘文简一本正经,“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吵闹得惹人心烦。” 尘云离笑了笑,忽然感觉这人生动了很多,不再是系统资料和人间传说里呆僵死板的魔王形象, 比之不久前的肢体触碰, 更多了一份灵魂上的实感。 无所不能的大魔头也有微妙幼稚的小心思,到底还是人, 挣不出爱恨情仇,也脱不开贪嗔痴念。 尘云离回头望去, 来路隐没于幽寂的夜色,目之所及唯有稀疏灯火,与四周拂过深林树梢的风声相衬相映,确实安静得好像世上只剩他们二人。 尘云离刚想到这儿,就听见尘文简说:“若是世间只剩你我,其实也不错。” “……” 心头的慨叹被一阵冷风刮得无影无踪,尘云离横他一眼,满脸都写着“说话真不中听”。 尘文简轻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拘什么话题,也不怕话掉在地上,只觉得三言两语之间,这条看似漫长的路便被走尽,耸立的高塔与古朴的木屋近在眼前。 尘文简微微皱眉,尘云离立刻感受到他的不悦,勾了勾他的小指:“这段时间哥估计闲不下来,我陪你在山上住两天,嗯,讨个清静。” 尘文简斜眼瞧他一会儿,用两根手指掐他的脸,语气毫无平仄:“你在笑话我。” 尘云离笑眯眯地掐了回去。 星月落幕,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塔顶。 而后辉光拉长、扩展,染遍整座高塔,镀上毛绒绒的金边。阳光像金色的水流漫过山顶每一寸土地,斜入屋檐下,笼罩台阶上两道相互倚靠的身影。 他们在明亮的天光里沉沉睡去。 接下去两天时间,尘云离和尘文简足不出户,理直气壮地占据尘悄云的屋子,提前过起隐居避世的悠闲日子。 他们都不算活人,没有进食需求,但尘云离口腹之欲甚重,所以爱带着尘文简进山寻觅食材。有时是一把菌子,几朵木耳、蘑菇;有时是一只拖着长尾巴,昂首挺胸谁也不怕的花野鸡;有时是嫩笋、河鱼、不知名的野果。 它们天生地长,各有各的独特滋味。 尘云离爱吃,却不擅长做饭,倒是用两三顿饭把尘文简的手艺练出来了,刀功、火候、调味进境惊人,鱼和鸡一锅炖都能做出不错的味道。 第67章 但尘云离最爱的还是他做的烤鸡。 以野鸡为主食材,用山里一种名贵香木做烤架,炙烤到外酥里嫩之时划开外皮,挤一些野果汁水上去。果汁酸甜,正好激发野鸡肉本身软嫩的香气,又能消解油腻,在咸香油润之外多了些爽口。 尘文简每每做这道菜,半个山头都萦绕着诱人的香味,即使吃完鸡肉,也还是久久不散。 尘云离宛如置身于舌尖上的华夏拍摄现场,咬一口鸡腿就秃噜一句“最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法”,尘文简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是在夸自己,下回做得更加细致和卖力。 尘云离爱上烤鸡,山里的野鸡就遭了老灾,以前尘悄云在时,它们经常呼朋唤友在山路旁盘旋,偶尔还会上演求偶风云、菜鸡互啄等戏码,甚至会追着其他小动物啄,嚣张得仿佛山中一霸。 现在倒好,它们一只只如同受惊的鹌鹑般赖在窝里躺平,再不敢出来耀武扬威,生怕下一个上烤架的就是自己。 所幸尘云离也知道不能竭泽而渔,除头一天的午饭吃了三只鸡以外,剩下的饭点都留给了别的美食。 山间生活清闲,若是独居不免孤寂,但有人作陪,尤其是会过日子的人,那便不同了。 尘云离不擅做饭,却恰恰很擅长把日子过得有趣,在失去手机、网络、游戏等消遣时,仍然可以把每一刻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尘文简自入世以来,头一回过上天还没亮就被叫醒干活儿的生活。 尘云离拽着他去砍竹子,扛回来以法术阴干后削成竹篾,再指挥着他在山顶围了一圈篱笆、造了一面竹墙,顺带给尘悄云的屋子弄了扇新的竹窗。 尘文简忙活的时候,尘云离就在附近扒拉野花种子,移植新竹和藤蔓。 竹子栽在尘悄云窗下,野花种于篱笆旁,牵牛花藤缠绕在篱笆架上,紫藤则从竹墙墙头垂落,仍以术法催长,一刻钟让它们走完了好几年的路。 于是清寂的封剑塔外多了繁花似锦,朴素的隐世之地变得明丽绚烂,凛冽的山风染上花香,几乎将整个春天截留于此。 尘云离最喜欢那面花墙,他在轻罗薄烟般的瑰丽色彩中,看见了童年时憧憬过的紫藤萝瀑布。 是夜,风清月朗,天地一片霜白。 尘云离在花墙前摆上两张摇椅——椅子是午后尘文简做的——用竹筒杯泡了两大杯松叶茶,自行端着一杯躺上去,前后摇晃,悠闲地抖了抖脚尖。 “来,坐这儿,给你准备的。”他指向旁边的椅子,向尘文简笑眯眯招手。 尘文简神情微妙:“云离,你现在特别像我曾经羡慕的一类人。” “嗯?”尘云离警惕地抬头。 尘文简坐到摇椅边上,底下的支架发出清脆的“吱呀”一声:“像市井窄巷里捧着茶缸晒太阳的老大爷。”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尘云离白他一眼,却毫不生气,施施然躺平,捧杯的手搁在胸前,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道:“凡人寿短,能平安活到老本就不易,还能有晒太阳的心态和境遇更是幸运,所以……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来,跟我一块儿躺下,也体验一下当老大爷的感觉。” 尘文简愿意陪他砍竹子,陪他趟泥地逮野鸡,风里来雨里去不带怕的,却在此刻第一次对他的要求露出了为难中略带嫌弃的神色。 他揉了揉眼角几乎可以算作不存在的细纹,正色道:“天魔之躯能抵岁月侵蚀,纵使沧海桑田,我也不会苍老。” “这样啊……”尘云离不紧不慢地啜了口热茶,“其实我还蛮好奇与重要的人白头偕老的感觉,既然你不愿意,那等哥回来,我再找他试试吧。” 真男人不吃激将法,尘文简当场就躺下了。 “喝口茶。” “嗯,糖煮的不错,有淡淡的茶味。” 尘云离好笑地踹了他摇椅一脚。 清风习习,转眼已是胜春时节。井边桃花开到极盛,月华流照如水,将浅粉的花朵洇成慵懒艳丽的深红。 摇椅缓慢摇动,和着风声吱嘎作响。 尘云离吹着风望月,忽觉心胸开阔,诗兴大发,奈何没有什么文学积累,一堆慨叹到了嘴边,也只能憋出一句“月色真美”。 不过,虽然没那个文化,他却是明白了古时候为何那么多诗人爱望月吟咏,以及为何那么多千古传颂的诗篇都与月亮有关。 更明白了“怀民亦未寝”的含金量。 想到某个知名热梗,尘云离没忍住笑出声来。 “在笑什么?”一只手凑近了戳他面颊。 “没什么,我想起高兴的事。”尘云离抿嘴。 “你每天都很高兴,每时每刻都很高兴,一只蝴蝶落在你手上你都能乐半天。”尘文简加重了语气,“所以,你此时想起的是哪一件事?” “想知道我的想法就直说,不用试探。”尘云离抓下他的手握住,“我在想,你愿意一直陪我过这种日子吗?每天无所事事地瞎忙,除了三餐所有行动都靠突发奇想,有时候忙忙碌碌过一天,有时候稀里糊涂过一天,有兴趣了就赏花赏月,没兴趣就早睡晚起——你觉得如何?” 尘文简故意说:“不如何。胸无大志,浪费生命。” “所以?” “所以,只要你乐意,那就这么过。” 第68章 尘文简说着,懒懒支起身,信手一挥,身前便浮现一张矮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有各色颜料。 “你要做什么?”尘云离好奇地仰脖张望。 “把这一幕画下来,将你方才说的话题上去,然后让你‘签字画押’,留作存证。” 尘文简提笔,蘸了几色颜料往纸上涂抹,落笔潇洒自信,袖摆带起了呼呼风声。 “审核员还有三十秒脱离本世界,现在开始倒计时——三十、二十九……” 系统的声音突兀响起,尘云离面色不改,笑眯眯地把脑袋凑过去。 “你画得倒是挺快……诶,怎么人物两笔就带过了?你自己也就罢了,既然要留证,不该把我画得精细些吗?” “二十、十九……” 尘文简蘸了一点红色点在他眉间,在月光映照下笑得温柔。 “时间、地点、人物都很重要,反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如重点突出前两者。” “十二、十一……” 尘云离捧着尘文简的脸转向自己,长风吹碎了他眼底的月光,清冷的霜白中,尘云离能清晰看见自己的身影。 “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在你眼底……” 直至你的时间被冻结的那一刻。 “二、一……” “时间到,正在将审核员传送出本世界。” “传送完成。” 随着系统冰冷的机械音落下,尘云离眼前的所有景致均被冻结于灰白色数据洪流之下,尘文简的神色也定格在温和轻浅的笑容上,像一张斑驳泛白的旧相片。 随即这一幕像皲裂的冰面,轰然破碎。 尘云离下意识地闭眼,眼帘合上的前一秒,仿佛有碎片扎进他的眼睛,绵密而又尖锐的刺痛顺着眼部神经扩散全身。 他猛然一颤,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再睁眼已经回到现实,孤零零坐在电脑前,空无一人的办事厅内只听得到空调运转的轻响。 阳光从玻璃门外斜照进来,太过明亮,令他不禁眯起了眼。 秋风吹落树梢最后的叶片,落叶枯黄,摇曳着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轻巧落地,仿佛油画的最后一笔。 尘云离沐浴在阳光下,却仿佛仍然困在尘文简的眼中,困在那片月光里。 第035章 日常 尘云离靠着椅背发呆。 他思绪放空, 望着天花板上某一点怔怔出神。 由于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看得太久,他的视野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又从模糊变为清晰, 偶尔出现斑斓的色块、光点, 仿佛世界的罅隙般诡秘,又似幻觉般瑰丽。 尘云离似乎从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一点乐趣, 盯到眼睛干涩也不肯挪开,身前的电脑屏幕下方几个网页连续闪烁,都快把自己闪成迪厅炫光灯了, 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就这么呆坐到中午, 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终于将他惊醒。 “你好……嗯?”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坐正, 转动办公椅朝向台前,目光沿着来人的风衣衣摆上扬,落在一张陌生的英俊脸庞上。 “请问你是?”他挠挠头, 抬头往门上看一眼,确定还在自己的办公场所,而没有梦游到别的地方。 神界驻人间分部审核办公室有神力庇护,平时会有意识地自我屏蔽,以避免普通人察觉异常。 一般而言, 这间办公室除了尘云离, 不会有外人踏足——神明们也很少过来。 想到这里,尘云离看着男人的眼神顿时警惕起来。 “我叫尤芳携。”男人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 拿下腋下夹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摊在桌子上打开, 从中抽出一份足有五厘米后的文件,“这是我近期撰写的报告,请审核员过目。” 尘云离瞳孔剧震。 他呆愣三秒后猛地站起,后移的椅子在瓷砖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你是……神吗?” 最后那个字的发音被他无意识放轻。 尤芳携谦逊一笑:“暂时还不是。我是实习新神,通过考核后才能转正。考核的其中一条是撰写十篇论文并通过审核,这些是已经写完了的,共五篇,每篇两万字。” 尘云离又是一阵瞳孔地震。 他缓了缓气,微微颤抖的手翻开最顶上的目录——这堆印刷品光目录就十页,包含各篇论文的主题、分标题、关键词和五百字的梗概,遣词用句之严谨华丽,放到某知名论文网站也属于试阅三百字后付费解锁全文的精品,除了选题老套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怎么说呢,相当于五瓶旧酒,换了花里胡哨的新包装。 更要命的是,这五瓶酒得由他来喝。 尘云离的眼角一顿抽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心里头那点子惆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满脑子只有——这十万字精雕细琢的废话文学真的是我要审核的东西?! “咳咳。”幸而他还有职业操守,并未过多表露不情愿,捏着页角合上目录,“抱歉,我现在是审核外勤员,嗯……你这些论文应该没有进入总部数据库,无法生成审核所需的虚拟世界吧?” “呃……确实如此。”尤芳携瞬间尬住,手指局促地按了一下耳侧的眼镜腿,“可是人间只有你一位审核员……如果你不能帮我审核,那我该怎么通过这项考核?” 第69章 “这倒是个问题,稍等,我帮你问问。” 尘云离示意他坐到台前的椅子上,滑动了一下鼠标解开锁屏,正要给审核部直属上级神灵发邮件询问,就见邮箱里多了好几封未读邮件,都是神界办事处发来的。 第一封是通知他初次外勤任务圆满完成,假期、奖金均已到账。 第二、三封是工作调动,不过不是针对他的调动,而是告知他人间办事处新招了一位审核文员,明天上岗。 最后一封则是群发邮件,通知所有审核人员,实习神明们的考核正式开始,最基础的考核项目就是撰写十篇论文并通过审核,要求审核员们用心审核,不可徇私,发现实习神明思想有问题即刻举报,绝不能放一个觉悟不足的实习神明就职。 尘云离看看邮件,再看看尤芳携,表情缓和不少。 “人间办事处新招了一位文员,明天就会上岗。放心,不会影响你的考核。”他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论文推回去,为了转移尤芳携的注意力,随便找了个话题:“对了,你们实习神明都在哪儿工作?负责处理什么事?” “哦,在哪儿的都有。我的话暂时在给各个公司当客服,积累口才和锻炼心态。”尤芳携腼腆地笑了笑,“挨了一个月的骂,效果拔群。” 尘云离忍住了没笑出声:“辛、辛苦了。这样吧,论文你先带回去,过两天等新的审核文员熟悉工作流程了再拿过来。” “也好。我顺便把剩下的五篇都写完再一并带来,省得又要多跑几趟。”尤芳携将论文塞回公文包,大概是神界科技,公文包装了那么厚一沓纸,表面还是平的,“打扰了,谢谢你啊。” “不客气。” 尘云离怀揣着对即将到来的那位同事的同情,与对尤芳携的钦佩,微笑着目送他推门离开。 经过这个小插曲,尘云离的心情敞亮了些,坐回椅子上,脚跟撑地左右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轻响。 距离下班只剩十五分钟,他兴致缺缺地捣鼓了一会儿手机,冷不丁在心里唤道:“系统,在吗?” 四周安静片刻,系统温柔的声音从电脑旁的音箱中传出:“我在。审核员有什么事?” 尘云离吓了一跳:“你把自己加载进我的办公电脑了?” “是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专属系统,工作时间,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询问我,若是需要帮助,直接呼唤我即可。” “哦,那还挺方便的。”尘云离当它是外勤员的标配福利,也没多问,“之前你说审核完成的虚拟世界数据都会保存在数据库里,留待以后启用。我想知道,重复的数据一般隔多久会被再次启用?” 询问之际,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尘文简的身影。 如今科技发达,纸性恋大行其道,尘云离以前也有非常喜欢的纸片人,但现在它们都被尘文简压了一头。 尘文简实在很有魅力,又兼具真实和虚拟两种性质,将这份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他诞生于游戏、动漫、影视剧等载体,尘云离相信,无论是谁,见过他之后都会念念不忘。 尘云离对他的喜欢便来源于对纸片人的欣赏,尤为真挚,也尤其从容。 跟纸片人谈恋爱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爱是真的,但也不会让他影响自己的生活。 尘云离一直是这样的想法,便也并不掩饰自己对尘文简的在意。 系统安静了几秒:“所有虚拟世界的数据都保存在数据库内,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旧数据启用的先例。” “因为神界的力量足以支撑你创造无数虚拟世界和虚拟人格?” “是的。” 尘云离深深叹了口气:“失恋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下回审核,我得避免跟论文主角有太过深入的接触了。” 这种经历一次都嫌多,次次都来,铁打的心脏也扛不住命运的硫酸啊。 打定主意,尘云离抛开混乱的思绪,关了电脑屏幕站起身。 “下班,去吃火锅!” …… “数据压缩中——压缩完成。” “正在回收——回收失败,重新回收——回收失败,重新回收——回收失、失、失……” “系统异常,正在报警、警、警——” 神界办事处,总部数据库内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今日的执勤神明光明之神原本靠着世界树打盹,冷不防过了一耳朵警报,吓得原地起跳三丈高,落地时还差点崴了脚。 “靠,这什么情况!” 光明之神抱着小腿单脚跳着前进,到了紧闭的铁门前伸手一推。 门开的瞬间,海浪声如怒如啸,震耳欲聋,一道数米高的浪头随之拍打下来,直接将他抽了个跟头,透心凉。 “噗……” 光明之神木着脸吐出嘴里的小螃蟹,放眼望去,门内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平时静默无波,此刻怒涛汹涌,天与云黑沉沉地接着海浪,压抑可怖,令神心惊。 “我是偷懒一小时不是睡了一万年,多新鲜呐,数据库还能发疯。” 光明之神咕哝着蒸干身上的水分,从右边口袋里掏摸出一只形似手机的工具,先拍下数据库内的景象,随即拨通神王专线。 “喂,老大,看看我给你发的东西。” 那边安静半晌,冷漠、平和、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6。” 第70章 “啧,老大你少看点凡间的沙雕小说,那玩意儿伤神格。”光明之神揉搓太阳穴,“数据库安静了这么多年,今天突然发疯,我可制不住。您赶紧来一趟吧。” 那边又安静一会儿:“不用。我签了一张调令,最高权限,你现在下发到人间办事处,很快就没事了。” “调令?还最高权限?” 光明之神拿下“手机”,退回主界面一看,确定有张调令群发给了所有神明,上面就一句话——将“神王”下放至基层实习,实习地点为神界办事处驻人间分部。 “……6。” 彼时彼刻,数据海深处。 一道身影沉默坐在黑暗深处,汹涌的浪潮环绕于他左右,变得温和柔顺。 乌黑的发丝从肩头垂落,犹如摇曳的绿藻或水流,逶迤堆叠在他宽大的衣袍旁边,衬得探出袖外的骨节分明的手雪白无暇。 神王结束通讯,一袭琨金白袍追逐流动的波浪飘动。金发扎成一束垂在胸前,发尾缀着银藤,上面开得正好的花朵,此时却在渐渐凋零。 他轻叹一声,抬起那张毫无瑕疵俊美脸庞,平静而恳切地道:“我已经给你签发调令了,所以——” “你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儿撤掉?” 说话间,神王努力抬眼看向眉心方向,一柄如禾苗般细长的剑正虚抵在祂额间,随着数据海内的浪潮翻涌而吞吐乌光。 神王: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第036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一) 和心爱的纸片人分开的难过与恍惚并未持续太久, 尘云离中午吃火锅,傍晚吃麻辣牛蛙,夜宵点了六七十的烤串, 睡前还炫了一份酸奶水果拼盘, 等第二天醒来,负面情绪早就随着吃下去的美食消化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第一回失去纸片人, 早已习以为常。何况尘文简也没死,只要数据在,尘文简便永存, 只是他们无法相见而已。 尘云离信奉人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的实用主义, 比如,他大可以好好工作,认真攒业绩, 然后给上级打报告, 申请将年终奖换成与尘文简再见一面。 重逢的方法有的是,他实在没必要一直为此郁郁寡欢。 想通之后,尘云离迅速恢复成原本的状态, 上班路上还买了俩煎饼果子,一路走一路惬意地哼歌。 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忽然愣住。 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五,在大门钥匙只有尘云离有的情况下,外侧的卷帘门和内侧的玻璃门都是敞开状态。 怎么回事?他昨天下班时没锁门吗?还是他把钥匙落门外了? 尘云离伸手掏了掏, 两把钥匙串在同一个铁环上, 仍然静静躺在口袋深处。 他疑惑地挠挠鬓角,提着早饭走过去。 大厅内没有开灯, 阳光从门口延伸向里,停在办公桌前, 拉开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尘云离站在光明当中,抬头就能看到办公桌上下多出的东西——新的办公电脑、打印机、办公椅,以及…… 椅子上侧对他而坐的人。 那人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袖口向上挽了一把,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小臂,繁复的刺青从突起的腕骨蔓延至手背,仿佛一双华丽的手套,却盖不住过分苍白的肌肤和纤瘦漂亮的手指。 尘云离的心跳诡异地急促起来,一下一下震击胸腔,血液流速过快,以至于太阳穴突突跳动,隐隐让他头晕目眩。 他扶住旁边的玻璃门缓了缓,快步走向前台,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听到脚步声,顺势回头,阳光在这一刻汹涌澎湃,像影视剧中亮得恰到好处的灯盏,照亮他的面容。 俊美、瑰丽、近乎完美,并且陌生。 并不是他设想中的那张脸。 尘云离顿时泄了气,难掩失落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按了按还在跳动的额角青筋。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是……公司新招的审核文员?” “你好,我叫孟笺。” 那人没有起身,仰脸冲他点了点头,冷瓷质感的声线钻入他的耳朵,同样陌生。 尘云离搓搓脸蛋,很快收拾好心情,从旁边拐到桌后,向他礼貌地笑笑。 “以前这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工作,怪孤单的,有你在,以后上班摸鱼就多了个伴,还可以一起打游戏,挺好。”尘云离按亮电脑屏幕,头也不回地跟他搭话,“我叫尘云离,现在是审核外勤员。对了,你吃早饭没有?我买了俩煎饼果子,分你一个吧。” 说着,尘云离笑眯眯地递过早餐袋子。 孟笺眼睫下垂,目光便从他脸上滑向煎饼果子:“这算见面礼吗?” “嗯?”尘云离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嗯……算吧。” “谢谢。” 尘云离话音刚落,孟笺便勾走其中一个袋子,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指尖,留下一点将触未触的痒意。 尘云离莫名打了个激灵,触电似的缩回手。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饭,清脆的咀嚼音在大厅里此起彼伏。 尘云离一边吃,一边好奇地观察身边这位新同事。 他长了张出道就能靠颜爆杀所有同期的脸,气质冷淡且颇有存在感,性格大抵也是内敛型,仿佛只要没人主动搭话,他就能安静到天荒地老。 虽然孟笺真实坐在身旁,可尘云离越看越恍惚,好像自己和他处在不同纬度,形貌再清晰,也不过是个把细节处理到极致的投影。 第71章 然而投影不会吃煎饼果子。 尘云离看着孟笺手中那啃了大半的煎饼果子,果断将自己对他奇怪的观感打为错觉。 出了一次外勤,看谁都感觉不正常,这后遗症的影响真是出乎意料的可怕。 尘云离摇摇头,把剩下的煎饼果子全塞进嘴里,不小心在嘴角蹭上一抹油渍。 孟笺长睫一抬,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想要为他抹去。 然而手刚抬起,腕骨到手背上的刺青便猛地收缩,深绿色的线条内有类似火焰的光芒快速流转一圈,深深勒紧他的皮肉。 灼烧、穿刺、撕扯三种痛楚同时出现,孟笺面色不改,手在半空转过半个圈,从桌角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餐巾纸,递到尘云离面前。 “哦,谢……我靠!你的手!” 尘云离接过餐巾纸还没来得及擦嘴,就见他手上的血管跟破裂的水管似的呲呲往外蹿血,最高的一股蹿起来能有五六厘米高,差点冲到尘云离脸上。 他手忙脚乱地把纸巾铺上去按住,又连续抽了好几张纸一并盖着压紧,试图给孟笺止血。 然而这血大有越流越多的架势,很快就浸湿了所有纸张,滴滴答答地流到办公桌上。 “你这手是什么毛病,你……” 尘云离着急地一抬眼,正好迎上孟笺平静的视线。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血液流失带来的虚弱,那专注而执着的目光,甚至让尘云离透过他陌生的外表,窥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尘云离愣了一秒,眼前再次飚起两股血流,吓得他声音都变了调:“别看我了!看你的手!手!” 焦急间,他刚升起的那点熟悉感立刻被抛在脑后,唰唰唰抽了半盒纸巾盖在孟笺手上,另一只手则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20。 这时,孟笺按下了他的动作。 “别担心,小毛病而已。”孟笺抽回自己的手,将被血浸透的餐巾纸揭开,“我有一种天生的怪病,病发时手会流血,流够了就没事了。” 听到这话,尘云离担忧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僵硬。 “你这个病……它是不是有病?” 病发时手会流血,流够了就好了?他上辈子不会是发明放血疗法的那位鬼才吧? 孟笺眼底闪过淡淡的笑意,另一只手覆上流血不止的手背片刻,再拿开,血便神奇地止住了。 “看。”他说,“没事了。” “……?” 尘云离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莫名又从这个小举动里品出了一点谙熟的味道。 “真不用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刺青上浮出细长的伤痕,他漠然道:“有绷带吗?缠一下就好。” “有!”尘云离连忙打开脚下的柜子,拎出一只医药箱,“这里还有碘酒和药膏,我帮你弄还是你自己来?” 话音未落,孟笺的手便伸了过去。 “麻烦你了。” 尘云离点点头,埋头在凌乱的药箱中整理出用得上的东西,恰好错过孟笺脸上一闪而过的怀念。 …… 由于“旧病复发”,孟笺上午班都没上完,上级就给他批了三天的假,看得尘云离一愣一愣的,怀疑他是哪位神明的“家属”,到底层岗位体验生活顺便镀金。 他把孟笺送出门外,迎面而来的一辆豪车更加坐实了他的想法。 孟笺冷淡地坐上后座,摇下车窗与尘云离道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尘云离好像有某一瞬间在他眼中看见了嫌弃,但与他道别时,又只能从他的眼神里瞧见专注和沉静。 神似某人。 目送豪车驶进车流,消失在路口拐角,尘云离转身回到工位。 偌大的办公厅内又只剩下他一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无聊得很。 尘云离玩了会儿游戏,看了会儿小说,刷了会儿视频,抬头一看,刚过去十分钟,距离下班遥遥无期,而寂寞已经如白蚁般蛀空了他的心脏。 他“啧”一声,放弃抵抗,打开邮箱翻到第二篇需要审核的论文,做足半分钟的心理建设后,毅然决然点击开启。 意识被抽离躯壳,投入虚空的刹那,尘云离安心地沉浸其中。 上班摸鱼多无趣,果然还是出外勤有意思。 思绪游离间,论文内容与据此创造的世界剧情汹涌而来。 …… 人一旦活腻了,就会随时随地、各种各样地作死。 不同之处在于,有人只能把自己“作”死,有人却可以毁掉世界。 尘文简就是被后面那种人逼疯的一员。 醴国十二年,旧时代崩解,新的国度在废墟上建立,二者彻底完成了更替,社会面貌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时代不再有皇帝、贵族,只有共同管理国家的义军府。枪炮击溃了腐朽的旧秩序,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开始在民间传扬,被奉为圭臬。 穿粗布麻衣的平民不用向着锦衣华服的贵人下跪行礼,亲吻他们的脚尖,士农工商也不再有阶级之分。 婚姻不再是门当户对的两两搭配,婚恋自由渐渐成为主流。 那些曾经为人类恐惧厌弃、杀之唯恐不及的妖物,也为自己撬出一角生存空间。 仿佛所有领域都在朝着好的方向高歌猛进。 醴国三十二年,国亡。 刚刚繁荣壮大的世界在达到鼎盛的那一刻被拦腰斩断,摧毁碾碎。如同一捧渐熄的灰烬,被趴伏其上的大妖用于取暖。 第72章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到仿佛可以撑开天地的巨兽,双目已盲,一条前肢断裂扭曲,厚重的皮毛下满是伤口,尾巴尖尖断了一截。 它伤痕累累地趴在世界的余烬上,从毁灭的余韵里得到了一丝温暖。 它历数过往,从少年时期因没能救下父母而自厌自弃开始回忆,到流浪多地才遇上第一个愿意带自己回家的人类,以为终于不用再颠沛流离,却被活生生砍断尾巴、扭断前爪、剜去双目的痛苦,再到后来遍体鳞伤地蜷缩在街角,蚊蝇满身,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那一刻—— 妖的记忆总是如此痛苦不堪。 新时代的光辉照不进腌臜的阴沟,也照不到它身上。 既然如此,那它只能点燃世界,为自己取一次暖。 尘文简抱着残缺的尾巴打了个哈欠。 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它睡懒觉、晒太阳。 “砰!——” 香榆街平价公寓二楼,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音传遍窄小瘦高的新式楼房,透过薄薄的墙面惊醒每一个熟睡中的住客,整栋楼都在这声响动中颤了三颤。 “草(一种植物)!大半夜的干什么呢!有病啊!” “让不让人睡觉了!不就是欠你几个月房租吗?要拆房子也得等天亮了再拆!” “我#@+=&@……” 楼里各处传来粗豪的叫骂,住客们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见那动静没再出现,才纷纷消音,平复下去。 谙城的夜晚恢复了宁静。 公寓二楼202,尘云离坐在薄薄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的床板上,夏夜的风吹进没有关紧的窗户,湿热中带着咸腥的海腥气,吹得他越发清醒。 他环顾四周,自己所在的是一间方形屋子,不大,以帘子隔开床和炊具,床内侧就是通往阳台的小门,所谓的阳台也不过是一米宽,更像房屋设计不合理留出的突起。 这个世界的剧情仍在脑海中打转,尘云离缓了好一会儿,才从这个世界的主角被虐/待得凄惨无比的画面中抽身出来,整理自己的身份。 尘云离,十九岁,因为付不起学费而刚从谙城大学辍学,用仅存的积蓄租住在这栋全城房租最便宜的平价公寓,目前正在找工作。 剧情主角……也叫尘文简,现在还是只不成气候的猫妖。 尘文简的父母不久前惨死于捉妖人之手,它侥幸逃出生天,却一直沉溺在父母死去的悲痛中无法振作,自我厌弃。 两天后,它会被一位“好心人”带回家,然后在当晚被挖去眼睛、砍掉尾巴、扭断前爪。 那个捡走它的人,就住在尘云离对门。 床头放着一把榔头,那是尘云离这个身份用来防身的工具。 此时,他拎起榔头掂了掂。 “系统,我能去把对面的门砸了吗?” “……审核员,请保持冷静。” “冷静不了,虐/待小动物的畜生给爷死!” 第037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 考虑再三, 尘云离暂时放弃了砸门的打算。不是他要放过那个家伙,而是只砸门太便宜他了。 尘云离向系统讨要了那人的资料,发现他不仅热衷虐/待动物, 手上还沾着人命, 现在的工作是当黑中介,骗想要找工作的人到地下斗兽场打生死赛, 可谓五毒俱全,随便拉出一条罪名都够枪毙他两个弹匣。 既然如此,尘云离反而不着急了。现在的重点是抢在那人之前找到尘文简, 提前带它脱离魔爪, 规避之后的灭世结局。 剧情里,尘文简死后变成了怨妖,以吞噬人类的欲望而生存和变强, 最终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境界, 一举毁掉了醴国。 这个世界被设定为只存在醴国一个国家,只有醴国所在的陆地以供人类生活,其他地方都是汪洋, 是生灵禁区。因此醴国灭亡,就相当于世界毁灭。 尘文简在父母死后,本就生出了强烈的厌世之心,后来又被生生折磨死,更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厌恶不已。 尘云离第一阶段的审核任务是改变它对世界的看法, 消除它的厌世和自我厌弃心态。 第二阶段任务则是回到原本时间线, 让尘文简同意重建人类文明。 都是非常艰巨的任务,不怪系统一开始就将任务内容摆到了明面上, 装都不装了。 “看论文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篇挖掘得最深入,从文学创作中反派的诞生下笔, 延伸至人性的善恶美丑及其产生的影响,虽然也是老生常谈吧,却写得很扎实。” 尘云离敛了敛胸中的怒火,握着榔头的手微松:“原时间线验证了人性的丑恶和它带来的最极致的恶果,这里面不仅包含了尘文简的遭遇,同时也包含它从自己汲取到的欲望中感受的更深层次的恶。与之相对,那我要验证的就是人性的善了——好难!” 他挠着头发躺回枕头上,又□□硬的枕头硌了脖子,一脸怨念地弹坐起身,揉着后颈说:“你看,人心险恶就像这个枕头,永远都会在你不经意间背刺你一下。” “倒也不是这样。”系统温柔地提示,“世界是混沌的,黑白交织,善恶混杂,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这一点人人都懂。身处绝境之时,面前便是善恶的分叉路,选择哪一条,一般取决于身前身后向你伸出的第一只手将你带向何方。” 第73章 尘云离的手一顿。 意识到自己钻入了极恶必须对应极善的牛角尖,他立刻明白过来:“我、我大概明白了。不过……” 明明已经决定要离剧情主角的感情生活远一点,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尤其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也叫尘文简,他就算拼着绕远路做任务,也狠不下心不管它。 “系统,我再确定一下,那是只猫,对吧?” “是的。” “好。” 不用多想,就当自己穿越到异世界养猫好了。 尘云离想着,选了个适合的角度重新躺回枕头上,合眼酝酿睡意。 早睡早起,明天去找猫。 …… “喵……喵……” “咪咪……咪咪?” 根据系统提供的定位,尘云离一大早就找到香榆街著名的垃圾巷,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呼唤“咪咪”。 垃圾巷巷如其名,堆满了各种生活垃圾,一座座垃圾山高低错落,腐烂的污水流淌其间,苍蝇乱飞,臭气熏天,跟克苏鲁邪神一样令人掉san。 地上时不时跑过老鼠、蟑螂,蚂蚁成群结队地在垃圾堆的缝隙间穿梭,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爬虫蹿来蹿去,既恶心又可怖。 好在尘云离不怕这些,哪个不长眼的虫子敢蹿过来咬他,他都能淡定地避开,然后抬脚踩扁。 什么玩意儿敢跟他嚣张。 “咪咪……咪……有没有猫在这儿啊?有就应我一声!”尘云离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十声“咪咪”,有点不耐烦了,叉着腰大喊道。 他在臭烘烘的垃圾山里转了两圈,愣是连跟猫毛都没找到,可系统定位分明还在这里,那个蓝色的标记点就没动过,尘文简到底躲哪儿去了? 别告诉他是藏在垃圾堆里,他绝不会上手扒拉那些流着黑水的生活垃圾! 尘云离一边想,一边皱着脸脱下外衣缠在手上,满脸嫌弃地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垃圾山。 彼时,在某个黑沉沉的角落,一只巴掌大的毛球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一双眼睛半耷不耷,像打盹似的,耳朵却精神地高高竖起。 从那个男人走进巷子的一刻它便注意到他了,衣着干净,皮肤白皙,手上也没有提着垃圾袋,和拾荒者与一般扔垃圾的人全然不同,显然带着其他目的。 可尘文简并不在意他有什么目的,只觉得他聒噪,满嘴里喵啊咪的装可爱,装起来就没个完,烦都烦死了。 它希望男人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这里又脏又臭,会弄脏他的衣服和鞋子,也会让他染上洗不掉的臭味,走出去会被路上的人嫌弃。 他是来找猫的吧?找他嘴里那只咪咪? 尘文简自厌自弃地想,别找了,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天,因为捉妖人的法器弄出的内伤疼得彻夜难眠,连地上有几只蚂蚁都数遍了,根本就没见过第二只猫。 不过是一只猫而已,丢就丢了,大不了再买一只,或者路边的野猫多的是,随便捡一只回去养也可以,还能行善积德,多好的事。 可能是被伤势折磨得厉害,尘文简心烦意乱,外面的男人每叫一声,它的烦闷就增加一分,若不是伤得实在动不了,它肯定会跳到他面前,把他吼出去。 这样一想,尘文简身上莫名就有了点力气,强撑着睁开眼。 这时,男人已经不再开口叫什么咪咪,而是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要放弃了吧? 尘文简松了口气,耳朵耷拉在脑袋边,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糟糕无趣,如果哪一天毁灭了,除了阳光,也再没有更多值得惋惜的东西。 尘文简想到这里,正准备等男人离开就闭上眼睛补个眠,却冷不防看见他脱下外衣缠到手上,而后朝前方伸出手去。 他在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难道他想翻垃圾堆找他的咪咪?! 这个男人脑袋里都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吗?! 尘文简猛地瞪圆了眼睛,一种没来由的焦心着急压过了体内的剧痛,撑着它站起身来,一声嘶哑的叫声重出喉咙: “喵呜嗷哇——” 尘云离的手还没碰到垃圾山,就被身后破音变调的叫唤吓得缩回手,整个人哆嗦一下。 如果不是开头那个“喵”音,他做梦都想不到世上居然有猫叫得这么难听,这已经到了原音直出就能当恐怖片音效的程度,既惊悚又魔幻,只有弱下去的尾音带出了一点柔和的质感。 尘云离循声跑过去,在两座垃圾山的夹角中找到了一截排水渠。排水渠两端大半都被垃圾填满,只有这段空着,却也积着一层厚厚的污水,臭不可闻。 排水渠右侧有一块倾斜的挡板,尘云离捏着鼻子凑近一看,从挡板缝隙里看见了一截黑色的……尾巴? 他怕自己看错了,连忙定睛细看,不多时,那截类似尾巴的东西左右甩动一下,幅度很小,却立刻被他精准捕捉。 尘云离连忙掀开挡板,阳光与风从他头顶浩浩荡荡地灌入下方空间,他对上一双被强光刺得眯起的猫眼,那只颤巍巍站着的,只有他巴掌大的小身影霎时映入他的眼帘。 好小一只猫。 脏兮兮,瘦条条,还不如刚才从尘云离脚边路过的老鼠大。 眼睛特别圆,几乎占了半个脑袋,是海水一样的湛蓝色,映着日光与晴空,再虚弱的状态也挡不住原本的明亮清澈。 第74章 “恭喜审核员成功找到剧情主角。”系统提示道。 尘文简沐浴在炽烈的阳光下,存在感强烈的暖意侵入身体的每个角落,强势压下了体内的伤痛。 因为背光,它看不清身前之人的脸,只看到他一下弯起了眼睛,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找到心心念念的绝境,笑得格外灿烂,格外开心。 “你可真能藏!我总算找到你了!” 尘文简听到他欣喜的声音,愣了愣,没能避开他伸出的手,被他小心翼翼拢进外衣里裹住,然后揣到怀中。 它呆呆地眨了眨眼,很想挣脱出去,告诉他,自己不是他要找的咪咪——或许它们有那么一点像吧,但被人如此珍惜地放在心上的猫,绝不会是它这个无能又弱小的蠢蛋猫妖。 可是阳光太过温暖,这个怀抱也是。 尘文简忍不住蜷起四肢,将脑袋靠在男人的手臂上,感受他的体温源源不断熨着自己的皮毛,再渗进皮肉之下,缓慢地祛除那些如附骨之疽般的寒意与痛楚。 反正……这里没有他的猫。 是他主动找到我,不是我欺骗他。 等他发现,我就离开。 尘文简放任软弱的情绪肆意生长,心安理得地窝在尘云离怀中,安心地闭上眼睛。 它感觉自己的耳朵和下巴被两根手指温柔挠了挠,也没有抵抗本能,喉间溢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真可爱。”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 “真可爱。”尘云离笑眯眯地揉着小黑猫柔软的耳朵。 怪不得那么多人爱养猫,还一养就是好几只,这种毛绒绒软绵绵的小生物可太治愈了! “恭喜审核员,剧情主角的心态改变值上升百分之十,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七十,病、病、病娇值为百分之二十。”系统的提示来得猝不及防,甚至卡机。 尘云离一愣:“病娇?我干什么了他开始病娇?”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它理解错了审核员的目的,也可能……呃……它毕竟是猫,猫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啊?” 第038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 “身上脏兮兮的, 在这儿待着,我去接水给你擦洗一下。” 把小黑猫带回公寓,尘云离将它用衣服包好放在床上, 顺手搓了搓它的脑袋, 转身就要出门。 可刚迈开步子,他就感觉衣袖上传来微弱的拉力,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黑猫的爪子勾着自己袖子开线的部位,还从衣服褶皱里探出脑袋, 一双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喵、喵呜……” 小猫喉咙间发出细弱的叫声, 另一只爪子也颤巍巍地扒拉上来,环住尘云离手腕。 尘云离摊开掌心,它便顺势钻进去, 肚皮贴着他的手心熨好, 像一只尺寸正好的暖手宝,只有长而密的毛毛从他指缝里溢出。 “喵——”找好位置躺下,它再次仰头长长叫唤一声, 这回尘云离听明白了。 “你要跟我一起去?” 小猫点点头,而后侧着脑袋枕在了他的手腕上。 暖融融的一片软意贴着脉搏跳动,这种感觉无异于有人靠在自己心口。尘云离稍微收拢五指,居然不忍心拒绝。 他翻了翻黑猫身上的毛,并未找到非常严重的外伤, 它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与痉挛应该是有其他原因。 不是外伤, 那是内伤? 尘云离想着,这时, 对面屋子传来了房门开合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酒味同时涌入门缝。 隔壁那个在原时间线作死折磨尘文简的家伙回来了。 尘云离面色微沉, 将掌心的小猫揣进口袋,指尖点点它头顶示意不要乱动,等对面的门关上,才开门出去。 走廊上的酒味更浓,夹杂着强烈的酸腐之气,简直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不比垃圾巷好多少。对门房前还有一滩呕吐物,臭味的源头就是这里。 尘云离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夹着脸盆面无表情地经过,向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浴室走去。 平价公寓自然不会为每个房客都配备单独的卫生间,每层楼一间是标配,甚至可以说是顶配,因为这栋公寓的房东至少不会为了省钱随时随地断水断电。 现在是工作时间,大多数住客早已奔赴自己的岗位,洗浴室使用高峰已经过去,里面空无一人。 洗浴室有里外隔间,里面是三个厕所,配备淋浴头,卫浴两用。外面是洗手台,狭窄的空间安排了十个水龙头,穿衣镜则只有一面,立在一排水龙头中间。 尘云离站在镜子前,拧开水龙头接了小半盆水。水是温的,带着略显刺鼻的工业净水剂的味道,好一会儿才散去。 尘文简在淅沥水声里从他口袋边沿探出一双眼睛,水汽模糊了镜子两侧,倒是显得中间一竖道透亮如洗,正好映出前方这人的身形相貌,比它自己用眼睛看得真切。 镜中的尘云离穿着朴素,洗得泛起毛边的衬衫收进裤腰,勾出一截纤瘦利落的腰背弧度,衣料软垂的西装裤描摹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并不健壮,却也绝对称不上瘦弱,大抵是人人想要,但后天绝对锻炼不成的那种身材。 他有一张端正英俊的脸,轮廓线条柔和流畅,眉骨、鼻梁生得优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死角。眼窝略深,眼型对称而标准,天然上扬的眼尾与卷翘的睫毛形成夹角,含笑望人时,会有一种无端的深情。 第75章 尘文简有些恍惚地看着镜子里的人,明明这张脸十分陌生,它翻遍有生之年所有记忆也找不到丝毫与他有关的痕迹,但它就是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说不清、道不明,如同乱成一团的毛线,勾得它心痒,却也缠得死紧,无论它怎么拨弄勾挑都无法打开。 “看什么?”水声停了,尘云离的声音在空旷的洗浴间带起回音。 尘文简的视线太有穿透力和存在感,他想装不知道都难。 尘文简回过神来,见尘云离抱起水盆往外走,便扭头仰视他。从它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尘云离圆润的下巴与艳色的唇,和从镜中看他又是另一种感觉。 “好……嗷喵呜……”尘文简差点口吐人言,好在最后收住了换成猫叫,但那由衷的赞美之意还是很自然地表露了出来。 尘云离挑挑眉,笑着戳了戳它的猫头。 “多谢夸奖。” 回到房间,对门地上的呕吐物仍在,已经干了,空气中的味道愈发酸臭刺鼻,还有点辣眼睛。 尘云离快速进屋反锁房门,才感觉好一点,放下脸盆就去翻抽屉里的通讯机,给房东发了条讯息。 ——二楼203住户门前有呕吐物,臭气熏天,希望房东能通知该住户处理一下。 通讯机是醴国科技产物,相当于阉割版的手机,只有接发短信功能,造价低,卖得也很便宜,国人人手一个。 据说现在已经研发出能够语音和视频通话的高端通讯机,但价格昂贵,只在有钱人当中流通,跟底层工作党无缘。 公寓房东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以前是赌徒,也是个亡命之徒,靠赢得的赌资建了这栋公寓,维持他衣食无忧的生活,对这栋公寓的看重不亚于对父母兄弟。 如果说对门那家伙在这里最怕谁,那一定是房东,毕竟他住进来第一个月就做过拖欠房租的事,被房东吊起来抽成了死狗,这种程度的教育效果,足以让他对房东的恐惧深入骨髓、铭心刻骨。 尘云离的讯息发出去不久,房东那边便回复:这就通知。 他收起通讯机,侧耳听了听对面的动静——鼾声此起彼伏,睡得很熟,估计是听不到通讯机的消息提示。 很好,他又要挨打了。 尘云离笑了笑,挽起衣袖,找来香皂和一条新毛巾,给尘文简擦洗身子。 自来水的水温对人类而言偏低,但对猫来说刚好。 尘文简低头在身上各处嗅了嗅,被在垃圾巷里染上的臭味熏得皱眉,小爪垫轻轻一按尘云离伸过来的毛巾,忍着体内的疼痛主动扎进脸盆,全身沉进水里,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上。 尘云离乐了:“不怕水不讨厌洗澡的猫,少见。” 说着,他也伸手进去,顺着尘文简毛□□动的方向轻轻揉搓、顺捋,将毛发中藏着的粉尘碎屑清洗干净。 尘文简本来还有点心虚,怕自己表现得不像他的“咪咪”,会被他识破。但看到他的举动,又立刻放下心来。 没事,自己还能演一段时间。 这样想着,它在盆中打了个滚,将皮肤表面附着的污垢甩掉。 简单的漂洗后,水已经全黑了,尘云离索性连盆带猫一并端起,到洗浴间里用淋浴头给它冲澡。 尘云离用香皂把尘文简全身抹了一遍,从后颈到背部再到肚皮,上上下下搓出雪白……搓出灰黑色的泡沫,连带它细长的尾巴和四只爪子也都反复搓洗干净。 他捏着尘文简的爪子轻轻揉搓,小肉垫被洗去脏污,粉白粉白的柔软好捏,他一时没忍住,多揉了一会儿。 温凉细腻的水流从淋浴头中撒出,尘云离一只手盖在尘文简背上,水流又过了一遍他的指缝,温和地将它身上的泡沫、尘垢冲刷干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尘文简感觉体内的伤痛减轻了不少,就好像它们也被这温和的水流与尘云离的轻柔的指尖抚平,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尖锐地叫嚣着,时不时就要狠狠地扎它一阵。 “喵……”它低头蹭了蹭尘云离的手指。 洗过澡,尘文简一身毛发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本就不大的毛团子现在更是小了一大圈,瘦骨伶仃地偎着尘云离手掌。 尘云离眼神一恍,无端想起初见另一个尘文简时的场景,那时的他同样遍体鳞伤,真是……何其相似。 没有得到回应,尘文简小心翼翼抬头,就见他怔怔看着自己,眼神空茫悠远,仿佛在透过它看向别的什么东西。 它立刻想到了那位“咪咪”,顿时有种强烈的不安与隐隐的嫉恨,哪怕早已明确自己是在扮演,可真的被当成另一只猫时,不甘依旧占据了它的心头。 “喵呜!” 尘文简轻轻咬了尘云离一口,在他手腕上留下两弯整齐的牙印,正贴着他跳动的青筋,像是做了个记号。 手上轻微的刺痛让尘云离思绪中断,他的指尖抵着尘文简脑袋轻轻揉动:“咬我做什么?难道是饿了?” 他并不生气,毕竟尘文简也没用力,换了条干毛巾把猫包住擦干毛发上的水渍,然后一手拎盆,一手捧着它离开洗浴间。 就在进入走廊之时,尘云离听见了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响,抬头一看,声音传自203——一个留着中长黑发,身着灰蓝色休闲西服的男人正皱着眉站在呕吐物旁,一脸嫌弃地用钥匙打开房门。 第76章 “徐白,醒醒。” 屋子里的味道比屋子外好不到哪儿去,男人没有进门,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三下。 “再不起来把你弄出的东西处理干净,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当拖把。”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质感慵懒,就像是在街口与朋友讨论午饭的菜色,略带一点不耐烦。 听到这声线,睡得跟死猪似的徐白瞬间惊醒,连滚带爬地蹿到床下,精准跪到男人跟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这肌肉记忆般的条件反射给尘云离看愣了,男人却好像司空见惯,摆摆手,他又立刻消音。 徐白咽了咽口水,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门口那滩呕吐物,脸色一白,连连保证自己会立马将之清理干净,便连滚带爬地冲向洗浴室。 尘云离侧身避开他满是酒气的身体,将尘文简藏到身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也转身看向这边,跟尘云离打了个照面。 一秒的对视之后,尘云离一怔,男人则向他颔首,从楼梯下去。 望着男人的背影,尘云离眼前浮现出了两张脸,其中一张来自上个审核世界,它们别无二致,可以严丝合缝地重合。 “宁……不凡?” 第039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四) 听到尘云离的声音, 刚下两级台阶的宁不凡回身:“怎么,还有事?” 他居然真的叫宁不凡?! 尘云离瞳孔骤缩,好悬绷住了平静的表情:“没什么, 谢谢你了。” “尽量保证租客的生活质量是我作为房东的职责。”宁不凡点点头, 与他客气一句,便继续下楼。 不多时,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尘云离站在原地怔了好半晌,感觉腰窝的衣服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抓了一把,才慢慢回神。 他将被毛巾裹着的小黑猫捧到眼前, 迎上它圆溜的眼睛, 里面藏着人性化的疑惑与担忧。 “……没事。” 洗浴室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徐白要过来了,尘云离把它往脸盆里一搁, 迅速回屋反锁上门。 坐回床上, 门外嘈杂的打扫声惹得他心烦意乱,可看着盆里乖乖伸出脑袋打量自己的小猫,他又感觉心慢慢静了下来。 尘云离低头一笑:“原来还是你, 嗯,挺好。” 说着,他伸指戳在尘文简脑门上,把它戳得倒翻回盆里,四爪朝天地在毛巾里扑腾挣扎。 把这蠢兮兮的猫跟尘文简联想到一起,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尘文简努力蹬腿挣开毛巾, 顶着一身乱糟糟的毛爬出脸盆,搭在他腿上, 后腿蹬了几下蹿上去,蜷成一团窝下。 它认真地舔毛, 不时瞥一眼尘云离。 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笑了代表高兴,他高兴就是好事,随便笑吧。 尘云离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在它好不容易把毛舔顺时,伸出食指,逆着将它背上的毛再次揉乱。 尘文简无奈地看了偷乐的他一眼。 和猫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一样,养猫人无论怎么手欠,也都是合理的。 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随着最后一声房门开关的声音落下,徐白回到房间,不一会儿便又响起了鼾声。 尘云离收拾好心情,把在自己的捣乱下好不容易舔好毛的尘文简捧起,轻声询问它:“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我要出去找工作。愿意的话你就眨眨右眼。” 尘文简配合地给了他一个wink。 “好,那我们走吧!” 尘云离拿上钥匙和通讯机,以及一沓手写版简历,循着记忆中招聘市集所在的地方走去。 市集位于谙城城中心,由于每天都有城内城外的人前来找工作、应聘,各个公司办理入职离职手续也在此处,所以人流量极大,并且连通城中四大主干道,四通八达,建城后不久,这里就取代谙城大学,成了谙城地标级建筑。 招聘市集是一栋十二层高的钢铁大厦,从外面看,像一根直入云霄的圆柱。钢铁螺旋楼梯立于楼层中间,四面是层层向上排布的弧形护栏,栏杆后、楼梯上下左右,随处可见求职者、公司职员,人人忙碌却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尘云离看到这一幕,心内不由得升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这不就是一个大型的人才市场吗? “喵……” 难得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尘文简想起曾经被喊打喊杀的经历,往尘云离口袋深处挤了挤,只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瞧,耳朵都耷了下去。 尘云离揉揉他脑袋,站在门前的楼内分布图前研究半晌,决定先去一楼的人才资源池投个简历。 所谓人才资源池,顾名思义,就是求职者资料库。各企业招聘职工时,会象征性地过一遍资料库中的简历,如果有非常符合要求的就调取出来,让简历主人过去面试。 不过也说了象征性,求职市场一贯是供过于求的过饱和状态,哪个公司缺人了要么找上司或资深员工的亲友补位,要么到招聘市集喊一声,多的是人挤破头抢着应聘,人才资源池也就是摆着好看。 尘云离去投简历,不过是走个过场。 将一份简历投入资源池,他估摸着以自己大学辍学的学历,三楼往上的大企业招聘场跟自己是无缘了,只能在二三楼碰碰运气。 尘云离拿着剩下的十五份简历走上二楼,刚到楼梯口,震耳欲聋的交谈声恍若实质扑面而来,震得他反射性后退,险些踩空跌下楼梯。 第77章 二楼极为宽敞,林林总总上百个招聘场,一大半都是工地在招人。负责招聘的员工安全帽都没摘,脚上穿的是沾满泥灰的塑胶雨鞋,声嘶力竭地吼着招几人的样子,明明白白彰显着缺人的事实。 声音越高的招聘人员身旁围着的求职者越多,能挤到前面的都是人高马大适合干体力活的那些,稍微瘦弱一点的想干都轮不上。 尘云离捏了捏手臂上薄薄的肌肉,只能遗憾放弃搬砖的想法。 剩下的一小部分招聘场以文职居多,包括打字员、校对员和编辑等,薪水低,几乎没有福利,每个月两天假期,不包食宿,待遇远不如工地工人。 可即便如此,每个岗位都有三四十人竞争,有不少还是大学及以上学历者,尘云离过去围观了片刻,再次默默离开。 二楼尚且如此,三楼就更不用说。岗位技术含量更高,竞争者更多且水平更强,尘云离连楼梯口都没出,看到三楼的盛况后转身就走。 无奈之下,他只能回到一楼。 一楼的边边角角散落着几个招聘栏,上面挂着几张招聘公告,属于常年招不满或者招不到人的岗位。 谙城职场卷成这个鬼样子,竟然还有招不到人的岗位,这些岗位究竟是什么光景,可想而知。 尘云离走近了其中一栏,放眼望去,十张公告九张照全职、兼职捉妖人,待遇奇高,但死亡率接近九成。 剩下一张招捉妖文员,负责从城市图书库中寻找、甄别、整理出有关妖怪的各种资料,待遇是捉妖人的九分之一,死亡率也是九分之一,但全年无休,工作繁重,有概率会遭到妖怪报复。 这个岗位倒是没那么缺人,但同样没有招满过。 “喵呜!呜……” 看到公告上的“捉妖人”三字,尘文简喉间溢出警惕、厌恨的低吼,呲牙炸毛,爪子轻易刺破了尘云离的口袋,寒光闪烁。 尘云离垂手摩挲它的脑袋:“放心,我很惜命,不会应聘这两个岗位。” 他不应聘,除了这个理由之外,更重要的两个原因是不想站在尘文简的对立面,以及捉妖人并不是全然合法的职业,很多捉妖人都是亡命之徒,五毒俱全,毒辣的手段不仅用来对付妖怪,也会拿来对付自己的同类,甚至有一小部分是监察厅资料库里的多年在逃通缉犯。 如今的捉妖人早已背离了设立这个职位的人的本意,在这个群体里,遵纪守法都成了贬义词。 醴国的立国之战中,有不少将领是半妖和妖怪出身,上头一直在走两族合流的路子,有意缓和人、妖两族矛盾,几次下发新规要求人们尽量与妖怪保持距离、非必要不可伤害妖怪、不可与妖怪爆发冲突等等。 如今的妖族早已不是神话传说中以人为食、凶残嗜血的那一批,它们在人类社会潜藏、浸淫多年,除了寿命比人类长之外,从外表看,跟普通人类几乎没有区别。 就连它们最异于常人的寿命,也随着两族小规模的暗中通婚,稀释血脉,而一代比一代更短。 至于两族在身体素质和力量的差距,在人类的科技结晶——真理1型、2型巨炮的研发和相关器械的加强化、小型化迎来巨大突破后,已经被缩小到了极致。 血脉天赋与智慧结晶,如果不能并存,那就只能一同毁灭。 显然醴国高层选择前者。 在这样的大趋势下,捉妖人的存在就比较扎眼,否则也不会被冷落至此,连个正儿八经的招聘场都申请不下来,只能贴公告招人。 这两个职位招不到人,除了死亡率高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聪明的求职者看出了它们前途黑暗,而不够聪明的求职者根本干不来这两份工作。 尘云离越过面前的公告栏,往下一个走去。 将一楼的公告栏摸索了个遍,大概是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来的缘故,还真让他捡了个漏,从最后一个公告栏的右下角翻到一张别的招聘公告。 这张公告似乎有点年头了,边沿泛黄蜷曲,略有破损,被其他公告盖得只剩一角,若不是尘云离细心,还真找不到。 公告言简意赅,只有两行字: 城市图书总库诚招图书管理员两名。 联系通讯号:010121010。 尘云离试着揭下公告,发现它粘得很紧,似乎粘上去就没打算撕下来。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人招满没有。 尘云离没抱多少希望,将简历转化成文字,发给公告上面的号码。 “希望还有机会。”尘云离搓搓尘文简的猫头,“好了,把牙齿和爪子收收,看你把我衣服抓的。” 尘文简一愣,爪尖下意识缩回肉垫,呲起的牙也收了回去。 “喵、喵……”它心虚地瞄着尘云离,见他并未怀疑自己,也没有生气,才暗暗松了口气,贴着他的手撒娇似的蹭了蹭。 以后要尽量表现得温柔可爱,不能让他看出自己不是他的“咪咪”,不然……会被他丢掉的。 尘文简垂着眼睛想,蜷在身边的尾巴尖拍打两下,心头涌出一点阴暗的烦闷,又被它迅速压回去。 也不可以对扮演咪咪这件事生出不满,容易露馅。 “恭喜审核员,剧情主角的心态改变值上升百分之十,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二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五十,病娇值为百分之三十。” 第78章 系统的提示来得猝不及防。 尘云离一愣:“……啊?” 病娇值跟积极心态是绑定的吗?而且他又干什么了? 他捧出尘文简,戳着猫头感慨道:“真是猫猫心,海底针啊。” 尘文简一脸无辜。 一人一猫正对着发懵,蓦地,尘云离的通讯机响了一声。 他连忙查看,新讯息回复在他发出的简历下:恭喜求职者通过我司简历审核,请在一个小时内前往城市图书总库大厅面试。 尘云离:“?” 妈耶,这么简单就通过了? 有种即将要上贼船的感觉。 第04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五) 蒸汽驱动的铁皮车哐嚓哐嚓地驶过平坦的水泥地, 速度不快,经过人群时留出了充足的躲避时间,灰黑色的柱状烟雾冲向半空, 为湛蓝的天色增添了一抹阴霾。 谙城交通便捷, 大街小巷四通八达,每一千米处设立一座站台, 接引行人,连通全城重要节点,堪称城中的隐形命脉。 221号铁皮车停在临近城郊的松柏街, 尘云离攥着简历下车, 一阵风吹得纸张哗啦啦作响,与街道两侧的松林柏树相和,浑如涛声滚滚而来。 尘文简从他的口袋爬到了他肩头, 四爪并拢抓着一小块布料, 尾巴虚勾在他后颈,坐得端正板直。 它生着猫的外形,眼神却如狼犬锐利, 为尘云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一切意外或非意外的危险。 尘云离摸摸它的脑袋:“放松点,这里没有危险。” “唔。”尘文简弹弹了下耳朵,余光瞥他,小爪子挪动挪动, 蹭到他鬓边, 小心翼翼贴了上去。 尘云离走进面前这条宽阔笔直的长街,两侧青绿如屏, 风声过耳,越发衬得附近的环境静谧而肃穆, 有种说不出的庄重感。 街道尽头立着一座灰白色的高塔,上尖下方,形如三角柱,仿佛用一整块巨石精心雕琢而成。 塔顶的钟楼悬着两盏玻璃灯,现在是日头最盛的中午,灯里却已经点起了蜡烛,烛火在风中明灭晃动,像两条扭动的人影。 尘云离看着钟楼皱了皱眉,隐去脸上的异样,平静地踏上进塔前的石梯。 高塔正门开得高大雄阔,顶端挂匾,上书——城市图书总库。 走进正门,浓郁的陈纸旧墨香气扑面而来,犹如海浪裹身,空气粘稠成了实体,灌进肺部时,竟让尘云离有一点窒息的错觉。 一层正厅宽阔得近乎无边无际,书籍的数量也堪称书山墨海,堆放得整整齐齐,给人的震撼感难以用语言形容。 尘云离是习惯了电子阅读的现代人,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愣是在门口怔了半分钟。直到面前的书架背后传来书籍摩擦的轻响,他才恍然惊醒。 招聘人员让他到大厅面试,但大厅里除了书就是书架,莫非这声音是面试官发出来的? 想着,尘云离走向书架,刚转过去,就跟后面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个子高,身量修长,蓄着一头半长的黑发扎在胸口,散碎的鬓发掩着圆边眼镜的镜框与金丝,双眸藏在镜片后,冰冷静默,仿佛镜面倒映出的灰天暗海。 他系着黑色的披风,披风下是极简款式的衬衫长裤,厚底长靴踩在披风下摆边沿,金属链条挂在腿侧,摇晃间反射出晦暗的、方向不符合常理的光。 尘云离看着他的脸呆了一瞬,某个名字已经涌到唇边,又在他的注视下生生咽回去。 “你是今日的应聘者?”青年拨下披风的兜帽,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语气还算友好:“我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明少荼。面试在这边,请跟我来。” 尘云离维持着震惊中夹杂三分合理的表情转过身去,跟上他的步伐,走到几十米开外的红木长桌前站定。 在这过程中,他也整理好了心情,等明少荼再次转向自己时微笑着问:“明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宁不凡都出现了,明少荼不来也说不过去。 就是委屈了系统,目前没有旧数据启用的先例的话才说了没多久,脸都被打肿了。 “先坐。”明少荼朝身前的椅子点点下巴,自己也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份黑底金字的试题,并一支钢笔放到尘云离手边,“看看这份题,看完再决定要不要答。” 面试前先答题,很真实。 尘云离推开钢笔,认真阅读起试题。 《城市图书总库随机面试题》 总计十二道,十道文字题,两道图画题,考察的都是生活常识,譬如从市中心到城市图书总库最近的路是哪条,坐哪路车最快等等。 尘云离有系统灌输的记忆,要答上这些题并不难,但答得越多,他就越疑惑——图书总库的面试题就这种难度,真的合理吗? 他答题时,明少荼一直在观察他,从握笔写字的动作到脸上的表情,一边观察,手指一边轻敲桌面,虽然没有发出声音,频率却越来越快,隐约能窥见他的心情变化。 尘云离五分钟就答完了全部试题,余光一瞥,看见他手指都弹出残影了,又是一愣。 “呃……明先生这是……” 明少荼手指一顿,低头扯了扯衣袖:“没什么,活动活动手指。嗯……你的题答完了?感觉如何?” “感觉?”尘云离不明所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特别简单算不算?” 第79章 “简单?” 明少荼抿了抿唇角,从他掌下抽出试题展开,目光扫过第一题,题尾的三只眼睛冲他眨了眨。 他用拇指在食指侧边狠掐一下,开口,念出一段晦涩拗口的文字。 “你在哪里看到的招聘信息?” 尘云离挠挠头,这不是第一题的内容吗?怎么答完还带重温的? 他老实说道:“在招聘市集一层的公告栏上。” 明少荼眸光微凝,不动声色地跳到第三题:“&=#*+&﹉/……” 试卷边缘变成锋利的锯齿状,蠕动着狠狠划向他的掌心,他收手避开,继续往下念题。 “城内唯一的大型水果批发市场在哪里?” “知安大商场。” “……” 明少荼皱了皱眉,正要再开口,却见试卷上的异象在自己眼中渐渐消退、淡去,那些复杂得令人眼晕的类似文字的纹路也慢慢变化成正常字体,最终固化为…… 尘云离眼里的样子。 他的手倏然一抖,试卷落在桌上,他来回扫视了数遍,可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份寻常,甚至简单过头的面试题,没有眼睛,没有锯齿状的边角,也没有古怪繁复的纹路。 明少荼沉默许久,久到尘云离以为自己哪一题的答案有问题,有些不安地问:“明先生,我有哪一题做错了吗?” “……没有。”明少荼将卷子转向他,“你再对一下,看是否有错字、病句,以及……” 眼神定格在图画题框里的火柴人打架上,他顿了顿:“以及这两幅画要不要略做修改。” “哦,不用改了,我的手绘水平就到这里,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尘云离苦笑,“试题你也看了,面试结果是现在出,还是我回去等?” 明少荼微微一笑,将卷子卷成筒状,收进了披风暗袋。 “不必等了,恭喜你,你通过了面试,明天就能正式上岗。” 尘云离瞪大眼睛:“真的?” “自然。不过图书管理员是一份繁琐的工作,而且有一点危险。你有一个月的试用期,在此期间,若是你坚持不下去,可以随时提出离职,工资我们会照正式员工一个月的薪水发给你。” 明少荼慢条斯理地说着,绕过长桌走到旁边的书架后方,片刻后拿着一只木匣子出来,递给尘云离。 “这是你的员工制服、工作牌和员工手册。上班时间必须身穿制服、佩戴工作,牢记并严格遵守手册上的规定。如果有任何工作上的问题一定要来询问我,不可擅自处理。我们的工作时间、地点、内容每天早上由专人安排和传达,都是一致的,如果碰到不一致的情况,立刻来找我核对。” 尘云离点头,却暗暗心惊。 他说的东西不多,倒是颇有规则怪谈的味道,而且刚才他看卷子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就仿佛他们看到的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内容。 果然,在卷王的世界里,无人问津的工作必定各有各的古怪和要命之处。 尘云离心内叹了口气,面上则淡定地一一应下。 他带着匣子离开,脚步平缓,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滑。 明少荼站在书架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 站在站台上等车,尘云离忽然发现自进了图书总库后,肩头的尘文简就一直没动静。 他奇怪地扭头看去,却见尘文简居然昏迷不醒,四爪紧紧扒着他的衣服才没滑落在地。 “你怎么了?” 尘云离连忙将它捧在手心,先探了它的鼻息和心跳,确认它还活着才稍微放心,手掌一下一下顺它的毛,在它耳边低唤。 好半晌过去,尘文简浑身猛地抽动一阵,睁开眼,眼底残存着些许惊惧。 它抱住尘云离手腕,仰头仓皇地望着他,几乎就要口吐人言,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图书总库看到了什么。 它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那座灰白色的高塔其实是一条身体蜷曲的巨蛇,每时每刻都在收紧、松开庞大的躯壳,鳞片蠕动摩擦,发出金属交错的声响,令人牙酸。 看到了高塔内部的墙壁是涨缩的血肉,书架是犬牙差互的白骨,森然骨架间嵌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它们急促地眨动和转动,时而目眦欲裂,时而慵懒眯起,只有极偶尔的空档,才会幻化出书籍的表象,看得人心惊。 它还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 尘文简忽然头痛欲裂,眼前闪过一幕幕扭曲的、仿佛重叠镜像般的场景。 它看到尘云离拿起了扭动的蛇尾,指节稍微用力,便将其捏碎,抽出底下的骨骼,沾着猩红的血肉,在蛇皮上刻下一个个晦涩难懂的花纹。 于是巨蛇哀嚎,声如巨浪。 它被震晕了过去。 “喵、喵呜……” 尘文简的话被噎在喉口,满嘴都是腥甜的铁锈味。它沙哑地叫了两声,蔫蔫趴倒在尘云离肩上。 “诶,你到底怎么了?受伤了?身体不舒服?”尘云离担忧地捧着它,“我带你去医院检查看看吧!” 尘文简摇头,将嘴里的血咽回去,把牙齿上黏着的都暗自舔舐干净,才歪头在他手上蹭了蹭。 人类掌心温暖的触感融进皮肤,渗进血液,好像正被阳光笼盖着,暖融的热意渐渐抚平它的伤痛。 第80章 不是错觉,在尘云离身边,它的伤势好像恢复得越来越快了。 这跟他看不见,甚至能扭曲图书总库内部事物的本质的力量有关吗? 尘文简扬起脑袋,望进尘云离温柔而充满忧虑的眼睛。 它靠上去与他蹭蹭鼻尖:“咪呜。” 第041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六) 尘文简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尘云离眼里, 为图书总库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座耸立的高塔最后一眼。 几分钟后,直达香榆街的223路铁皮车哐嚓哐嚓地停在身前, 尘云离交了费用上车, 坐在靠窗的位置打开木匣,清点里面的物品。 一套与明少荼所穿一模一样的制服和披风、一枚银制空白工作牌、一本搁在最顶上的员工手册。 和明少荼说的并无出入。 匣子打开的一刻, 尘文简狠狠打了个寒颤,映入眼帘的是泥泞黑红的污血和人骨般的苍白枝丫,死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犹如烈火裹身, 光是看着都令它恐惧到肌肉痉挛。 但下一秒,这些可怖的东西就在尘云离的注视下产生剧烈变化,最终固化为他眼中的样子——确切地说, 是他设想的样子。 制服、工作牌、手册。 “怎么, 又不舒服了?”察觉尘文简的颤抖,尘云离抬手摸了摸。 尘文简贴着他的掌心蹭蹭,别过眼, 索性眼不见为净。 见它确实没什么大事,尘云离收起担忧,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阅读员工手册。 手册薄薄一本,只有三五页,内容跟他猜测的差不离。 《城市图书总库》员工手册。 尊敬的图书管理员, 欢迎您就职我司, 为了您的人身安全和工作顺利,请仔细阅读、牢记、遵守以下规则。如有违反, 请根据相关条例积极自救,原谅我们无法为您提供更多帮助。 第零条:图书总库安全, 且永远安全。 第一,图书管理员是图书总库最重要的职位,上班时间为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可以适当早退,但不要迟到、加班和缺勤。 第二,无论何时,图书总库内至少要存在两名管理员,所以原则上不允许请假,除非管理员受到极大的精神、生理压力,难以完成本职工作。但一般情况下,如果出现后面这种情况,我们会为管理员安排离职或提前退休。 第三,管理员的工作内容每天都有变动,由专人安排,且不管有几名管理员,工作内容都完全一致。请各位管理员定时核对彼此的工作内容,如果发现不一致,立刻离开图书总库,直到第二天工作时间再回到岗位。 第四,图书总库的藏书浩如烟海,早已在过去一代又一代的管理员的努力下找到最适合它们的位置。如无必要,不可擅自挪动、更改书籍位置,以免出现书籍序列混乱甚至书籍丢失的状况。 第五,不要在图书总库内进食和饮水,避免污损书籍。不要吃其他同事递来的食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你会在里面吃出什么。 第六,图书总库内禁止大声喧哗、发出过大的动静,若有违反,后果自负。 第七,图书总库可以对外出借书籍,但需要借阅者出示借书证。不要理会没有借书证的外来者,无视他们说的所有话语并禁止他们近身,必要时可以采取物理手段强行将他们驱赶出去。 第八,如果发现书架上缺少,或者多出了某些书籍,管理员自行想办法解决。最好的结果是找回缺失的,毁掉多余的,如果做不到,尽可能保护好自己,坚持到下班时间。 第九,没有第十条规则。 第十,第零条规则永远正确。 十一条规则加一段前言,满满当当写了五页纸,越看尘云离心越凉,误入怪谈的想法愈发强烈,也愈发肯定。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最有可能是怪谈本体的图书总库里发现任何异样——唯一的异样就是尘文简和明少荼的异样。 是他san值太高看不见,还是能力太低避开了理智判定? 尘云离摩挲下巴,回忆起明少荼打量自己的神情,又觉得两者都不是。 “叮——咚——” “前方为香榆街站,请到站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尘云离在熟悉的提示音里回神,赶紧将手册放回木匣,抱着匣子从后门下车。 浓黑的烟柱笔直而缓慢地冲开潮湿的空气,随着铁皮车远去而拖曳出长长的烟尾,为本就晦暗的天色再添些许阴沉,暗沉沉的雨云里都染上了工业燃料的刺鼻味。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尘云离把匣子顶在头上挡雨,一路跑着回公寓,在公寓门口差点撞上人。 “操!没长眼睛啊!” 没等尘云离道歉,那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嘴里不干不净地喝骂。 听出是徐白的声音,尘云离眼神微凛,歉也不道了,横他一眼便径直朝楼道走去。 “你他妈的什么眼神!” 徐白满身酒气,被他这一眼看得暴怒,抬腿就踹。 尘云离眼疾身快地闪避,他踢了个空,加上醉酒的眩晕,直挺挺扑倒在地。 “你/妈的!” 徐白摔清醒了些,晃着脑袋起身,气急败坏地冲向尘云离,一拳砸向他面门。 尘文简炸毛了,浑身毛发根根竖立,喉间溢出低低的咆哮,徐白的拳头还没落下,它就如一道闪电似的窜过去,在徐白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第81章 “咔!” 它满口瓷白的牙在这一瞬间膨胀尖锐,钉穿了徐白的皮肉嵌进他骨头,随即咔嚓一声,他的臂骨被咬出了裂痕,从中断开。 “啊!——” 剧烈的痛苦霎时间袭遍徐白全身,他扯着嗓子惨叫出声,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捂着断臂滚来滚去,很快就疼得叫也叫不出来了。 尘云离没想到尘文简这一口的威力会如此恐怖,脸色微变:“尘……回来!” 尘文简松嘴,仍然是小小一团,牙齿在离开徐白的身体后也迅速缩回原样,只有炸开的毛发与眼底的怒意可以证明地上那只滚地葫芦的伤是由它造成。 鲜血从徐白手臂上豁口中汩汩涌出,一同流出的还有细碎的骨屑。 徐白痛昏头了,还不忘瞪着一双怨毒的眼死死看着尘云离,仿佛造成这一切的是他。 尘文简吼声更加低沉冷峻,一句“再看就挖了你眼睛”几乎已经到嘴边了,却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阻断。 有人来了!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将自家炸毛的猫捞到怀里,几秒钟功夫,脚步声的主人已经转出楼梯口,从暗处走向他们。 雨天光线暗淡,那人穿着一身滚金边的白袍,戴着银框眼镜,手里抱着一本白底金字的厚厚书籍,仿佛自带火光,甫出现便让尘云离眼前一亮——物理意义的亮。 他顺了顺披在胸口的银色长发,冷质感的银眸扫向地面,看了徐白三秒,不为所动地移向尘云离。 尘文简在他这一记云淡风轻的视线下弓起腰背,莫名的危险感挑动着它本就紧绷的神经,它的牙齿、爪尖又有了变长变弯的趋势。 但没等它二次爆发,尘云离便捂住了它的眼睛。 “冷静。”凑到它耳边叮嘱一句,尘云离平静地迎上白袍男人的目光,“这位先生……” “他是你的朋友?”男人打断他,低头审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徐白,明明神色、语气毫无变化,却无端令人感到了一点不可忽视的嫌弃,“伤得不轻。若不尽早就医,这只手会废掉。” 尘云离梗了一下:“……不是。但他的伤……” “他的伤和你无关,这是小型凶兽撕咬的伤痕,能达到这种咬合力,起码也得是成年妖族。”男人弯腰检查徐白的伤口,话说得冷静而专业,自顾自地为尘云离开脱,“哦,这家伙我认识,干他那一行的经常会被妖族寻仇,被咬这一口不冤。” “……” 尘云离张了张嘴,话都被他说完了,只能沉默。 男人直起身,掏出通讯机:“这家伙的名字在监察厅的悬赏名录上,赏金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被我遇上就是缘分,我笑纳了……嗯?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也想要赏金?” 男人的眼神扫过来,眼中终于多出些许波动。 尘云离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了不了,既然遇上就是你们有缘,这份缘分太挤,我就不掺和了。” 说完,他向男人礼貌一笑,抱着尘文简和木匣快步跑向楼梯。 男人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移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惜他走得太快,没来得及出口。 “滴滴——” 通讯机传出新讯息提示,男人低头一看,自己给监察厅发讯息的页面下方弹出了两条新回复。 ——收到,这就给人犯安排床位。 ——头儿,你最近缺钱吗?这种小人物也值得你亲自出手? 男人想了想,回道:钱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英雄救美。 那边沉默了半分钟,才发来一个矜持、优雅、从容的……问号。 …… “来,张嘴,让我看看你的牙……躲什么,趴好!” 房间内,尘云离将尘文简按在床上检查牙齿和爪子,刚才一口咬碎徐白手骨的超凶黑猫现在却软得像坨糯米团子,任他捏扁搓圆,反抗都不敢用力。 尘文简想着那个男人说的咬合力,心虚地观察尘云离的表情,怕他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蔫嗒嗒地垂下耳朵。 尘云离不知道它的想法,将它从头到尾检查了个遍,确定身体没有出现明显变化,也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行啊你,看着小小一只,居然有成年妖族的力量,厉害啊!我没白捡你回来。”尘云离说着,笑眯眯揉起了它的脑袋。 果然被发现了,要被赶走了吗…… 等等!他说什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尘文简的失落才冒头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机智抽打回去。 它仰头看向尘云离,眼睛瞪得溜圆,想从他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尘云离也并未让它失望——他没有透过它看谁,他的目光真真切切落到了它尘文简身上,笑容亦然。 所以……不是替身,也不是错认,他一开始捡到的、寻找的,就是它尘文简? 尘文简眸光明亮,伸出爪子按在尘云离鼻尖,犹豫良久: “你……你是在……夸我吗?” 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尘文简一字一顿,发音艰涩,声线又低又温柔,轻得几乎要散落在风声雨声当中。 “……你会说话?你是妖?”尘云离一愣,意识到自己该演出惊讶的样子,便顺势揭开他们之间最后的隔阂。 尘文简压低耳朵,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要震破胸腔跳到他手里:“……嗯。” 第82章 看着他努力隐忍,却依旧藏不住真实情绪的小表情,尘云离既新奇又好笑。 上个世界的尘文简无论何时都镇定自持,行事周到利落得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得倒他,何曾有过如此局促不安的时候。 尘云离想要调侃,又有些心酸,毕竟于他而言他们是重逢,对尘文简来说却是初遇。 记忆清零,感情自然也是。 尘云离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扬起灿烂的笑容。 他揉揉尘文简的猫耳朵:“真是妖怪啊……你放心,我不歧视妖怪。至于你的问题——对,我是在夸你。刚才你救了我,谢谢啊。” “不客气。”尘文简被揉搓得脑袋直晃,眼神却片刻不离他,“那我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吗?” 尘云离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 第042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七) “恭喜审核员, 剧情主角的心态改变值上升百分之十,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六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四十, 病娇值已清零。” 系统的提醒适时响起, 给尘云离的好心情再添一把土。 这小猫崽子的积极心态值比他预料的好刷,照这个速度推进下去, 估计没两天他第一阶段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这样一想,尘云离怎么看床上的猫团子怎么顺眼,笑眯眯又把它搓了一顿。 对于他的亲昵, 尘文简自然是甘之如饴。 一晃眼到了次日早上, 尘云离七点起床,顺手将尘文简拍醒,一人一猫睡眼惺忪地排队洗漱, 尘云离端着盆打哈欠, 尘文简坐在盆里打哈欠。 好容易轮到自己,尘云离不想跟那么多挤着洗脸,索性打了水回屋拾掇。一通忙活下来二十分钟过去了, 没曾想出门时天仍然暗着。 厚重的雨云黑压压垂在头顶,偶尔闪过银蓝色电光,一副风雨欲来之色。 尘云离喃喃道:“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不行,我得回去带把伞。” 说着, 他正要转身, 就见楼梯上缓缓走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宁不凡。 宁不凡穿着剪裁精致的黑色西装,外衣敞开, 挂在领口的领带打得松散而不凌乱,一看就是精心设计过, 身上还喷了点味道醇郁的香水。 他一手抱着捧鲜花,是谙城特有的雪顶兰,玉色的花朵缀着露珠,却并不显得柔弱娇贵,反倒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感。 “尘先生?早。”看到尘云离站在楼道口,宁不凡扬了扬眉,“上班去?” 记忆里,宁不凡不是爱搭话的人,尘云离有些讶异道:“对。外面要下雨了,我回去拿伞。” 宁不凡走近,香水味裹着潮湿的风吹到他脸上:“尘先生在哪儿高就?抱歉,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只是觉得你穿的这身制服和我朋友的有点像。” 尘云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图书总库管理员工作制服,电光火石间猜出了他“朋友”的身份。 于是他微微笑道:“我应聘到了城市图书总库管理员的职位,今天报道。” “这么巧?我朋友也在那里工作。”宁不凡立刻变得热情不少,还向他邀请道:“我正好要去总库找他,既然顺路,尘先生不如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哦对了,我车上有伞,你就不必再回屋一趟了。” 还有这种好事? 尘云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花,欣然答应。 尘文简蹲坐在他的口袋里,嗅着空气中浓烈的香水味与花香连打三个喷嚏。 吸吸鼻子,它探头瞪宁不凡——这帮人类一天天净折腾这些没用的东西。 宁不凡对它的怨念一无所知,哼着歌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小型私人铁皮车一路叮咣驶达图书总库时,雨终于下起来了,雨下的图书总库仿佛融化的颜料打翻在陈旧的画布上,色块斑驳深重,更显出些神秘诡谲来。 尘云离撑伞下车,正要迈步,就感觉兜里的尘文简狠狠哆嗦了一下——它自然是因为记起了昨天的所见所闻,所以心有余悸。 伸手探入口袋,尘云离安抚地揉揉它背上炸开的毛,眼见宁不凡已经撑着伞抱着花上了好几个台阶,忙不迭跟了上去。 图书总库若是真有古怪,这位可是脆皮普通人类,得看着点。 两人前后脚进了大厅,时间刚好来到七点五十,明少荼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昨天给尘云离面试的那张桌子后方,跟一个白袍男子说着什么。 看到有人过来,二人不约而同地噤声,明少荼起身相迎,男人转身查看,见到来人之际,又是不约而同地开口:“是你?” 不过,话虽然一样,对象却不同,情绪也不一样。 明少荼看的是宁不凡,眼中闪过愕然与惶急,男人则望着尘云离,煞有兴趣,模样身形赫然是昨天他在楼道口遇见的那个人。 “早,少荼。”宁不凡走近,隔着桌面将雪顶兰递给明少荼,露出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完美微笑,“雪顶兰与你很配,我早上出门路过花店看见,顺便买了一束。” 尘云离:“?” 好一个顺便。 明少荼板着脸把花接过,顺势绕出桌子,向尘云离点头问好后,抓着宁不凡手腕将笑得阳光灿烂的他拖了出去。 “马上要到八点了。”尘云离提醒道。 “谢谢,我会注意的。” 第83章 明少荼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门。 于是大厅里便只剩下尘云离和白袍男子两人。 “你是新来的管理员?”男人用一种不惹人烦的眼神打量尘云离,形状漂亮的眼睛弯了弯,笑意轻浅,“你好,我是你们的直属上司,尤珐。” “你好。”尘云离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启话题,立马顺着话头问:“尤先生是来给我们安排今天的工作内容吗?” 尤珐笑着点头:“差不多。除了工作内容之外,还要劳烦你,以及外面那位替我照看个人。” 说完,不等尘云离询问,他便朝不远处的书架扬了扬下巴。 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尘云离在书架边沿瞥见一片白色滚金边衣角,又顺着衣角看到了一只攥着书页边沿的手。 大抵是察觉自己成为他们话题的焦点,衣角主人怯生生往外走了两步,原来是个身量清瘦,个头矮小的半大少年。 少年穿着与尤珐身上那件相似的衣袍,但胸口、后背和下摆处多了繁复的花纹,看着更贵重一些,估计职位更高。 他把大半张脸藏在立起的书下,飞快地探出再挡上,一双金蓝相间的眸子圆亮而清澈,如同林间的梅花鹿,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亲近和拥护。 “你、你好,打扰了。”少年笨拙且礼貌地朝尘云离鞠躬,“我叫尤绯。” 尘云离回礼后看向尤珐:“也姓尤?” 尤珐竖起食指摇了摇:“尤不是姓,是某个职位的排序。这些等你在这儿工作久了就会明白,以你的资质,应该很快就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资质?”尘云离不解。 “不可说,不可说啊。”尤珐神秘一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这是你今天的工作内容,记得跟明先生核对。” “谢谢。”尘云离伸手去接,抽了一下却没抽动,“尤珐先生?” 尤珐抿了抿唇,眼神向旁边一瞥,似乎有些紧张:“今晚有……员工聚餐,七点,要不要一起?” 能混一顿免费晚饭,以尘云离现在的财力,当然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好啊,在什么地方?” “下班之后我来接你,离这里不远,菜品非常不错。”尤珐粲然一笑,松了捏着纸条的手指,心情大好,“我还有工作,先走了,记得等我接你!” 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由于没看路撞到了一座书架,踉跄着站稳,冲尘云离挤出个从容的笑容:“晚上见。” 尘云离:“……哦。” 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口袋里,尘文简突然一骨碌坐直身,在口袋边沿露出一双瞪圆的眼睛,瞳仁竖成针尖状,略带敌意地盯着尤珐离去的背影。 这个人类似乎对尘云离“不怀好意”,必须警惕! 明少荼赶在八点前的最后几秒匆匆回到大厅,宁不凡在门口与他挥手道别,满脸掩不住的兴奋,估计是借机磨着他答应了什么平时磨不下来的要求。 两人这种全新的相处模式让尘云离感觉新奇又有趣,有心八卦几句,但想到他们现在还不熟,只好先忍着,以后再慢慢观察。 工作内容核对无误后,尘云离对着纸条一件一件开始落实。 首先,打印新的图书目录,确认藏书总数为57280本,如有缺失或增多,请敲击大厅内唯一的桌子桌面三下,你会立刻发现出现异常的位置,根据规则进行处理。 尘云离花两个小时盯着那台老式打印机打完目录,按照标数看了两遍,终于在眼花之前确定数目无误。 其次,检查大厅内各项照明设施是否正常运作,如发现哪处故障,两位管理员必须同时向上级——尤珐报告,请他让维修人员前来维修或更换。 尘云离和明少荼分别检查了大厅里三十三盏点灯的运行状况,很好,没有故障。 第三,总库一层共有三本出现异常的书籍,请找出它们,解决它们身上的异常,或者……解决它们。 任务进行到这一条时,时至中午,外面的天却黑得像深夜,狂风暴雨摧打着路旁的松柏,雷声如吼,狂乱的树影映在窗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格外骇人。 在如此惊悚的环境里,尘云离对着这条任务发了足足有半分钟的呆。 “怎么了?”明少荼见他不动,连忙走近了问,“是任务有问题吗?” 尘云离道:“什么样的书叫出现异常的书?有破损、脏污的那种?” 明少荼一愣,许是反光的缘故,镜片上闪过几道扭曲的光线:“这……我也说不好。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这三本书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立刻就能意识到它们的‘异常’之处。” “……” 嗯,不符合逻辑,但符合规则怪谈。 尘云离收起纸条,望着身前浩如繁星的书架,一阵阵头皮发麻:“希望我们下班前可以找到它们。” 明少荼本想说这样的书籍并不难找,它们会主动跳到管理员的眼皮子底下作妖,但考虑到尘云离的身份,以及昨天表现出来的能力,便不禁迟疑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的功夫,尘云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座书架背后。 雨天线路接触不良,书库里的点灯微微闪烁,光线也比平时黯淡。书架之间阴影丛生,彼此交错,犹如黑夜里的丛林,静默而诡异。 第84章 黑暗会滋生不好的东西,也会加剧人们内心的恐惧。 尤绯站在两座书架间唯一光明的夹角,捧着一部厚厚的古代史翻看。 他的能力是读史,了解的历史越多越深入,力量就越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书库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升级圣地,奈何这里太过危险,之前管理员又迟迟招不足两人,导致他无法来此“锻炼”。 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他自然是全心投入废寝忘食,连外面下起暴雨,天色暗沉的事都没有发现。 正因如此,他也并未察觉手上的书籍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尤绯小声念出书的内容: “在数不清的年岁之前,醴国所在的大地上孕育了一个神奇的文明,那时的人们有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它们生有双翼,浑身上下长满扭动的触肢和眼睛,与黑暗为伍,一生追逐和吞噬光明……” “就像这样……” 尤绯翻过一页,下一页是插图,绘制着一个扭曲、丑陋、狰狞的怪物。 他着迷地看着这个怪物,素白的指尖抚过它翻飞的触肢,鼻尖嗅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冰冷的水腥气,耳边似乎响起了黏腻的肢体摩擦声。 “真美……”尤绯由衷地赞美道,“看看这一双双眼睛,看看这对翅膀,还有这些猩红黏腻的肉块增生,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生物……” 欣赏了这幅插图好一会儿,他又翻到下一页,继续念道:“我们尊崇深海里的主宰,遵循祂降下的神言和神谕,我们理应向祂献上我们的一切……” “致敬……” “啪!” 一只手忽然拍上尤绯肩膀,将他的心智从莫名的狂乱与狂热中惊醒,手里的书也同时合上,向地上落去。 尘云离接住那本大概有两斤重的书,封面是两个远古人类在钻木取火,背面则是第一批由人类创造的远古文字。 “你在念什么?”他好奇地翻了翻书籍,“什么深渊主宰?这里面讲的不是文字的发明和演变吗?” 尤绯看着他眨了眨眼,眨了眨第二双眼,又眨了眨嘴唇和脖子上密密麻麻的复眼,意识渐渐复苏,表情也渐渐变得惊恐。 他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又看见尘云离捧着一团蠕动的肉块在翻它的褶皱,连忙伸出三条手臂去抢,同时发出成百上千道交叠的声线:“快放下它……” “咦,这里脏了一块,难道这就是任务里说的异常?” 尘云离翻到中间某页,就是尤绯方才念叨的那几页,一大片黑红色的污渍顿时映入眼帘。这块污渍像是新沾的,浓郁且带着湿气,将附近几页纸张都染透了,字迹糊成一团。 这种程度的污渍根本清理不掉,任务里让他们解决不了异常就解决出现异常的书籍,尘云离想了想,果断抓着被染黑的那几页纸,猛然撕了下来。 尤绯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见这猩红的、滴着黑血的肉块被从中撕开,揉成肉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后褪去所有色彩,化作苍白的粉末,从撕开它的那双漂亮的手上洒落。 他感觉浑身又痛又痒,所有增生的肢体与器官也随着那肉块的消散死去、剥落,眨眼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地,几乎撞碎门窗,却在下一刻偃旗息鼓,风雨将息。 黑云正在散开,任由昏暗的天光倾泻至人间。 尘云离将染了污渍的纸张揉成一团,踏着旁边垃圾桶的脚踏开关,打算将它们扔进去。 第一下没踏开,他又用力踩了第二脚,这下开了。 扔进去前,尘云离琢磨着任务里的“解决”二字,索性把整本书一页页撕碎,再塞进垃圾桶。 尤绯就在旁边僵硬地站着,借助尚未恢复的被污染视角看着他两脚踹开蜷曲盘绕的蛇尾,手撕肉块残余的触肢和肉芽,将其拍到张开的蛇麟之间,还掸了掸手。 “好了,这就算解决了吧?” 尘云离拍拍手上的纸屑,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连忙回头一看,猝不及防地迎上了尤绯充满尊敬、崇拜和惶恐的眼神。 “……我处理得有问题吗?” 闻言,尤绯第一时间望向那条不敢动的蛇尾,以及给蛇尾上的鳞片做了个抛光的肉块残渣,努力扬起嘴角,尽可能笑得人畜无害,纯良可亲。 “没问题。您处理得特别好。” 第043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八) “发生什么事了?” 指节轻扣书架的声音打断二人的交谈, 明少荼从另一座书架后方绕过来,目光从尤绯身上掠过,扫向旁边的垃圾桶, 最后定格在尘云离身上。 墙上的灯泡闪了闪, 在他的眼镜镜片上滑过扭曲的亮光,而后如潮水退散, 露出一双温和沉静的眸子。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尘云离意外的有点紧张,甚至觉得他的眼中饱含深意。 “我刚刚处理了一本染上污渍的书。”尘云离忖了忖, 将这份紧张归结于第一天上班担心办错事, 于是主动解释,并且再次踩开垃圾桶,示意他看里面的纸屑, “污损应该属于书籍异常的一种, 明先生,我没做错吧。” 盯着在他脚下僵成铁板,一动不敢动的苍白蛇尾半晌, 明少荼淡定扶眼镜:“你做得很好。对了,我这边找到了剩下两本出现异常的书,也有劳你帮忙处理一下。” 第85章 “哦,好。” 尘云离忙不迭点头,虽然面上不显, 但心里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尤绯看到他撕书时表现出的可不是正常反应, 就好像他撕的不是一本纸质书册,而是徒手扭碎了烙红的钢铁。 难道他眼中所见, 和其他人视角下的见闻并不一样? 那得有多大的差别,才会让尤绯震惊到下意识对他用上敬称? 尘云离跟随明少荼走向不远处的书架, 手伸进口袋揉了揉尘文简的脑袋。 这家伙昨天离开书库时也很不对劲,估计也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下班后得问问看。 思索间,尘文简用湿润的鼻尖碰了碰他的手指,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明少荼口中的那两本“异常”书籍。 两本书并排放在书架第二格,一本是竖版线装古书,纸张陈旧泛黄,破损程度如同刚从墓里出土。另一本是精装图册,封面不知所踪。 “需要我怎么处理?”尘云离抽出这两本书随手翻了翻,内容寻常,“像上一本那样撕碎丢掉?” 明少荼眉心微微一跳:“……照你的想法来就好。” “好。” 老员工都发话了,尘云离也懒得费心想其他办法,朝书架上一靠,将书籍内页一页一页地撕下、扯碎,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明少荼摘下眼镜,失去防护的双目当即直面了不忍卒睹的真相。 他的脑海中轰鸣一声,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瞬间搅成一滩烂泥,视野更从清晰转化为斑斓的、旋转的、凌乱而锐利的色块,体表同步生出异变。 密密麻麻的肉芽在眼眶里疯狂滋长,五官错位后大量增殖出同类但不同形状的器官,黑色披风下隐隐传出黏腻的触肢蠕动声,稠黑的液体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淌了满地。 面前一幕映在明少荼全身上下上百双眼睛里,清晰又扭曲。 尘云离双手各握着一只硕大的、内部布满瞳仁的眼睛,稍微一用力,就将它们捏得爆裂开来。 青绿色的粘液与血肉碎末从他指缝间蜿蜒淌落,却一丝一毫也不能沾染他修长白净的手指,并在落地的前一秒化烟消散。 他用拇指勾起掌心最后一点残余的肉屑,喂给匍匐在他脚边的双头幼蛇,幼蛇不敢张口,被他掐着七寸强行撑开嘴巴,塞了进去。 “书库的垃圾桶怎么都这么难开?”明少荼的六双耳朵听见他这么说。 尘云离在脚踏上踩了三下,垃圾桶的盖子才吱吱呀呀地张开。将碎纸扔进去后,他抬起头,就在明少荼脸上收获了刚才的尤绯的同款表情。 尘云离:“?” 不是,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明少荼撑开布满密齿的嘴巴,像拉扯着被缝上的上下嘴唇一样,吃力地发出喑哑的声音。 尘云离见他脸色惨白,眸光涣散,登时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疑惑了,抬手在他肩上轻拍。 “明先生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落在明少荼肩头的刹那,明少荼只觉一股暖流涌入严重异变的身体,犹如在干草堆上生了把火,将他身体内外多出的增生部位灼烧得干干净净,又替他填补缺失的部分。 明少荼一个激灵,眼前诡谲可怖的景象如潮水退却,只剩下一点头晕耳鸣昭示着刚才的一切真实存在过。 他迅速戴上眼镜,按了按酸痛的眉心:“没事,可能是雨天气温低,有点感风着凉,头晕而已。” “真的没事?”尘云离打量着他的脸色,虽然好了点,却依旧苍白得过分,“反正今天的三项工作任务都完成了,要不你去桌子那边趴着歇会儿吧。” “……好。” 明少荼走出书架,环顾四周一圈,又回头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的他。 “尘先生,在我休息期间,麻烦你每隔两个小时巡视书架一次,检查是否有新的异常书籍出现。如果有,你可以自行解决,不必再来询问我。” 尘云离笑了笑:“明白。” 目送明少荼走向长桌,尘云离慢慢卸下笑容,伸手敲了敲身旁的书架,若有所思。 “你们,还有这个地方……不是我看见的样子吗?” …… 明少荼一觉睡到了下班,这段时间里,尘云离根据他的嘱咐按时巡视书架,倒是没再发现新的异常书籍。 与此同时,书库里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氛围,由昏黄的点灯、潮湿的寒风、渐弱的雨声共同构成,压抑、沉闷且逼仄,让他经常觉得自己置身于狭小阴冷的山洞,而非宽敞得塞了一片书山仍觉空旷的书库。 再加上尤绯不时投向他的怪异眼神,更加剧了这种氛围下的诡异感,令他时常感到无所适从。 好在越临近下班时间,这样的气氛就越淡,好像制造气氛的那些东西正在慢慢放松下来。 这更证实了尘云离的猜测——书库里存在着他看不见的东西,可能是附着在某些实体上,能够被他在不知不觉中摧毁,因而对他生出了忌惮,甚至惧怕之心。 这让他有种误入爽文,拿到了视角偏差金手指的感觉。 五点整,书库顶层的钟楼响起了悠长的钟声。 尤绯几乎是从桌子后面跳了起来,一把拍醒熟睡中的明少荼,拉着睡眼惺忪的他往外走。 他的脸上带着浓重深切的疲倦,脚下的动作却一点不慢,下班后要立刻离开工作场所仿佛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临出门还不忘拉尘云离一把。 第86章 “尘先生,走吧。” 尘云离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房门钥匙落在桌子那边,就让他们先走,自己折回去取。 彼时,时间已来到五点零一分,尤绯和明少荼跑出了大门,站在台阶上往门里看去—— 书库内的灯一瞬间全部熄灭,黑暗淹没了所有物体的轮廓,让宽阔的大厅变成一张望不见底的深渊巨口。 高耸的巨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活化,苍白的墙壁上剥落斑驳的墙灰,露出银色的细密纹路,而后纹路片片翕张,像巨蛇呼吸间炸开的蛇麟。 钟楼上两盏灯笼的光也在扩张、变亮,那是睁开的蛇瞳。 书库门前的台阶寸寸抹平,如同波浪一样缓慢地从上到下翻涌,再从两边向中间折叠收拢,逐渐显现出原本的样貌——一截平放的蛇尾。 明少荼和尤绯站不住,几乎要被拍动的蛇尾掀下去时,尘云离快步走出了那张黑暗的巨口。 他踏上第一节台阶的位置,蛇尾停止了动作。 踏上第二节台阶,蛇尾中止变化,僵硬地摊平,鳞片与皮肉舒展、铺开。 踏上第三节台阶,尾巴彻底变回了阶梯。 明少荼与尤绯呆呆望向他身后——高广的灰黑色天幕之下,一尾银色巨蟒擎天柱地地高高立起,蛇头低垂,双目冷漠地盯着尘云离的背影,一下一下轻吐蛇信。 祂的身躯大得即便盘曲起来依旧覆盖整座城市,而且大半个躯壳已经恢复原型,唯有尘云离站立的部分,唯有他站立的部分,只能维持寻常人眼中的假象。 因为他的存在,明少荼跟尤绯甚至可以直视祂的本相而不被污染异化。 “怎么不……” 尘云离走近明少荼身前,询问的话语断在半截,因为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猜测已久的“真实”。 他看见一尾恐怖与神性并存的巨蟒,以及叠加在这之上的,因为自己的视角而得以维持不灭的假象。 “……刺激。” 尘云离眨眨眼,回头一看,果然还是只能看见书库。而当他再望进明少荼眼底,发现他眼中映出的景象也变回了书库,那条庞大的巨蟒仿佛是他的幻觉或者臆想。 他皱了皱眉,问明少荼:“这里是书库吗?” 明少荼与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摘下眼镜——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他也看不到“真相”,只能看到虚象。 尤绯同样发现了这一点,惊愕地揉揉眼睛,却发现依旧如此。那足以摧毁他们理智的“真实世界”不再能被他们窥视,就像是…… 有人用自己的视野,将世界固化成了最安全的样子。 “这里是书库。”明少荼回答道,“只要尘先生在这里工作一日,这里就只是书库。安全,且永远安全的书库。” 尘云离顿了顿,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好笑地挠挠头,咕哝道:“真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三人并肩走下台阶,不知是不是错觉,尘云离总觉得身边两个同事心情变得特别好,尤其是尤绯,脚步再轻快点都能跳起来了。 走到松柏街口,尘云离正按捺不住好奇想要询问,就听见前边响起“嘀嘀”两下喇叭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一辆刷成宝石蓝色的汽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尤珐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尘云离上前,尤珐顺势下车拉开他那一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尘先生,我来接你去聚餐。上车吧。” 明少荼和尤绯扯了扯嘴角,很想假装没发现他孔雀开屏式的殷勤,奈何他特地换了新订制的白色西装,梳了个百八十年难得一见的背头,还喷了昂贵的香水,浑身上下就透出骚包二字,跟平常高冷干练的形象毫不沾边,让他们想装没看到都难。 尤其是宁不凡上午才给明少荼来过一出相同的戏码,尤珐的心思可不就更明显了。 尘云离自然也能察觉他的殷勤,有点好笑:“尤珐先生客气了——既然是同事聚餐,他们两位不一起吗?” 尤珐挑挑眉,头也不回地摆手,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当然是一起的。来吧,上车。” 尤绯翻了个白眼。 尘云离这才坐进车里,并向尤珐道了声谢。 “大家都是同事,一路人,不用客气。”尤珐一手撑着车门,另一手伸向他侧腰,“后座也要系安全带,来,尘先生,我教你……” 然而他话音未落,手也才刚伸到尘云离口袋边沿,一颗猫猫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张口咬向他的手腕。 尤珐猛地收手,尘文简咬空的牙齿相互撞击,发出一声金属交错般的声响,尖锐刺耳,令人牙酸。 在场几人都是一惊。 “哟。”尤绯低头,与杀气腾腾的尘文简四目相对,嘴角一弯,“这是尘先生养的那只小型‘凶兽’?” 尘云离一愣,尘文简则压着耳朵,喉咙里溢出低沉的嘶吼。 第044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九) “小东西还怪凶悍的。” 尤珐缓缓收手, 搭着车门的手指上下弹动,饶有兴趣地一笑:“护主是好事,但也要看准情况才行。” 尘文简眯起双目, 湛蓝的竖瞳立成针尖大小, 凛冽凶戾,犹如淬火的锋刀。 一猫一人隔空对峙, 虽然体型、高度差距悬殊,气势上却分庭抗礼,谁也不能压谁一头。 第87章 尤珐本就看重尘云离, 不仅因为他的长相合自己“眼缘”, 也因为他那份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能力。现在再加上这只……猫,尤珐心里对尘云离的评级不禁更上一层。 “尤珐先生是我的同事,不是敌人。”尘云离反应过来, 伸手盖上尘文简的猫头, 将它轻轻往回按。 尘文简作势挣扎,被他点着脑门说了句“乖一点”,才老老实实缩回口袋。 但在那之前, 它仍不忘从尘云离的指缝间瞪尤珐一眼。 尤珐故意弯起嘴角,冲它露出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抱歉,它不是有意的。”安抚好自家“凶兽”的小脾气,尘云离向他道歉。 “没关系。好宠物都护主,我能理解。”尤珐满不在意地耸肩, 倒也没再伸手, 口头指导尘云离系上安全带,便绕回了驾驶座。 车子驶过人潮汹涌的大街, 从主干道拐进小巷,停在巷尾的餐厅门口。 尘云离率先下车, 等尤珐停车的功夫仰头打量餐厅,第一眼只觉得陈旧,进入之后才感到莫名的熟悉。 餐厅不大,以半人高的长柜台隔断前厅后厨。 桌椅碗筷、摆件陈列用的都是彩瓷或者木制。这两种材质的物品一上年头就会显得格外典雅古朴,门里门外几乎像是两个世界——前者是昏黄黯淡的旧时代剪影,后者是简洁明快的新社会影片。 “坐。”尤珐引着众人走向餐厅中间的圆桌,亲自为尘云离拉开一张椅子,“尘先生,坐这儿。” “谄媚。”尤绯咕哝道。 尘云离道谢后落座,对面就是柜台,服务员抱着菜单走向众人,本来要走到尘云离和尤珐中间,但中途蓦地脚步一转,站到了明少荼身边。 “几位客人想吃什么?”服务员摊开封皮纯黑的菜单,手指握着黑色钢笔,愈发衬得皮肤苍白。 尘云离随意看了他一眼,正想问菜单上有什么,就见他侧身背向自己,略长的头发盖过眉眼和侧脸,藏起了他的面容。 尘云离挑挑眉,不由得回忆起服务员朝这边走来时露出的形貌,越回忆却越觉得他面目模糊。 也是这个时候,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这间餐厅眼熟。 这里的风格和氛围很像书库。 正当尘云离思索之时,尤珐已经开始熟门熟路地点菜:“来一道上汤焗龙虾、盐焗牛小排,还有五份蘑菇浓汤。尘先生,来看看菜单,有没有你想吃的?” 说着,他拿过服务员手里的菜单,转手递到尘云离面前。 尘云离回过神来,随意扫了两眼,加了一道炝青菜。 “你喜欢素食?嗯……”尤珐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另一边,明少荼和尤绯各自加了两道喜欢的菜,服务员一一记下后,快步朝后厨走去。 点菜全程,他愣是没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尘云离眼里哪怕一秒,但越遮掩,尘云离对他就越是好奇。 已知这个世界存在克系生物,书库的本体是银色巨蟒,而这间餐厅给他的感觉与书库相似,很有可能是书库的同类。 事实如果真是如此,那服务员对他的态度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明少荼打了壶热水,正慢条斯理地烫洗桌上的五套餐具。忽然感觉手臂被人碰了一下,回头一看,尘云离凑了过来。 “你们常来这里聚餐?” 明少荼擦干筷子上的水渍,将冒着热气的木筷搁在碗上,推到他手边:“不是常来。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定期‘聚餐’,场所也是固定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状若无意地向尘云离透露书库及其所属上级单位的底细。 这一行是哪一行? 定期聚餐的目的是什么? 为何要固定聚餐地点? 尘云离隐有思虑,继续问:“这家餐厅给我的感觉和书库很像,也是书库那样‘安全,且绝对安全’的场所吗?” 明少荼微微一笑:“算是吧,但不如书库‘安全’。” 说着,他又把一只洗干净的调羹放到尘云离手边。 尤珐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没注意他们说了什么,主动蹭过来道:“我是图书管理员的直属上级,尘先生如果遇到工作上的问题,可以来找我。” “当然,生活上的我也很乐意为你解答。”他补充道。 “谢谢。”尘云离托腮向他一笑,捏起微微发烫的勺子:“这是白瓷做的勺子吗?” 尤珐被他笑得有点晕乎:“是啊,这家的餐具都是瓷器,干净又安全。” 尘云离转了转勺柄,不置可否。 四人坐着闲谈半晌,服务员端着个大托盘从后厨出来,上面一共九道菜并一盆糯米饭,热气腾腾,卖相俱佳。 他深深低着头,长长的刘海没过鼻尖,将大半张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浅色的唇和尖尖的下巴,还故意侧身不与尘云离相对。 尘云离算是被他吊起了胃口,借着倒水的由头起身绕桌一圈,换着角度观察他的长相。 服务员被他盯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要不是菜没放完,尘云离怀疑他会拔腿就跑。 就在尘云离再次蛇皮走位靠近服务员时,肩上忽然搭了一只冰冷纤细的手。长而弯的指甲将他的衣服按得陷下去,就跟电影里突然贴脸的鬼手一样上下弹了弹。 “朋友,别吓唬他了,他可经不起你认真仔细地‘看’。” 第88章 单薄的声线犹如触动落雪,轻而散漫地钻进尘云离耳朵,跟那只手一样出现得突兀又惊悚。 尘云离背肌僵直,差点反手给他来一个过肩摔,好在那人也机警,在那之前就缩回了手,从他身后慢吞吞游……哦不,挪到他跟前。 那是个比他矮半头的少年,黑色睡袍松垮地挂在身上,没睡醒似的耷拉着眼皮,皮肤白,五官精致,乍一看像商场橱窗里的半眠眼人偶。 尘云离忍不住扫了一眼他的身下,睡袍底下露出的是人类的脚踝而非尾巴,刚刚那一闪而过的影子,以及他直立游走的动作,大抵都是自己的错觉。 少年打了个哈欠,冲他颔首:“你好,我是餐厅主人,今夜跟你们聚餐的最后一人,月巡。” “你好,我是尘云离。”月巡打个岔的功夫,服务员已经跑没影了,尘云离收回目光,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你说他经不起我认真仔细地看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月巡一愣,视线扫向众人,“你们还没告诉他?” 尤绯捧着碗喝汤,闻言,小心翼翼看了尘云离一眼,又低头答道:“我们担心……说了,就不灵了。” 其余人一致点头。 “……”月巡扯了扯嘴角,“你们可真逗。” 尘云离左看右看,摩挲着下巴,大概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结合之前的线索,加上刚才出书库时,明少荼和尤绯眼中书库形象的变化,尘云离推测,自己应该不受克系力量的影响、看不见怪物的真实模样,并且能将自己眼中的世界固定下来,进而影响到其他可以看见“世界的真相”的人。 这是一种被动能力,只要他存在,这种能力就会一直持续和扩大,既保护了自己,也能保护周围的人。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在无意间保护过明少荼和尤绯,所以他们之前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至于服务员躲避他视线的原因,大概跟他的身份有关。 如果他不是人类,而是如书库本相那样的怪物,尘云离的注视会将他的表相固化成某个样子,甚至进而影响他的本质。 这也就能解释明少荼不久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只要尘先生在这里工作一日,这里就只是书库。安全,且永远安全的书库。 想到员工手册第零条,尘云离抽了抽嘴角。 本以为误入了规则怪谈,没想到他自己才是那个怪谈。 而尤绯对戳破此事后,尘云离的能力会随之消失的担忧,其实也不算杞人忧天。文学作品中常有类似的桥段,这类事情现实中也时有发生,明少荼和两个尤字辈的资深员工都碰上过,不怪他们如此小心。 思及至此,尘云离笑了一下。 “尘先生是想明白了?”尤珐戴上一次性手套,慢条斯理地剥了几只炸虾放进磁盘,推给尘云离,“来,尝尝炸虾,这是这儿的招牌。” 尤绯的眼神幽怨地追了过去——那是他点的。 幽怨完,他也挽起袖子剥了两只,默默塞进尘云离的瓷盘。 尘云离哭笑不得,倒也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是明白了一些……明先生,尤绯先生,你们现在看到的书库,应该都是我眼里的样子了吧?” “是的。以后也会是。”明少荼道,“你在书库一天,你的影响就会持续一天,往后的书库也会比今天太平很多。至少异常书籍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尘云离吃着虾好奇地问:“那些异常书籍在你们眼中是什么样?” 尤绯顿了顿,艰难地道:“是形容起来非常影响食欲的模样,您若是想知道,我可以饭后告诉您。” “……那就不必了。”尘云离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月巡小口啜饮着蘑菇浓汤,调羹在碗沿敲击两下,随即变成一把惨白的蠕虫,啪嗒掉落在桌上。 尤珐正好在吃上汤焗龙虾,龙虾肉煮得软且有弹性,抬头对上那堆成山状密密麻麻的蠕虫,整个人瞬间僵住,鸡皮疙瘩从后颈炸到脚后跟,差点呕出来。 蠕动的虫山分散开来,缓慢地朝尘云离爬过去,身下是密密抖动的肉芽和短肢,爬动间发出密集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全桌人像被按下暂停键,动作僵住,杀人般的视线转向月巡,却见他老神在在,径自观察尘云离的反应。 尘云离吃完了烤虾有点腻,夹了两筷子青菜,还没送到嘴里,就见明少荼三人死瞪着月巡和他身前的调羹。 尘云离不明所以,伸手捏住勺柄:“你们怎么……” “嘶——” 话音未落,包括月巡在内的四人倒吸一口冷气,吓得他“嗖”地缩回了手。 紧接着,尘云离从尤珐眼底看到了他们一惊一乍的原因。 他的手指碰触过的地方燃起了一线金色火焰,火焰下是臃肿短胖的白色蠕虫,它们翻滚扭动,惨叫哀嚎,被烈焰灼烧得灰飞烟灭。 但当他眨了眨眼后,桌上和其他人眼里就只剩一只调羹。 尘云离与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伸手掏出尘文简,在一脸懵的猫团子背上蹭了蹭手。 “唔?” 尘文简不解地歪头,尘云离却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剥了只虾塞到它嘴里。 “乖啊,吃虾,我就净化一下手。” 闻言,其他人纷纷扭头找东西擦手,并且各自无意间在桌子底下踹了月巡一脚。 第89章 月巡没跟他们计较,饶有兴趣地盯着尘云离半天,忽的一笑:“尘先生有兴趣到我工作的部门办两天公吗?” 尘云离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另外三人齐声道:“没兴趣!” 尤珐皮笑肉不笑:“跟我抢人,你是冬眠过后身体醒了脑子没醒吗?” 尘云离:“?” 第045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 餐桌上, 月巡一对三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不紧不慢地换了个新调羹:“我是在问尘先生,又不是问你们, 你们答不答应很重要吗?” “我是他直属上司, 你说重不重要?”尤珐冷笑着反问,转向尘云离时立马又换了副面孔:“他的工作场所对人类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待遇比起书库更是差远了。尘先生不用理会他,安心当图书管理员就好。” 尤绯啃着牛小排点头:“他就是想利用您的能力,不是真心邀请您跳槽, 您可千万别被他迷惑了!” 说完, 他给尘云离也夹了块牛排:“尘先生尝尝这个。” “……谢谢。” 尘云离好笑,上了班的人,甭管在哪儿上的, 心眼子就是多, 上一秒还是和和气气的同事,下一秒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不禁怀疑这群人聚在一起的日常就是经常互相挖墙脚、跳槽和反挖墙脚, 否则这套流程也不能走得如此丝滑流畅,简直跟提前排练过一样。 月巡横了尤珐和尤绯两眼:“我不过是想尘先生到我那儿逛一圈,至于这么防着我?” “上一个到你办公室逛的人,现在已经是你秘书了。”明少荼之前没有挖苦他,现在拆起台来倒是格外顺手, “月先生, 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月巡耸耸肩:“好吧。但我还是想问问尘先生的想法。” 尘文简倚在尘云离手边,两爪抱着比自己还长的河虾啃得正香, 闻言,叼着虾尾抬头去看尘云离的表情, 就见他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张嘴就是一句废话文学: “有缘再说吧,以后的事也没准,万一呢,说不好的。” 月巡:“……”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明少荼低头闷笑,尤珐和尤绯则碰了下杯,表示对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庆贺。 聚餐结束时已经将近九点,天上的雨云完全散去,露出闪烁的星子。 城市内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彻夜不歇的铁皮车穿行于大街小巷,留下细长的烟柱和悠长的鸣笛。 “尘先生,我送你吧。”尤珐靠在车边,长腿斜撑着地面,嘴角扬起精心设计过的弧度,仿佛动物园里开屏的孔雀,“你住的地方偏僻,夜里独自回去不太安全。” 尘云离认真考虑了一下,趴在他肩头的尘文简却很不乐意,下巴垫在爪子上冷冷瞪着尤珐,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 尤珐视若无睹,也不催促,静静等着尘云离回答。 尘云离思索片刻,忽然心念一动,转头望出巷子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若有所思。 “不用了。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刚才吃了那么多东西,我想散步回去,正好消消食。”也看一看沿途的风景。 这个世界的发展很像现实中某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同时又叠加了克苏鲁元素,神秘又诡异,让他很有探索欲。 但这两种元素目前是割裂的,至少在前两天的生活里,他并没有在普通人居多的环境里发现任何异常。 或许这里面有尤珐等人所在的部门的功劳,不过克苏鲁毕竟是一种无孔不入、除之不尽的存在,人类在诡异生物面前几乎没有抵抗能力,更遑论将它们彻底隔绝于生活之外。 而且比起短暂映照在明少荼几人眼中的“真实”,眼前这个安稳宁静的世界更像一个虚无幻梦,一面将人类和邪神隔离开的帷幕,一圈人为的保护罩。 尘云离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就不能只关注城市图书总库这种邪神窝点,人类社会也是需要观察的对象。 说不定他的“观察”,还可以帮人类世界清除一些隐患——假如他的注视真的能驱逐邪神,固化现实。 尤珐眉峰微动,仿佛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惊讶。 “也好,这是我的通讯号,有事给我发消息。”他毫不纠缠,干净利落地答应下来,然后递出一张名片,“我们明早见。” 尘云离点头:“明早见。” 尤珐坐上车却没有立刻离开,摇下车窗笑眯眯地问:“对了尘先生,明天我给你带份早餐吧,你想吃什么?” 尘云离无奈一笑:“你可以帮我带,但也要收我的钱。” “啧,尘先生真是心如铁石。”尤珐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等我发了工资再请大家吃饭,‘顺便’请你。走了。” 摆摆手,他不等尘云离回答,潇洒地驱车离去。 尘云离挠挠鬓角,嘟囔道:“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想追我……嗯,怪怪的。” 尘文简听见这话,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不爽,就是那种自己的宝贝正被他人觊觎,甚至试探着夺走,自己却不能咬断他脖子的不爽。 它弹出爪尖,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与此同时,尘云离听到了系统的提醒: “剧情主角的心态发生转变,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五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五十。” 第90章 尘云离一愣,扭头就看到尘文简正盯着尤珐离开的方向咬牙磨爪。 他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十分怪异。 这毛团不会是在吃醋吧? …… 尘云离走过三条主干道,各有各的热闹繁华,平民与富人同行共处,既没有尖锐突兀的阶级之分,也看不出哪里古怪。 他还问了尘文简,尘文简形容的和他看见的景象别无二致。 “看来只能去城市的‘角落’里看看了。” 尘云离左右看看,拐进了街角的一处巷子。 谙城是新兴城市,虽然发展速度很快,发展的水平却不平均,从市中心向外辐射,越靠里发展得越好,越靠外反之。 不仅如此,城里还残留着一些尚未被完全“清除”的老城区,或许是一片纵横交错的老巷,或许是几栋来不及拆除的高楼,它们宛如这座城市的芥藓之疾,绸缎上的油点污渍,园林里的荆棘乱麻,仗着城市规划部门的人无暇处理而隐晦且刺眼地存在着。 这些地方是公认的城市死角,危险之地,最适合邪神力量渗透和滋长。 尘云离走进的就是市中心知名的三不管地带,麻绳巷。 麻绳巷由十几条短窄的暗巷交错形成,就像一团凌乱打结的麻绳,故此得名。由于里面地势复杂,还窝藏很多通缉犯,就连监察厅的人也不敢轻易涉足,以至于在绘制城市地图时都是直接将这一带抹去,平常提及也都是讳莫如深。 不过近几年麻绳巷太平了很多,虽然仍旧独立于文明社会之外,却几乎没再发生什么案件,可能是因为那批通缉犯已经死绝了的缘故。 谙城居民无视麻绳巷,又对麻绳巷的存在习以为常,监察厅也始终不曾想过推平这处所在,细究起来,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看上去就像有意留下这个城市死角,而类似的地方在市中心之外也有不少。 尘云离忍不住不多想。 “云离,这里危险。”尘文简拨了拨他的头发,环视周遭,背上的毛微微炸起。 麻绳巷内光线昏暗,路灯年久失修,灯泡蒙尘,总会在他们经过时接触不良似的闪烁两下,至少有五秒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意料之外的是路面还算干净,砖石垒砌的墙壁虽然有缺损,却不算严重,完整保留了上个时代建筑的本貌,古老、陈旧,暮气沉沉。 尘云离走了几分钟,眼前出现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转弯,绕过去又是一条巷子,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是道路两边的屋子里透出的灯光。 要命的是,那光线是红色的,从纸糊的门窗里透出,将整座房屋和屋前的地面染成幽深沉寂的冷红。 若是在现实世界,尘云离看到这种房子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转身就走,现在他却抱着玩恐怖游戏的想法,毫不犹豫选择上前敲门。 站到离自己最近的一栋瓦房前,尘云离低声问肩头几乎在黑暗里隐身的猫:“你现在看到的还是正常景象吧?” 为防他看不清,尘文简把脑袋蹭到他颈侧,上下点了点。 尘云离痒得避了一下,揉揉他耳朵,将他揣进口袋,随即敲响了木门。 “叩叩叩——” 清亮的声响在夜色中传出很远,整片巷子似乎都回荡着同一个声音。 毫无回应。 没有人开门,尘云离等了一会儿,又伸手敲了两下,依旧无人回应。 但因为这次较上回用力,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暗红的光线从中流泻而出,他这才发现门没关。 夜风乍起,从尘云离身后吹来,好像推了他一把。他摸摸后颈竖起的汗毛,心中恐惧与好奇交杂,促使他把门推得更开,跨进了门槛。 这是一间老式民房,正中客厅,卧室与书房在两侧,门的对面是一道窄长的走廊,通往后院。 客厅空荡荡的,打扫得颇为干净,只在中间铺了一张草席。草席上散落了两卷长长的白布,在红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它们不知用来做过什么,散发出一股幽微的檀香味。 书房的门关着,用铜锁锁死,锁芯还灌了铅,不好打开。卧室的门却是敞开的,尘云离走到门前,顺着门缝可以看见对面梳妆台上的镜子和拔步床的一角。 镜子被白布蒙住,床帘也是白纱,风吹起布角又落下,冷冷清清。 尘云离怕开门后来个贴脸杀,没有贸然进入,而是换了个角度观察房间的其他地方。 就在他向床那一面侧过身时,余光一瞥,冷不防看见门边贴着墙根的位置露出了一双白色的绣花鞋。 绣花鞋被银纹绣花的裙摆遮挡大半,只探出一对鞋尖,正斜对着他,离他不到半步距离。 尘云离浑身汗毛根根炸起,甚至不敢朝鞋子上方看一眼,转身就跑。 下一秒,一只苍白的手从大门侧面伸出,猩红的指甲扣在了门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喵!——”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叫得尘云离的神经末梢颤栗不止。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客厅中间的草席和白布,以及它们上面的香气都是什么。 平民百姓之家,人死第一日没有买到棺材,会用草席铺在停尸的地方,以白布包裹尸体。 而那檀香味,来自为了遮盖尸体的腐臭味而彻夜点的香。 第91章 草席和白布上的香气还很浓郁,说明这间屋子不久前停过尸体。 那……尸体呢? 尘云离僵立在原地,看着面前门板上的人手,听见身后房门缓慢打开的艰涩声音,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尘文简……” “我在。” 尘文简跳上尘云离肩膀,尖牙利爪缓缓伸展,身形不变,身后的影子却在迅速膨胀。 尘云离顶着满头冷汗,问:“你看见了什么?” “我……”尘文简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形容给他听。 他们站在一只巨大的腐烂的眼睛前,眼皮剥落,污血从眼眶中流出,数不清的蛆虫附着在眼珠表面疯狂扭动,不时有腐坏的肉糜啪嗒掉落在地,就落在尘云离脚边。 蛆虫最多的位置在瞳孔中间,它们密密麻麻地从眼珠里钻出,如同从烂肉里长出的苍白肉芽,蠕动着勾勒成一张人脸。人脸上唯一的器官就是生在额前的独目,独目撑开时,无数的白虫像泪水般滚落,朝尘云离蠕动爬去。 “你确定要听吗?”尘文简迟疑道,“我怕你未来几天吃不下饭。” “说吧。”尘云离道,“我感觉还是我看到的更恐怖一点。” 尘文简抖抖耳朵,小心翼翼地措辞,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向他描述自己所见的一切。 尘云离还没听完就后悔了。 他既不想看见这里的真实,也不想将现实固化成自己看到的东西。 要不还是物理毁灭吧。 第046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一) 身后的推门声愈发尖锐刺耳, 随之而来的是悄然袭身的寒意,冰冷刺骨。 面前大门上的人手也动了,长而弯的指甲缓慢刮挠着门板, 像野兽发动攻击前隐晦的热身与试探。 这是尘云离眼中所见, 而在尘文简的视野里,身前那只腐烂的眼睛不过是轻轻眨动了一下睫毛。 它想了想, 凑到尘云离耳边,告诉他自己看见的场景。 准备攻击和眨眼,他们这回见到的东西竟有这么大的区别? 尘云离心下狐疑, 但还来不及思考, 就被后颈掠过的清风袭扰般的抚摸惊得头皮一炸,回身就是一脚。 他的举动完全出自自卫的本能,踹出这脚时心无杂念, 一味地祈祷一定要踢中, 最好能踢飞,无论背后触碰自己的是什么牛鬼蛇神。 结果也正如他的希望,一脚正中目标。与此同时, 他也终于见到卧房中藏着的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个涂脂抹粉的纸人,纸扎的身体裹着精致的衣裙,却丝毫没有妙龄女子的动人眉眼与曼妙身姿,只有粗制滥造的廉价感,以及似人非人的惊悚吊诡。 书库配发的皮鞋底厚且硬, 便于发力, 尘云离一脚踹中纸人腹部,竟直接将它的身体踹得向后弯折, 上下两部分身躯几乎是折叠到一起,倒飞回卧室, 在地板上重重摔得粉尘翻飞,还撞到了梳妆台上,震得镜子掉落在地,摔成粉碎。 纸人身上光芒一闪,没入镜子碎片里,便不再动弹。 “嘶……” 由于太过用力,尘云离的腿部肌肉和膝弯处的筋骨传来过度撕扯的钝痛,可他也只吸了口冷气,就得立即回身应付那只突袭的人手…… 确切地说,是人手、人腿、人头。 尘云离第一次直面被肢解后还能活蹦乱跳的人体部位,它们皮肤苍白,瘦削如皮包骨,像活物一般张牙舞爪地冲向他。 他避开朝自己眼睛抓来的指甲,抬起双臂挡住横踢的腿,人头咕噜噜滚到他脚边,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朝他小腿咬去,被他眼疾腿快地蹬开。 这应该是同一具男性躯体的器官,虽然瘦弱,却格外灵巧和有力。 尘云离同样也是第一次知道人类的骨头居然这么硬,只是被踢了一脚,双臂就麻得好像有万千根针在扎刺。 最要命的是,他从这些人体部位上闻到了香的香气,跟草席白布上的味道相同,可想而知它们就是这间屋子曾经停放的尸体。 联想到外面那几间尚未打开的屋子……他已经麻了。 又差点被指甲挠脸,狼狈闪避的尘云离滚到了草席旁,长腿一扫,把趁势扑来的腿踹开。 “尘文简,你不是妖吗?救一下啊!” 尘文简蹲在他肩上一脸茫然:“怎、怎么帮?” 在它的视角里,尘云离的自救自始至终都是在演独角戏,和空气斗智斗勇。它看到的只有那只快要烂成肉糜的眼睛不断眨动,没有靠近,甚至还会主动远离靠近的尘云离,这让它也不好贸然出手。 而且它要怎么出手?上去把那只眼睛当糯米舂吗? 尘云离一拳锤在飞扑过来的人头上,将它砸到远处的同时也才意识到他们的视角不同步的问题,前几次他那以“注视”固化现实的能力都是被动触发,而且几乎瞬息之间就完成了,跟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是因为麻绳巷的邪神比书库那条巨蟒强大,还是因为…… 尘云离抿了抿唇,一脚踩住跳到跟前的人腿的脚背,另一脚踏在其大腿根部,仿佛控制一张竖立的滑板般将之踩平,用尽毕生力气和平衡性将它稳稳踏住,并踩着它应付另外几个人体部位。 他望着张开五指冲自己喉咙抓来的人手,试图将它固定为尘文简也能看到的现实。可一升起将它们变成现实的想法,他的心里就一阵排斥、厌恶,和隐隐的恐惧。 第92章 正因如此,他的尝试失败了,尘文简依旧只能看到普通的“真相”。 所以,果然是因为他下意识的拒斥,能力才没有发动吗? 说起来,比起克苏鲁,他的确更害怕中式恐怖一点。 什么大红大绿的灯光,本该有尸体却没有的停尸房,门缝里突然出现的绣花鞋,搭在门板上的苍白人手…… 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着实够把尘云离血压拉满。他不过是仗着游戏玩得多抗性比较强,顶住了第一波突脸,再加上后续又有纸人和发癫的人体部位分散注意力,肾上腺素一路狂飙,这才撑到了现在。 如果这些东西被固定到了现实一侧,尘文简或许能帮得上忙,可现在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它们是幻觉,如果幻象成真,恐怖氛围必定成倍增加,他的心理压力也会变得非常恐怖,说不准就是一辈子的阴影了。 他一点也不想回归现世后夜夜梦到这种东西,算了,物理毁灭吧。 不是要玩中恐元素吗?巧了,他正好知道怎么毁掉这些元素。 尘云离的“注视”足以将眼中所见化作真实,这源自他的意念——他看到如此,希望如此,因而世界如此。 同理可得,只要他笃信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可以清除复活的尸体、成精的纸人,扫除诡异的气氛,那他眼里的现世也会出现同样的发展。 “系统!我申请场外援助!”尘云离在心内喊道,“给我一把桃木剑、一沓黄符、一瓶朱砂!” “审核员,本世界不存在这些东西。” “那本世界存在穿旗袍和绣花鞋的纸人吗?” “……” “如果我的主观意愿可以影响世界的本相,那就当这些东西也是我的臆想。我思,故它们在。”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系统答应之后,尘云离双手与右边口袋一沉,顿时左手桃木剑,右手驱邪符,兜里还有一罐成色极佳的朱砂,就差穿身道袍戴顶帽子,就是影视剧里的经典驱鬼天师形象。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真理只在剑锋之上,桃木剑也是剑! “顺风局打得挺舒服是吧?”尘云离挽了个剑花,“现在该换我了!” 从不断挣扎的人腿上跳开,不等它反应过来,尘云离用脚尖将它往上一铲,桃木剑悍然劈落,重重斩在它膝盖骨上。 坚实的木剑敲击着干硬的骨头,双方各发出“咔嚓”一声,剑身无损,刃锋则金光大放,犹如千万道迸射的利刃,将那条人腿砍得向内弯折凹陷,只剩一层皮连着,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尘云离身不动,顺势朝一旁挥剑,剑锋从下往上撩中人手的指甲,直接将五根指甲自骨肉上掀翻,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与此同时,他持剑向下一划,人手上霎时响起爆豆般的声响,指骨寸寸断裂,在地上瘫成了手套般的扭曲的烂皮。 尘云离又一一重击了头颅和另外两只手脚,使它们失去行动能力,再挨个贴上驱邪符,用朱砂画圈围住。 要不是系统严词拒绝,他还想把封邪用的墨斗、黑狗血、糯米等各要几份,埋也能将它们埋死了。 锋刃划过半空,尘云离转了转剑,再看那些散碎的人体部位,以及人头上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居然也不觉得惊悚了,心内道了声“舒坦”。 随着他心境变化,尘文简眼前的腐烂的眼睛也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最初的旧式民居、墙角被奇奇怪怪的物品困住的人体部位,和卧房里折叠的纸人。 它恍然大悟:“原来它们就是袭击你的东西。虽然古怪,却也寻常,倒是不难对付。” “对你而言是这样,对我来说,它们却是必须由我自己克服的心魔。要不以后它们出现得没完没了,我次次都要靠人保护,像什么样子。” 尘云离收起剩余的朱砂和黄符,提剑走进卧室。 确认这些装备的无敌性质后,他虽然仍旧谨慎,胆气却充足不少,尘文简所见场景的转变就是最好的证明。 尘云离避开地上的镜子碎片,拎起纸人展开仔细打量,发现这纸人虽然做得粗糙又惊悚,化了妆还穿着裙子,却是个男人,细看之下,跟外面那颗人头的脸还颇为……神似。 如果这间屋子停放的尸体就是那些肢体的完整版,那这个纸人是什么意思? 而且,他的躯干去哪儿了? 尘云离思及至此,忽然起身望向对面的书房,随即瞳孔一震。 门虽然还关着,但门上的锁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门上的锁呢?”尘文简也察觉了不对,尾巴摆动着环上尘云离的后颈,悄然变长,“里面的东西……不会跑出来了吧?” 尘云离皱紧眉头,握着桃木剑的手紧了紧。 随着他心境动摇,注意力转移,尘文简眼前的景象再度发生变化——这次不是直接变成另一副样子,而是两种画面重叠交错。 一层是尘云离看到的,另一层是世界的“本相”。 后者亦有变化,那只眼睛爆成了一摊碎肉,从眼睛里生出的蛆虫大部分也僵死在了肉糜与血泥里,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执着地爬向尘云离……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尘文简的错觉,它总感觉世界“本相”这一重画面氛围不对,并非诡异或者恶心,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像是恐惧,又像紧张的那种感觉。 第93章 而且并非是它们让人恐惧和紧张,而是它们本身在恐惧和紧张。 尘文简眸光一恍,下一秒,背上皮毛根根炸起,突如其来的杀气激发了它的凶戾,它条件反射地厉喝一声,朝杀气迸发的地方挥出一爪。 “喵!——” 尘文简身形不动,体型未变,身后的影子却在顷刻间疯长涨大,几乎充斥了整间屋子。 爪子落下的瞬间,巨大的阴影兽爪也在同一时间划过某个物体的要害。 那是一具人类躯干,蛇虫一般从床底下贴地游出,原本悄无声息,连尘云离都未曾察觉它的存在,却在发起攻击的前一秒就被尘文简察觉,干脆利落地一爪抓上它的胸膛,将它从中握断。 五根利爪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抓痕,那具躯干在尘文简爪下化成扭曲的血肉,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 尘云离还没回过神来,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果然,刚才我要是直接显化那些东西也不必那么麻烦,你一巴掌就解决了。” “你后悔吗?”尘文简舔了舔干干净净的爪子,身后的阴影渐渐缩小,“费了那么多力气。” “不啊。”尘云离甩了下剑锋,“真理只在剑锋之上,我喜欢这种手握‘真理’的感觉。” 比起被他人庇护,还是自己拥有大杀四方的力量更具性价比。 尘文简弯了弯圆圆的猫瞳,它眼底的两重画面有一重正在淡去,里面仅存的蛆虫也死得不能再死。 它说:“你喜欢的就是正确的。” 尘云离笑眯眯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确认屋里的邪神死透了之后,尘云离今夜的目的——世界观确认,已经达成。 他不打算再去探索其他屋子,不是害怕,而是天色晚了,再不回去睡觉,明早怕是起不来上班。 尘文简认路能力一流,尘云离跟随它的指示踏上回程,走到最开始的那段暗巷。 出口就在眼前,经过路灯时,灯光忽的一暗,倒也没有再闪烁。 只是尘云离身后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悄悄多出了一个分叉。 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穿板直平正的长裙的人,鞋尖绷直朝下,仰脖朝天,垂着双手飘在空中,跟随他移动。 第047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二)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过了零点, 公寓内只有各层走廊还亮着灯,昏黄黯淡的光线照着青黑色的水泥地板,多少有些瘆人。 尘云离刚从中恐副本中脱身, 见状, 把后颈炸起的寒毛揉下去,快步进屋并锁上了房门。 谙城电费昂贵, 加上是深夜,他倒也没有开灯,洗漱都懒得洗漱, 脱下外衣往床上一躺, 筋骨便松弛下来,很快沉沉睡去。 尘文简窝在他身旁蜷成小小一团,尾巴尖搭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 以此警戒, 也以此确认他的存在。 夜风吹进半掩的窗户,深色窗帘揭开一角,月光是浓重的银白色, 如水银一般顺着窗台和墙面缓缓淌落,在地上洇开。 月色与黑夜划开泾渭分明的界限,又于界限之内带出阴影。 屋内的陈设摆件静默而立,影子却在月光的渲染下不断向前延伸,向外拓展, 交错林立, 仿若囚笼。 窗帘在风中不断摇曳,影子也随之变化不定, 恍惚间,边沿似乎漫出了一部分不规则形状的触角, 静止在尘云离床头,蠕动着化作人形,垂手昂头,赫然是吊死鬼模样。 这道影子慢慢朝床上移动,双足越过尘云离的小腿后猛然转动,正面朝向他,后仰的脖颈也一卡一顿地掰正,再往相反方向低下。 它站在床上,低头凝视尘云离的睡颜,极缓极慢地伸手触向他。 睡梦中,尘云离忽然感觉寒意袭身,咕哝了一句含糊的梦话,同时将被子拽到肩膀裹紧,顺势翻了个身侧躺,面向尘文简。 尘文简耳尖微动,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睁开了并无多少睡意的眼。 它的瞳仁缩成细缝,冷冷扫视这间不大的屋子,只见一切日常,没有任何异样。 “唔……有点冷……” 这时,尘云离的呓语钻进尘文简耳里,它悄无声息地起身跳上窗台,将窗户关上,又跳回原处趴下。 夜风与月光都被挡在窗外,尘云离终于睡安稳了。 床顶那道比夜色更暗的人影静静看着这一幕,良久,才如干涸的水渍般一点一点淡去。 “你不是……” 这一夜尘云离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一直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早上醒来时脑子里却嗡嗡的,把梦的内容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还困得睁不开眼,恨不得再睡他十个八个小时。 但他不想迟到,也不想请假,除了员工手册的原因,主要也是不想影响全勤。 明少荼之前跟他说了,书库的全勤奖是工资的一半,某几个月份甚至能达到三分之二,他一点也不想为了睡个懒觉就让这么多钱从自己眼前溜走。 不就是几分困意吗?可以克服,都可以克服。 尘云离在洗浴室前昏昏欲睡地排着队伍,好不容易轮到自己,脸盆也不用了,直接拧开水龙头掬水泼到脸上。 温凉的水沿着下颌滑落,他一边拿毛巾胡乱擦拭,一边不经意地瞧了眼镜子,蓦地眼神微凝,动作也顿住。 洗浴室里光线比较暗,镜子却分外光亮清晰,靠得近了,甚至可以看见脸上的绒毛和毛孔,可谓是纤毫毕现。 第94章 可尘云离怎么看镜中那张脸怎么觉得不对,虽然脸型还是那种脸型,五官还是那套五官,组合起来却越看越陌生,眉眼间隐隐带着些怪异的邪气。 这是他的脸吗?看着不像啊。 水雾蒸腾到镜面上,模糊了尘云离的面颊。他抬手抹了把镜子,雾气化作水滴滚落后,再度露出的脸却没了之前的古怪感。 是他困过头了产生的错觉吗? 尘云离正自不解,身后排队的人却忍不住了,催促道:“你好了没有?好了就让开,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哦,抱歉。” 尘云离如梦初醒,连忙抱着毛巾和脸盆离开。 尘文简从他口袋里探出脑袋,爪子搭着他的手臂纵身跃上肩头,凑近了问:“云离,你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 “有点困,没有不舒服。” 尘云离扒了扒湿润的刘海,心念一转,手掌摊开到尘文简面前。尘文简虽然不解,却还是乖乖站了上去,被他捧到可以看清他全脸的距离和角度。 “怎么?” 尘云离问:“你看我的脸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我变得不太像我?或者是哪里怪怪的?” 尘文简尾巴一甩端坐下来,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张毫无缺点的脸,半晌,摇了摇头。 它由衷地赞美道:“你很好看,并没有不像你,也没有怪怪的。” 被一只毛团子认认真真夸好看,尘云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真的没有?” “没有。”尘文简的头摇得十分坚定。 “看来真是我的错觉,以后可不能再熬夜了……” 尘云离嘟囔了一句,将尘文简放回肩头,收手时揉了一把,又恢复成以往的精神抖擞,元气满满。 “现在时间还早,去站台的路上开了好几家早餐店,我想吃肉松包,你要吃什么?” “都可以。”想了想,尘文简改口:“和你一样吧。” …… 明少荼一如既往地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书库,推开大门时,他下意识移开眼神,没有直视书库内的场景,并条件反射地掏出眼镜戴上。 其实他的视力并没有问题,这副眼镜也不是近视眼镜,而是管辖书库的“见灵”部门发给灵感过高,容易窥见世界“本相”的员工的防护之物。 明少荼是部门成立以来,灵感力最高的成员之一,即使身处被保护得极好的人类侧世界,也时常会看到从防护屏障缝隙里冒出来的“真实”,近乎损伤自身。 为此,他不得不常年戴着这副眼镜,并严格遵循一月一换的规则,以此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 在尘云离展露能力之前,明少荼一直以为他和自己是全然相反的体质,是与世界真实无缘的幸运儿,还曾对他生起过短暂的羡慕。 直到昨日尘云离正式入职,轻而易举毁灭书库内的邪神肢体,单靠注视便使世界“本相”退避,他才明白他们根本不是同一层次的存在。 人间魔鬼环伺,而他是魔鬼的克星。 纷繁凌乱的思绪收拢回心底,明少荼跨进大门,走出几步后,忽的惊觉书库的灯竟是关闭状态。 熹微天光从他背后照进林立的书架,落下丛丛阴影,像一道道肆意生长的肉芽或者藤蔓。 明少荼下意识想去开应急光源,也准备好承受身体永久变异的后遗症,可下一秒,他就看到那些阴影以比出现时更快的速度倒退回去,黏腻的肉芽干瘪破碎,湿滑的藤蔓脱水枯死。 与此同时,尘云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明先生,早上好。” 随之而来的还有肉松包和热牛奶的香气。 明少荼僵硬的背脊缓缓放松,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也慢慢吐出。 他扶了扶眼镜,转身冲尘云离一笑:“早。” 见书库内没有开灯,尘云离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明少荼甚至来不及提醒他那是装饰品,书库里的电灯就在“啪嗒”一声轻响后同时亮起,照彻每一个角落。 “哇!”尘云离瞪大眼睛,“昨天晚上有人来换过灯泡吗?怎么这么亮?光的颜色也从黄色变成白色了!” 明少荼按住眼镜:“……啊,对,可能是换了吧。” 尘云离没有听出他语气里压抑的古怪,笑眯眯地跟他分享早餐:“肉松包,要吃吗?我买了一大块,牛奶也是一大瓶!” 明少荼本想拒绝,并要提醒他员工手册里说了不能在书库里吃东西,更不能互相分享食物。 但看到他提着食物在书库里站了这么久,书架和书籍都没有一点反应,明少荼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 倒是尘云离自己想起了这一条规矩,抱着食物风风火火跑了出去,仿佛忘记昨天看到的台阶本相一样坐在最上面那级,招呼明少荼过去一起吃。 明少荼“嗯”了一声,顿了顿,偏过头问:“你们没意见?” 书库内静默无声,灯泡也不闪了,尽职尽责地运作。 “好吧。” 明少荼扬了扬嘴角,走向尘云离。 另一边,尤珐和尤绯站在一起,头挨着头阅读今日的图书管理员任务,反复看了大约有十遍才确认自己眼没花,在此期间,纸上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变动。 “扫地、倒垃圾、拖地、放盆栽……”尤珐满脸见了鬼了,“这是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还是家政工作?我今天是没睡醒吗?” 第95章 “呃……书库的每日任务都是由书库自己决定的,可能……祂也觉得自己该进行一次大扫除了吧。”尤绯说到最后,自己都不信。 尤珐揉揉眉心:“昨天,就昨天,尘先生随手捏死了祂的几根肢体……类似肢体的衍生物,今天祂让尘先生做大扫除,是想让他把这些衍生物一网打尽吗?” “那没准。”尤绯一拍手,“我觉得吧,书库那些东西就跟寄生虫似的依附在祂身上,祂的鳞片里,借此庇护己身,还汲取祂的力量自我壮大。从祂的角度来看,这些东西挺恶心的,说不定祂就是想借尘先生的手,除掉这些‘寄生虫’呢?” 尤珐挑眉:“你认真的?祂想杀虫眨个眼的功夫就能杀干净,用得着借区区人类的手?” “……尘先生是区区人类?” “……领会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眼看时间马上就要到八点,不能再耽搁,他们才终于拿着写了今日任务的纸张前往书库。 彼时,尘云离和明少荼就等在门口,见他们一来马上接过任务纸,定睛一看,两人也跟刚才的他们似的呆住了。 尘云离看看任务再看看尤珐,看看任务再看看尤绯,看看任务再看看明少荼,眼中渐渐流露出狐疑之色。 “你们……是缺保洁了吗?” 尤珐扬起僵硬的嘴角:“……尘先生,你真幽默。” 第048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三) 虽然今天的任务古怪又奇葩, 但为了全勤奖,尘云离和明少荼还是任劳任怨地提起拖把扫帚,按照要求将书库粗略打扫了一遍。 至于为什么是粗略而不是仔细, 那就要问建造书库的人为什么要把这里弄得这么大了。 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当尘云离从繁重的拖地大业中直起腰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以后了。 明少荼抹完桌子, 倒完污水回来,用湿巾擦了擦手,问:“尘先生中午想吃什么?中午有人给我送饭, 我让他多带一份, 省得你额外点餐。” “家里人吗?还是朋友?”尘云离抬起手背擦了擦汗,“我不挑食,好吃就行。” “算是……朋友吧。”明少荼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低头发了条通讯, 又说:“我让他带两份黑椒牛柳饭,饮料是红茶。” “好,谢谢。” 尘云离一边说, 一边将清洁工具塞进两个水桶,将它们放回杂物间。 就这几秒钟功夫,他再从杂物间出来,便感觉书库给自己的感觉完全变了。 或许是光线问题,之前的书库宽阔而幽深, 晦暗而岑寂, 加上不知因何而起的古旧阴沉的氛围,总让尘云离觉得诡异寒凉。 这是心理上的感应, 并没有对应的身体反馈,至少对于尘云离来说不会感到不适。 但它们的存在就像落于书皮上的薄灰, 蒙在眼前的黑纱,罩于心头的阴影,分明无形无影,却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时时刻刻都在试图勾起他的负面情绪,试图将他拖向某个隐藏的深渊。 但是现在,这些感觉全都不复存在。 地板锃光瓦亮,反射着白炽灯明亮的光线,如苍山白雪覆盖了每一寸阴影,淹没所有藏匿的黑暗。 尘云离站在其中,只感觉窗明几净,宽敞亮堂。微风携着松柏清冽的味道涌入,吹过坚硬的书角,翻起柔软的旧报,拂过墙上古老华丽的壁画。 真是……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偶尔给书库清扫一下也不错,气氛完全变了,比以前更像图书馆了。”尘云离笑眯眯地道。 明少荼倚在桌边,闻言抬头看他,眼底漫起淡淡的笑意。 他忖了忖,摘下眼镜,将本就敏锐的“灵感”催发至最高程度,眼前顿时一亮,微凉的风与暖而浓烈的白光灌入眼眶,几乎瞬间令他失去了六感,仿佛被裹紧松脂的小虫,浸没在这个温暖的白色世界。 紧接着,这片白犹如雾海从中分开,雾气后方立起一道修长的身躯,鳞片雪白,双目赤金,眉心有一颗菱形晶印,散发着熔岩般的金红色华光。 那是一条庞大到超出人类想象极限的银色巨蟒,目光穿透雾层短暂停留在明少荼身上,却没有再引起他身体的异变。 于是他得以短暂地窥见巨蟒的行迹——祂转身游向雾气深处一道时隐时现的人影,冲他吐了吐蛇信,而后低下昂起的头颅,仿佛优雅地行了个礼。 下一秒,所有景象皆在明少荼眼前如沙消散,唯独那道人影渐渐清晰,与尘云离的身影融合。 “明先生?”尘云离见他眸光涣散,疑惑地在他面前挥挥手,“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看到什么了?” “……没有。”明少荼收起眼镜,以后也不必戴了,“你说的对,我们确实应该定期打扫书库,哪怕只是扫一扫地。” 尘云离点点头,又摇摇头:“单单扫地也是大工程,毕竟书库实在太大了。” 明少荼微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往门口看去,书库台阶下停了一辆车,有人从车上下来,蹦跶着冲他挥手。 “少荼!少荼!我给你送饭来了!你不让我进去,总得出来拿吧!” 宁不凡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 “嚯!”尘云离嘴角一扬,吃瓜看戏的笑容就跟膝跳反射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原来给你送饭的人是他呀。” 第96章 明少荼揉了揉眉心,像是觉得丢脸,双腿却很诚实地迈了出去。 尘云离笑眯眯地跟出去,就见明少荼站在台阶上方,向宁不凡招手道:“上来吧,现在你可以进书库了。” “嗯?”尘云离一愣,“这里不是……” 对普通人很危险吗? 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明少荼颔首:“以前是,以后不是了。更何况有尘先生你在,原本也不碍事。” 尘云离挠头,感觉自己就像误入克苏鲁世界的无敌神装,毫无知觉地干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倒也不重要。 尘云离出神间,宁不凡已经提着两……三份饭跑上了台阶,骚包的西装换成了看似简约其实充满设计感的休闲服,发型打理得精致帅气,没有被碎发遮住的右耳上还戴了枚耳钉。 个人形象管理无敌了。 尘云离好笑,看着宁不凡把一份盒饭递给自己,然后蹭到明少荼跟前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共进午餐。 明少荼下意识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咽了回去,换成一句轻描淡写的“好”。 宁不凡很显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冷不丁听到一声“好”,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念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晚上买张奖券,不会能刮出一等奖吧?” 明少荼忍俊不禁,伸出食指勾住食盒包装袋上的带子,牵着呆呆的他走了进去。 尘云离望着两人的背影,阳光明媚,清风和煦,真是好天气。 尘文简从他口袋里探出头来,见他不自觉地微笑,也弯起了猫猫唇。 …… “尘先生,明天见。” “明天见。” 傍晚,与明少荼在路口道别,尘云离抱着尘文简步行回家。经过麻绳巷入口,他的脚步莫名顿了一下,转头望进巷口。 天色已暗,夕阳昏黄,天上有一线窄长的停云,在巷子上方倾斜蔓延,边沿染着夕阳的金色,照着能见度极低的巷道,犹如一柄压制暗影的利刃,即便日薄西山,余威将尽,亦有沉沉压迫感。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着尘云离迈步走进巷子,但在下一刻,背后漫上的刺骨寒意与一只挡在面前的毛爪子便挡下了他。 他回过神来,只差一步就会进入麻绳巷范围,砖墙倾倒的阴影正停在自己的脚尖。 “别进去,云离。”尘文简说,“里面很危险,比昨天晚上更危险。” “……” 尘云离往后退了几步:“怎么说?”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尘文简闭上眼睛,稍稍仰起脸,面上的绒毛在风中缓缓摇曳,“里面少了点东西,可能是原本用来镇压邪神的,现在邪神的气息更浓了,虽然还未蔓延出去,却凝聚如团,几乎化为实质。” “少了点东西……”尘云离皱眉,“不会是被我无意间带出去了吧?” 他的能力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更别说运用自如,问系统,系统也只说是他那能力本就属于他,更具体的信息却一句也不肯再透露。 他有什么能力本就属于自己,还能压制这个世界的邪神和所谓的“本相”? 尘云离思来想去,总感觉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总是差了点灵光一现的顿悟。 “若是那东西被你带出麻绳巷,并且留在了身边,我是感觉不到的,只有你自己发现了,其他人……或者非人才能同时有所体会。”尘文简蹭蹭他的手指。 哦,原来他这个san值稳定器、邪神的屏障,还有个屏蔽功能。 尘云离想着,再往后退几步,背上的寒意慢慢消退下去。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卷土重来。 只是这次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寒冷,而是心理上的惊悚。 “谁!” 尘云离猛然回头,目光凌厉地扫过后方街道,惊觉街上的行人车流不知何时竟通通消失不见,世界变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城,已经消退的黄昏余晖也从四面八方渐次逼来,犹如旭日东升,漫过水泥地面、钢铁丛林,昏黄沉寂,冷清幽深。 “尘文简!你看……” 尘云离下意识看向怀里,却见臂弯间空空如也,尘文简居然也消失了! 弯曲的手臂轻轻一颤,他轻吐一口气,将手放下,低垂的目光看着地面,昏淡的光自背后投来,在他身前落下一道越来越长的阴影。 那不是他的影子,是他背后之“人”的。 尘云离回身,乍然与浮在半空的身影四目相对。 那是一道包裹在夕阳光辉般的金光中的人影,看不清面容,身形高大,轮廓的边缘蒙着一层微光,细碎光粒从中剥离,犹如夏日的萤火,环绕祂与尘云离周身。 “你是……” 尘云离看着面前的生物,奇异的不觉得害怕或紧张,只感觉心脏像是裂开一道口子,有什么浓重而复杂的情绪从中缓缓流淌而出。 人影抬起右手,指节纤长而尖锐,不紧不慢地伸向尘云离。 正当尘云离以为祂的指尖要落在自己脸上时,那五根“手指”却向旁边偏离了细微的角度,五道辉光犹如离弦利箭疾射而出,从尘云离身旁绕过,没入他身后的街道,穿透所过之处每一栋建筑。 而后人影攥住五指,清脆的破碎声响彻天地,锐利得几乎要刺破尘云离的耳膜。 第97章 目之所及,他能看到的一切物品,包括眼前的空间都在碎裂、剥落、坍塌,露出黑暗的、惨白的、猩红的底色。 尘云离倏然心有所悟——明少荼他们一直在说的世界“真实”、世界“本相”,也许就是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幕。 可是他看到的并不清晰,只有斑斓的融合的色块,犹如打翻了的颜料盘,处处都是不规则形状的污渍,并没有成型的……可以称之为生物或者物体的东西。 但与其说是他看不到,不如说是这个世界不想让他看到。 哪怕已经有人在为他揭开“帷幕”,这个世界依旧想方设法地在他面前掩藏自己。 “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色块和人影都渐渐从尘云离的视网膜上褪去。他听见一个声音越过听觉,直接在他心里响起,辨不清男女,也没有任何情绪。 “你不是他……危险……” “你……太过危险……” 回音无休无止,反反复复地强调着同一句话,中心意思就是尘云离是危险的存在,一两次还好,听多了实在叫人心烦。 尘云离不由得皱眉:“烦不烦?我听到了。” “砰——” 就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尘云离再次听到尖锐刺耳、充斥着整个世界的玻璃碎裂声。 旋即一个恍神,他回到原位,耳边是汽车的鸣笛、人潮的嘈杂,晚风掠过鬓发,发丝蹭着耳廓,带起轻柔的刺痒。 尘云离定睛看向前方,麻绳巷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天上那道细窄的金色的云也已散去。 “尘文简,刚才发生了……尘文简?” 尘云离下意识去看尘文简,却发现怀里依旧没有黑猫的踪影,警惕瞬间填满他的心。 怎么回事?猫呢? 难道他还没回归现实? “云离。” 温柔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尘云离连忙转身,在繁华的红尘间猝不及防迎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黑夜与傍晚的交界处,路灯与落日的光如同两把交错的剑,在那人的身旁、脚下交汇,又于这一点上朝相反的方向延伸而去。 黑发蓝眸的少年立于风里,面容青涩而精致,长发自肩头倾泻而下,被风掠起,拂过尘云离的面颊。 尘云离瞪大眼睛:“你……怎么……” 尘文简眉头微皱,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云离,你是不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049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四) 刚才发生了什么? 尘云离一愣, 下一秒,他的手便掐上尘文简面颊的软肉,像是要确定他的真实性般用力捏了捏。 尘文简“嘶”了一声, 被掐住的皮肉顿时红了一片, 还在向外蔓延。他皮肤白,所以这点红色就显得尤为明显刺眼。 “我是真的。”他用两只手包住尘云离的手指, 掌心温热干燥,是活物的触感,“不是幻象, 也不是所谓的‘世界本相’。” “嗯, 感受到了。”尘云离点头,反扣住他右手手腕将他扯到身前,将距离拉近到适合说悄悄话的范围, “所以, 刚才发生了什么?” 尘文简瞥了眼他的手:“我们边走边说吧。” 路灯接连亮起,暖色的光驱散了夜晚的阴翳。 尘云离走在灯下,听身旁的人讲述方才他眼里所见, 以及他从猫变人的原因。 “我提醒你不要进入麻绳巷之后,你忽然僵立在原地,闭上眼,好像意识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脱离。我尝试唤醒你,却在你背后看到了……” 尘文简眯起眼睛, 瞳仁呈现出兽类的竖状, 身体绷紧。 他看见尘云离背上涌出暗金色的雾气,它们在风中飘动、扭曲, 凝聚成骷髅与魂灵的模样哀嚎嘶叫,又在下一个瞬间溃散, 融入那双渐渐展开的巨大羽翼。 那是一双空有骨架而无血肉的翅膀,骨节之间有错落的折叠部分,类似火焰的光晕蒙在上方,随着尘云离的每一次呼吸而涨缩生灭。 “翅膀?”尘云离下意识摸上肩胛骨,表情古怪,“我的?” “不是。”被他的反应逗笑,尘文简摇摇头,“它属于藏在你影子里的‘人’。” 尘文简最初也以为这双翅膀是尘云离的,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因为尘云离身下的影子正跟随翅膀的展开而缓缓拉长、延伸,而后像图层分离般从他的影子上剥落,翅膀一拍,这道人形黑影便往后滑开两步,骨翼收拢,拥住了他。 紧接着,无数金色焰流便从骨翼边沿朝着尘云离源源不断地奔流而去。 “然后呢?那些东西被我吸收了吗?”尘云离微微耸起肩骨,紧张地搓了搓手臂。 “没有。那种火焰给我很不好的感觉,我本想替你拦下它们,可在我动手之前,它们就在触碰到你的前一秒消散了。” 尘文简隐去了当时的自己的想法,他在火焰流向尘云离的那一刻,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浓烈的死亡气息,救人的渴望令他强行冲破伤势的反噬,化作人形,抓着尘云离的手就要将他拽离那些火焰。 就在这时,尘云离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似乎意识正在恢复,即将醒来。 同一时刻,他的体内散发出一种无形无质、不可观测、不可捉摸的气息——那甚至不是力量,仅仅是气息,便让涌来的火焰尽数倒卷而回,反撞在黑影身上。 第98章 火焰熄灭的同时,黑影的身体也被撞得千疮百孔,身后那双骨翼更是顷刻间崩碎毁灭,包裹着火焰的骨节还没落地,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也被震开了。”尘文简说道,听语气好像有点在意这个细节,“之后你便醒了。” 尘云离习惯性地揉揉他头发以示安抚,就像他还是猫身时那样,一边揉一边简单说了下自己遭遇的幻境,灵光一闪,说道:“那个身影对我说我不是他,我太危险,不会是因为我弹开了那些火焰,还把他在现实里的‘身体’撞烂了吧?” “很有可能。”尘文简皱眉,“他能藏在你的影子里还不被你和我发现,恐怕也是邪神,说不定就是你从麻绳巷里带出的那个——云离,以后还是别去那个地方了,太危险。” 闻言,尘云离看了他一眼,他睁大眼睛,看上去无辜又纯良。 说到危险,这家伙才是最危险的,毕竟无论这个世界存在多少诡异生物和邪神,最后都被他杀光了。如果要远离危险源,就得从他开始。 尘云离摸摸鼻尖,没把这句作死的话说出口:“放心,有你在,祂们伤不了我。” 听到这话,尘文简怔了怔,居然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随即便分外坚定地点头:“你说得对,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顺势摊开手,“我已经知道我体内的力量是什么了。” 尘文简眼睛一亮,抓住他的手:“真的?是什么?” “是一份合同。”尘云离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劳务合同。” “?” 尘云离没有解释,因为确实说不清楚。 那可是一份来自神界的,直接与至高宇宙真神签订的劳务合同。 他不说,尘文简自然不会追问,只用余光追逐着他的面容,而后侧身替他挡去霜色的月光。 那光芒太冷清,不适合落在他身上。 …… 麻绳巷内,孤冷的夜色宛如打磨光滑的钥匙,严丝合缝地嵌进每一栋房屋之间的间隙,填补墙面缝隙、地板裂纹,以及砖石瓦梁间或深或浅的丘壑。 一声常人听不见的金属碰撞声回荡于狭窄的巷道,半晌方止。在这之后,黑红交织的浓雾涌出房屋门窗,仿佛烈火之下晦暗阴沉的海面,人类世界的建筑淹没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如同林立的礁石。 雾气流向麻绳巷的出口,速度快得连月光也追之不及。然而就在它们即将离开这座门户洞开的囚牢之际,两道光线乍起,把它们严严实实挡了回去。 巷口的地上,两道白光交错而过,深深烙进土石之内,光华流转,内蕴不发。单是逸散的微光,便令身前牢笼里的囚犯寸步不得近,比之破开前的锁更为牢固,甚至带着一种漠然和轻蔑。 就好像它们困住的不是让这个世界无从躲避,无力反抗的诡怪生物,而是几只偶然脱离运粮队伍的蚂蚁。 雾气中有什么东西不甘地咆哮嘶吼,朝着光线笼罩之地左冲右突,试图强行冲开桎梏,但换来的只有愈发蛮横的镇压。 在这两道白光的封锁下,本应在今日脱离麻绳巷重获自由的怪物们全部无功而返,只能任由这珍贵的脱身时机从眼前溜走。 当然,也不是没有头铁的家伙赌上一切去尝试突围,但结局不过是在麻绳巷的出口后留下一捧灰烬。 看到祂努力的结果,后来者只有偃旗息鼓,黑雾不情不愿地退回巷子深处。 白光尽职尽责地镇守此处,无人发现,它们交错的那一点,其实是尘云离短暂站立的位置。 而它们的出现,则源于尘云离对麻绳巷以及里面存在的生物的排斥和警惕。 他不想看到你们。 别去他面前晃荡。 …… 这个世界的尘文简实在过于温柔纯良了。 看着面前的少年,尘云离心里悄悄冒出这么个想法。 他的脸上还有几分尚未长开的稚气,眉眼柔和,透着一股子尚未经历苦难的平和与良善,跟上个世界与原剧情后期那个强大冷酷的灭世魔王全然不同。 想来也是,这一世的尘文简虽然同样失去了很多,但他最痛苦的经历已经被尘云离截断。纵然仍旧心怀仇恨,可他身边有人相伴,入眼入心的也不再是人心险恶和世事无情,只有藏在琐碎日常里温暖的人间烟火,和再寻常不过的人情交往。 公寓狭小,住客们鱼龙混杂,尘云离会为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也有人在他困窘时不吝相助。 书库的工作奇怪又危险,尘云离的同事跟他认识不久,感情说不上深厚,却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反倒对他多有关照。 街上人潮如织,车水马龙,有窃贼被监察厅的工作人员扭送监狱,也有铁皮车上给身体不适的人让位的学生。 尘文简没有倒霉地遇上人间最残酷的事,最残忍的人心,他的坏运气在尘云离出现的那一秒就已尽数消散,所以生活里即便有无数烦恼,也总归身在红尘,而非炼狱。 因此,他的性情便犹如一棵被精心照料的树,自由且自然地循着原本的面貌生长舒展,长成了平凡普通的模样。 温和良善,又炽热真诚。 尘文简捂着顺路买的牛奶,双手微微发力,杯中的牛奶便散发出热气,咕嘟嘟冒起一串泡沫。 第99章 “好了。”他把牛奶递给尘云离,映着灯光的眼睛柔和而深邃,“睡前喝一杯热牛奶有助于睡眠——你的同事说的。” 尘云离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温度刚好,与此同时,白天与明少荼相处的画面历历浮上心头,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句。 他笑了笑:“记性真好。对了,你刚才说你身上有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好。”尘文简拧了拧眉,掌心在心口一按,抿紧的唇角泛起苍白色泽,“来到你身边后,我的伤势好了不少,恢复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你在担心我吗?” 他微微瞪大眼,认真观察着尘云离的表情,从他眼中看到真切的忧虑后,便学着他平日的样子微笑,然后笨拙地捋了捋他的头发。 “别担心,再过一段时间我的伤就能完全痊愈了,不会太久的。” “没骗我?” “没有。” 尘文简摇头的样子颇为听话乖巧。他伸手勾了勾尘云离的手指,见他眼底的忧虑如阴云散去,又冲他笑了一下。 尘云离薄唇微勾,冶艳的唇色让他英俊的面容多了些少有的绮丽,在黯淡的光线下愈发令人目眩神迷。 尘文简只感觉眼前一恍,就见这张好看的脸突然凑近,一瞬间的惊心动念使他不禁有些头晕,紧接着一只微蜷的手便敲上了他的额头。 “那你可以变回去吗?”尘云离拍了拍身下的床板,“我的床太小,睡一人一猫刚好,两个人就睡不下了。” “……” 尘文简抿嘴:“我可以打地铺。” “打什么地铺,变成猫睡床不舒服吗?而且你看这里哪有打地铺的余地。”尘云离不赞同地摇头,“快快,变回去变回去,我要睡了。” “……哦。”尘文简垂眼,装模作样地努力了一秒,理直气壮地抬头:“伤势严重,变不回去了。” “啊?你刚刚不是说恢复了很多吗?” “现在又加重了。” 尘文简戳了戳尘云离手里的杯子,将变凉的牛奶再度加热,旋即滑下床,坐在床边的地上。 “我今晚靠着床休息,顺便守夜。”他眯起眼,纯良气质褪去,散发出淡淡的戾气,“看看还有没有东西跟着你回来。” 尘云离看了他一会儿,别过头忍俊不禁。 这傻猫。 第05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五) 谙城有宵禁, 十二点后人车禁行,唯有见灵部门的值夜人员在进行巡逻和警戒。 今夜尤珐和尤绯都分配到了巡逻任务,不过是在不同小队, 负责的区域和危险程度也不一样。 尤珐实力更强, 灵感更高,属于见灵部门第一梯队的成员, 要去的是城内最危险的几处区域,头一个便是麻绳巷。 “怎么又是我轮到麻绳巷?”小队里有人低声咕哝,跟旁边新来的队员抱怨道:“那地方可邪性了, 每次巡逻都有人员折损。上回我运气好躲过一劫, 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怕什么,就算运气不好丢了性命,单位发的抚恤金也足够我们的家人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不亏!” 新队员安慰了一句, 那人想想也是,便打起精神继续整理装备。 尤珐穿上特制的黑色长风衣,戴上同色皮质手套, 将拉链拉到顶端挡住小半张脸,又拨了拨头发,才提起脚边那盏相对其他装备而言过于普通和落后的煤油灯,快步向前走去。 橘黄色灯光透出圆形玻璃盏,柔和而散淡, 在行色匆匆的巡逻队伍周遭打下错乱的阴影, 尽心尽力营造着夜晚应有的诡异气氛。 麻绳巷就在市中心,从见灵部门所在的中央大楼出发, 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 很快,尤珐前方就出现了那条狭窄而昏暗的小巷, 它沉眠于如雾如烟的黑暗里,巷道中错落亮起的昏黄灯火便如同一只只半睁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颓靡而诡谲的异常。 和从前别无二致。 尤珐抬起手臂:“无令不可入麻绳巷,一半人留守警戒四周,另一半人随我检查封印是否松动。” 没有人应声,众人默契且无声地分流,甚至省去了分配岗位的步骤。 尤珐带着两人走到巷口,最近的一盏路灯就在三步之外,感应到他们到来,一如既往地闪了闪,却莫名让人觉得有气无力和颓丧。 邪神栖身之地,环绕着各种影响人类情感和理智的力量,它们无形无影,难以防备躲闪,受影响后更是几乎无法根除。 尤珐经历得多了,对此经验十足,在这个奇怪的念头刚升起时,就熟练又果断地将其掐灭。 “使用油灯查看近处墙面上的封印,记得对照少荼整理的封印图纹,确认无误后向我报告。”他例行公事地吩咐道,“过程中如果感觉情绪、身体产生任何异样,报告后离开队伍,换其他队员过来。” 依旧没有人答应,但下一秒,橘色的灯光就照进了麻绳巷,落在五步内的墙壁上。 光芒所及之处,粗粝斑驳的墙面犹如水波涌动,渐渐浮现出大片大片密集而又繁复的图案纹路,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环环相扣、层层堆叠,犹如精密仪器那宛若天书般的图纸,有一种冰冷但充满秩序感的美感。 三人对照着资料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比对过去,这无疑是一桩大工程,加上麻绳巷内诡异力量的侵蚀,不一会儿他们便感到了不同程度的不适,眩晕、恶心、眼花等等接踵而来。 第100章 尤珐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这些不适,继续检查封印。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后的队员来来去去换了两拨,所幸任务进程也即将行至尾声。 同样的,油灯的亮度也已下降至最低点。 就在这时,尤珐听到右后方的队员闷哼一声,旋即空气里多了几分腥甜的铁锈味。 他猛然回头,看见刚才抱怨的那个队员七窍流血地倒了下去,手中的油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火焰燃于淌出的灯油之上,一线火光照破夜色,也惊动了夜幕里沉睡的东西。 “快!离开这里!” 危急之际,尤珐快速确认最后一点封印纹路,而后架起那个倒地的队员拔腿往回冲去,其他队员连忙跟上,紧促的脚步声划开了黑夜中的寂静。 “嘎——” 不知哪里传来的乌鸦嘶嚎,沙哑尖锐,裹挟着不祥的意味在半空盘旋。 尤珐刚跑出几步,就感觉耳朵里一阵刺痛,仿佛被千万根细针扎入、拧动,而这些针还在向着他的大脑钻去。 紧接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传来了相似的痛楚,气管里拥堵起潮湿黏腻的血腥味,嘴里也尝到了一丝腥甜。 不用说,他跟被他架着的这位同僚中了同样的招。 而且不仅是他,这支小队的所有人都中招了。 尤珐脚下一软,恍惚中扑倒在地,摔了个天旋地转。 他以为自己跑出了很远,但其实也就两步距离,手掌擦过粗粝的地板,血珠从掌心滚落,跟五官里汹涌而出的潮热液体一并在身下洇开,濡湿地面。 “咳……操!” 尤珐的肺部火辣辣地疼,每呼吸一次都像在承受酷刑,尖锐的耳鸣或长或短、或远或近,伴随那几乎吞噬他所有理智的眩晕,让他在昏迷的前一秒隐约嗅到了死神镰刀迫近的冰冷气息。 那是热血浇在冷铁上的气味…… “锵——”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尤珐听见了一声悠长得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鸣响,像长剑出鞘,像利刃斩雪,像远古战场的寒风吹彻现代的钢铁丛林,气势恢宏。 他的眼前亮起了一片苍茫的白,白光于空中凝聚,化作两道交错的锋刃,悍然斩向他身后。 但尤珐来不及探查它们造成的后果,就被一声唯有高灵感之人能够听到的惊天动地的巨响震晕了过去。 …… “早。” 跟雨声一起唤醒尘云离的是食物的香气,他习惯性地抬手挡了挡眼睛,鼻翼翕动,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转向香味传来的方向,惺忪的睡眼便迎上了尘文简的笑脸。 他拉开床前的帘子,站在料理台前,手上端着一盘炒米粉,背后的锅里还在冒出喷香的白烟。 早早睡醒的他仪容整洁,略长的碎发打理得三分凌乱七分齐整,刘海末端颇为心机地翘起,衬着那张青春俊秀的脸,让人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早上醒来看着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的确会叫人心情很好。 “早。”尘云离打着哈欠下床,睡衣领口松散地敞开,露出一段精巧的锁骨,“早餐是你做的?” “嗯,食材是房东先生给的。”尘文简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过突起的腕骨,有一点漫不经心的小暧昧,“我刚才出门给你买早餐,正好遇上他买菜回来,说是买多了怕放坏,所以送了我一点。” 闻言,尘云离看了一眼盘子,金黄色泽的炒米粉上铺着饱满的海虾、生蚝和好几种切碎的蔬菜,火候正好,酱香油润,不但做饭的人手艺好,食材也极为丰富和新鲜。 “这可不是送了‘一点’啊。”尘云离好笑。 他当然知道宁不凡的心思,左不过是为着他是明少荼的同事这一层关系,想拿下他,以后让他帮着说说好话罢了。 “先洗漱吃饭吧。”尘文简牵着他走到料理台对面的圆桌旁,“水也给你打好了。” 尘云离看着水盆眨眨眼,再看着他眨眨眼,突然把冰凉的手捂到他脸上:“哇!你好贴心!你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猫猫!” 尘文简低咳一声,眼底掠起淡淡的笑意。 几分钟后,尘云离洗漱完毕,正美滋滋沉浸在美食的温柔乡中,房门冷不丁被人敲响,敲得还挺用力。 “谁啊?” 尘云离作势起身,却被尘文简按了回去。他说了声“好好吃饭”,便走过去将门打开。 下一秒,明少荼和尤绯就挤了进来。 这间屋子本就狭窄,一口气装了四个大男人,顿时连转身的余地都没了。 尘云离茫然抬头,望着满脸焦急的两位同事,夹着炒米粉的筷子僵在半空:“你们……有事儿吗?” “有事儿!大事儿!”尤绯站到了尘云离面前,径直挤开尘文简。 明少荼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你先把手里这筷子米粉吃了。不急。” “……哦。”尘云离老老实实照做,把米粉咽下去后才问:“到底什么事儿啊?” 明少荼正要开口,就被尤绯抢了话头:“你昨天有没有去过麻绳巷?是不是在那里留下了力量镇压里面的东西?” 尘云离呆呆地眨眼:“这个嘛……” “嗯?”尤绯的脸猛地贴近,乍一看就像要亲上去一般。 见状,尘文简心里一阵不爽。 第101章 但就在他要亲自上手把尤绯扯开时,尘云离已经先一步将他推开了一点:“我确实去过麻绳巷,但有没有留下力量我也不清楚。你们知道的,我看不到你们眼中的真实世界,所以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能力。对了,你们可以给我描述一下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吗?” 尤绯与明少荼对视一眼,片刻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一人一边按在尘云离手背上。 尘云离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两股微凉的气息拂上眼前,仿佛晨风撩动他纤长的睫毛,让他在恍神的瞬间窥见曾出现在风中,出现在身旁两人眼中的场景—— 两道交错而过的、烙印在麻绳巷口地板上的白光,锐利的光线锋芒毕露,直至巷道内涌动的暗流。 它们气韵内敛,单只散发出一点点微弱的余光,就已将夜色深处所有蠢蠢欲动的阴诡生物震慑得不敢动弹。 尘云离长睫一闪,那些画面又如风中残尘般散尽。 “你看到了吗?”明少荼素来沉稳的语气隐隐带上几分激动,“那……是否是你的力量?” “……” 熟悉,太熟悉了。 尘云离想着那两道惊鸿一瞥的光芒,回忆起的却是自己入职那天的场景。 宇宙至高神的神力将他笼罩,苍茫白光汇聚成手心的笔,引导他在合同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时的他犹自沉浸在“给神明打工居然也要签合同你们神界真的很正规”的震撼中,并未仔细感受那股磅礴而温柔的力量。 然而神力带给他的感觉,早已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如同合同上那个与神明的称谓并肩、由他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名字,看似寻常,却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磨灭。 尘云离按了按眉心,笑道:“嗯,算是我的力量吧。” 白纸黑字签的合同,从神明老大那里得来的能力,确实可以算是属于他。 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人族中唯一的神国公务员。 第051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六) 虽然早有猜测, 但从本人口中得到肯定答复,还是让明少荼和尤绯呆怔一瞬。但下一秒,他们眼中便涌出了狂喜之色。 “太好了……太好了!”尤绯原地转了两个圈, 捏紧拳头, “你知道吗?你留下的那两道力量比我们见灵部的前辈耗尽心血才刻印成功的封印更加强大,几乎把整个麻绳巷镇压得密不透风。只要力量不散, 麻绳巷内的东西,以及它们自带的威势和气息就不可能再对外界产生影响,这对谙城是件大好事, 于你也是大功一件啊!” 他一边说, 一边抓住尘云离的肩膀用力摇晃,直把他晃得头晕眼花,筷子都差点拿不住了。 “停停停, 你冷静点!”尘云离赶紧制住他的动作, 免得将刚吃下去的早饭又吐出来,“什么见灵部?什么封印?我怎么听不明白?” 尤绯已经兴奋得暂时丧失语言组织能力,乱七八糟解释了两句, 就被明少荼无奈地捂住嘴巴,让他到一边平复心情。 “抱歉,之前由于不清楚你的底细,所以我暂时隐瞒了关于我们的工作地点和所属部门的详情,现在可以给你补上了。” 明少荼正色道:“城市图书总库是见灵部直属的次级单位, 主要职责为监管谙城内各大邪异生物巢穴的状况, 并观测和记录巢穴之上的封印的运转情况。见灵部则是与监察厅同级的部门,负责管控城市当中所有与邪异生物——具体地说就是邪神——有关的所有事务。” 如果将当今的人类世界划分为明面和暗面, 监察厅和见灵部就是两边的管理部门,并无高低之分, 只是后者的工作强度与危险程度远远高于前者,所以在见灵部工作的人待遇会非常高,尤其是伤亡抚恤金,每一笔都是天文数字。 至于尤绯所说的封印,其实是目前为止人类创造出的唯一可以暂时压制邪神的半机械半异常物品。 “谙城中共有五处邪神巢穴,分别是五个被城市规划特意绕开的老旧区域,麻绳巷是其中之一,也是被封印得最不彻底的一处。归根究底,是因为麻绳巷内的封印并不完整——缺少了机械部分。” 这五个……不,四个半封印物由义军府几位强者打造而成,主体是死于人类之手的邪神的尸体,辅以具有催化、控制和循环能力的机械轮盘。 机械轮盘用最为坚硬的金属铸成,镌刻着极为繁复神奇的神秘学符文,通过榨取邪神尸体的力量和气息转化为特殊力量,笼罩并压制各个邪神巢穴,画地为牢,将其暂时封锁,为人类世界争取休养生息和发展壮大的时间。 邪神其实并没有死亡这个概念,所以祂们的尸体可以算作活物,只要机械轮盘不被损坏,祂们就能为封印物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维持封印运作。 而每夜的巡逻小队负责的就是检查封印物的工作,如果发现破损或者故障,必须第一时间上报,交由专人处理。 由于封印物无法完全压制巢穴内的邪异气息,所以经常有队员在这过程中被影响、重创,甚至丢掉性命。 昨夜的麻绳巷不知为何躁动得厉害,若非尘云离误打误撞留下了神界力量,尤珐那支小队只怕要全军覆没,更有甚者麻绳巷的封印物都会受到巢穴中的邪神冲击破坏,导致此处失守,谙城沦陷。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尘云离有些心虚。麻绳巷异常的躁动估计和他第一天晚上的行动脱不了干系,好在没有导致人员死亡,否则他心里难安。 第102章 但明少荼很快就告诉他,这事也许跟他有关,关系却不算太大。 事实上,麻绳巷失守的危机一直存在,每一年都有人为之而死。它就像一柄时刻悬在谙城顶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每分每秒都可能是它斩落的时刻,是谙城见灵部最为头疼和忌惮的所在。 而究其原因,正因为镇守麻绳巷的封印物在打造时,因为材料不足缺少了最关键的机械轮盘。 在尘云离出现之前,见灵部各个领导一直在寻找机械轮盘的替代物,明少荼会长期留在几乎等同于邪神巢穴的图书总库,也是为了从由邪神力量具象化而来的藏书中找到修补麻绳巷封印物的方法,奈何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是一无所获。 现在好了,尘云离在麻绳巷口画了个白色的叉就解决了困扰他们已久的心头大患,别说明少荼和尤绯,就是见灵部的部长,受到消息后也高兴得恨不得开香槟庆祝,并给全城每个人都送一瓶香槟沾沾喜气。 当然,最后是没钱打消了他的冲动。 “真的非常感谢你。”明少荼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向尘云离郑重地鞠了个躬,“先是为我们压制了图书总库的邪神,如今又帮着加固麻绳巷封印,再多感激的话语也不能表达出我们心情的万分之一。” 尘云离稀里糊涂就办了这么大件事,面对两位同事激动的眼神,一时间既感到哭笑不得,又有种微妙的成就感。 谁年轻时心里没有个英雄梦,中二病最严重的初高中青春期说不定还有过学校被袭击自己挺身拯救众人的幻想。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尘云离当了这么久的神国公务员,也没想过这份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特权。 这会儿突然有人跳出来告诉他,你少年时的梦成真了,你无意间做了一件超级大好事,在抵抗邪恶的同时还可以救下无数人,你和救世主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没有在世界毁灭前夕才现身,而是将灾难扼杀在了摇篮里! 这是什么究极爽文桥段? 尘云离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中二病旧疾复发,也为得以避过灾劫的所有人高兴。 纵然他知道整个世界不过是一段数据,所谓的邪神最多是乱码或者bug,他的神灵同僚们动动手指就能清理干净,也丝毫无损他此刻的开心。 “能帮上你们就好。”尘云离拍拍明少荼的肩膀,“对了,以后我还能继续在书库工作吗?不会被调到别的部门吧?” 比如作战部之类的。 “一切看你的意愿,只要你愿意,部门不会对你的岗位做出变动。当然了,工资和奖金还是会涨的。不过必要时刻,部门会抽调你前往一线作战,还请谅解。” 明少荼深深吸了口气,语调中不自觉的颤抖被控制得几近于无:“你现在可是我们部门最强劲的战力了。” “那倒挺好。”尘云离挠挠脸:“但我以前都是干文职的,顶多出个外勤,第一次有人拿我当战斗人员……还挺新鲜。” 明少荼眼神微凝,却是不着痕迹地掠过了他所说的“以前”。 在部门的调查中,“以前”的尘云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和对抗邪神的经历,哪怕到现在,他的“灵感”依旧是见灵部所检测过的成员里最低的。 但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也不是每一个秘密都该为他们所知。 尘云离不需要对见灵部坦诚任何事,他只需留在部门里,必要时尽他所能维系人类文明的存续即可。 “你继续吃早餐吧。”明少荼微微一笑,拉起仍然兴奋不已的尤绯退向门外,“我们一会儿见。” …… 吃过早饭,差不多到上班时间了,尘云离带着铁了心要当跟班的尘文简出门,在站台上等车。 早上下了场雨,现在雨已经停了。天边只剩一层薄薄的灰云,雾似的垂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顶端。 尘云离无端想起现实世界那张“打工人的怨气比鬼都重”的网络梗图,不禁一笑。 尘文简感受到他的好心情,只觉得这压抑的天气也不那么令人难受了,偏头看着他微带笑意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也露出笑容。 与此同时,似乎有散碎的暖意涌入他的身体,他一直隐隐作痛的旧伤随之痊愈了些许,至少痛意减轻了很多。 尘文简隐有明悟——他的力量似乎不止对邪神有用,对自己的伤亦有奇特的疗效,尤其在他心情好的时候。 他刚悟到这点,尘云离那边就听到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恭喜审核员成功扭转任务目标的天赋能力——目标的能力已从吞噬欲望(负面)转为善意汲取(正面)。” 尘云离讶然看向尘文简,猝不及防迎上他专注的眼神,那是在他印象中,几乎从未与“尘文简”这个名字挂钩的温暖平静。 没有上个世界那种隐忍汹涌的暗流、令人惧怖的深邃,也没有这个世界初见时时的伤痕累累,就是一种在光明里孕育和成长起来的纯粹的良善,完完全全正向的温柔。 尘云离不由得一怔,恍惚间听见尘文简问:“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尘云离抿嘴笑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 尘文简歪头:“和我有关?” 不然怎么突然看向他。 第103章 “对,和你有关。”尘云离笑眯眯地点头。 铁皮车哐嚓哐嚓地驶来,深灰色的烟柱掠上逐渐放晴的天,车门开启时,车尾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流。 尘云离率先踏上几乎高过膝盖的台阶,回身向尘文简伸手:“我很喜欢你今天做的早饭,晚上下班后我们去买菜,你再给我做一顿?” “好啊。”尘文简握上他的手,“你喜欢的话,未来的每一顿饭都由我来做,若是那个谁请你吃饭,你直接拒绝就好。” “那个谁?”尘云离伸手投币,满脸不解。 尘文简撇嘴:“嗯,就是那个谁。” 尘云离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忍俊不禁:“你是指尤珐?” 尘文简面无表情点头,若是还是猫身,这会儿已经亮出爪子了。 铁皮车鸣笛提醒前方的行人退避,伴随笛声响起的还有尘云离愉快的笑声。 第052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七) “那个谁”狠狠打了个喷嚏, 踏上台阶的脚步踩了个空,踉跄着退回原地。 尤珐搓搓鼻子:“谁一大清早就说我坏话?” 书库门窗洞开,明少荼与尤绯正拿鸡毛掸子四处扫尘, 远远看见他的身影, 尤绯冲他挥了挥手。 “早。这是今天的任务表。”尤珐将任务清单搁在桌子上,目光随意扫了一圈, 身体习惯性地紧绷着,心中却没多少从前常备的紧张和戒备。 没看到想见的人,他遗憾地“啧”了一声:“尘先生还没来?” “嗯, 在家吃早餐。”明少荼走到门边, 使劲掸了掸鸡毛掸子上的灰,粉尘颗粒迎风涨落,漂浮在金色的阳光里, “对了, 他似乎有个同居对象,是个长相出众的年轻人。” “嗯?”原本懒懒歪在桌沿的尤珐顿时警惕地直起身,“同居对象?他们很亲密吗?确认关系没有?” 尤绯翻了个白眼:“我们怎么知道。一会儿尘先生来了, 你自己问他呗。” 尤珐煞有介事地点头:“问肯定是要问的。正好今天发工资,我还要以聚餐名义约他吃饭,你们可都别拆我台啊。” 明少荼和尤绯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地摇头。 “我晚上有约,聚餐就不去了。” “难得书库危险解除, 我要泡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一夜, 别想用区区口腹之欲/诱惑我!” 两人虽然一个言简意赅,一个语气夸张, 但拒绝得非常坚决,没有回旋余地。 “别啊!”尤珐的脸拉成了苦瓜, “你们都不去,他肯定也不去,那我这个月工资发得不就没意义了吗?” 闻言,明少荼刚要吐槽几句,就听门外传来尘云离诧异的声音:“工资还能发得没有意义?发工资还要什么意义?工资的存在不就是最大的意义?” 打工人的灵魂三问.jpg 尤珐触电似的回身,尘云离正好走进书库大门,日光跳跃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清晰照亮他眼底的惊讶与不解。 与此同时,尤珐还看到了与他并肩行来的尘文简——如明少荼所说,确实年轻且长相出众。 “尘先生来了,早上好!”尤珐立刻站得笔直,理了理衣襟优雅一笑,“我刚才跟少荼他们开玩笑呢。” 说着,他顺势将话题转移到尘文简身上:“这位先生有些面生,是尘先生你的朋友?” “嗯,他叫尘文简,是我的……算是室友吧。”尘云离眨眨眼,倒也没有纠结于先前的疑惑,走到桌边拿起了任务表。 今日任务比昨天更少也更简单,只有两条。一条是整理图书目录,另一条是整理借出去的书的目录。 至于明少荼不久前说的监管邪神巢穴、观测巢穴上封印物的运转状况的图书管理员固有职责,却是并未出现在清单上。 考虑到前两天的任务表也没有与这两项职责相关的任务,尘云离默认这是只能由明少荼完成的工作,没有多问。 在尘云离查看任务表时,尘文简与尤珐对上了眼神,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审视和敌意,在外人看来,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尤绯虽然乐得看尤珐吃感情的苦,但阅读才是他的人生头等大事,因此偷笑了一下便钻进书架之间埋头苦读,并未看后续的热闹。 明少荼无奈摇头,伸手敲敲尘云离的肩骨:“尘先生,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另外,非工作人员不能长时间待在书库,可以请你的‘室友’先离开这里吗?” “哦,好。”尘云离抬头,“尘文简,你先回家吧,傍晚下班再来接我,我们一起去买菜。” “好。你忙吧,下午我来接你。” 在他抬头的瞬间,尘文简敛起所有锋芒利刺,笑眯眯地答应下来。 尤珐就没有他那么快的反应速度,维持着半僵的挑衅表情发愣,乍一看还有点说不出的滑稽。 尘云离并未发现他和尘文简暗自较劲的行为,见他脸都僵了,奇怪地问:“尤珐先生,你怎么这副表情?” “……没事,没事。”尤珐用力搓了把脸,在指缝间斜尘文简一眼,再看向尘云离,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清清嗓子,决定无视尘文简,先向尘云离发出邀请:“尘先生晚上有空吗?我……” “他没空。”尘文简夺过话头,瞳仁有一刹那泛起兽性的冷光,“下班后我们要去市场买菜,我还要给他做饭,吃完饭到楼下散散步,他就该休息了。” 第104章 尤珐笑容裂开,阴恻恻地说:“我并不是在问你,尘、文、简、先、生。” 尘文简却看也不看他,直勾勾看向尘云离:“云离,我刚才说的对吗?” 云离? 听到这句亲密又柔和的称呼,尤珐整个人从头麻到脚,紧皱的眉头流露出一丝暴躁和不悦。 这臭小子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尘云离资料里没有啊! 还有,云离什么云离?云什么离?他凭什么叫得这么亲热? 似乎是听到尤珐的心理活动,尘文简淡淡扫了他一眼,虽然神情平静,眼底却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点炫耀。 尤珐:“……”一种植物。 察觉到二人之间微妙且暗潮汹涌的对峙感,尘云离好气又好笑,但到底还是偏心尘文简,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 尤珐像泄了气的河豚,登时蔫巴下去。 所幸他心胸宽广,拿得起放得下,毕竟一次失败不能代表什么,以后还有机会。 尤珐搔了搔脑后的头发,笑道:“既然尘先生今晚没空,那就以后再说吧,我先回去工作了。” “慢走。” 目送尤珐快步离开,尘云离转眼瞧见尘文简一脸藏不住的得意之色,轻轻踹了他一脚:“你也赶紧回去。” 尘文简也不躲,任他踢完才说:“好,我们傍晚见。” 片刻后,“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书库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就这一会儿功夫,明少荼差不多已经把目录整理完了,头也不抬地打趣道:“尘先生魅力无限,希望往后你的追求者们不要影响到你的工作才好。” 尘云离无奈扶额。 “不说这些了。”他坐到明少荼身边,“你说有事要和我商量,是什么事?” “哦,其实是见灵部其他单位的同僚托我找你商量调岗的事——不是真的调岗,是请你到他们的工作地点坐镇两天。” 书库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明少荼说起此事时,仍是习惯性带起了眼镜。 “先前忘了告诉你,谙城中除去那五处邪神巢穴之外,还存在一些邪神盘踞地,它们就是见灵部门辖下各大单位的工作地点,书库是其中之一。尘先生既然可以镇压书库里这头邪神,或许也能镇压其他的,他们是希望借助你的力量,解决这些人类社会中的隐形炸/弹。” “嗯……我倒是不介意四处走走。”尘云离托着下巴,“只是我还不能流畅自如地掌控自己的力量,到了别的单位,未必有在书库的效果。” “无妨,哪怕只有一点效果,对整个部门乃至整座谙城,都是一件好事。”明少荼微微一笑,“方便的话,我们这就前往离书库最近的同城快送驿站吧。” 尘云离:“……?” 原来是有备而来。 …… 同城快送驿站在隔壁的松月街,街道两旁亦是遍植松柏,除却尽头那间形似满月的银色屋子之外再无建筑。 尘云离和明少荼到时,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餐厅老板月巡从门内迎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站在长廊下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阳光从屋檐上反射了一个足以令物理学不存在的折角,斜打在他脚边,晃眼得厉害,几乎让人产生错觉……不,那大抵不是错觉。 尘云离眯起眼睛,脚步放缓、停滞,目光落在月巡身下——他穿了一件直筒似的白色长袍,袍摆下那本应生着双腿的位置,伸出了一弯银色的无鳞长尾。 尾巴尖柔韧地弯折拱起,支撑他上半截的人身,宽大的衣物将他严密包裹起来,只在仰头时露出下颌与脖颈相连的一小截肌肤,苍白、单薄,覆满了细密的宛如血管般的青色纹路。 这些纹路犹如活物,蠕动着向他的面颊、双眼攀附而去。 和上次一闪而过的幻象不同,尘云离这回看见的月巡的身体异样清晰分明,狰狞诡异之余,竟别有一种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哟,来了。”月巡懒散一笑,面部肌肉忽然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了一阵,“嘶……抱歉啊,我现在状况不太好,尘先生没吓着吧?” 没等尘云离回答,明少荼眼神一厉,沉声道:“回屋里去!这个点出来,你不要命了?” “哎呀,里面太冷了。”月巡抬起纤瘦干枯的手指揉了揉脸上攒动的纹路,了无生趣地垂了长睫,“我出来晒会儿太阳,死不了。” “你!……” 明少荼气闷,尘云离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双眸,确切地说,是望着他眸底映出的月巡的“本相”。 和尘云离看到的不同,明少荼视野中的月巡几乎失去了人相,完完全全就是一条无鳞白蛇身上顶着一颗扭曲成不规则形状的头颅,棱角峥嵘,五官错位,整个“人”拧做一团诡谲的形态,犹如古老的神秘学典籍里意味不明、邪异凶戾的符号。 如果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那保有人类的意识与理智的他,又在承受怎样恐怖的压力和心理折磨? 难以想象。 “在邪神盘踞地待得太久,身体会渐渐异化,灵魂也会逐渐被侵蚀,最终或是堕落为怪物,或是凄惨死去。”尘云离怜悯皱眉的神色落在明少荼眼里,他不禁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月巡在这里工作了快两年,已经算是病入膏肓了。” 第105章 听到这话,月巡笑了笑:“少荼,别摆出这副样子,这可不像你。尘先生来一趟不容易,办正事吧,你看这间屋子像什么?” 尘云离从思绪中抽身,猝不及防迎上他充满希冀的眼神,蓦然想起明少荼之前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的答案最终变成了书库如今的模样,也将书库的第零条规则具象化为现实。 所以,他是希望自己把这座同城快送驿站固化成自己眼中的样子吗? 尘云离抿了抿唇,顺着月巡的意愿,仰头仔细查看面前的驿站。 这是一座正圆形建筑,形如满月,白墙与黑瓦犹如月中起伏的山峦阴影,四面松林拥簇,清风如洗,竟然颇有几分诗意。 可在明少荼眼里,这轮被黛色环抱的明月,却是一捧蠕动的灰烬,灰烬拼凑成房屋的形状,无时无刻不在重复逸散、聚合、崩溃、复原的过程。虽有点点星火燃于其中,却似黄花将谢,余晖将尽,阴冷而死气沉沉。 灰烬么? 尘云离眉头一压,旋即舒展开来,抬脚走到月巡跟前。 月巡不解地歪头,就见他突然伸出右手,在自己额前重重拍了一下。 “唔?” “你脸上有灰。”尘云离揉了揉手指,上面沾着一点灰白的粉尘,“好了,我帮你擦干净了。” 月巡愣愣看着他,而明少荼愣愣看着月巡。 在他眼底,那个不成人形的身影像素描纸上被橡皮擦去的辅助线,修修整整、错错落落地清出了一副年轻俊美的相貌、身形和轮廓。 那是印在月巡工作证件照上的,已经很久不曾示人的模样。 第053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八) 尘文简对这座城市没有好感。 确切地说, 他对整个人类社会都没有好感,不止因为自己的父母死在人类捉妖人手里,也因为他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 目之所及皆是丑陋不堪的东西。 垃圾巷中污水横流, 恶臭盈天,但……人心何尝不是? 尘文简走在街边, 修剪得宜的风景树在头上洒下清影。他从错落的光影间望出去,行人拥堵,车水马龙。 谙城的建筑多是高而窄的塔形, 塔顶多造钟亭, 漆成黄铜或者深青色,沿规划好的城市路线排布。 行走其间,常有小矮人误入巨型森林的既视感, 若是站在高处看, 则仿佛俯瞰蚁穴内部,巢穴构造精密,无数黑点汇聚成洪流, 遵循着严密的行动路线分别流向不同的区域,透露出一种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感。 生活在蚁巢中的成员感知不到这种秩序,也没有被控制的感觉,大概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在按照心中所思所想过活,每一个选择都源于内心真实的、自由的想法, 哪怕过得困苦艰辛, 举步维艰,也从不怀疑这一点。 就像工蚁会为种族的延续理所应当地、毫无怀疑地献上一切, 在群体意识的操控下度过遂心而为的一生。 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同凡俗的个体。他们逆着人潮, 行走在和现实无关的道路上。 他们并不具备挣脱命运桎梏的力量,天生的生理构造也不足以支撑他们完成对抗更高层级存在的壮举。 蚁群能够发挥的最大力量,甚至不能熄灭人类随手点的一把火,那几个零星的觉醒的个体,又如何应付盘踞在巢穴之上的狰狞恶兽? 更何况,那些恶兽本就是由他们一手缔造。 尘文简的瞳仁在阳光下微微扩散,清透的湛蓝色渐渐加深,像两面镜子,映照出被假象覆盖的真实。 他看见路上的行人头顶连着一根细线,黑色的火焰从他们脑子里汹涌而出,沿着那根线或快或慢地冲上半空。 与此同时,他们鲜活的身躯犹如脱水枯萎的花瓣,瞬间干瘪成灰黑色的剪影,拖着脚步行尸走肉一般奔赴既定的终点,双目空洞无神,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灵魂这种奢侈品。 从万千人脑海中涌出的黑火汇成空中漫无边际的黑云,浓墨般的色泽在狂风之下翻滚跃动,散发出极为不祥的气息。 黑云投下多道柱形的光,最粗壮的五根落在城中的五处老城区,其余相对纤细的则乱无章法地笼罩在不同区域。 每一根光柱内部皆盘踞着形貌不同的怪物,祂们大部分的身形掩在雾气中,单单露出一只眼睛、一根触腕、一团蠕动的血肉,便使人胆战心惊。 尘文简毫不怀疑,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类看见这一幕,在大脑生成对此景象的印象之前,他们就会被逼疯,进而灵魂扭曲、身体异化,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癫狂死去。 他们绝不可能猜到,这些亵渎之物,其实诞生于他们的欲望。 喜怒哀惧爱,恨怨仇痛执,所有一闪而过的满怀恶意仇恨的瞬间,求而不得生出的偏执和毁灭欲,甚至是因为一句口角而产生的“他要是出门被人撞死就好了”这种发泄式的想法,都成为蹿动于头顶细线上的火焰,融入天上那片黑云,化作诞育、滋养怪物的力量,构筑新的巢穴。 他们将这些怪物称作邪神——邪恶的生物,拥有神祇的力量。 人类与丑恶的人性创造了祂们,又赋予祂们如此强大的概念,于是祂们长成了人类心中的样子。 可怜可悲。 尘文简实在很难对这个种族生出好感。 好在尘云离是例外。 第106章 尘文简停下脚步,等待宽阔的铁皮车从面前驶过。这个过程对他而言有些慢了,他倍感无趣地扫视左右,又发现了城中几处有趣的细节。 那些如铁栅栏般的黑色光柱,并不是全都完好无损。 最大的五根里,落在麻绳巷那根被两道白光拦腰斩断,上下两截断口崩开硕大的缺口,裂纹细细密密向上延伸,几乎将光柱铺满,细小的碎片不断往下剥落,全凭黑云传递过去的力量艰难维系,苟延残喘。 至于其他较小的光柱,有两处已经被切割成无数碎块,艰难地维持柱形浮在原位,但柱体本身光泽褪尽,估计再过不久便会彻底消散,黑云也救不回来。 这两根光柱,一根位于城市图书总库,一根位于同城快送驿站。 “他又使用力量了,大概还是无心的。” 尘文简笑了笑,身旁走过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几缕黑火突然从他们头顶的细线剥离而出,卷上他的手腕。 火焰中蕴含着能恢复他的伤势、使他变强的力量,只要他想,心念一动就能吸收进体内,化为己用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但他立刻嫌恶地甩开,还在衣服上蹭了蹭被碰到的位置。 什么鬼东西! 接受过尘云离那种温暖包容,令人觉得这倒霉催的世界其实也不那么叫人讨厌的力量,他可看不上这阴暗污秽的东西。 爬。 …… “尘先生真是神医圣手,妙手回春,一来就治好了我和我的工作地点多年的顽疾。” 玻璃落地窗内传出由衷但古怪的赞美,要是被不知情的人听到,没准会以为受他夸奖的神医妙手治好的是他的脑疾。 毕竟给“工作地点”治病这种话,脑子正常的人可说不出口。 尘云离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接过明少荼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好奇地环顾四周。 驿站比他想象的空旷和干净,除了一个空空荡荡,估计是用作伪装的快递架,这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一张床、两张长沙发和一张茶几这几样家具。 哦对了,还得加上放着食物和茶水的柜子与烧水用的壶。这些东西加起来,使得此处完全不像个工作场所,倒是神似单身公寓。 “如果没有邪神力量影响,你在这儿住着还挺自在。”尘云离道。 月巡一愣,摸着下巴也打量起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的“驿站”:“嗯,你别说,确实是这样。就是这壁纸能不能换一种颜色?我喜欢粉的。” 尘云离:“……凑合用吧,挑上了你还。” 明少荼坐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同事许久未见的真容,原本心中感慨万千,却都被他一句“我喜欢粉的”堵了回去。 无语片刻后,明少荼却又忍不住一笑:“你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解脱了,这座驿站再过不久也能恢复正常,正式投入使用。尘先生的力量竟有如此立竿见影的镇压效果,看来之后一段时间你都闲不下来了。” “什么意思?”尘云离想了想,“难道谙城里有很多类似这里的地方?” “嗯哼。不仅有很多这种地方,像我这种状况的人也不少,只是他们的情况没有我那么严重而已。” 月巡仰头,迎着阳光张开右手五指——是完整的五根手指,纤细修长,苍白的肌肤覆盖着青色的血管如瘦削的骨骼,除了过于细长之外,跟正常人类的手别无二致。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看着自己的手,会生出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月巡的表情莫名有点令人心酸,尘云离摸摸鼻尖:“如果只是像今天这样到各处走一趟,倒也没什么问题,就当带薪逛街了。” “嗯,带薪逛街,还有额外的奖金和加班费。”明少荼点头,语气中露出淡淡的蛊惑之意:“若是你愿意跟我们到见灵部特属医院走一趟,加班费更高。” “见灵部特属医院……”尘云离重复这个词语,隐隐咀嚼出了一点危险意味,“也是邪神巢穴?” 明少荼摇头:“不。特属医院是除监察厅见灵本部之外,城中防卫最森严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邪神,但邪神力量和气息的浓郁程度不输于任意一处邪神巢穴。因为……那是见灵部伤病同僚的休养地。” 见灵部成员的伤和病只会有一个源头。 尘云离恍然大悟:“你是想试试我的力量能否净化那里的邪神之力?” “以及治好同事们身上的伤。”明少荼沉声补充道。 闻言,尘云离无奈道:“你们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他又不是游戏里的全职业六边形玩家,怎么可能又能打又能防又能奶,部门领导们别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是一个既唯物也唯心的世界,心怀希望不是坏事。”明少荼抬手轻轻搭在尘云离肩上,“更何况,你这位神医圣手连他这个病入膏肓的家伙都能治好,没理由治不好其他程度更轻的病人。” 尘云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对面的月巡,想想月巡方才呈现在他眼中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信心。 “那我……试试?” 明少荼微笑着点头:“嗯。明天我带你去特属医院,这是那边的规定,外人进入需要提前一天申请。本来以月巡的病情,是可以直接带你过去的,但你‘医术’精湛,提前将人治好了,只能按规定来。” 第107章 尘云离轻笑:“行,你看着安排吧。” 反正不管特属医院是否如邪神巢穴那样危险,他都并不惧怕。 至高神的劳务合同在保护他呢,系统构建的虚拟世界中的邪神可带不走真神的打工人……算了还是用眷属吧,听起来比较高级。 月巡“啧”了一声:“虽然你们说的都是实话……但我听着怎么就乐不起来呢?” 明少荼拍了他脑门一巴掌。 “别抱怨了,明天回来就给你换粉色的墙纸。” 第054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十九) 见灵部特属医院在靠近市郊的老城区, 一片亟待拆迁的旧房子中间屹立着一座崭新的白色建筑,无论远看近看都格外显眼。 谙城内的老城区几乎都是邪神巢穴,唯独这里例外。这里的邪神早在义军团建立新国度的那一年就被清理干净, 祂们的尸骸至今犹在为这座城市的和平安宁贡献力量——对, 说的就是那五个封印物的原材料。 不过邪神已亡,祂们长期盘踞于此残留的气息, 以人类当下的科技水平难以根除,见灵部不得已只能对外封锁这片城区,对内建造类似图书总库这样的建筑物, 让工作人员利用现有的装备强行压制, 不使这种危险的气息外溢。 又因为此地正好在五处邪神巢穴的中心区域,道路畅通,往来方便。久而久之, 这一带就变成了伤员就近休养和见灵部驻兵增援的战略要地, 以见灵部特属医院的定位和名头存续至今。 特属医院每一天都很忙碌,今天也不例外。 “医生!又有新的伤员送来了!跟之前的那一批症状一样!” “快!先送到病房做紧急处理,按照先后顺序安排手术!” “是!” 医院各处充斥着急促的脚步声和相似的对话, 手术室的灯灭了又亮,病房也是间间爆满,还有很多伤员被安置在走廊上,在混杂着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沉默隐忍地接受紧急治疗。 很快, 就连医护人员也开始变得紧缺。 特属医院的院长兼一线战场指挥员马常青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幸运地只受了些轻伤,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后便帮忙调度人手, 必要时亲自上阵给伤员打镇静剂和缠绷带。 和陀螺似的转了大半天,医院终于没有再迎来新的伤者。他挨个病房巡视过去, 确认能救回的人情况都趋于稳定后,才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 “院长。”一名医生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这次无人阵亡,但重伤的人多了好几个,我们的人手、药物储量和病房数通通告急——幸福小区的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物资与人员增援又什么时候能到?” 马常青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并肩下楼,马常青边走边说:“增援还要两天才到。幸福小区是五个邪神巢穴中最危险的一个,邪神数量不如麻绳巷,实力却是最强的。无论如何,在增援抵达之前我们必须守住阵线,如果前线顶不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伤兵们也得上战场。” 医生表情阴翳:“他们会死的!” “谙城建立这几年,为抵抗邪神而死的人还少吗?光是我们特属医院一处阵地,抚恤金就发了快上千份。”马常青冷冷地道,“在邪神面前,人类的血肉之躯渺小脆弱,我们能和祂们对抗至今,靠的只有坚忍不屈的意志与牺牲精神——除此之外,我们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更别说,这次的幸福小区战役里,邪神一方还多出了一群帮手。”马常青下颌缩紧,咬了咬牙关,“捉妖人……那帮眼里只有利益的混账!为了获取力量居然自愿成为邪神的眷属,背叛同族!如果不趁他们未成气候的时候将其一举击溃,往后怕是更麻烦了。” 想到好几个伤员那一身明显是由人类武器造成的伤创,医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马常青知道他心里难受,作为医生,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病人去送死,跟用刀剜他的心没什么区别。 他正要安慰几句,口袋里的通讯机忽然响了。 马常青用的是最新款的可通话式通讯机,扫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号码,随手接起。 “这里是特属医院,我是院长马常青。” “您好,我是本部通讯员1239号,此次通讯是为了替图书总库管理员、同城快速驿站营业员向您提交入院申请。申请内容已发送至您的通讯机,请阅读后予以答复。” “知道了,有空我会看的。” 估计又是哪个对战场抱有不必要的好奇心的新人提交的申请,马常青例行公事地应了一句,在结束通讯的前一秒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刚才说是谁提出的申请? 图书总库管理员明少荼、同城快送驿站营业员月巡? 马常青猛地提高音量询问:“是明少荼先生和月巡先生提交的联合申请。” “是的。他们申请的入院时间在明天,请您尽快查看并做出答复。” 马常青让他先别挂通讯,手忙脚乱地退出通话页面,点开最新一条文字消息。 果然是那两人的联合申请,底下还有尤珐跟尤绯的签名,至于申请内容,居然是想带图书总库的新管理员来这里转一圈。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道,“书库那个鬼地方还能招到人?别是招了个战神回来吧?” 第108章 “院长?”医生看到他几度变化的神色,有些不解。 马常青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并立刻通过申请:“1239号通讯员,请问书库新来的管理员是何方神圣?有什么能力?明少荼与月巡两位先生为何要带他来特属医院?” “马院长,尘云离先生的能力您还是明天亲自见证吧,我能告诉您的是,尘先生入职至今,已经把图书总库和同城快送驿站变成了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马常青喉咙干涩,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旁边的医生也听到了1239号通讯员的话,呆在原地。 …… “嚓——” 肉片倒进滚热的锅底,发出一声清亮声响,油烟如云柱般翻滚着冲上半空,爆开浓郁的烟火气。 料理台前只有一个人站立的位置,尘文简围着围裙,用锅铲熟练地翻炒,不时添加一些调味料,赫然有大厨风范。 尘云离推开阳台的门窗,坐在床边择菜,这是今晚最后一道菜的食材。 “你还挺会做饭的,以前练过?” “嗯。”尘文简拿锅铲一角铲了撮盐撒到肉上,语气平和地说起前尘往事:“我父母都会做饭,以前在家的时候和他们学的,可惜没什么天赋,只学了一点皮毛。” 闻言,尘云离手上动作一顿,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确认自己没有揭他伤疤,才稍微放心,故作自然地回应:“你这还叫没有天赋啊?我看你到谙城最大的饭店应聘主厨都没问题。” “你喜欢就好。”尘文简笑了笑,“我只给家人做饭。” 说完,他后知后觉地停了一下锅铲,有些紧张地抿唇。见尘云离没有反驳和拒绝,又十分高兴。 尘云离并未察觉他一秒十个拐弯的情绪波动,认真地低头择菜:“我明天会去一趟见灵部特属医院,若是可以使用我的能力……嗯……改善那里的环境,在见灵部的地位应该可以再提高一些。到时候,我会向本部申请,帮你找到那个害了你父母的捉妖人。” “……” 尘文简的手臂僵在空中,整个人如同寸寸化作石像,半晌没有动作,也不言语,就连油星子蹦到手背上也似毫无知觉。 “怎么了?”得不到回应,尘云离不解地抬头,便瞧见了他呆怔的神色。 被他的注视惊醒,尘文简胡乱翻了两下锅底的肉,乱糟糟的心绪如同一团毛线球,欣喜与苦涩的细线相互缠绕,难分彼此,令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此时的心情究竟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 过往的回忆适时浮上脑海,明明没隔多久,再回想,却已像多年旧照般泛黄发黑,照片里笑意盎然的亲人被斑驳了眉眼,纵然他再努力擦拭,也只是徒劳无力。 “你……” “弑亲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你没忘,我也替你记着。” 尘云离起身走到他背后,伸手抚上他发顶,一路顺到发尾,力道轻柔温和,带着淡淡的安抚意味。 尘文简隐忍地闭了闭眼,在他掌心轻蹭两下:“好。谢谢。” 他仿佛又回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巷,回到那堪堪栖身的污水沟,看着头顶的遮蔽物被人用力掀起,天光大亮。 尘云离又救了他一次。 吃过晚饭,尘文简主动变回猫,小小一团蜷在尘云离腿上,在他伸手过来时仰头凑上,拿下巴蹭他的指尖,喉咙里溢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尘云离揉搓着软绵绵的小毛团,心满意足。 “我今天回家时,看到了一些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尘文简任由他捏扁搓圆,尾巴懒懒地圈着他的手腕,冷不防想起自己白天的发现。 ——邪神的跟脚与力量源泉。 “嗯,你说。” 尘云离本来都躺下了,听到这话立马“腾”地坐起,目光灼灼地盯着怀里的小黑猫。 因为至高神力的保护,尘云离眼里的世界跟其他人不同,而尘文简的视野有些时候也和他与明少荼等人两模两样。 到底哪一方看见才是真正的世界,尘云离无法断定,但兼听则明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尘文简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将自己的所见所感一一告知他,包括每个人头顶的细线和从他们脑子里涌出的黑火,所有细节都一五一十地描述清楚,没有半点遗漏。 尘云离听着听着,脸上的淡定逐渐变成惊讶,最终震惊得目瞪口呆,大脑一下塞进了太多信息,思维堵塞,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你的意思是,邪神其实是从人类的欲望和恶念诞生的生物?” 尘文简点头:“嗯,很精准的总结。” 说着,他跳下尘云离的大腿,重新化作人身,坐在床下,头枕着手臂伏在尘云离腰侧。 怪不得原时间线中尘文简变成怨妖后会那么强大,以吞噬欲望为生的他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邪神,而且因为可以无限吞噬,他活得越久,实力就越强,最终本质是人类恶念聚合体的邪神也会成为他的口粮,被他吞吃干净。 原来人类文明其实是毁于自己之手。 尘云离愣了一会儿,忽然在头顶又摸又抓:“那我也……” 尘文简卷着他的一片衣角:“别摸了,你头上没有那种线。” 闻言,尘云离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神色古怪:“我也是个普通人,偶尔也会生出不好的想法,为什么我没有那种线?” 第109章 “嗯……”尘文简仰脸看他,拖长的尾音意味深长,“你确定你是……普通人?” 尘云离:“……” 哦,刚才吃得太饱,脑子供血不足犯蠢,忘记自己是神界公务员的事了。 第055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 次日早晨, 尘云离吃过丰盛的早饭,精神抖擞地迈出房门。 尘文简并非见灵部成员,不能与他同往, 便只送他下楼。 彼时, 尤珐的车已经停在公寓大门外,他好像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一身血与火的气息,凛冽又锋利,倚着车门望向尘云离时忽而舒展眉眼, 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嗯, 还是那个热爱孔雀开屏的好同志。 尘文简看见他脸就拉了下来:“怎么又是他?阴魂不散。” 尘云离好笑:“他是我同事,应该是来送我去特属医院的。” 尘文简唇角微撇,还没来得及张嘴, 尤珐便走上前来, 上下抛着钥匙:“尘先生说得不错,我今天就是给你当司机来的。对了,你吃早饭没有?特属医院那边可有一场硬仗等着, 不吃饱了再去可不行。” “我……” “他吃了。”尘文简双手抱臂,形状姣好的眼眸低垂一扫,正宫气场拉满,“我做的。有什么问题?” “哦……”尤珐揉揉太阳穴,“我没什么问题, 希望你做的东西味道不是太离谱, 不然尘先生性子那么好的人,肯定会赏脸全部吃完, 那就受大罪了。” “不是……” “尤珐先生,想象力过于丰富对身体不好。”尘文简轻蔑一笑, “臆想我做的饭味道差劲,并不会让他答应你的邀约。” 两人都很懂怎么往对方心上插刀,四目相对的刹那电光四射,空气中都隐隐泛起了焦糊味。 这时,终于听不下去的尘云离站到了两人中间,挡住尘文简视线的同时强行转移话题:“尤珐先生不是说要送我去特属医院吗?走吧。” 尤珐弯了弯嘴角,侧身做邀请状:“尘先生请上车。” 尘云离点头,却没有立刻照做,而是转身拍了拍尘文简肩膀:“我先走了,你好好看家。放心,我很快回来。” 尘文简原本还因为他“偏袒”尤珐而失落,得到这一句嘱托脸色才放松下来,微笑着答应。 他让自己看家,四舍五入就说明他拿自己当家人,再四舍五入就是爱……咳咳。 尘文简在心里给自己懂完了,也懒得再搭理尤珐,目送尘云离上车离开。 坐到车上,尘云离才发现来的不止尤珐,副驾驶座瘫着一条月巡,后座还有个正襟危坐看资料的明少荼,看见他,纷纷抬头打了个招呼。 “特属医院情况不妙,部内昨晚就开始紧急调派人手增援,但时间紧迫,人手不足,只能让我们先去支援。”没有浪费时间,在车子发动后,明少荼直接切入正题,“尘先生,在这场战事结束之前,恐怕都要麻烦你留在特属医院了。” 尘云离不解:“战事?” 月巡懒散道:“嗯,对幸福小区的战事。” 幸福小区尘云离知道,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它是一座著名危楼,建城之初曾经发生过好几次恶性案件,俗称蚂蚁路过都要绕道走的高危区域。 而在见灵部的资料库里,它是城中五大邪神巢穴之首,邪神数量仅次于麻绳巷,而危险程度远远高于后者。 “前天夜里,幸福小区不知为何发生了暴动,邪神气息大量外泄,虽然被封印物镇压了大半,但溢出的那些依旧对方圆十公里以内的区域造成了严重污染,值守的工作人员当场受到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重创,至今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特属医院原有的成员前往支援——主要是配合封印物压制里面的邪神本体,但本体出不来,祂们的力量却正在大肆弥漫,很多高灵感的工作人员因此受到重伤,医院的病房、手术室和药物全部告急,危如累卵。” 明少荼推了推眼镜:“我们这次先带一部分物资过去,增援的人手明天才能抵达。希望尘先生的力量可以助他们撑过今天吧。” 尘云离心情凝重:“我也希望……需要我去幸福小区一趟吗?” “那里太危险了。你不是专职的战斗人员,部里不会指派你上前线的。”尤珐按按鼻骨,“我倒是要去一趟。” “你去什么去?昨晚巡逻了一整夜,黑眼圈都出来了,就你这个状态去幸福小区,是赶着给邪神上菜吗?”月巡横他一眼,旋即神情也变得凝重,“更何况那里现在不止有邪神之力,还有一批转化为邪神眷属的捉妖人,他们才是这一战的主力。” “捉妖人?”尘云离瞪大眼睛,“他们归顺邪神了?” “嗯。”明少荼点头,“这是一群很麻烦的家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着同族也能下狠手。特属医院里躺着的伤员,一半是因为邪神受的伤,还有一半就是他们搞的鬼。” 想起昨晚尘文简告诉他的发现,尘云离冷哼道:“有他们在,邪神的力量怕是比以前增强了不少。” 月巡道:“的确如此。” 尘云离看了看他,并没有解释他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人类的恶念和欲望创造了邪神虽然是事实,却也同样无可更改,说了只会打击人类一方的抗争决心。 更何况,他无法解释消息的来源,也不能证明消息的真实性。他信任尘文简是因为提前知道未来和尘文简的能力,明少荼他们却不清楚,贸然告知,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第110章 这个世界的现状就是一个巨大的死局,但若是不点明,一切就还有希望。 在危机里挣扎求存,或许能使文明更加璀璨和厚重。只要不打开薛定谔的盒子,那只猫就有存活和改变命运的可能。 想着,尘云离道:“我会尽力的。” 老大,希望你的“劳务合同之力”真能派上用场吧! …… 特属医院是一座高耸的塔状建筑,通体洁白,没有半分杂色,犹如雪堆的一般,和书库有些神似,却更高更宽敞,给人的感觉也更厚重坚实。 踏进这里,尘云离的第一感受就是静,死一样的静。 哪怕众多医生护士在穿行奔走,将伤者或扶或推地送到病房或者手术室,也依旧静得出奇,连脚步声都被一种粘稠的力量吞噬干净,留下的只有摄人心魄的寂静。 尘云离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听觉,嘴唇蠕动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所幸院长马常青的到来解决了他的困窘。 “月先生,明先生,尤珐先生。”马常青挨个打过招呼,目光顺势落在尘云离脸上,“这位就是书库新来的管理员尘先生吧?你好,我是特属医院的院长兼幸福小区一线指挥员马常青。” “马院长你好。”尘云离颔首,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身边来来往往过了好几波医生和伤员,让他莫名有些紧张。 尤珐同马常青点点头,先去给护士们帮忙。月巡拍拍马常青肩膀,让他看过去,两人什么都没说,该交流的信息已经交流完了。 “这……”马常青惊愕地抓住月巡的手臂,“你的身体状态……” “这就是尘先生的能力之一。”月巡笑了笑,“走吧,带我们去重伤员的病房。” 马常青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尘云离,已经满脸满眼都是热切的期待。 他抿着嘴唇,认真严肃地冲尘云离鞠了个躬:“之后就有劳尘先生了。我不求他们能恢复到月先生这个水平,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尘云离一时感觉身上沉甸甸的,苦笑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人生二十几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责任如此重大,哪怕知道这是个虚拟世界,身边所有人也只是一段数据。 没有耽误时间,马常青当即领着尘云离三人乘坐电梯登上顶层。 相比起楼下,顶层那种无形的、仿佛可以吸收掉所有声音的力量尤为浓郁,尘云离走出电梯后,如同置身于半凝固的流体中,每走一步都有点吃力。 明少荼他们倒是没有这种感觉,但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想来他们承受的是另一种不适感。 这就是残存于此的邪神之力吧? 尘云离拧了拧眉,心想,这力量真让人不爽,要怎么才能把它们祛除干净? 念头刚一落地,他便感觉身体一轻,有种从二十公斤的负重里挣脱出的感觉,周遭那种黏腻地贴着皮肤的诡异触感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马常青脚步一顿,先是茫然地环顾四周,而后讶然回头,漆黑的双瞳里映出两道交错的白光。 那两束光自尘云离身下亮起,在他履及之处交汇一瞬,再往相反的四个方向无限延伸,将整层楼囊括其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光芒溢出痕迹,驱散他眼底无处不在的灰扑扑的尘霾,呼吸时涌入气管灌进肺部的黏腻灼痛也渐渐减轻,直至彻底消失。 明少荼和月巡见过类似的场面,只是淡定一笑。马常青却惊喜到无以复加,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着,激动得眼圈也有些泛红。 他终于明白上头为何会让尘云离一个“文员”到特属医院,这种恐怖的净化能力,就是放到前线战场,也能直接决定一场战役的结果。 但现阶段救人比取得胜利重要,前线还能撑一会儿,重症病房里的人却快要撑不住了。 马常青擦擦眼睛,推开身前的门,这次尘云离听到了门开的声响,滞涩而绵长,是人间应有的声音。 所谓的重症病房,其实不过是并排放了五张床的宽阔房间。墙壁粉刷成一尘不染的洁白,白炽灯在头顶尽职尽责地发亮,病床和被褥同样是白色的,就连五名伤员,全身上下也缠满了雪白的绷带,安静得宛如已经死去。 尘云离不知道这间房间,还有床上的五个人在明少荼他们眼里是什么样子,他们一瞬间悲怆痛苦的神情也叫他不忍去看。 他只是平静地想,希望自己的能力真的可以将眼中所见固化为现实。 那样的话,他们就只是受伤,伤口也被人好好地上药包扎过,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异化后非人的样子。 “我可以到病床跟前吗?”尘云离问。 “他们身上残留着浓重的邪神气息,很危……”马常青条件反射地劝阻,却在看见病人们外表的变化后慢慢收音。 “去吧。”明少荼拍拍尘云离肩膀,“麻烦你了。” 尘云离点点头,快步走到病床前面,目光依次从五名伤者身上掠过,回忆着刚才发动能力时的想法,心内暗道——不管他们身上盘踞着什么力量,强度如何,有何效果,现在都可以消失了。 几乎是在想法成型的那一秒,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能力的发动过程。 两道白色光芒自脚下焕发升腾,像一个巨大的“x”,从他落脚处延伸到四方,连接房间四角。 第111章 紧接着,浩大恢宏的光芒降临,自上而下贯通整栋高塔,整座特属医院。 尘云离差点被晃瞎双眼。 …… 神界,数据库,意识海。 神王坐在浩荡的意识洪流中,如往常一般沉心静气梳理着来自各方世界的庞大祈愿之念,这时,眉心忽然闪出一点光芒,令祂徐徐睁眼。 “有人在审核世界中使用了神祈术?让我瞧瞧是哪个审核员拥有这么高的神术亲和度——” “……好吧。又是你。” 真是毫无悬念。 第056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一) 浩荡的光芒洪流温柔漫过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最初降临的剧烈冲击渐渐转为柔和,仿佛化成和风细雨,绵密温软地将整栋医院覆盖。 空气中跳跃起细碎的光点, 星辰般闪烁明灭。 光点汇聚成流, 向四面八方散开,缠绕在伤员伤口处, 促使血肉筋骨再生,修复他们的伤创。 这种快速愈合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强烈痛楚,霎时间, 医院各处或隐忍、或紧促的痛呼此起彼伏, 比起先前的死寂,反而多了许多生气。 刚开始看到这样的景象,医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 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但等光流也涌入他们体内之后, 他们神思一清,身体和大脑的疲惫都舒缓不少,总算回过神来, 连忙安排伤者排队做检查,以及截留部分光点送去检测。 短暂的混乱结束后,特属医院再次变得井井有条。 而在医院顶楼,尘云离捂着酸痛的眼蹲在地上抹泪,明少荼不知从哪里摸出瓶眼药水, 连同月巡的纸巾一起递给他, 马常青手忙脚乱地启动靠墙的机器给病人们做检查,各忙各的, 看着倒是莫名的热闹。 “没事了……居然真的没事了……” 检查结果反映在屏幕上,马常青飞快扫过前面的检查过程, 死死盯住最后一句——受检者已脱离生命危险。 由于太过激动,他大脑充血,加上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竟然有些头晕目眩,扶着额头踉跄退后,被月巡顺手扶住。 马常青站稳了,手臂撑着床尾的护栏,乍然抬头,眼底映出的不再是涨缩的肉块、蠕动的腐血、扭曲的触肢、密密麻麻的呆滞眼睛,而是记忆里熟悉的身影,战友们虽然苍白,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脸。 耳边是他们平稳的呼吸与心跳,和机器运转的滴答声同频共振,混合成令人安心的旋律。 马常青眼眶发热,用力一捏酸涩的鼻骨,把泪水压了回去。 月巡是最能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微笑道:“好了,别这么激动,我怕你激动不过来。下楼去看看吧,尘先生方才释放的力量如果单用在治疗上,足以治好医院里的所有伤员。” “……嗯!” 马常青深吸一口气,收拾好心情后走到尘云离跟前,握拳抵在心口,郑重地对他行了醴国最高礼仪。 尘云离一只眼睛滴了眼药水,另一只勉强睁开,没来得及反应,马常青就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到楼下查看情况去了。 “咳。”月巡清了清嗓子,因为忍笑,语气略显怪异,“尘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呃……眼睛还是酸胀得厉害,感觉眼部神经在眼眶里跳踢踏舞,正抽个不停。”尘云离老老实实回答,独眼龙状态下余光一扫,无奈地道:“别憋着了,想笑就笑吧。” 话音未落,月巡和明少荼就扑哧乐出了声。 不是他们没良心,有意嘲笑刚刚救了那么多人的尘云离,而是尘云离被自己的技能光效闪到眼睛这件事本身就很难蚌,天王老子来了这笑也忍不住。 尘云离揉揉舒缓了一些的右眼,给左眼也滴上眼药水,嘴里咕哝道:“还是以前好,看不见力量的发动过程就看不见吧,起码不会被闪瞎眼睛。” 闻言,明少荼眼中笑意一敛:“说起来,尘先生之前解决书库的‘疑难杂症’时并没有这么亮的光线,也没有脚下那一双交错的白光。难道是能力进化了?” 神tm解决书库的疑难杂症,搞得他好像赤脚医生一样。 尘云离一边吐槽,一边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或许是尘先生从前没出全力,也可能是因为面对的情况不同。”看出尘云离的疑惑,月巡背手在身后摇了摇,示意明少荼不要追根究底。 他上前勾住尘云离肩膀:“总之,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并不重要。这里的重伤员还需要休息,尘先生,少荼,我们也下去吧。” 尘云离点点头,双眼尚且睁不开,只能跟随他的步子往前走。 明少荼回身瞧了瞧床上的人,他们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虚弱但又真切地呼吸着,眉头愉悦地舒展,大概正做着美梦。 整栋楼都浸没在前所未有的嘈杂里,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气味,难闻,但不会腐蚀和堵塞气管,麻痹人的神经和思维,反倒叫人头脑清醒。 伤痕累累的战士于喧闹中沉眠,终有迎着阳光苏醒的一日。 真好。 欢迎回到人间。 …… 下了顶楼,尘云离的眼睛在见灵部秘制眼药水的舒缓下,不适感终于彻底消散。 走出电梯门,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混乱的世界。 医生护士在走廊上忙碌奔走,甚至没空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112章 已经痊愈的伤员被赶出病房后又让其他人拉了壮丁,拄着拐打着石膏给各个病房送药。 新的伤者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血腥味刺鼻地四处弥漫,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令人厌恶、恐惧、惊怖的气息混杂其中。 特属医院似乎变成了一间正常且普通的医院,没有邪神力量的侵蚀、气息的干扰。 每位伤者在进入大门的瞬间,身体内外萦绕的诡异之力便被一种无形力量尽数筛除出去,连带着畸变的部位也恢复原样。 医护人员们因此得以摘下身上繁多而沉重的防护用具,只穿着象征医者身份的白大褂,轻装简行地奔赴属于他们的战场。 马常青亦在其中。 “我们要不要去帮忙?”充满希望的场景总是能轻易激起人的干劲,尘云离把用纸巾擦拭掉眼睛周围残存的眼药水,跃跃欲试地问。 说话间,他们路过了院长室,不经意看向里面,三人忽的沉默。 院长室赫然成为了医院工作人员的临时休息处,地上、椅子上、单人床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尤珐靠着门框睡着了,头搁在曲起的长腿上,肌肉松弛,明明他是那么在意形象管理的一个人,现在已经累到顾不上头发凌乱、衣服脏损,到了倒地就睡的程度。 “辛苦了。”尘云离对他说道。 “这话你等他醒来,记得当面再跟他说一次。”明少荼微笑,“他会很高兴的。” 尘云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月巡见状,正想顺着话头也调侃他两句,口袋里的通讯机却忽的一震,有新消息到了。 他掏出通讯机查看,先是眉头微微挑起,旋即笑了笑。 “尘先生,少荼,上头已经知道这里的状况,经过检测,特属医院内再无邪神气息和力量残留,已经变成和书库、驿站相同的‘安全之地’。” “所以,我们该去前线支援了。” “前线?”尘云离生在和平年代,对这个词语稍感陌生,不过很快便明白过来,“去幸福小区?” “是的。”月巡点头,“随着捉妖人成为邪神的眷属,他们不再是人类,而成了邪神力量延伸的触角,每到一处,就会将邪神的注视和气息带过去,加上他们超群的战斗力,导致前线战况分外危急。部里的支援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到,我们得先过去阻拦一阵。” 明少荼与月巡交换了一个眼神,向尘云离正色道:“尘先生是文职,前线危险,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告知上级,让你不用跟着我们前去支援。毕竟你的存在太过重要,你活着,我们才有击溃邪神,恢复秩序的可能。” 人类奋战这么多年的收获,还抵不上尘云离稀里糊涂的几次出手。单就镇压麻绳巷一条,便是一个举世瞩目的战绩。 据说其他城市的见灵部派来和他接触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在此关头,谁都承担不起尘云离受伤乃至陨落的后果。 虽说谙城见灵部所有人捆一块儿都不见得能在这位尘先生手下走过一个回合,也谈不上保护他之类的…… 明少荼与月巡都在犹豫,尘云离却毫不在意,一口答应了下来。 “走吧,我们一起。”他看了一眼院长室内熟睡的“战士”,又望向其他仍坚守在岗位上的人们,还有那些满身是血、伤重濒死的战斗人员,轻轻点了点头,“如果可以,我会争取像封印麻绳巷那样,给幸福小区也上一道‘锁’。” 至于那帮捉妖人,法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只要他们在摆脱邪神力量之后能活下来,谙城不缺子.弹,也不缺他们这一口牢饭。 见尘云离心意已决,明少荼和月巡也没有多嘴再劝。 跟马常青道别后,三人驱车前往幸福小区,天色昏暗,乌云笼罩,银蓝色的电光在车前一闪而过,好像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尘云离坐在副驾驶座,看着闪电劈过的地方眯了眯眼。 而在城市的不同地方,有无数道“眼睛”正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 麻绳巷内一片死寂,在交错的白色光芒镇压下,昏黄的路灯连闪都不敢闪,仿佛定格于时间罅隙。 城市图书总库的顶端掠过一束闪电,惊亮的瞬间照出一条巨大的、盘绕其上的蛇形虚影。 忽而雷声滚动,大雨倾盆,雨幕之下的同城快送驿站周身萦绕着一圈似有若无的灰雾,过路的车子灯光偶然扫过,照出一线上下浮动的灰尘。 更远处除幸福小区以外的另外三座邪神巢穴,则不约而同地回荡起层层叠叠,嘈杂低沉的呓语声。 “嗡——” 封印物全速运转,嗡鸣声混入呓语,虽然尖锐凌厉,让听到的人耳膜和大脑都泛起刺痛,却抵消了那种蛊惑人心,会使人的心灵与肢体都发生畸变的诡异力量。 没有人知道那些呓语的内容,就像监测封印物状态的见灵部成员也不明白邪神巢穴这次的异动为何出现得既突然又轻微,甚至充满了焦躁感。 ……警惕,ta来了。 ……不,ta……过去了。 ……去了哪里? …… …… …… ……不是我这里(三重回声)。 …… ……我看到ta了,ta正在降临。 ……ta还在瞪我。 第057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二) 第113章 幸福小区原身是旧时代的村落, 修建结构为中田外屋,三面环山,两面抱水, 村子东头还有座矮山是村中人们的祖坟,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新时代来临后, 村庄和矮山被推平,重新规划,建成幸福小区。 小区主体是原先的山村, 由于面积大, 不免另有一部分建造在原先的坟山上。 不过谙城落成后,小区周遭的青山绿水都成了郊区美景,坟山上的坟墓也尽数迁至郊区公墓, 因此小区的原住民并不在意。 但这里被邪神选中筑成巢穴后, 一切又大不相同。 “轰隆——” 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暴雨倏然而至。 风卷云涌,电光游走云层之间, 偶尔成片劈下,无声无息却又惊天动地,这种恍若苍穹碎裂的场景映在普通人眼中,可谓心神俱颤。 ——像是故意恐吓。 尘云离撑伞下车,豆大的雨水密集拍打着伞面, 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一种声音, 淹没了远处的动静。 他的目光割开雨幕,看见横在小区门外的一线黄色警戒线。 线外是一切正常的人间, 线内是遍地鲜血和仿若静止凝固的浓雾。 明少荼的声音艰难地穿过雨声:“我们的人手绝大多数都被牵制在封印物周围,协助其压制邪神外溢的气息力量。少部分则在外围抵抗成为邪神眷属的捉妖人。” “这层雾气就是外围战场, 封印物在雾气之后。尘先生,你想留在哪里?” 尘云离微微偏头,与明少荼一对眼,笑道:“我身手不好,那些捉妖人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吧。封印物所在的位置才是我的战场。” “好。”明少荼早已料到他的答案,“我和月巡会在外围对付捉妖人,里面的事就交给尘先生了。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他向尘云离递去一枚胸针。 “这是见灵部作战人员的专属标记,看到胸针,守着封印物的同僚就会知道你是支援人员。” 尘云离点点头,让明少荼暂时为自己撑伞,将胸针别在左胸后才把伞接回来,向前迈开脚步。 “一会儿见。” 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浓雾,尘云离甫一踏入,便像沸腾的水一样剧烈翻滚起来。 雾气是分割主战场和外围战场的唯一屏障,刚有波动就立刻引起雾气背后的众人的注意。 可说是“众”人,其实真正保持清醒的只剩下一人,而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靠着意志力硬撑着不失去意识,等待援兵前来接手自己的工作。 他叫方也,见灵作战部副部长。 方也单膝跪地,右手拄枪撑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双眸失神涣散,瞳仁已经变成苍白色泽。 封印物仍然在全速运转,但邪神力量外溢太多,封印物单是将其压制在浓雾屏障之内已经极度困难,实在没有余力庇护方也等人。 索性方也带进来的“维修人员”在倒下之前完美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修补封印物先前的破损并给它加持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动力,邪神的力量还未蔓延到幸福小区以外的地方,他们居功至伟。 至于被邪神之力侵蚀,畸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那却是他们早有所料,也不以为意的小小代价。 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他们便对自己的结局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援兵还没来……新的守门员还没来……” 方也低着头喃喃自语,外翻的嘴唇上下生出密密麻麻几十张更小的嘴,非人的尖利牙齿间盘曲着两条舌头,蠕动间发出重叠空幽的呓语声,若是让普通人听见,只怕当场就会受到强烈的精神污染,疯狂而死。 但他对此一无所觉,只是不断重复着几句话,仿佛在异变之前,就以莫大的意志将它们形成了思想钢印,纵然是邪神的伟力也不可磨灭。 方也早已失去时间、空间甚至所有物理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从头顶长到脚底的无数双耳朵忽然同时一动,向身后撇去,精准捕捉到浓雾中传出的脚步声。 它猛地睁开长开面部中间的眼睛,转头的瞬间腐烂的眼皮和眼球“啪嗒”一声被甩到地上,蛆虫乱爬,恶臭满溢,却并不影响它“看”到那道渐渐走近,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以及他胸前那枚熠熠生辉的胸针。 来了,援兵来了…… 胸头那口气一松,方也松开紧攥的枪,直挺挺朝旁边倒下。 倒地之前,它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最后的嘱托:“守住……封印物!” 话音未落,他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尘云离扔开雨伞接住男人倒落的身躯,手臂箍着他的腰背,被冲力带得踉跄半步后顺势蹲下,这才将他稳稳托住。 男人身上没有伤痕,但浑身高热,像是炎症引起的高烧。 尘云离探了探他的体温、鼻息和心跳,还好,除了前者,后面两种都很正常。不过高烧时间久了也会有生命危险,支援队伍今晚才能到,自己得抓紧时间了。 小心翼翼把男人放下,他起身环顾四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人,他耐心地一个一个观察过去,确保他们在自己眼里都是正常人类的形貌,才将视线移开,落到封印物上。 幸福小区的封印物并不是一件物品,而是幸福小区本身。确切地说,是它被摧毁后留下的废墟。 第114章 设计封印物的那位大佬颇有创意,既然邪神想占据幸福小区,将这里彻底变成祂们的巢穴,那他就把整座小区作为封印物的载体,当着祂们的面将祂们同类的尸骨血肉注入其中,既阻挡祂们的触角向内城蔓延,又狠狠地嘲讽祂们一波,可谓一举两得。 不得不说,虽然人类与邪神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人类一方为了自保也是狠人辈出,但想出用邪神尸体镇压邪神这个法子的这位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人间见不到的活阎王。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微冷而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灌入肺部,他神思清明,如炬的目光投向封印物后方那一片曾经环绕旧时山村的青山绿水,和长眠其中的故去之人的坟墓。 ——山峰拦腰折断,河水枯竭断流。沃土尽成焦土,而从前庄严肃穆的公墓,现在只剩残碑断石。 尘云离不知道邪神巢穴在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模样,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他之所见即为真实。 “几座黄山,几条河沟,几块残碑……你们是邪神巢穴,还是邪神本身?” 尘云离目之所及,空间忽然像高温炙烤般产生了波动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无形壁垒之下挣动,不愿意被他眼里的世界“同化”。 他心念一动,眼帘向下垂了分毫。下一秒,远处那片荒山野岭惊雷炸响,银蓝色的闪电仿佛空间裂隙般随声闪现,固定在半空并朝着四面八方快速蔓延,而后轰然崩裂。 这是第一次有东西挣脱了尘云离所见的真实,将世界“本相”带入他的视野。 率先映入他眼底的是一对粗壮弯曲的长角,角尖重重撞击破碎的“空间”,带出一颗巨大得超出人类视力范围的头颅,形如巨型章鱼,身下盘曲着数不清的触腕,刚恢复自由,便在空中扭动翻滚,如一团污秽的,令人作呕的云雾。 在祂之后是一截苍白的骨骼,无与伦比的长,隆起如山,趴倒似河,蜷缩起来如一片白骨汪洋,骨节之间碰撞蠕动,发出层层叠叠的黏腻敲击声。 骨骼后方出来的一道类人轮廓,背生双翼,身形扭曲,只有一个黑色的轮廓,仿佛阳光下的影子,但覆盖全身的污黑正随着祂的动作不断向下淌落浓黑的污血,血液在祂脚下汇聚,张牙舞爪仿若活物。 祂们各自占据尘云离视线的一角,分别对应荒山、河沟、残碑。 古老,苍茫,不可名状。 精神污染呼啸而来,撞击着尘云离的五感和脑神经,倘若他是一般人,在这一瞬间就会畸变为狰狞的肉块,然后融化成一滩污血,最终在这些古老存在的注视下蒸发无形。 可他不是。 幸好他不是。 尘云离只觉得这三个邪神长得恶心,强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一种想将祂们彻底抹灭的想法在心中迅速成型。 祂们和书库、驿站、甚至麻绳巷那群邪神都不一样,前者顺从尘云离的“注视”化为安全的现实,后者待在尘云离铸造的牢笼中安稳栖身。 祂们同样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创伤,却不是不能容忍。 能压制就是暂时能忍,可以考虑如何把祂们变成人类的助力。 而这三个,他不能容忍祂们多存活一秒。 那就去死。 想到这里,尘云离眼前一亮,再次看到白色光芒自脚下亮起。 那是两道交错而过的光流,交叉点位于他落脚的一点,随着他的心思延伸或收缩。 浩荡的风吹彻长空,他懒得与三名邪神多说哪怕一句话,抬手伸向前方: “去吧。” 话音未落,封印物上光芒大放,苍凉亘古的白光铺展、升腾,一瞬之间化作茫茫大海,风雷疾驰,怒浪呼号。 尘云离就站在最高的浪头上,被水流送至邪神跟前,身体似乎变得巨大,大得无边无际,即使是体型庞大的邪神,也不过与他堪堪比肩。 但这种庞然和他脚下这片大海相比,又如同一粒粟米,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于是尘云离恍然——并非自己变大,而是那三个邪神变小了。 “﹉:=//-_!//” 邪神们猛地一颤,重叠的呓语呢喃霎时充斥整个世界,说不出的嘶哑刺耳,其中还有着不加掩饰的慌张。 尘云离听不懂,皱了皱眉,就见祂们掉头就跑,身形破开空间,一瞬冲出了十万八千里,好像要撕裂星空,回到那死寂的宇宙之中去。 “想跑?”尘云离笑了笑,“真丢你们邪神的脸。”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足下汪洋刹那间汹涌起伏,远远掀起一蓬高可接天的巨浪,将逃离的邪神抽打倒退,裹挟着送回他身前。 邪神被困在海浪里,不停地用人类听不懂的声音发出惊恐的音节。尘云离猜祂们是在询问自己的身份或者求饶,但到底是不是并不重要。 一路行来,他看到太多的人倒在浓雾里,倒在废墟上,自己虽然看不到,但可以想象被邪神气息腐蚀深重的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又将迎来什么结局。 他们很幸运,因为这一次有尘云离在,他们能保住性命,异变和伤势也完全可以恢复。但以前牺牲的人却是真的牺牲了,死得毫不安宁,痛苦万分。 幸福小区是最危险的邪神巢穴,倒在这里的见灵部成员也最多。 毁掉这里只是个开始,是尘云离的一次试验。等确认自己拥有摧毁邪神的力量,他会把剩下的巢穴一一清扫干净,包括暂时被封印麻绳巷。 第115章 还谙城人民安宁,使前人安息。 “你们侵蚀人类世界、蛊惑捉妖人、伤我同族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嘴脸。我还是喜欢你们刚才突破我的视线时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样杀起来比较没有心理负担。” 尘云离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微笑。 “不过无所谓,反正你们都得死。” “既然喜欢幸福小区,那就让这里成为你们的坟墓吧。” …… “系统。” “审核员,我在。” “我能一口气宰掉三个邪神吗?” “以审核员的力量,最好一个一个来,每个之间还要隔三天的恢复时间。” “我没那个耐心,有没有其他办法?” “这……” “你想不出来没关系,我有一计。我入职前签的合同上,是不是有老大的亲笔签名?” “……是的。” “至高神真名蕴含的神力,够不够灭杀三个邪神?” “……” 在系统震耳欲聋的沉默里,尘云离掏出自己的劳务合同展开,抖了抖皱巴巴的a4纸,将最后一张翻向三个邪神。 “感谢老大赐予我力量。” 话刚说完,三个邪神总计一百多双眼睛里露出如出一辙的巨大恐惧。 一股强大无比,令人生不起抵抗之心,只想顶礼膜拜的力量突破时空而来—— 只为实现自家员工的祈愿。 第058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三) 尘云离不在家, 尘文简也懒得耗费力气维持人身,变回原型趴在阳台上打盹。 外面是阴天,雨要下不下, 风里都是潮湿的水腥气, 拂过他背上毛发时,黏答答的令猫心烦。 他眯起蓝色眼瞳, 正思忖着尘云离的回来时间,冷不防听见远天传来一阵尖锐的雷鸣,如怒浪汹涌, 由远及近, 带得满天的阴云都翻腾不休,好像要令这片天彻底翻覆倾塌。 尘文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猛地翻身坐起,弓着腰, 背上毛发根根炸开, 龇牙发出低吼,像是碰到了天敌或者巨大的威胁。 还没等他从这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中抽身,雷声蓦然一静—— 不仅是雷, 就连上一秒还在剧烈滚动的云层、刮动树梢的狂风、充斥在大街小巷的车声人声与隐藏于暗处的不知名呓语,都在这一瞬间定格,时间随之静止,这个世界仿佛一部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影片。 尘文简瞪大眼睛,循着本能的指引望向远方, 目光的落点是幸福小区所在的方位, 那里原本雾霭沉沉、电闪雷鸣,如今却像一张被遗弃的素描纸, 有无形的伟力正一点一点擦除上面的污渍。 他无法形容这个过程,更难以尽述亲眼目睹这个过程的感受。如同是低维生物偶然窥见高维宇宙的存在, 他们一个漫不经心的微小动作,放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堪比天崩地裂的毁灭性打击。 轻松、写意,其中还蕴含着被磨灭者的绝望。 尘文简为此所慑,却也隐隐感到一丝熟悉。 “他又出手了……看来这次的情况比之前糟糕很多,不然不会是这么大阵仗。” 仅仅是一点泄露的余波就几句将整座城市冻结,不难想象尘云离的敌人在直面这股力量本体会有怎样的感受。 大抵会在力量降临的那一刻把这辈子犯过的错都忏悔一遍吧。 尘文简一转念的功夫,城内近乎死寂的静默被倏然而至的暴雨打破。 他仰头看向半空,这是一场过云雨,用不了多久就会放晴。 到时云销雨霁,云离也该回来了。 …… 宇宙至高神真名糊脸,三个邪神上百双眼睛瞪得眼眶开裂,可祂们污浊的血尚未流下,就被从天而降的神力蒸发成烟。 伟力无形无质,不可窥视,如同人不能直呼神的真名——神不在乎,但脆弱的凡人承担不起直呼神名的因果。 尘云离双手托着合同,拇指和食指捻着纸张上的褶皱试图将其抻平,结果当然是失败,并且因此错过了邪神临死的惊恐和绝望。 等他抬头,眼前已经没了那三道如山的可怖身影,皲裂破碎的世界也在他的注视下快速弥合,直至完好无初。 雨终于下到了邪神巢穴内部,将这里残存的诡异力量涤荡一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芳香,土层被寸寸翻开,冒出一茬又一茬嫩绿的草茎。 片刻后,幸福小区的废墟被漫山遍野的绿意淹没,干涸的沟渠里不知哪个地方涌出清水,环绕连绵起伏的荒山奔流不息。 尘云离看见灰白的山上逐渐泛起不同的色彩,如同看着画家给残稿上色。 这个画家的手法并不精妙,审美也不突出,所以“成果”也堪称平庸。 但如此足矣。 人间本就不必处处精彩。 尘云离重新撑起伞,身后浓雾消散,正在与邪神爪牙交手的见灵部作战人员惊愕地停下了动作。 他们的对手并未借机将他们重创,因为这群人不仅同样愕然,而且失去了邪神赋予的力量,只剩下一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不是流着脓血痛苦倒地,就是骨血皮肉皆被腐蚀干净,在地上烂成一滩,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成为邪神的眷属,除了可以得到渴求的实力,代价一样沉重,并且这种代价不会随着邪神的逝去中止,只会瞬间加剧,然后夺走他们的生命和灵魂。 第116章 明少荼甩掉匕首上的污血,冷眼看着上一秒与自己缠斗的捉妖人痛苦哀嚎着化作一滩血泥,身边早已不堪重负的同僚们茫然地面面相觑,丝毫不敢放松,甚至有的还更加紧张地左顾右盼,生怕哪里再蹦出个更强的敌人。 月巡赤足跨过身前的血水,抬手拢着周身急剧消散的雾气,喃喃道:“结束了么?” “什么……什么结束了?”他身后一位女性战士拄着枪,一边问一边剧烈地喘,衣服上都是血渍,有敌人的,有自己的,还有战友的。 话音未落,她就听见搀着自己的人小心翼翼地问:“大家还能感觉到被邪神之力包围和侵蚀的痛苦和精神污染吗?我、我好像感觉不到了,是……错觉吗?” “应该……不是。”有人迟疑着回答,“我也感觉不到了。” “对。” “我也是。” 周围人纷纷响应。 之后,这里便陷入了一阵寂静,气氛诡异。 明少荼将匕首/插/回鞘里,与月巡相视一笑,抬步走向封印物的位置。 不发一言的众人见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们走进雨幕,雨水当头淋下时,有人愣了一下,有人则下意识伸手去挡,但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那道背对他们的身影。 他站在风雨间,仿佛画中写意的剪影,一手撑伞,一手将地上昏倒的人扶到一起,背靠背坐着,而后将雨伞移至他们头顶,任由自己被淋得湿透。 遍地绿色在他脚边摇曳,越过他,可以看见远山青山碧水,天地一色。 这是众人从绝境回到人间第一眼看到的场景。 “来个人把他们扶上车!再淋雨人要烧傻了!” 然后再被尘云离一嗓子吼醒。 几个小时后,本就忙碌的特属医院再次迎来一批病人。好消息是,这是近期最后一批。 部里的支援人员才刚到地方,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就被分/身乏术的医护人员连拖带拽地拉进医院帮忙。 月巡和尤珐继续留在医院,明少荼作为重要的文职人员,负责回部门向上级领导总结说明和写报告。 而本应万众瞩目的尘云离,却在大多数人围簇上来之前,便悄悄躲进尤珐的车子后座,等明少荼处理完手头琐事,再开车送他回家。 彼时天色已晚,雨停后天边架起绚烂的虹桥,直到日沉西山才不情不愿地散去。 明少荼打开车内灯和车前灯,从后视镜扫一眼尘云离,见他正捂嘴打哈欠,不禁一笑:“以后谙城怕是太平不了了。别说其他城市见灵部门的人,就是城内总部的那群领导,只怕也会拿你当珍稀宝物供起来。” “诶,这就免了!”尘云离的瞌睡顿时醒了一半,“我不想和领导打交道,你看看能不能和他们商量商量,让我继续当个‘独狼’?” 明少荼轻笑:“独狼哪能这么用。不过你如果当真不想应付这些人情往来,我可以帮你推掉。” “你在总部这么有面子?” “是你有面子。”明少荼道,“你掌握了消灭邪神的力量,在现在的人类文明里就有绝对的话语权。你甚至不用给出理由,只要提一句不想被打扰,见灵部上下就会自觉贯彻你的意志,哪怕是他城的领导抢人,也闹不到你头上去。” 尘云离对此没什么实感,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那……干掉邪神有奖金没有?” 这不是财迷思想,是每一个兢兢业业的社畜的本能。 明少荼微笑:“我们部长有一沓票劵,一会儿我找他拿几张给你,你往上面填数字就好。” 听到这话,尘云离立刻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和地位有了实感。 从幸福小区回到内城已经是深夜,尘云离睡眼惺忪地推开车门,挥手跟车窗里的明少荼道别,边打哈欠边走向公寓。 香榆街的夜晚静得出奇,整条街都能听见尘云离的脚步声。接触不良的路灯在头顶闪动,又在他身前身后投下扭曲的阴影,那些影子张牙舞爪地包围着他,又在靠近的瞬间被他轻易踏碎。 “喵呜——” 前方忽然响起一声猫叫,清脆亮堂,伴随着跑动的颤音。 尘云离脚步一顿,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张开双臂,下一秒,一团小小的毛球便扑进他怀里。 毛球不大,冲劲倒是不小,撞得他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但没等他把怀里这团毛绒绒捂热,他的毛绒绒紧接着就变成了身形修长的青年,反手把他紧紧抱住。 “云离,你终于回来了!”尘文简伏在他肩头,温热的吐息喷洒在颈间,略微有些刺痒,“有没有受伤?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这个拥抱亲昵而亲密,两人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起伏和心跳的跃动,仿佛他们本是一体。 有幽微情愫从中萌芽,尘云离在尘文简身上得到了一种被需要和依靠的感觉,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指节碰触着他凸起的蝴蝶骨,薄薄的衣料被他的体温熨烫得暖热,驱散了尘云离指间的寒意。 “我没受伤,一切都很顺利。”尘云离笑了笑,“吃饭了吗?” 尘文简摇头,如他所料地给出否定回答:“没有,我一直在等你,菜都凉了。” “正好,我忙了一天也什么都没吃,回家把菜热热,我们一起把晚饭补上吧。”尘云离抵着他肩膀的手稍微用力,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 第117章 尘文简还没来得及垮起失落的脸,就见他把手递了过来,于是欢欢喜喜地握上去,牵着他往回走。 路灯依旧闪烁,脚下的阴影仍在色厉内荏地翻腾。夜幕浓而黑地横过他们头顶,无星无月,只有夜风环绕相随。 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自然也不能算浪漫。 却并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今夜的平价公寓有一盏灯火长明,还有浓郁的饭菜香气席卷整栋楼。 离得近的几家租户硬生生被香醒,大半夜的饥肠辘辘,满屋子翻找吃食无果,只能边擦口水边恨恨地骂:“这么晚才做饭还做得这么香,良心被狗吃了!?” 宁不凡也是被香醒的一员,所幸家里还有两盒他自制的巧克力——所谓自制,就是把成品巧克力煮融了再放进模具里冷却凝固——本想送给明少荼,奈何被婉拒了,而他又忘了丢掉,没想到刚好在今夜派上用场。 可怜的房东大晚上坐在窗边吹着凉风闻着香气吃着巧克力,热泪盈眶。 “幸亏少荼没收——这也太难吃了!” 第059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四) 谙城见灵总部, 明少荼抱着最新更新的幸福小区资料来到部长办公室,就见门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人——双手枕在脑海肢体舒展的月巡,低头捂脸满身无奈的尤绯。 隔着门板, 他隐隐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和拍桌声。 想了想, 明少荼走到尤绯身边坐下。 “里面这样多久了?” “俩小时。”月巡竖起两根手指,“从其他城市的同僚进去说第一句话开始就没停过。” “那是他们第一句话说得有问题。”尤绯咕哝。 明少荼翻开资料:“他们说了什么?” 尤绯和月巡对视一眼:“‘我们想请云离先生去做个客’。” 话音刚落, 明少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办公室的门发出一阵巨响,像是里面有人用重物狠狠击打了一下, 整扇门连同着门框和周围的墙壁都在震颤。 三人面面相觑, 默默坐得远了些。 “幸福小区现在怎么样?伤员们都安置好了?”月巡问。 明少荼将资料递给他:“自己看吧。” 月巡伸手接过,尤绯立刻把头探了过去。 见灵总部派出的援兵昨晚入夜才赶到小区,虽然速度已经比设想的快了很多, 但依然没能赶上主战场, 说起来,这也是他们运气好。 尘云离解决完邪神就离开了,后续打扫战场的工作毫无疑问落到了援兵手里。一应事宜都是他们做惯了的, 加上最大的危机已经被铲除,他们的工作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半个晚上的功夫便完成了所有任务。 好消息是,幸福小区内的邪神及其残存的气息、力量皆被扫荡一空,普通人进入即使不做任何防护也不会有精神污染和身体畸变的风险。 除此之外, 伤员们体内的污染也被同时清除, 顶多受点皮外伤,最重不过骨折, 在医院躺一晚上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坏消息是,幸福小区里出现了一种有别于邪神异力的力量, 光明浩大,浑厚恢宏,将整座小区层层包围。 一般人接触这种力量过久,体力流失速度是平时的十倍,很快就会脱力并陷入沉睡。 见灵总部派出的援兵现在有一大半躺在特属医院呼呼大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一线下来的伤员。 月巡挠挠头:“资料里的意思是,幸福小区的重建安排暂时搁置,等里面的神秘力量散尽再行处理?” “嗯。”明少荼扶了扶眼镜,“邪神刚除,神经再大条的人也不可能马上进行重建工作,更别提在其中工作生活,搁置是必然的。另外,针对那种力量,我有一个想法。” “冒险吗?”尤绯问。 明少荼没答话,在通讯机里输入最后一个字符,点击发送。 “叮——” 清脆的提示音从床头响起,尘云离本就处于半梦半醒状态,听见声音懒散地睁眼,边打哈欠边摸向枕头旁的通讯机。 ——幸福小区的邪神确认【死亡】,不知道尘先生有没有兴趣到城中其他邪神巢穴走走?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尘云离撑坐起身,给明少荼回了条信息,扭头望向床另一侧通往狭窄阳台的小门。 尘文简正给那几盆被他养得半死不活的盆栽浇水,素白的手指从它们身上拂过,蔫嗒嗒的瞬间昂首挺胸,精神抖擞。 尘云离看了看横在门前的床和床上的自己,困惑地问:“你怎么过去的?从我身上跨过去的?” 尘文简看了他一眼,放下花洒后身形一闪,变回小黑猫轻盈从他身上跳过,等到了床下才又恢复人身,全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哦,忘了你真身是猫,还是只小不点猫。”尘云离促狭一笑,掀开被子下床,顺手抄起一旁装着洗漱用具的脸盆。 尘文简无奈:“我的真身也可以遮天蔽日那样大,如果你需要……” “我更喜欢小不点猫,你保持现状就好。”尘云离挥手打住,“今天别做早饭了,等我洗漱回来和我一起出趟门,有人请客吃饭,顺道去城里某些‘景点’逛逛。” “请客?谁请客?去哪儿逛?”尘文简一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如果变回真身,估计浑身的毛都会炸开。 第118章 难道是尤珐那讨人嫌的人类还不死心,试图以这种手段打动云离,让他动心? 尘文简脑子里已经演了好几出大戏,但还没到他反击的桥段,就被尘云离一记脑瓜崩敲得无影无踪。 “啪”一声脆响回荡在脑壳里,他捂着额头痛苦地闭上眼:“好痛……” “痛就少胡思乱想。”这个世界的尘文简还没学会隐藏情绪,尘云离一看他的表情变化就把他的想法猜得差不离,哭笑不得,“请客的是明少荼,尤珐还在特属医院帮忙。” “那就好。”尘文简气顺了,顶着脑门上硕大的红印冲他微笑。 尘云离无奈摇头。 与明少荼约定九点见面,尘云离和尘文简八点五十走到街口,明少荼的车早已在那儿等着了。 他今日穿得颇为随意,袖口、裤腿上还沾着幸福小区废墟上的尘土,眼下两个黑眼圈虽淡却明显,可见是一夜未眠。 “幸福小区后续都处理好了?”尘云离走近了问。 “差不多了。”明少荼朝后座扬了扬下巴,“上车,带你们吃点好的。” 尘文简防着尤珐,对明少荼倒是格外放心,给尘云离开了车门,等他坐稳自己再绕到另一边上车。 明少荼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入人群。街道上鸣笛声此起彼伏,象征着忙碌的早晨正有序地拉开帷幕。 他把幸福小区的情况告知尘云离,着重提了一提其中出现的特殊力量:“那种力量和你用来震慑麻绳巷邪神的同源,但更加浓厚强大。你可有办法清除?” 尘云离尴尬地咧嘴笑:“呃……抱歉,我没有办法清除这些力量,不过它既然对人无害,不如就留着吧,以后遇到无法对抗的邪神,幸福小区将会是最安全的庇护所。”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他顶头上司的神力,他用得出来就不错了,哪有本事清除。 “尘先生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这股力量,或许会成为未来的谙城的一张底牌。”明少荼若有所思地点头。 话题似乎开始跑偏了,尘云离搓搓脸,另起话头:“对了,我刚才提的条件你和你的领导们考虑得怎么样?” 条件? 尘文简挑挑眉,瞥向尘云离,他却向自己无辜一笑,并没有回答的打算。 “不用考虑,你现在是人类对抗邪神的曙光,哪怕你说想当国家最高领导人,顶上那位也会欣然退位让贤,权力更迭也就是一纸文件的事。” 想到今早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架,以及谙城见灵部部长以一当十,独挡其他十几座城市部长抢人的辉煌战绩,明少荼笑了一下:“他们答应了,你要的人很快就能找到。” “谢谢。”尘云离眯眼笑了笑,“你可以开始考虑饭后‘散步’的第一个地点定在哪里了。” “放心,早就定下了。” 车子驶过几个街角,忽的一拐,到了河堤。 谙城内有一条咸水河,直通入海口。堤岸上立着两排护栏,一排围着景观树,一排围着花圃,幽雅静谧。 “这是……富人区?” 从车上下来,尘云离打量着四下的建筑草木,脑子里登时浮现出一段段原身的记忆——都是关于这里的房价。 “谙城没有富人区。住在这里的除了见灵部的领导们,就是部内牺牲成员的家人。”明少荼锁好车回来,左右看了看,朝两人一招手,“先带你们去个地方。” “嗯?” 尘文简皱眉,感觉今天的明少荼怪里怪气的,正想问尘云离,手腕便被他攥住,牵着往前走去。 尘云离语气轻快地说:“别担心,是好事。” 尘文简凝视他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咽下了追根究底的询问。 两人跟随明少荼穿过河上大桥,面前赫然出现一座两层高的白色楼房,正中大门敞开,两侧还有两个一人高的小门,门里黑洞洞的,不知分别通往何处。 明少荼走到左边的小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不太清晰地照出地上那个被五花大绑,嘴也被毛巾堵住的人。 看见那人的瞬间,尘文简瞳仁骤缩,垂在身边的手猛然攥紧,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半开的门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尘云离靠近他的那侧身体忽然泛起像被针扎似的疼痛,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如同张开的刺,狠狠钉进他的肌肤。 他“嘶”了一声,刚要往旁边退开,就看见尘文简背后的影子如同活过来一般朝着四面八方生长延伸,很快便膨胀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怪物,在他头顶张牙舞爪。 尘文简虽然仍旧维持人形,双目却化为兽瞳,蔚蓝的眼珠缩至针尖大小,眸光凌厉而森然。 他抬手搭在门框上,指甲渐渐变长、变尖,压着门板留下深深的抓痕。 “尘……” 明少荼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骨一路蹿上了后脑,想也不想就要阻止尘文简,但话未说完,就被尘云离扯了一下衣袖。 “走吧。” 尘云离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什么,那本也是他向明少荼提出的条件:“那人犯的事够他死上十几回了,死得早一点……没关系吧?” 明少荼讶然望向尘云离,看见他一脸平静和漠然,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罢了。” 尘云离从外面带上门,敲了敲门板:“注意分寸,我在桥对面等你。” 第119章 尘文简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是传出了一声压抑而喑哑的嚎叫,仿若悲鸣。 …… 尘文简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手臂搭着曲起的膝盖,眼帘低垂,静默沉冷,像一张没有人气的剪影,或是死在过去的魂灵。 杀死他父母的捉妖人就躺倒于他投落的阴影中,看着状若恶鬼的他惊恐地瞪大眼,被捆缚住的手脚不断挣扎、向后挪动,恨不得钻进墙缝里,离他越远越好。 捉妖人都是亡命之徒,一个个狠辣凶戾杀人不眨眼,即使拿刀子生生割他们的肉,他们也不见得会叫唤出声。这人连邪神都敢信仰,心志比起一般捉妖人只会更加刻毒坚韧,现在却被尘文简吓成这样,足可见尘文简此时的样子多么可怖。 尘文简微微抬眸,迎上他惊慌骇惧的目光,刹那间好像被带回父母死的那一天,周身的灯光也变成了熊熊火海。 被高温炙烤扭曲的空气中满是腥甜的铁锈味,父母的断臂残肢就散落在身边,将困于废墟之下的他包围,形成一个血腥的保护圈。 他仰起头,看见张狂大笑的人一脚踩烂了他眼前的肉块,那是一截长长的猫尾,烧得弯曲焦黑,再没有从前柔软温暖、蓬松可爱的模样。 那是母亲的尾巴,曾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圈住小小的尘文简,为他抵挡外界的风霜雨雪,让他能安心入睡,做个好梦。 那时总是母亲揽着他,而父亲揽着母亲,就像现在这样…… 尘文简转动死气沉沉的眼珠,看向不远处那两颗血淋淋地依偎在一起的头颅。 那人踏着母亲的尾巴走过去,拎起两颗头颅随意掂了两掂,便得意洋洋地离开。 “嗯,这两头猫妖皮毛不错,可惜是猫,不值钱,拿回去做对手套吧……” 捉妖人自言自语着远去,并未发现自己跨过的断壁残垣之下,藏着一只已经濒临崩溃的猫妖幼崽。 哦不,他不是没有发现,而是那时候的那只幼崽……已经死了,死在他父母之前,脖子被扭了一百八十度,肉身被踏成烂糜,死不瞑目。 捉妖人拿他当做威胁他父母的筹码,却在他们现身之时,毫不犹豫地当着他们的面用最残酷的方式杀了他。 猫妖尘文简早已尸骨无存,活下来的是由不甘和怨恨拼凑成魂,幽怖、诡谲凝结为躯的怪物。 “没想到我早就已经死了……我居然忘记我已经死了,托你的福,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 尘文简轻轻一笑,听不出喜怒,落在地上的捉妖人耳里却比死神的索命镰刀更加可怖。 他目眦欲裂,看着尘文简缓缓起身,阴影如漆黑的污泥从他脚下、背后流泻而出,又似他z躯体的组成部分,狂放恣肆地泼向半空,漫过地板,吞没灯光,如同携着整个深渊逼近而来,要将面前脆弱鲜活的血肉之躯拖入地狱。 他抬起手,温柔按在捉妖人头上。 “为表谢意,我会让你拥有世间独一无二、仅此一次的……比死亡更可怕的体验。” 第06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五) “咔嗒”一声, 打火机小小的火苗点燃了明少荼指间的香烟。他递给尘云离一根。 “要吗?” 尘云离摇头,目光仍望着桥对面:“我不抽烟,谢谢。” 明少荼也不抽, 只是捏着烟让它静静燃烧, 自顾自地道:“那个捉妖人实力不低,成为邪神眷属后当上了其他眷属的头领, 被逮捕时,嘴里还念着‘您是一,也是万’的颂词。我们撬不开他的嘴, 如果你不开口要他, 明天……最多后天就是他的死期。” “死法呢?” “扔进邪神巢穴边缘,死前让他受精神污染和肉/体畸变的双重折磨,以告慰因他而死的人在天之灵。” 尘云离默默点头, 过了一会儿才说:“文简不会让他死得比这轻松。” 明少荼“嗯”了一声, 没有问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在意尘文简会用怎样的手段对待那个捉妖人。 醴国不提倡私刑和折磨罪犯,但某些击穿律法和道德底线的家伙不包含在内。 时间缓慢地向前走过十分钟, 终于,尘云离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 和他料想的不同,尘文简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染血液或是其他痕迹,神色也很平静, 除了步履略显迟滞蹒跚, 几乎看不出异样。 尘云离忍不住往前迈步,本想着主动迎上去, 没想到尘文简看到了他,率先大步跑了过来, 到了近前也没收势,直接扑到他身上将他抱住,巨大的冲力带得他踉跄后退了好几米距离。 明少荼捻灭烟头,识趣地退场。 尘文简抱得很紧,双臂紧紧缠绕在尘云离腰背上,还在不断加重力道,像是恨不得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亲如一体。 靠得这般近之后,尘云离才从他身上嗅到一丝淡薄的血腥味,河畔的风清冽凛然,卷起他的长发衣角肆意扯动,以至于他的影子也在狂翻乱舞。 尘云离瞥了一眼脚下的阴影,看似是尘文简的影子,实则是庞大、深邃、毫不遵守客观物理规则,甚至不受其主人影响,自成生命的怪物。 那不是影子,是这个世界的催命符,曾经的。 但此时此刻,这个催命符正兴高采烈地汹涌而来,跟它的主人一起将尘云离裹进怀里。 第120章 “没事了。”尘云离心内轻叹一声,抬手抚上尘文简后脑,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梳着他的头发,温柔安抚,“我在这儿呢。” 他并没有做多余的安慰,那些安慰常用的说辞与背后的世态炎凉,尘文简早就亲眼看过、亲身历遍,不信也不想听了。 现在的他只需要陪伴,需要一个人作为他存在于世的锚点。 尘云离已经从系统那里得知了尘文简的本质。 死去的幼年猫妖,魂魄因怨恨与不甘重返人间,原本的躯壳已经毁于杀死他的凶手之手,他现在的身体其实是怨念化身,可以随他心意任意变换。 尘文简复生后短暂失去了记忆,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猫妖,还身受重伤,所以他变成了一只小黑猫,连臆想的伤势也具象化在这具身体上。 后来因为尘云离,他想化出人身,于是他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年轻英俊,能与尘云离并肩。 在麻绳巷里遇到邪神时,他有心保护尘云离,却本能地不愿尘云离看到自己丑陋的原身,所以他的影子恢复了原形,相貌则仍然维持原样。 他可以吞噬人类的负面情绪和欲/望以壮大己身,因为他本就是这些东西的化身。但尘云离活得光明灿烂,他便无意识地抛弃了这种提高实力的方法。 尘文简的能力让他能够无限成长,成长到后期,邪神也不过是他食谱的一部分,翻掌之间就能毁灭这个孱弱的世界。 按照他本来的命运,无论怎么想,醴国都是必死之局。 尘云离想到这里不由得庆幸,幸好自己来了。 他不喜欢世界毁灭的剧情,也不想尘文简沦落成原世界线中的那个样子。 “云离,你会一直在吗?”尘文简埋首于尘云离颈窝,声音喑哑。 尘云离拍拍他的后背:“我会一直在。” …… 明少荼选定的餐厅位于河中心的人造沙汀上,花木扶疏,遗世独立,与谙城的整体画风格格不入。 店里的菜单每天一换,相当于厨师做什么顾客吃什么,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种餐厅尘云离只在小说里见过,想不到居然有亲自体验的一天。 考虑到奇葩的经营理念背后必然有深厚底蕴支撑,不是老板足够富有,就是菜品足够优秀,因此在上菜前,尘云离十分期待菜肴的味道。 而厨师的手艺也没有让他期待落空。 鲜美脆嫩毫无腥味的鱼生、焯水凉拌爽口清甜的野菜、裹了香料炸得外酥里嫩的排骨、火候正好入口即化的炖牛肉、香脆多汁皮焦肉嫩的烤乳鸽。 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 主食是稀饭,淡而无味却恰到好处,正能将每道菜的味道衬托到极致。吃完菜喝一口稀饭还能冲掉嘴里的味道,不影响下一道菜的风味。 可惜的是今天的菜单上没有汤,明少荼觉得略有缺憾。但尘云离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这一桌美食让他吃得心满意足,足够他回味很久了。 果然,每一家能在市场竞争中活下来的规矩古怪的餐厅,都有过人的本事。 “文简,你吃这个。”尘云离给尘文简分了半只乳鸽,“生鱼片吃多了,也该换换口味。” 闻言,尘文简缩回筷子,默默夹起烤乳鸽,一口下去,连皮带骨面无表情地嚼得嘎嘣响。 跟尘云离的“杂食”不同,尘文简对生鱼片,一盘鱼生尘云离和明少荼只各动了一筷子尝鲜,他自己干掉了三分之二。 虽然他已经不是猫妖,但在这个身份里待得久了,还是免不了留下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性。 “怎么样?这家餐厅的菜品还不错吧?” 明少荼吃到七分饱便放下筷子,拿起随餐送的纸巾擦拭嘴上的油渍。 尘云离竖起大拇指,然后给自己添了第三碗饭:“是非常棒!早餐吃这么好,显得以后还没到来的每一餐都索然无味了。” 明少荼微笑:“餐厅老板是我朋友,如果你们喜欢,大可以顿顿来吃,费用我出。” “那怎么好意思。”尘云离摇头,“这一餐也不便宜吧?” “在工厂打工老板尚且包吃包住,云离先生那么辛苦地帮见灵部消灭邪神,几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明少荼慢条斯理道,“就算我请不起,多的是其他城市的大领导愿意出这个钱,云离先生不必客气。” 听到这话,尘云离心虚地挠挠鼻子。 消灭邪神很辛苦吗?不就是掏个合同念一下老大名字的事?用举手之劳讹人家请一辈子客,还是如此昂贵的大餐,他脸皮还没这么厚。 “算了算了。好东西偶尔吃才能保持新鲜感,天天吃反倒没那个味儿了。”尘云离笑眯眯婉拒,“何况我还是更喜欢吃家常菜,这种豪华大餐年节的时候再来吃吧。” 明少荼也不勉强:“可以,云离先生随意就好。” 尘文简吃完了烤乳鸽,拿筷头戳戳尘云离手臂:“你喜欢吃什么家常菜?” 尘云离随口答道:“我不挑食,做得好吃就行。” “嗯。”尘文简想了想,继续戳他,“办完正事我们去趟书店吧,我想买几本菜谱。” 尘云离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夹起野菜塞他碗里:“知道了,先吃饭。” 看着碗里爽口但略带苦味的野菜,尘文简抿了抿唇,给自己叠了十层“这是云离夹给我的”buff,才鼓起勇气,连着半碗稀饭一并扒进嘴里。 第121章 明少荼静静看着两人相处,良久,低头一笑。 …… 尘文简口中的“正事”,指的自然是尘云离答应见灵部帮忙消灭谙城中的邪神。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在看到那个捉妖人时,他就确定这是明少荼所说的“条件”。 “你想和我一起?” 尘云离下车,正要走向除幸福小区、麻绳巷之外的谙城第三处邪神巢穴枯萎花园的入口,就见尘文简默不作声地跟上,登时猜到他的意图。 “嗯。”尘文简点头,“里面很危险,我要陪着你。” 尘云离无奈:“其实对我来说不危险……” “既然不危险,那让我跟着也没关系吧?”尘文简反应很快地接上。 退路都被堵死,尘云离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好耸耸肩:“行,跟就跟吧。不过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别离得太远。” 尘文简笑了笑,旋身变回巴掌大的小黑猫,轻轻巧巧跳到他怀里,蹬着爪子钻进了他胸前口袋,只探出半个脑袋。 “这样我就不可能离开你身边了。”他压着尖耳朵应道。 得,这人还是那个心思缜密的尘文简。 尘云离搓搓猫头,和明少荼与周边巡守的见灵部成员打过招呼,便迈步走进身前的迷雾。 灰白色的雾气厚重浓烈,能见度极低。一人一猫刚进入其中,就像是被翻滚的浓雾吞噬了一般再看不到任何踪影。 巡守队的队长担忧地问:“他们不会有事吧?” “放心,枯萎花园只有一位邪神,实力远不及幸福小区那三位。云离先生能把幸福小区一锅端,解决枯萎花园的这位也不在话下。” 明少荼对尘云离的能力充满自信,这种自信建立在他每一次出手的战果上,他从无败绩,因而明少荼的信任坚不可摧。 巡守队队长还想说什么,却见不远处如水波般微微翻腾的浓雾忽的一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秒后,整片雾墙就犹如烧开的沸水剧烈涌动翻滚,吞吐涨缩,雾气的颜色也逐渐从晦暗的灰白向浅色转换,没过多久,雾里的灰色就被彻底净化,只剩下明亮无垢的白色。 紧接着雾气分流,向四面八方滚滚散开,不多时便消散了个干净。 阳光照进一片狼藉的花园,映着残破的大理石围栏、枯死的木兰花树与海棠树,衬得中央的废弃花坛里那一丛蔷薇开得鲜妍艳丽。 那是……蔷薇吧? 明少荼、巡守队队长及其队友眼睁睁看着尘云离伸出玉白的手,捏住一只浑身长满眼睛和蠕动的肉芽的飞蛾用力一攥,再递给他胸前立着耳朵炸着毛的猫,粲然笑道:“看!这里居然有花!” 飞蛾无力地挣动一下,旋即耷拉翅膀放弃挣扎。 雾气散尽,天光明亮。 尘云离给他的猫送了一朵沾满露水的白色蔷薇花。 第061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六) 从枯萎花园出来, 尘云离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不夜城、白雪街两处邪神巢穴,以摧枯拉朽之势解决其中的邪神,过程用时不到一个小时, 在路上倒是花了不少时间。 明少荼一度觉得他们不是去消灭邪神, 而是全城自驾游。 最危险的三个地方解决后,余下那些散落各处相对羸弱、能被人类封印或压制的邪神, 尘云离挑着几个刺头按死,剩下的大半就留给见灵部头疼,主要起居安思危、促进科技发展和锻炼人才的作用。 明少荼代表邪神感谢他的慈悲为怀, 以及代替见灵部上下感谢他的体贴细心。 尘文简一路陪同。 终于, 当明少荼勾掉地图上最后一个地点,今天的游玩……哦不是,今天的杀戮之旅宣告结束, 时间也来到了下午三点, 正好是个不早不晚、不上不下的节点。 吃晚饭太早,喝下午茶没必要。 “云离先生想去哪里,我送你们。”明少荼收起密密麻麻记满了今日见闻的本子, 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 虽然像是在做梦,但事实摆在眼前——谙城内长久将人们的生命安全架在火上烤的那些危机,已经被面前这个看似文弱普通的人彻底解决! 从今往后,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见灵部成员,夜里都能睡个好觉了。那些因此而牺牲的前人, 也终于得以安息。 明少荼这么一想, 竟然都不知道怎么谢尘云离好了,估计领导们也是同样的想法。 谙城这边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要不了多久谙城大门就会被别的城市的见灵部部长踏破,而且可能……不, 是一定会惊动见灵部最高总部。 尘云离既然为谙城出手,一定也愿意为其他城市出手? 不愿意?没关系,条件都是可以谈的。 尘云离现在是谙城的英雄,以后救了更多甚至所有城市,那他就是全国的英雄,往大了说,醴国是仅剩的人类聚居地,他甚至可以称作是全人类的英雄。 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醴国都会倾举国之力满足——只要他愿意解决危及国人安全,阻碍醴国发展的邪神之祸。 照明少荼对尘云离的了解,即便没有这些,他也会帮忙的。 真是奇妙啊,就像神明也看不过邪神对人类的残害,派来了使者接危救困。 如果他早一点出现该有多好。 明少荼心潮起伏。 第122章 尘云离可不知道问句话的功夫,明少荼脑内已经飙过这么多念头。他认真思索接下来的打算,不忘戳戳尘文简询问他的意见。 “文简,现在时间还早,你有想去的地方?比如……去祭奠你的父母?” 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 出乎意料的是,尘文简听见“父母”二字,反应颇为平静,眼底泛起笑意,像是尘云离说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 “不用了。我活在世上的每一秒,都是对他们的祭奠。”尘文简摊开双手,掌心错乱的纹路不知何时变成了平平顺顺的三条,“他们没有死,而是活在我的生命里。” 世间的不甘与怨恨何其多,却只诞生了尘文简一只怨妖。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创造他的那些格外强大浓烈罢了。 他的第一次生命是父母给的。第二次也是。 尘云离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片刻,回头对明少荼笑了笑。 “送我们回市中心吧,来谙城这么久,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城里最繁华的地方。” “好。”明少荼仿佛没有听到他们俩云遮雾绕的交流,淡定应下,“上车,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然后,他就要赶着回见灵部报告好消息了。 虽然这会儿该知道的人早已知道得差不多。 …… 市中心确实繁华。 随处可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其中有灯红酒绿彻夜不休的娱乐场所,有种类繁多价格实惠的消遣之地,还有各种各样的餐厅小吃店、超市商场杂货铺,人类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所需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 它们拥挤却有序地堆在一副画面里,向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好似没有尽头,如同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明之火。 能在邪神环伺的世界建立起这样一座城市,不得不说,人真是一种顽强的生物,可以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并且活得再艰辛,也不会亏待自己。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尘云离讶异归讶异,毕竟好东西见得多了,心态平稳。尘文简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风景”,一边好奇打量四周,一边问道。 “不知道啊,随便看看,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尘云离随意回答,“前面那条街有不少……那叫什么?游戏屋是吧?据说是用来放松休闲的地方,我们去看看里面都有什么游戏。” “好,听你的。” 尘文简点点头,前方忽然涌来一波拥挤的人潮,差点将他和尘云离冲开。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尘云离的手,一把将人带到身边,然后便握着不放了。 “人多。”在尘云离看过来时,他理直气壮地解释,“为免走丢,我们最好一直牵着手!” 尘云离笑道:“行,这个听你的。” 两人手拉手过马路,明明开着游戏屋的街道就在前方,偏偏又以人多为由,故意绕了个大弯多走二十分钟,才从侧面的路口拐进去。 这是尘文简的小心思,尘云离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介意惯着。 好容易到了游戏屋门前,尘云离才知道刚才那波高中生放饭似的人潮是从何而来——原来是游戏屋一轮游结束了,他们都是游玩结束的顾客,因为同时结束,所以便一窝蜂涌了出来。 上一波客人离开,腾出的空位很快就有下一波客人补上。服务员站在门口挨个发传单,尘文简接过一张,上面是游戏屋内的游玩项目及其介绍,共计十二种。 尘云离凑上前一看,嚯,都是老熟“人”啊。 什么剧本杀、密室逃脱、鬼屋惊魂,都齐活了。 “你想玩什么?”尘文简问。 尘云离的手指在剧本杀和密室逃脱上来回逡巡几次,最终敲定前者:“就它了!” 在前台交钱报完名,不多时,就有类似gm的人上前招呼两人,连并其余四个玩家一同带上二楼,走进右手边第一间屋子。 屋子很大,除了圆形的大厅之外,另置四间小屋,不知道做什么用。大厅中间则放着一张七座大圆桌,每张座椅前都有一本册子,应该就是这场游戏的玩家“剧本”。 “各位先生女士可以随意选择位置坐下,位置对应的手册就是你们在本场游戏中扮演的角色的资料。按照惯例,你们有二十分钟的阅读、消化和思考时间,现在请入座吧。” gm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不急不缓地铺开。 尘云离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毫不犹豫选择了左边两个相邻的座位。 角色是亲是疏是恩是仇不要紧,反正他们得坐在一起。 坐定后,尘云离拿起手册翻开,第一句话就使他瞳孔地震—— 我是一名邪神眷属,我爱上了我的主。 尘云离眼角抽动,好好好,你们这么玩是吧?得亏邪神都被隔绝在市中心以外的地方,祂们中的大多数也无意发展爪牙,不然若是让真正的邪神眷属看见这玩意儿,高低得把这地方点了当烟花放。 人类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真跟他们的生命力一样,既顽强,又多样。 尘云离抬手抹脸。 谁能想到他刚宰完邪神,连锅端了归顺于幸福小区的捉妖人,就碰上这么一份剧本呢? 缘,妙不可言。 另一边,尘文简同样神色微妙,因为他的手册第一句赫然写着—— 第123章 你是世间最强大的邪神,眷属无数,他们行于人间,如同走在你的国,他们狂热地爱着你,而你视他们如微尘。 人类,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角色扮演大戏。 以邪神座下最得力祭司之死为开端,抽丝剥茧般解开一重重迷雾,揭露在座六人表面伪装之下真正的身份。 过程中,众人唇枪舌剑不断,妙语连珠并出,有为自己辩解的,有掩饰身份自我开脱的,每个人的发言和表现都各有各的精彩。 相比之下真相是什么,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也不是后期辩论的重点。 尘云离和尘文简最初还因为设定原因入不了戏,后来随着剧情展开,他们倒是成了代入最深的人,一个抗辩能力超群,一个擅于利用规则,又配合默契,中半场就被排除了杀人嫌疑,后半场更是满场乱杀,在还原故事之余,一举将所有人辩倒下来。 散场时,没人讨论凶手,都在夸奖尘云离和尘文简玩得好,就连gm都说他们的表现给这个故事增添了不少光彩。 设定和剧情是死的,是否精彩,有多精彩,更多的是看拿到剧本的人的演绎。 剧本杀的魅力就在于此。 顺着人流走出游戏屋,一晃眼居然过去了三个小时,傍晚的夕阳如一线熔金缀在天边,仿佛夜幕四合前的最后一条缝隙。 尘云离抬起与尘文简相牵的手:“今天玩得高兴吗?” “高兴,那个故事很有意思。”尘文简笑着点头,“不过,如果我真的是邪神,而你是我的眷属,那我一定不会如故事里的那样无情。” 毁世灭族,伐国破城,都只在祂一念之间。 若尘文简是故事中的邪神,世道无趣,或许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幸而他不是,也因为他不是,才能遇见尘云离。 “真的?”尘云离瞥他。 “自然是真的。”尘文简仰头去看天空,眯了眯眼,笑意浅淡,“因为你,我把这个世界都看顺眼了。” 尘云离微微瞪大眼,还没来得及反应,系统的提示音便久违地响起: “恭喜审核员完成第一阶段审核任务,您可以选择开启第二阶段任务,或者离开本世界略做休整。” 第062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七) 又过几分钟,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也散尽了,点点星子垂在天际,稀疏地拥簇着刚刚升起的月亮, 几乎被城市灯火淹没。 离开这条街道后, 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尘云离牵着尘文简走在路旁,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也是漫无边际,拣着什么说什么。 尘文简看出他心情不好, 接了几句后忽然停下脚步, 反手攥住他手腕拉向自己。 “怎么了?”尘云离不解。 “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尘文简微微沉了眼神,“你不高兴,为什么?是刚才玩游戏时谁惹着你了?” 尘云离一怔, 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只是在想,这么好的夜景,下回就见不到了。” “你已经清理了城内大多数邪神, 以后谙城只会越来越好,你想看夜景,随时都可以看,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尘文简直觉这并非他心情不佳的根源,可他不愿说, 尘文简便不会再问。 他手上轻轻一扯, 将尘云离揽进怀里,手臂环着他的腰背, 在他背上不紧不慢地拍打。 “如果我真的看不到了呢?”尘云离的额头贴着他的肩膀,垂下眼帘, 声音很轻。 “那我就给你造一副。”尘文简松开他,伸手指天,“月亮、星星,深蓝色的天,稀薄的云。近处是人间烟火,远方是广阔山水,东西不多,我都记下了。” 尘云离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的跟真的一样。” 尘文简不在意他的敷衍与不信任,低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煞有其事地点头:“嗯,这下心情好多了。走吧,吃饭去。” 尘云离把手递给他,两人穿过路口,前方是灯火通明的商场。 “想吃什么?我们先去买菜,一会儿给你做。” 系统面板自动展开,上面只有一个硕大的十秒倒计时。 尘云离叹了口气,在倒计时归零前吐出两个字:“都好。” 反正也吃不着了。 …… “已脱离报告专属虚拟世界,请审核员在二十四小时内开启第二阶段。” 随着系统声音落下,尘云离眼神一颤,人已经回到办公椅上,大厅里安静得针落可闻,玻璃门紧闭,隔绝外界的嘈杂,他只能听见空调运转的些微噪音。 他在虚拟世界待了十天,现实却只过去了几秒。 尘云离疲倦地趴在桌上,枕着抻开的小臂长呼一口气。 “审核员,你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为什么情绪却很低落?”系统一反平时除了任务万事不管的常态,主动询问道,“你上次也是这样,难道真的对虚拟人物动了心?” 尘云离沉默片刻,答非所问:“我觉得他不像虚拟人物。” “照审核员的标准,虚拟世界中的每一个生命体都算活生生的存在。”系统的语气毫无起伏,“请允许我向您泼一盆冷水,喜欢一段数据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您应该早点从中抽身。” “……谢谢,你现在的口吻特别像棒打鸳鸯的恶人。” 第124章 “谬赞。” 系统说完便沉寂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劝诫尘云离特意打这几句岔。 可尘云离一向心宽,早在第一个审核任务结束时就已接受现实,其实并不需要它的安慰。 之所以情绪低落,不过是因为遗憾,而这也是人之常情。 尘云离坐直身,敲了一下键盘空格键解锁电脑屏幕,第二份审核报告下方显示“第一阶段任务已完成”,随时可以进入第二阶段。 想起离开前尘文简说的话和满脸对未来的期待,尘云离不是很想立刻前往世界毁灭的那条时间线,面对尘文简陌生和猜疑的眼神。 靠着椅背缓了一会儿,尘云离摸出手机点外卖。先来一杯全糖奶茶,再来几份蛋糕和甜点。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点好的,能有助恢复,这是他的生活小妙招。 他打算休息半天,下午再开始第二阶段的审核。 尘云离点的两家店离他上班的地方很近,约莫十分钟出头,外卖员就把东西送了过来。 “您好,这是您的外卖,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嗯?” 尘云离暂停单机游戏一抬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上次来找他审核论文的实习神明尤芳携,只不过他这回穿了一身黄色的某团战袍,摩托车头盔上还有个不停转动的小竹蜻蜓,把他衬得憨憨的,毫无脱俗之气,格外平易近人。 “你……你昨天不是说在当客服吗?怎么改送外卖了?” 尘云离眼睛瞪得像铜铃。 “两份工作不冲突,反正时间自由,我选择全都干。”尤芳携扶了扶眼镜,扫到他的手机屏幕后一笑,“巧了,您现在玩的这款游戏也在我客服工作的服务范围。” “……” 华夏果然不养闲神,你瞧瞧这实习工卷的。 尘云离哭笑不得:“辛苦你了,又要打工又要写论文还得抽空给人们实现心愿。虽然是神,也要注意身体。” “多谢审核员关心,我记下了。”尤芳携微笑着给他比了个心,“记得打五星好评哦!” “……” 倒也不必如此敬业。 尤芳携骑车风风火火地离开后,尘云离幻痛的三叉神经才好一点,好笑地摇摇头,提着外卖进了工位后方的休息室。 休息室是照机场贵宾室的规格布置的,有空调,有冰箱,还有按摩椅。 尘云离舒舒服服倚在按摩椅上,喝着奶茶吃着点心,快活似神仙,刚才那一点儿离愁别绪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工位上,电脑屏幕突然黑屏,下一秒又亮起,之后就像抽风似的闪烁着蓝条、黑白噪点和闪电似的明明灭灭的光带。 如此这般五分钟后,屏幕总算安生下来,稳稳恢复原本的界面,只是第二篇审核论文的标题后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沸”字。 再过几十秒,那个“沸”字也消失不见。 …… 数据海内风起云涌,天上的云与雷如沸水一般翻腾不休,海面却风平浪静,仿佛凝固的晶体或者镜子。 神王踏风而来,衣袍在身下滚滚翻动,如云如雾。 明亮的辉光随着祂的脚步渐渐逼来,行至数据海中央,光明与黑暗已经成分庭抗礼之势,中间一条分界线分外清晰,黑与白泾渭分明。 但祂已不能再前进哪怕一步。 “恢复得如何?” 神王温柔问道,他的声音穿过光与暗的界限,传进深不见底的宁静夜幕,在平静无波的海上掀起一串微小的浪花。 海浪甫一涌现,旋即倒转,拍打在神王的脚边,溅开雪白的泡沫。 祂知道这就是自己那位“兄弟”的回应,也不生气,缓缓坐到海面上,手臂搭着屈起的膝盖,叹了口气。 “放你神识进入虚拟世界,本意是想为你修补你那千疮百孔的神识,至少让你恢复到可以控制力量,不被规则反噬的程度。谁能想到你会在那里遇见喜欢的人,这下倒好,平白无故让你受了三次离别之苦,先前的伤没有痊愈,反而又添了新伤。” 神王无奈:“原来神明也受因果影响。” 脚边的浪花翻腾得更剧烈了,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 神王从来没猜透过“兄弟”的心思,这回索性开门见山:“第四次分别在所难免,熬过去你就能回到现实见他了。但他这周还有一篇论文待审核,你可以选择是否要经历第五第六次离别。” “不用选。” 夜幕深处传出冰冷的声音,黑暗仿若帷幕从中分开,露出一道倚坐于礁石上的颀长身影,俨然与尘云离的“新同事”孟笺长得一模一样。 神明无名,但非要选一个名字,他应该会选择“尘文简”。 他的下/身浸没于水里,长发犹如海藻漂浮围拥在周身,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被浓黑的睫毛掩去。 他睁开眼:“不用选,我要去。” 说着,尘文简作势起身,可刚一动作,祂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就发生了动画穿模似的错位。 祂的身体四分五裂,裂痕中喷出浓稠黑红的液体,眨眼间污染了周遭的海水,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远处扩张。 “诶诶!你可别乱动了!” 神王一跃而起,抬手用力挥下,光明便迅速打破原本的平衡局势,朝着前方碾压而去,在海水被彻底染黑之前及时遏止了污染趋势。 第125章 尘文简白着脸坐回原地,裂开的身体部位快速拼凑、愈合,那些喷涌出去的液体也回流到他体内。 黑暗褪尽,白光笼罩四野。 神王松了口气,擦擦额上不存在的汗水,动作夸张。 “罢了,你就在数据海内好好养伤,下个虚拟世界……我争取为你创造一个不那么惨烈的身份,可以与他待得久一点。” “嗯。”尘文简闭上眼睛,“多谢。” “受宠若惊。”神王笑了笑,“但你谢得太早了,我可没有把握一定能做成此事。毕竟你也知道,你诞生于世间最纯粹的恶念,纵然我是善念化身,也无法完全压制你的气息。压制不了,你的神识一旦进入低纬度世界就会被数据库,也即那个世界的天道默认为天生恶人,结果如何……你有经验。” 尘文简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没关系,你有心就好。” 神王轻笑:“你确实改变不少,比以前心软了很多。这都是他的功劳,我得找个由头给他加薪。” 提起“他”,尘文简的嘴角上扬了两个像素点,随即黑暗重临,夜幕低垂,挡开了神王的注视。 神王扶额摇头。 虽说尘文简无情,但他方才的话也不是乱说,他是真想给自己这位“兄弟”一段相对完满的人生,哪怕是在虚拟世界。 神明诞生于人心,善恶是人心最极端的两大本质,因此世间有善面神王,亦有恶面神王。善恶相融,方是宇宙至高神。 不过至高神格早在祂们诞生之初就被剥离出去,化作最纯粹的宇宙法则,一半归于科学,一半在人间进入信息时代后具象化为神界的数据海,是神界存在的基座。 尘文简伤于神格剥离之时。 原本祂的伤有一半属于善面神王,但在当时被祂一肩担下。为免影响世界运转,祂只能沉睡,将所有权柄交给善面神王,由祂打理人间的一切事务。 数据海出现后,神王发现其中藏有一丝尘文简恢复伤势的契机,便把祂的神识投入进去。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神识初次为人就遇上了祂正在执行审核任务的下属。 “不,也不一定是巧合,你曾经护佑众生,或许……他就是宇宙间的因果法则给你留下的恢复契机。” 神王背着手离开数据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看来第三个世界得让你更惨一点才是。” 若是不够惨,怎么惹人心疼呢? 第063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八) 下午三点, 尘云离睡了个午觉起来,杂念全消,神清气爽, 总算做好开启下一阶段任务的准备。 他深呼吸几次, 熟练地压下略显躁动的心绪,而后打开邮箱, 鼠标移动到标题后方的蓝色按钮点击下午。 空间扭曲加眩晕感一并袭来,不知为何,这次的波动尤其剧烈, 尘云离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灰蓝色的天空,澄清得没有一丝杂质, 穹顶般无限向四方蔓延, 令人本能地畏惧。 尘云离头很疼,曲起手臂撑地想要坐起身,掌心接触到的却是湿滑的泥水, 呲溜一下往后滑去,不但人没起来,还差点把手给扭了,湿泥溅了满脸。 当然,这时候的他全身上下都被泥水包裹, 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妨碍。 “呼……地狱开局。” 尘云离摆烂似的躺回原地, 双臂张开浸泡在污泥中,任由冰冷黏腻的液体浸入粗粝的布料, 掠走他的体温,恨不得将他浑身的毛孔都堵塞不通。 缓了一会儿, 感受到头痛与手腕的痛楚减轻不少,他才又试探着挣扎坐起,所幸这回成功了。 尘云离背脊弯曲,腰部以下的肢体痛到麻木,上半身则像年久失修的老旧机器,稍微活动,骨头便嘎啦嘎啦地响,肌肉也传出不堪重负的拉扯、僵痛感。 他抹了把脸,将眉睫上阻碍视线的沙粒泥块清理干净,低头看向身下的泥水——平静的水面勉强可以起镜子作用,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 五官被泥巴糊住,虽然看不真切,却隐约能看出平庸的本质,丢人堆里犹如水滴入海,并不是他本来的容貌。 身体和他原本的体型也不像,更加矮小且瘦得皮包骨。皮肤黑黄,一把头发跟狗啃似的这边长那边短,沾了泥之后越发像燕子春日筑的巢,歪歪扭扭扣在他头顶。 这何止是地狱开局,这是地府十八层的开局! 尘云离不敢叹气,他怕脸上的泥水流进嘴里。 “系统。” “审核员,我在。” “为什么给我找了这么具壳子?”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这种躯壳。” 系统言简意赅的回答把尘云离干沉默了,他才刚刚来到原时间线下的世界,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被现实抽了一个大嘴巴子,这嘴巴子醍醐灌顶的功力,不亚于当年菩提老祖在猴哥脑壳上敲的三下脑瓜崩。 由此他还能清晰感受到另一件事——尘文简对世界的恨意如同旧时代的太阳,早已深入骨髓,不可祛除。 他凭什么要求尘文简同意重建人类文明? 尘云离心乱如麻。 好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外勤的愣头青,事态越棘手,他就越逼着自己冷静。 “系统,尘文简有上个时间线的记忆吗?” 第126章 “有,但不是记忆,是梦。”系统说道,“剧情主角之于当下的世界,相当于上个时间线的邪神,而且是最强大的那个。邪神也有三分神明的权柄,祂们偶尔会做梦,梦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现实——只要不醒来,这个现实就不会破灭。” 尘云离捋了捋:“所以……祂现在已经醒了?” “是的。审核员完成第一阶段审核,离开那个时间线时,祂就已经醒了。” “……” 怎么感觉世界毁灭这口锅被甩到了自己头上? 尘云离烦躁地“啧”一声,却也没有迁怒系统,平静地问:“你给我在原世界弄了个什么身份?” “人族遗民一号。”系统道,“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百个人族,躲在不同的庇护所里,靠着剧情主角的漠视苟延残喘。你这具身躯的主人是曙光庇护所的两名成员之一,为了救另外一名被你从废墟中拖回去的濒死遗民,冒险在夜里外出寻找药品和食水,远远地被剧情主角注视了一眼……” “停,我明白了。”尘云离让它打住。 邪神一个眼神就能将普通人扭曲异化成怪物甚至烂肉一滩,如果没有系统,他这副身体未必能保留得这么完整。 尘云离捂着心脏低声道:“请你安息,我会完成你的心愿,作为占据你身体的答谢。” 系统:“审核员,这里不是现实……” “生活需要一点仪式感,而且我比较唯心。” 杠了系统一句,尘云离感觉双腿知觉恢复了一些,便忍着痛慢慢站起,好半天过去终于把骨头抻直了,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系统大抵是心虚了,从不干涉尘云离审核过程的它第一次出言提醒:“审核员,往前三步有一根枯枝,你可以用它当拐杖。” “……谢谢嗷。” 尘云离哭笑不得,略歇了歇,扶着抖如筛糠的大腿走向它说的地方。 三步,两米多点的距离,他走出了如隔天堑的既视感,好容易哆哆嗦嗦拾起了那根木棍,虚弱的身体得到支撑,这才长出一口气。 “先回庇护所看看那人还有救没有。” 尘云离说完,拄着木杖一挪一挪地向记忆中的庇护所走去。 幸好原身刚出门不久就遇到了尘文简,死也是死在离庇护所不远的地方。否则以他此时的状态,保不齐半路就得重开。 尘云离在心里自我安慰。 片刻后,在他的腿脚又一次失去知觉之前,庇护所的大门总算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座废墟,残破得不成样子,几面损毁得不太严重的水泥墙在倒塌时机缘巧合相互支撑出一个逼仄的空间,那就是所谓的曙光庇护所。 这座废墟以前应该是商场之类的地方,底下埋着不少能用的物资,原身每次都能挖出点“好东西”,有时是可以御寒的厚衣物,有时是食品、杂七杂八的工具,攒一攒足够让他生活得很好,可若是多一个分享的人就显得捉襟见肘。 原身正是因为救了那个濒死的同族,把有限的食水和药品消耗干净,又不忍心看他死在眼前,才会夜里冒险出门。 如果那人还活着,尘云离出于对原身的感激,不介意拉他一把。 想到这里,他擦擦额上的汗水,弯腰钻进墙壁下的空间。 庇护所内光线昏暗,唯独从顶端有闭合不严的缝隙间投下几束天光,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尘云离一手拄拐,一手扶墙,循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望向左前方的墙角,那里握着一团黑影,细看是个蜷缩的人。 这就是原身救回的人了。 尘云离缓步——主要也快不起来——上前,离得近了,那人的面容也渐渐清晰。 好熟悉的一张脸…… 等会儿!这不是那谁吗?! 尘云离愕然瞪大眼,腿疼都忘了,拐杖一甩蹲到那人跟前,凑近去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没错,是他!是上个世界的尘悄云,他的哥哥。 “系统,你不是说没有旧数据启用的先例吗?”他抖着手指指向尘悄云,“这是第几个旧数据了?” 系统:“……” “还在吗?” “……” “死机了?” 尘云离连问了好几句,系统却始终一言不发,仿佛是铁了心要贯彻沉默是金原则。 “算了。” 尘云离放弃,转而查看起尘悄云的伤势。 他粗略一看,尘悄云伤在腹部以上,接近心脏的位置。伤口长且深,已经结痂了,流出的血液干涸、凝固在他的衣服和身下的地板上,暗红色泽在昏暗的环境里看来尤为触目惊心。 幸运的是他只有这一处伤口,不幸的是这是一处致命伤,至少出血量足以致命。 尘云离不抱希望地探了探他的鼻息与心跳,却惊讶地发现虽然微弱,但他还有一息残存,生命力顽强得可怕。 “你可真是命大,这都没死……呼,没死就好。” 尘云离笑了笑,从原身攒的物资里摸出一身干净衣服,用剪子剪下几条布,换下他胸前浸满了血液的黑红色布条,重新包扎。 可这里没有药品,也没有食水,光是包扎伤口不足以救下尘悄云。以他现在的状态也不能再外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废墟里挖一挖,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资源。 第127章 他自己找不到没关系,这不是还有系统吗? 尘云离清了清嗓子:“系统,帮我扫描一下这座废墟,标注出药物、食物和水的位置——要可以用的。” “审核员,原则上,系统不能介入审核过程。” “所以?” “……标注好了,建议审核员从最近的食物挖起,补足体力后再去挖药物。” “谢谢。” 尘云离拄拐出了庇护所,按照系统的建议先吭哧吭哧翻出两盒罐头和一瓶矿泉水,填饱肚子又略做休息,再去翻碘酒、药膏和镇痛喷雾。 半个多小时,他放弃了木棍,双手抱着药品坐在地上蹭到尘悄云身旁,确认他还有气之后解开他胸前的布条,给他清洗伤口、上药、二次包扎。 做完这些,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把皮肤表面干硬的泥都刷下去了一些。 “能力有限,我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尘云离坐在尘悄云身前,抻直酸胀麻痛的双腿捶了捶,余光瞥见他紧皱的眉头和略显痛苦的神色,安抚似的拍拍他后背。 “之前没有药物的时候你都挺过来了,可别栽倒在上药以后啊,不然显得我费力救你的行为很呆。而且,我也挺想知道你在这个世界是不是还叫做尘悄云,快点好起来,解答我的疑惑吧。” 说话间,他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哈欠。 尘云离席地而躺,与尘悄云并排,闭着眼咕哝道:“希望我睡醒后不会看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话音未落,这具极端疲惫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的意识,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而他自然没有发现,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尘悄云搭在身边的手指轻微弹动了一下,眉宇也缓缓松开。 仿佛即将从久远而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第064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十九) 光线照在薄薄的眼皮上, 冰冷尖锐地刺激着人类脆弱的瞳仁,睡梦中的尘云离咕哝一声,忍不住抬手遮挡, 酸痛的肌肉被他下意识的动作拉伸牵扯, 发出不堪重负的钝麻疼痛。 尘云离瞬间惊醒:“疼疼疼疼疼!……” “你醒了。” 温吞如水的嗓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着光线的摇晃坠地。 尘云离忍痛朝那边望去, 就见一道身影曲腿坐在角落,脚边散落着几截被剪断的电线,手里拿着两根完好的, 正熟练而利落地接入灯泡底座。 灯泡估计让他改造过, 除了玻璃外壳还是原装,其余零部件都换了一遍。连上电线后,握着它们的人手轻轻一抖, 屋内晃动不止的光芒顿时就稳定下来。 虽然不算特别明亮, 但好歹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尘云离也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毫不意外,是尘悄云。 不知是系统帮尘云离找的药确实神奇, 还是尘悄云本人的自愈能力有别常人,他腹部的伤相比上药时痊愈了大半,绷带已经拆除了,透过破损的衣物缺口,只能看到一条鲜红的长着嫩肉的疤痕。 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仍旧苍白, 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却丝毫无损他沉静如渊的气质与神情。 “你……”尘云离撑坐起身,小心地问:“你是……我救回来的那个人?” 那人点头:“我叫尘悄云, 原本是十九号庇护所的成员,略懂一点电器修理。” 说着, 他在修好的灯泡底座上抹了一层液体,将其倒扣在屋顶,持续按住三秒后松手,灯泡稳稳粘在上面。 尘云离趁着他忙活的几秒功夫飞快扫视周围,发现角落里那堆杂物被人收拾整齐,分门别类摆成了两排,数量也少了三分之一。 不用说,那三分之一应该都用来做这个照明的灯泡了。 尘云离按揉酸疼的臂膀:“你是怎么让灯泡亮起来的?” 尘悄云掏了掏口袋,摊开手掌,上面赫然放着两节型号不同的电池。 尘云离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睡一觉起来,尘云离略做活动,肌肉酸痛感减轻了很多,倒是胸口时不时会感到闷痛、刺痛,可能是被邪神注视的后遗症。 不过能恢复到这个状态已是万幸,有了正常的行动和自保能力,他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邪神攻略计划”。 这可是一场持久战,不说别的,能不能找到尘文简,找到后又要如何接近他而自己不死,就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都说万事开头难,但仔细想想,这也太难了。 尘云离摇摇头,叹口气,晃晃悠悠地朝昏睡前自己放食物的地方走:“我睡了多久……算了,换个问法,你醒了多久?” “废墟之上难有除黑夜白天以外的时间概念,非要说的话,约莫两个小时——你在找什么?”尘悄云做下严谨的结论,却发现他并没有在听。 “吃的,还有水。” 尘云离推开身前的石头,用力掀起底下的木板,木板下方有个两尺见方的小空间,放着几瓶纯净水、几块干硬的面饼,还有一个沙丁鱼罐头。 “一起吃点吗?”他倚着石头坐下,向尘悄云招手。 尘悄云顿了顿,平静的眼神初次崩裂,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你知道废墟里的食物有多珍贵吗?如此随便地展露人前,与人分享,你就不怕招来祸患?” 那不是因为相信你的为人吗? 第128章 明少荼和宁不凡虽然没有上个副本的记忆,性情却相差无几,尘悄云这种君子似的人物,性格再怎么变化,也不至于干出谋财害命的事。 尘云离这样想,却没办法实话实说,只能绷出一副淡定而自信的样子:“我都把你带回我的庇护所了,还怕这个?更何况以武力论,你未必打得过我。” 闻言,尘悄云认真地看了看他比麻杆粗不了多少的身板,再捏捏臂膀上坚实的肌肉,一时表情复杂,不知如何回应。 尘云离好笑:“诶,你觉得在这片废墟上,凭借单纯的肉身力量能让自己活多久?如果你的肌肉可以让你高枕无忧,你为什么会身受重伤地躺在路边?” 他咬了一口口感怪异的沙丁鱼:“我,可是在邪神的注视中活下来的人。” 尘悄云愕然瞪大眼睛,像枚炮/弹似的弹射起步,眨眼间就冲到尘云离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说什么?你可以抵抗邪神的力量!” 尘云离“嘶”了一声,被他抓得生疼:“放手!瞎激动什么?没听我说是注视吗?” “……抱歉。” 尘悄云讪讪地缩手,跟之前古井无波仿若老僧入定的淡然相比,此时的他倒是多了几分人气。 尘云离塞给他一瓶水,余光打量着他的神色变化,良久才说:“我也不瞒你,这座庇护所我迟早要离开,这里的东西我不在意,见者有份。我的目标是接近那位邪神,看你刚刚的反应,难不成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 “如果你指的是消灭邪神,那么所有还活着的人类想法是一致的。”尘悄云闭了闭眼,语调微微发颤,“昔日繁华的醴国足有上千万人口,如今却只剩下四千人不到,这一切全拜那家伙所赐!” 他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表相,眼神中透出深深的恨意。 那位邪神可就是被你们醴国人逼出来的。 尘云离腹诽之余,忽然感觉不对:“你说废墟里还有多少人类?” “三千六百一十二人。”尘悄云报上准确的数字,“这是我所在的十九号庇护所的总人数,十九号庇护所也是废墟之上最大的庇护所。若再加上像这里这种小型庇护所的成员,可能有将近四千人。” “……” 系统说,原世界只剩下一百个人类。 尘悄云给出的数据却是将近四千人。 系统是不会出错的,那么多出来的这三千多“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尘云离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要变一变,在动身寻找尘文简之前,须得先进十九号庇护所看看情况。 别到时候他好不容易磨得尘文简答应重建人类文明,扭头一看,嘿!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类了,那可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乐子,而他并不想看。 尘云离道:“十九号庇护所在哪里?” “你想去?”尘悄云似乎有些不赞同,“那里虽然地方大,可资源同样稀缺,而且因为人多,资源争夺的烈度比其他庇护所都高。你独占一座庇护所,没必要去那里蹚浑水。” 尘云离想了想:“十九号庇护所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多人的吧?” 尘悄云眸光一闪:“是。十九号庇护所最初只有数百人,那是废墟上唯一算是完好的建筑,一座废弃的中央公园。公园中曾有超市、餐馆、人工湖等设施,留下了大量食物、水源和工具,由此吸引了越来越多其他庇护所的幸存者,人数才膨胀至此。” “人一多,矛盾纷争自然也多了起来,而且近些时日,庇护所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风潮——有一群开始信仰毁灭了这个世界的邪神,认为祂是全知全能的主。侍奉祂、膜拜祂、祈求祂的宽恕与庇佑,是重建人类文明的唯一方法。” 尘云离眉心一跳,这听上去不像脑子正常的人的想法,可世界破败至此,余下的人中有一两个崇拜绝对力量的,一两个愿意为了安稳生活放弃仇恨的,似乎也不足为奇。 问题是,这种风潮的发起人与追随者,真的都是人类吗? 真正的人类只有一百人,剩下那些都是什么妖魔鬼怪?而那群妖魔鬼怪仗着数量之便掀起这股风潮,又到底想做什么? 让尘云离后背隐隐发凉的是,他直觉这件事背后有某个人的影子。 如果没有极强的外力介入,化解尘文简对人类的恨,那么信他会救人类,不如相信他是秦始皇。 更何况,虽然没有证据,可尘云离就是觉得,不直接碾死所有人类,而是让他们剧集抱团后在他们当中掺入大量的沙子,再借由这些沙子为其虚构一个充满光明的方向与未来,最终使他们希望灭绝,在被愚弄的愤怒与绝望中死去…… 很像尘文简会做的事。 他上个副本磋磨自己两个养子的手段就是这种风格。 越想越毛骨悚然,尘云离三两口吃掉一块面包,起身道:“带我去十九号庇护所,我救你的事一笔勾销。” 尘悄云跟着站起,不再劝他,而是说:“若是你后悔了,我会和你一起回到这里。” “行。” 见尘云离爽快答应,尘悄云点点头,伸手摘下屋顶的灯泡递给他:“带上这个。照明物在任何一个庇护所都是稀缺资源,可以换不少食物。” “这是你做的,你留着吧。”尘云离摆手,他没有白拿别人东西的习惯。 第129章 “没有你的材料,我也做不出来。”尘悄云略做思忖,“这样吧,换来的物资你我一人一半,怎么样?” “好。” 两人都不是犹豫扭捏的人,做下决定后先把尘云离之前找的食物吃掉大半以补充体力,剩下的部分一人拿了一点路上吃,又在庇护所的杂物堆里翻出两根沉甸甸的金属棍防身,他们便踏上前往十九号庇护所的路。 现在是白天,尘云离想起这个世界的剧情简介,心情复杂地推测尘文简应该在某地晒太阳,废墟里暂时是安全的。 也不知道做了那场“梦”之后,他对人世的怨恨是否有减少一点。 若是有,似乎对不起他曾经受的苦。若是没有,于他于人于世,则都不是件好事。 唉,这糟心的剧情。 第065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 十九号庇护所很好找, 在废墟上极目远眺,最齐整的那一片建筑就是它。 “望山跑死马啊……” 拄着钢管在断壁残垣间穿行,尘云离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半天, 汗流浃背, 再抬头一看,庇护所仍然在那个地方, 不远不近,仿佛之前走的路都是原地踏步。 “歇一会儿吗?” 尘悄云递出他仅剩的半瓶水:“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谢谢。”尘云离摆摆手, 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呼吸也不乱, 羡慕道:“你体力怪好的,走那么远的路一滴汗也没出。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 你是怎么受伤的?” 尘悄云默然垂眼, 尘云离秒懂:“行,我不问了。” 他喘匀气,继续往前走, 尘悄云快步跟上,走在他前头带路,顺便清理脚下的碎石瓦砾,替他节省一点力气。 两人又走了六个多小时,天色半黑, 视野里的十九号庇护所总算是大了些许。 这回尘云离扛不住了, 前胸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湿透了贴在身上,发梢也不断往下滴水, 再走两步,估计就得头顶冒烟直奔西天。 “不行不行, 我走不动了,歇会儿!” 尘云离凭借最后的毅力挪到最近的一块相对平坦的断石上坐下,双腿沉重得灌了铅似的,失去知觉的同时抖如筛糠,给他台缝纫机他能当场踩出一套晚礼服。 体质强悍如尘悄云,这会儿也略微有些气喘,倚在石头的另一侧仰头喝水。汗珠滑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没入早已汗湿的衣领。 “还要走多久?”尘云离问,“天黑前能到吗?不能的话我们必须先找地方过夜。” 夜晚的废墟步步杀机,这是幸存者们的共识。 “能到。”尘悄云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渍,“前面就是十九号庇护所的入口。” 尘云离一挑眉,眯着眼望向他所注视的方向——那是一片被三根石柱围住的空地,旁边立着不少残破的墙面、倒塌的屋舍,离齐齐整整的中央公园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只说你看到的公园是十九号庇护所,没有说只有它是十九号庇护所。”尘悄云淡淡地解释,“庇护所内的幸存者有强有弱,庇护所本身也存在核心区域和外围区域。干净整洁的公园只属于小部分强者,其余人只能在外围讨生活。” “……” 经典末世设定,只差一个异能觉醒和丧尸围城,味儿就正了。 “好吧。”尘云离揉搓着酸痛的腿,平静地接受现实,“无所谓,我原本也不是冲着进中央公园生活来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刺耳的“当啷”一声。 尘云离心里一跳,和尘悄云不约而同地循声看去。 后方十几米处的地上有几根交错弯折的粗大钢筋,中间的夹角空洞里探出好几道半截身影,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两块不规则铁板正上下敲击,发出他们听到的那种尖锐声音。 “他们在做什么?”尘云离无端想起乡下敲食盆叫狗回家吃饭的场景,“呼唤同伴吗?” 尘悄云眉心微皱,直起身挡在他跟前。 在他有所动作的同时,尘云离的视线尽头走出一道又一道的身影。 他们如同跋山涉水而来,风尘仆仆,步履沉沉,老幼胖瘦皆有,神色一致,皆带着朝圣般的憧憬向敲击铁板的几人走去。 尘云离蓦然想到尘悄云先前说的话,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他回眸迎上尘云离目光,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这群人就是皈依尘文简的信徒,将祂视为全知全能的主,认为侍奉祂、膜拜祂、祈求祂的宽恕与庇佑,是重建人类文明的唯一方法。 他们长着人类面孔、血肉之躯,尘云离却看出了一种诡异的非人感。追根究底,是因为无论形貌上差距多大,他们的眼神、神态与气质全部如出一辙,仿佛复制粘贴的产物,不伦不类。 这些人迅速且坚定地自尘云离和尘悄云身旁走过,留下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却也只有脚步声。 不多时,他们与钢筋下的人汇合,互相行了一个略显怪异的礼,便一个接一个地跳下空洞,游鱼入水般不见踪影。 人影消失,但他们带来的诡谲氛围仍在风中回荡。 尘云离轻吐一口气:“还好。” 尘悄云冷觑着那群人消失的地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厌恶,闻言不禁一愣:“什么还好?” 尘云离耸耸肩,说了句令他摸不着头脑的话:“还好邪神信徒是它们。” 第130章 尘悄云:“……?” “以后你就明白了。”尘云离笑了笑,“走吧,先带我进庇护所。” 尘悄云大为不解,可尘云离没有追问他为何会受伤,他也不好就此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能暂时压下疑惑,快步走向十九号庇护所的入口。 尘云离迈步前,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的视角下,钢筋下的空洞周遭层层叠叠布满了泥泞的痕迹,来自方才从上方经过的一群“人”,确切地说,是一群人形的蠕动的黑泥。 令人烦躁的呓语在它们行进时短促而密集地回响于四周,勾起废墟之下不知名生物的回应。两重噪音交织重叠,恍若一曲黄昏丧歌,满是颓败、萎靡、腐朽的意味。 尘云离听得有点恶心,不是心理作用,而是是真的感到生理上的反胃。 “到了。” 尘悄云清澈的声线流入耳朵,瞬间驱散尘云离脑海中反复循环的噪声。他抬头望向身前,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跟着尘悄云走进石柱围绕的空地。 空地中心铺着一块石板,尘悄云抓着把手用力掀开,露出一条狭窄的楼梯,通往黑漆漆的地下。 “十九号庇护所的主体在下面,是原中央公园外的地下停车场。可能考虑到防震需要,这座停车场修得异常坚固,所以没有在灭世之劫中被完全摧毁。” 尘悄云率先往下走,一面同尘云离解释。 “因为那位的存在,地下比地上安全。停车场在公园有入口,住在那里的几个强者夜里也要回地底的住处。” 尘云离嗤笑:“活在终末之世的人类哪有强弱之分,强行分出三六九等不过是自欺欺人。” “至少‘强者’可以活得比其他人自在和优渥,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意义了。”尘悄云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楼梯不长,二十级就到底了,尘云离站在尘悄云身后,将十九号庇护所的全貌尽览眼底。 这里凌乱地立着无数由各种材料拼凑而成的低矮房屋,比帐篷大不了多少,勉强够一人栖身,安静隐没于黑暗之中。 屋子之间会留出半米的空隙供人通行,这些空隙连成了一条条路径,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极为复杂。 一部分房屋的“门”上会悬挂布条、木牌或者别的物件,并非无用的装饰,而是以物易物的招牌。单就尘云离看到的,便有“食水互换”、“武器互换”、“消息互换”几种,也只有这些房子里有一点光线透出,但也十分昏暗。 “新来的?” 黑暗里,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悄无声息搭上尘云离肩膀,略显尖利的指甲有意无意从他大动脉上擦过,留下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尘云离微微一抖,心脏病好悬没给吓出来,扭头一看见是个浑身被黑色长衣笼罩的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是,我不是。”尘悄云错身挡住尘云离,“还有空房吗?” “一起……还是分开?”黑袍人收回手揣进袖子,来回扫视面前的两人。 尘云离隔着兜帽都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暧昧。 “一起。”尘悄云道,这是出发前就和尘云离商量好的。 十九号庇护所有很多尘云离看到的那种小屋子,分单人间和双人间。买一间双人房比买两间单人房要便宜三分之一价钱,如果不住了也能以原价卖回给房主,是最优选择。 当然,双人房面积肯定比两间单人房加在一起小,便宜自然有便宜的道理。 至于尘悄云怎么确定黑袍人是出售空房的人——买房是所有幸存者进入十九号庇护所第一件必做之事,而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为了自保只会躲着同类走。在他们进入后第一时间找上来的人,只有可能是售房者。 而且,有本事做房屋生意的幸存者,几乎都是中央公园的住客。尘悄云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早就认熟了。 “两个男人住双人间?”黑袍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落在尘云离耳里,竟有几分熟悉,“有是有,不过你们拿什么换?” 尘悄云拿出一份特意留下的食物——两包饼干、一瓶啤酒。 “喔——酒啊!这可是稀罕物!”黑袍人猛地伸手夺过两样东西,语气立马变得轻快愉悦起来,“我手里有间大套房,住三个人都有富余,给你们了!” 尘悄云与尘云离对视一眼,点头:“谢谢,请带路吧。” 黑袍人吹了声口哨,抬脚朝东面走去。 穿过一片又一片罐头般的房屋,尘云离发现他们正渐渐离开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越走越靠近中央公园,也越来越亮堂,路都宽敞不少,屋子变少也变大了。 看来这瓶啤酒在十九号庇护所至少价值cbd的一套房。 “喏,前面那间就……” 黑袍人苍白的手指着二十米外一栋直径五十米,表面铺满涂鸦,以各色铁皮、钢管组建成的充满艺术氛围三角形房子,话没说完,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打断。 “十九号庇护所终于又来了新人,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日子。” 一道尘云离极端熟悉,甚至称得上刻骨铭心的嗓音从前方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一位身形颀长,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自右侧方的屋子后转出,光线逐渐驱散他身上的阴影,清晰地映出他眼底的笑意。 尘云离瞳孔一震,怔怔望着那个走近的人,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第131章 黑袍人停下步伐,面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用反感的口气道:“又是你这个堕落的邪神信徒,尘文简!” 尘云离:“……” 完了,人类一方彻底完蛋了! 不如重开算球! 第066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一) 愚蠢的人类将邪神本尊当成了祂的信徒该怎么补救才能死得好看一点?在线等, 挺急的。 尘云离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化石老梗的时候,同时也想出不少合逝的回答,多少起到了一个苦中作乐, 为应付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好心里建设的作用。 他呆呆注视着与黑袍人平静对峙的“老熟人”, 兼具正在思考宇宙真理的可达鸭和搁浅的鲤鱼王的灵魂,如果尘悄云现在对他施展读心术, 大概能被他心底的惊涛骇浪拍个跟头。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专注炽热,正准备同黑袍人说话的尘文简忽然调转视线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灰蓝色的眸子与他相对刹那, 瞳孔微缩, 眼底隐隐泛起惊异的涟漪。 他当即无视了身前的黑袍人,径自走向尘云离。 “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尘云离:“……” 即使你是邪神, 这种搭讪开场白也还是太老土了。 尘云离收起面上的“睿智”, 礼貌一笑:“我想应该没有。如果见过,凭你这张好看的脸,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他的否认令尘文简有些不快, 眉眼冰冷地底下。但接踵而来的夸奖又使他莫名心情愉悦,脸上面具般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可没等尘文简接话,黑袍人就先冷笑着开口:“以貌取人不是好习惯,这位先生,若是你知道这家伙在庇护所干了什么, 他这张好看的脸在你眼里或许会变得面目可憎。” 尘文简睫羽微垂:“庇护所并无需要人人遵守的明文律法, 这意味着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正当的。为什么宁先生与你的同伙霸占庇护所内最多的资源、最安全的栖身地就是合法合理,我的所作所为就会让我变得面目可憎?” 黑袍人似乎被顶得一怔, 尘文简趁势再度进逼:“先生,时代变了, 这里是末世灾劫之后的废墟,不是你所熟知的律法严明的世界。” 黑袍人被噎得无言以对。 两人针锋相对之际,尘云离却悄悄把目光放到了同样在“旁听”的尘悄云身上。 出乎意料的,他并未因尘文简的身份而露出异样神色,或者像黑袍人那样明确表现出反感与排斥,仿佛对尘文简这类人早已见怪不怪。 可他当真不在意吗?那倒也不是。 作为尘悄云上一世的兄弟,尘云离推测,他并非不厌恶邪神信徒,只是比起这些细枝末节,他更想抓住主要矛盾,即消灭邪神。 邪神若死,追随祂的信徒群体自然会土崩瓦解。只要祂还活着,杀再多信徒也不过是割韭菜,多一茬少一茬毫无分别。 正因如此,尘悄云可以容忍邪神信徒在庇护所,甚至在自己面前蹦跶。或许对他而言,这些人早就不是他的同类,而是一帮秋天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尘云离想到这里,尘悄云若有所觉地迎上他的目光,眼中似有洞察人心的敏锐,望见了他内心的想法,却不开口,只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此时,尘文简和黑袍人的争论也暂时告一段落,前者大获全胜,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与后者擦身而过,停在尘云离面前。 与另一个时间线上的猫妖相比,邪神尘文简除去装束不同,几乎与上个世界的他没什么分别,尤其是身材,修长高挑,视觉效果直奔一米九。 偏偏系统给尘云离找的身体相貌平平不说,身形也单薄瘦小,跟他面对面一站,场面直接变成邻国王子接见森林中的小矮人,落差之大,令尘云离一阵心梗。 尘云离不得不后退几步,才将仰视他的角度缩小到可以接受的程度,用陌生人口吻道:“初次见面——先生有事吗?” 初、次、见、面。 尘文简微微磨动牙齿,仿佛要把这四个令人不快的字一点点嚼得粉碎。但他仍然保持微笑,潜意识里不想破坏自己这副受过尘云离称赞的皮相。 “我叫尘文简,觉得你甚是面善,想和你交个朋友。”他大大方方地说出目的,坦然到像是在说一个蹩脚的谎,“当然,如果你愿意听我讲解吾主传下的知识,那我们的交情会以最快的速度提升至顶点。” 吾主…… 尘云离太阳穴的青筋一抽,只觉得他这短短的两句话比做老的鸡胸肉还塞牙,吐槽都不知道从哪个字开始。 他果断拒绝:“抱歉,我对你信仰的……主,不感兴趣。” 无论如何,成为邪神信徒绝不可能帮他完成任务,反而有可能让他陷入难以脱身的泥沼。 “没关系,吾主掌握世间真理,万物在祂眼中不过尘埃浮云,并不在意世人的追随或诋毁。”尘文简垂眸浅笑,“既然先生没有拒绝我的前一个请求,那我们现在是否可以正式认识一下?” 尘云离一愣,忽而反应过来他前半句话是跟自己交个朋友,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 抛开事实不谈,尘文简能言善道,彬彬有礼,又有一副好相貌,即使身为邪神信徒也无法抹灭他过人的魅力。 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如果尘云离真的是废墟之上的一员,遇到他这样的人,怕是连拒绝两个字怎么写都忘了。 第132章 然而当着尘悄云的面,他还真不能应下尘文简的“请求”。 毕竟在其他正常人眼里,他是邪神信徒,背叛了人类和他们饱受苦难的家园,一旦尘云离选择和他结交,那跟当场入教也没什么区别。 尘云离来此是为了调查人类数量异常的内情,不能调查还未开始,就先把自己送到人类阵营的对立面。 想着,他不禁瞄了尘文简一眼。 虽说这事儿的真相在看到方才那群人形黑泥和cosplay自己的信徒的尘文简时,他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尘云离定了定神,突然戏瘾大发,将目光冷了下来。 “尘文简先生,希望你能谅解,我是一名普通的幸存者,我的家园因你的主而毁,所以我不会与你们这样的邪神信徒成为朋友。” 闻言,尘文简的瞳孔微微扩张,像惊愕又像难以置信,似乎没想到他会和黑袍人一个想法,还用这种想法毫不留情地攻击他。 他的反应来得紧促且剧烈,几乎和膝跳反射那样的本能等同,不但旁边的黑袍人和尘悄云不理解,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笑。 能有理有据反驳黑袍人口头攻击的尘文简在尘云离这里破防了,他终于板不住礼节性的微笑,面无表情道:“你说什么?” 庇护所内突然刮起了风。 恍惚有无形的冰刃随风盘旋拧转,在四周的房屋、地板、墙面、天花板上刮划出刺耳的响动,剌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黑袍人“嘶”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猛然缩进宽大的袖子,像是被这阵妖风刺痛。 尘悄云则一皱眉,条件反射地往尘云离身前挡。 谁知尘云离却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严严实实拦在自己身后。 大拇指贴着尘悄云手腕内侧敲了敲,尘云离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毫无畏惧地上前,深深望进尘文简眼中。 他的眼珠几乎完全被蓝色浸染,睫毛纤长浓密,拥簇着他寒潭般的眸子,目光冰冷骇人。 尘云离说:“你要是听不懂,我就说得再直白一点——我不会与邪神信徒交往。” 话音未落,尘文简猛地攥住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宛如铁钳死死压在他突起的腕骨上,将他扯向自己。 尘云离感觉自己像一片薄脆的纸张,差点就双脚离地扑进他怀里。 这时,两只手从身后探出,尘悄云抓着他另一只手,黑袍人按住他的肩膀,硬生生又把他夺了回来。 黑袍人走进两人中间,扫了一眼尘文简的手,似乎从他破碎的面具里看到了他真实的血肉,嗤笑道:“怎么,朋友当不成,就想结仇吗?” 尘文简看也不看他,定定凝视尘云离,好像在等他改变心意。 尘云离却不为所动,低头认真地一根根掰开他钳制自己的手指,只留给他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尘云离:怎样?打死我?.jpg 他知道尘文简一定认出了自己就是他梦里的人,如此作为其实也存了些试探心思,想看看尘文简对他究竟有多少容忍度。 这很重要,直接决定了他之后的行事风格。 就在尘云离掰开尘文简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他顺势将手收回,低低笑了一声。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不做信徒,不当朋友……你为自己排除了两个最安全的身份。” 尘文简一边说,一边向着身后的黑暗慢慢倒退,笑意重新掠上俊颜,却不再是先前那样虚假的友善礼貌,而是无所顾忌的释放狂妄恣肆的戾气。 他弯了弯薄红的唇角,那双毫无感情的蓝眼睛里只剩下尘云离的身影:“希望下次再见,你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尘云离眼皮一跳,脑壳开始疼了。 一顿操作猛如虎,他好像把一个健康的邪神……变成了癫子。 但他怎么知道邪神化的尘文简这么容易破防?! 啊,这该死的剧情设定! 第067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二) 入夜后, 最后一缕温度在凄冷的月光里消散。 寒风刮过废墟之上每一寸土地、每一根断折的钢筋、每一块残砖碎石,发出幽清哀转的低啸。 白日忙碌淘荒的人类早已如蚁群归巢般龟缩回所谓的庇护所,在过去的残响里苟延残喘, 一边做着重建文明的美梦, 一边又永无止休地腐烂下去。 尘文简踏上虚空,穿行于疏密参差的残垣断壁之间, 夜色在他身上聚拢,化作长而厚重的披风,为他挡去夜风月色, 也似枷锁一样拖慢他的步伐。 他仰头冷冷地望着头顶那轮月亮, 眼中浮起浓烈的厌恶,信手一挥,便有乌云凭空浮现, 挡住了那银蓝色的月轮。 自从世界毁灭后, 四时恒定在秋天,月亮再也不曾缺过角,让这颗本就不宜居的星球变得越发冰冷死寂。 尘文简一手缔造了这个结果, 却也厌恶这个结果。 废墟之上极南,大陆与海洋交界处,立着一根高耸入云、直接日月的歪斜圆柱。 圆柱直径百米,不是纯粹的某一种物质,而是由大量不同的器具拼凑而成。 有动物尸骨搭成的骨架, 建筑残骸填充的支撑, 枯死植被覆盖的表层。它们共同构筑了这根盘旋如天梯的庞大柱子,托起顶端平滑的高台, 俯瞰人世。 那是尘文简生前“死”后唯一的去处,也是晒太阳的绝佳位置。 第133章 阴影阶梯在他脚下蠕动成型, 一级级将他送上高台。 夜晚没有阳光,他又嫌月色清冷令阴云掩去,此时能陪伴在侧的只剩下指缝间漏泄的黑暗。 尘文简倚坐在高台边沿,长腿垂在风中微微晃动,垂眸俯视幽深冷寂的尘世。 他的余光不意间扫过废墟中央,心神不由得颤动,难以控制地定格在那座残破的公园上,眸光渐渐阴沉,在眼底勾勒出一道瘦削弱小的身影。 到了尘文简这个等阶,皮囊是世上最薄弱的伪装,看见尘云离第一眼起,尘文简就知道这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可他应该是什么模样,尘文简又形容不出来,或者说自己心里那个影子,与这个破败的世界并不适配。 他不想把人好好描摹出来,再端端正正地放进眼前这片夜色,玷污他身上的光芒。 也玷污自己的美梦。 邪神是不会做梦的,祂们的梦会污染现实,覆盖当下和未来,乃至于抹掉废墟石缝里那群微渺如蝼蚁的生命。 如今残存的人类都是祂留下解闷的小玩意儿,祂舍不得他们死得太早,所以尽可能收拢了力量,避免影响他们的命运。 然而,可能是祂打心底里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趣,不知哪一日竟在晒太阳的时候睡着了,恍惚中做了个梦,还是个色彩斑斓、风景独好的美梦。 梦的开头依旧是他此世厄难的开始,但并不糟糕,因为有人比命运的锋矢先到,将他提溜出了那臭烘烘的水沟,把过往的浮尘血污搓洗干净,牵着他走进一段短暂的童话般的光景。 梦境来得突兀,也结束得猝不及防,尘文简苏醒时,久未跳动的腐烂心脏竟传来刀斧劈剐似的剧痛。 他不受控制地化出人形,蜷缩在高台上承受久违的痛苦折磨,平日贪恋着迷的阳光落在身上,却只令他感到寒冷刺骨。 邪神力量失控的刹那,日夜颠倒,时光逆乱,本就残颓的世界经过第二轮神力洗礼,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若非尘文简清醒之后倒转岁月,消除这个万物寂灭的未来,现在他就只能抱着半颗破破烂烂的星球无所事事,也……见不到他梦里那个人了。 “虽然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再一次从我身边离开。但看在你没有辜负我的等待,还是从我的梦里具现出来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你吧。” 尘文简望着天上的乌云,想起梦里随处可见的暖光,忽然觉得比起月光,这一片死寂的暗色更加碍眼。 “我记得你不喜欢黑暗……” 他喃喃道,扣在石台边沿的手指轻轻一敲,夜空中霎时云开雾散,露出一轮银蓝色的满月,光华普照犹如落雪。 一帘月色被伟力裁下,悬在尘文简面前,光幕里映出他心心念念的人,正仰望头顶的原型空洞发出感叹—— 尘云离抬手碰了碰无形的月光:“原来世界末日的月光也是这么好看。” 尘悄云在狭窄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恰好听见他的慨叹,不禁微笑:“末世里活着都难,月亮再美,不能吃也不能用,没有意义。” “你说得对。不过它在绝望之中能够提供一点情绪价值,也算是一种意义吧。” 尘云离随口应答着,见他拿起笤帚抹布转回去打扫卫生,连忙跟上搭把手。 “你还有心情打扫卫生,也跟别的幸存者不太一样。” 尘悄云回头看他一眼,将湿抹布递给他,再指指两张并排的木板床,示意他把灰尘擦干净。 “我以为你已经看出来了。” 尘云离将抹布叠了两叠,用力擦拭满是倒刺的床板:“看出什么?看出庇护所里大部分幸存者都不是人,还是刚才那位邪神信徒不只是信徒那么简单?” 尘悄云挑眉:“你也是‘有忆者’?” 一句试探的话换来个新名词,尘云离反问:“什么是有忆者?” 尘悄云关上门窗,房内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这个举动像是要灭口。”尘云离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虽然觉得不好笑,但尘悄云还是配合着弯了弯唇角:“条件反射而已。如果你是有忆者,应该记得不久之前邪神又一次袭击了这座废墟,所有幸存者都在这场袭击中死去。可是后来,不知为何,祂又将这个世界的时间推回袭击发生之前,复活了所有幸存者——不止如此,还创造出了很多‘幸存者’。” 他顿了顿,压着尾音又重复了一遍:“很多……” “从一百到将近四千人的多?”尘云离道。 “对。原来你真的记得。” 尘悄云吐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像是挑了万斤重担在长夜中踽踽独行,如今终于遇上了同行者。 哪怕这位同行者无法为自己分担负重,但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种慰藉,可以支撑他走得更远。 尘云离把窗推开一点,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继续抹床,略做思索,决定不说实话,接住他送来的设定。 “我确实记得,不仅记得,还得了一项能力——分辨庇护所里的真人和伪人。对了,这能力你也有吗?” “没有。”尘悄云摇头,略带新奇地打量他,“不过我们这些有忆者总结出了一套辨别人类真伪的规律,其中一条是——凡邪神信徒皆非人类。” 一提到所谓的信徒,尘云离便回忆起它们的真实模样,皱皱鼻子:“它们是一团团人形黑泥,长得有点恶心。” 第134章 尘悄云照着他的形容想象了一下,甩甩头说:“它们长的样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它们身上带着一丝邪神的气息,很多没有那段记忆的真正的幸存者被它们接近、蛊惑之后,也堕落成了邪神信徒,如今这偌大的庇护所内,还有救的人已经不多了。” “……” 越发严峻的事态让尘云离心情沉重,他把抹布一扔,倚着床头坐下:“刚才那位黑袍人也是人类,他是有忆者还是堕落者?” “都不是,他是庇护所里的异类。”尘悄云微微皱眉,对于此事也有些费解,“他既没有那段记忆,又对邪神信徒充满厌恶,而且防备着庇护所里的每一个人,我也弄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情况。” “我找个机会接触一下他吧。”尘云离抬手搭上窗沿,月光如雪,明亮皎洁地落入他眼底,“在那家伙搞事之前。” 尘悄云凝视着他,恍惚间好似从他苍白平庸的面容上看到了另一张脸。 …… 昨夜睡得晚,加上不用早起上班,尘云离几乎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门窗洞开,阳光填满了屋子,从大门看出去,可以看到背对他忙活的尘悄云。 “早。” 尘云离刚下床,尘悄云便头也不回地道:“洗漱用品在外面的桌子上,水不多,别浪费。” “洗漱用品?都末世了还这么……” 尘云离搓着脸出门,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瞥见桌边端坐的人,顿时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 “你!……你怎么在这里?!” 尘文简眉眼含笑,托着下巴向他点了点头:“早啊。这些东西是我送来的,数量不多,你别嫌弃。” 漱口水、洗脸水、毛巾在他面前一字摆开,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整齐叠放的毛巾,示意他自行取用。 “……” 虽说华夏人信教的态度取决于教堂送的礼品数量,但邪神亲自下方送温暖的事,尘云离还是第一次见。 这事儿虽然新鲜,可也太过考验他的心脏强度了。 尘云离板着脸抄起漱口水,先漱了口再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入教,你把庇护所送我我都不入。” “我知道啊,我不是来劝你入教的,我是来带你走的。” 尘文简施施然起身,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脸上笑容不变。 尘云离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下意识扭头看向尘悄云。却见四周落下乌光,冻结了时间流动,也让万物静止,他们二人是僵硬的世界里最后的“活物”。 “别看他,看我。” 尘文简捏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脸轻轻转向自己:“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他不过是个凡人,只有我能满足你的愿望。比如……给你造一个梦,复活你的亲人,重建你的家园。” “你……” 尘云离微微瞪大眼,随即反应过来,他是知道自己昨夜的话都是拒绝他的说辞,故意拿这话堵自己的嘴,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他能打动尘文简,完成任务的唯一筹码就是尘文简对自己的执念与感情,虽然尘文简癫了,但他还在意自己,自己就仍有腾挪的余地。 尘云离拨开他的手指:“在打听我的愿望之前,你先告诉我,你要对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最多……把你关在我晒太阳的地方,永远禁锢在我身边。”尘文简眯起双目,笑得十分温柔贴心,“当然,在那之前,我可以陪你先做完你想做的事,这样你才能心无旁骛地陪着我,而不是……” 而不是像梦里那样说走就走。 闻言,尘云离心底本能地发寒,却又觉得这确实是尘文简会做的事,是成为邪神的他该做的事。 他真这么做了,自己反倒能够安心,至少不用时时提心吊胆,担心他往不该发疯的地方乱发疯。 尘文简注视着尘云离略显僵硬的神色,心头既惬意,又泛起阵阵刺痛,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立刻跟我走。” 尘云离与他对视,心情复杂。 这人真傻还是假傻?不是说邪神有洞彻人心的本事吗?怎会看不出来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唯一的愿望,只有在尘文简身边能够完成,但无论能不能完成,他们终究是要分别的。 除非…… “你在想一些很危险的事。” 尘文简突然再度逼近,倚仗身高之利投下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是啊,我觉得你像个癫子,这算不算危险?” 尘云离推了他一把,从他身侧溜了过去。 “不是要陪我做我想做的事吗?”他回身冲尘文简勾勾手,“走了,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好啊。” 尘文简握住他的手,手指缓慢探入他的指缝,牢牢扣住。 “走吧。” 他话音未落,周边风景瞬变,尘云离眼前出现了一座黑白二色交错的房屋,一道熟悉身影正站在门前,慢慢拨下头顶的兜帽。 尘文简上前一步,揽住尘云离的腰身:“看,你要见的人。” 第068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三) 黑袍人和突然出现的尘云离大眼瞪小眼。 尘文简在他看过来之前便隐去身形, 藏进尘云离的影子,此时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尘云离的神情。 第135章 他很惊讶,是那种在绝对不可能看到熟人的地方遇见熟人的惊讶。 “你是昨夜进庇护所的新人?”黑袍人重新拉上兜帽, 倒没再遮脸, 更像是条件反射,“你怎么进来的?” “进来?” 尘云离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扭头看向“来路”,就见二十米外有一道浅蓝色光罩隔开里外,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光罩外是普通人居所, 密密麻麻的狭小房屋如同蚁穴孔洞。光罩内则只零星分布了几座大屋子, 头上是一块拱形穹顶,阳光透过椭圆的空洞,将这片自庇护所中独立出去的空间照耀通明。 “那是……” “保护罩。”黑袍人冷声道, “防不怀好意的人, 也防不是人的人。” 尘云离扬眉。 尘悄云说他不是有忆者,但他显然知道庇护所中那些非人的存在,并且看他这应激的样子, 他连真正的幸存者都不信任。 尘云离看了看不远处几栋毫无居住痕迹的房子:“你独自住在这里?” “不是独自,有我的恋人陪着我。”黑袍人宽大的袖摆内闪过一抹寒光,语气却越发轻柔,“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也皈依了邪神,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力量不成?” 脚下的影子在蠢蠢欲动, 变化成不应存在的模样。 尘云离抬起脚尖不动声色地踩住:“你误会了, 我绝不可能做他的信徒。你也不用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来这里, 只是为了见见故人。” 黑袍人一愣,反应过来后更加警惕:“故人?你是指我?” 尘云离点头。 黑袍人只当他是在乱攀亲:“我不记得有在废墟之上认识你这么一号人。” “不是世界末日之后, 而是之前。”尘云离想了想,“你是我的房东。” “……” 黑袍人……不,现在应该叫他宁不凡。 房东,实在是很陌生的称呼。曾经他赖以为生的事业,如今已变成记忆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他连自己几时开始忘却的都不知道。 “你……”宁不凡无法判断尘云离话里的真假,却也难以不对他放下心防。 沉默地看了防护罩一眼,他不再追问:“那你今天过来是为了叙旧?” “我说了,只是想见见故人,顺便问你一个问题。” 宁不凡摘下帽子:“你问。” “你想重建人类文明吗?” 宁不凡低笑一声,听上去像是满不在意:“想啊。但就庇护所里这种情景——假人胡搞乱搞,真人颓废无能,即使没有邪神相阻,凭我们也完成不了如此宏愿。” “我们这一代人的结局,要么是死于邪神之手,要么是在废墟里当拾荒者,捡一辈子的垃圾,并将人类崛起的希望寄托于后辈。你问的这个问题,答案不该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 尘云离默然。 虽然残酷,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正因为这样,系统发布的任务才会是“让尘文简同意重建人类文明”,而非“带领人类重建文明”。 邪神自然伟岸强大,可祂的存在从不关乎这场灾难的结束与否。 “也不能把所有事都留给后来人做。”尘云离道,“你不觉得庇护所内那群邪神的触角太碍眼了吗?” 宁不凡歪头,似乎有些不解。 尘云离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望向他身后那栋黑白交杂的房子——视野里,那栋房屋顶上盘踞着一条苍白巨蛇,祂看上去死气沉沉,虚弱不堪,却固执地收紧尾巴,死死缠绕在屋子四周。 他认得这条蛇,在上个世界线,祂是自己击退的第一位邪神。 但记忆中的庞然大物,此时却沦落到奄奄一息,只能和弱小的人类比邻而居的境地。 尘云离看着宁不凡,却是朝那条巨蛇说:“希望下次再见,庇护所已经被清理干净。” …… 尘悄云晃个神的功夫,猝然惊醒,却发现屋子里的气息消失了。 他扔下手头的东西入内查看,所有东西都好好放在原位,只有尘云离不见踪影。 他又走到门外,果然,桌上的洗漱工具被用过了,漱口杯下方还压着一张纸条。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庇护所内的邪神信徒可以先清理掉。 落款是尘云离。 尘悄云叠好纸条放进口袋,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之前坐的地方,拾起工具继续打磨、组装零件。 他的作品很快便拼凑出一个雏形,依稀是一把由各类小型武器拼合而成的巨剑。 …… “这里就是你在废墟之上的住处?” 腾空的双脚落地,尘云离站在高台上,抬手仿佛就能触碰到飘过的云,悬在天边的太阳则像一盏明晃晃的柿子灯,明亮温暖,并不炽热难当。 他往石台边沿走,尘文简却退后两步,深深望着他的背影,如同看一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也确实做过类似的梦,但梦里的他很少从背后注视尘云离,他们更多时候是并肩携手同行。 尘云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停在石台边沿俯瞰下方,广袤的废土变成了一块灰白色的斑,嵌在从未被人类涉足的高山、深海、密林、沼泽等绝地中间,像巍峨壮阔的山河图上一个破坏和谐的墨点。 渺小脆弱得让人无力。 第136章 “我梦到过那座城市,它原本建设得还不错。” 尘文简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尘云离这时才发现他悄无声息挪到了自己身边,乌黑的长袍被风扬起,猎猎作响,精准避过将尘云离拢住,像一个隐晦的拥抱。 “你不应该只是梦到它。”尘云离主动靠近他,信手扯过他翻飞的衣摆往自己肩膀上裹,“这阳光寒津津的,一点也不温暖。” 尘文简有些受宠若惊,先前既不可一世又带点儿疯批色彩的邪神,这会儿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犹豫良久,才捡回自己的胆子,一把搂住他的腰。 “时序被恒定于秋日,深秋的太阳和风一样都是凉的。” 尘文简抬手接住一缕光线,将它打成炸开的烟花状,放到尘云离面前。 “不过对我而言,这样也足够温暖。” 他有意避开了尘云离的上一句话。 尘云离偏头看他,他弯了弯眼睛,故作疑惑地一笑:“怎么了?” 话音未落,尘文简就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鬓发,指尖带着粗粝的厚茧,像一把钝刀缓慢地自他耳边滑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颈侧。 那里没有脉搏跳动,这具单薄的人形皮囊之下,涌动的是岩浆泥沼般的组织……然而连它们其实也是不存在的。 “你……” “我想看看你的原形。” 尘云离开门见山,短促的语气将这句刀子般的话语利落地扎进尘文简眉心,将他漂亮无害的伪装从头到脚完美剥下。 尘文简微微变色,这一刻他看清了面前这渺小人类的面貌——并非和善可亲,而是尖牙利齿,还聪明到能够洞悉邪神的心。 如果换一个人跟他说同样的话,他的理智还未反应过来,陡然爆发的本能就会瞬间将那人撕碎。 可说话的人是尘云离,在杀戮的肌肉反应触发之前,尘文简已经熟练地压下了愤怒与杀意。 “你不该向我提出这个要求。”尘文简的指甲长得尖长,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中途缩回,只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我可能会因此杀了你。” 我就是在试探你的底线啊。 尘文简刚说完,便听到了尘云离不加掩饰,甚至就差造个心灵喇叭在他耳边大声嚎的心声。 他眉角一抽,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让我看看你的原形。”尘云离再次说道,这回不再是试探,而是真心实意的恳求。 尘文简沉默良久:“为什么?” 尘云离分明知道他的原形意味着什么,那不只是一个形态,更是他的力量源泉,以及他的伤疤。 没有人能治好那些伤,尘云离也不行,甚至于他多看一眼,都会使他的伤痕再溃烂一层。 他梦里的那个人不应该忍心如此残忍地对待他。 可是尘文简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像是尘云离会干的事,于是他定定看着尘云离,等一个回答。 “为什么?这个问题很奇怪。”尘云离用理所应当的口吻道:“我见过你很多狼狈、丢脸的样子,那时你没想着躲避,现在为什么忸怩起来了?” 尘文简一怔。 “我是你的梦境创造出的人。”尘云离立人设立得手拿把掐,“我对你一如既往,你却做不到始终如初,那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陪你晒一辈子的太阳吗?” “……” 尘文简无言以对。 尘云离比他矮很多,被厚重的披风裹抱着显得尤为小只,仰头凝视他的目光却似宇宙一般辽阔高广。 尘文简在他眼里不是信手灭世的邪神,恰恰相反,他才是渺小脆弱的一方。 他不受控制地点了下头,华光笼上,他的身形开始缓慢而滞涩地改变。 披风自尘云离肩头滑落,他张开手臂,接住从光芒里坠落的一团小小黑影。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黑猫,虽然尘文简极力想要变得好看一点,却敌不过被他的视线激发的本能,依旧现出了最本真的模样。 前爪扭曲,尾巴残缺,眼皮耷拉着,掩去空洞的双目。 尘云离闭了闭眼,收紧搂住他的手臂。 剧烈的心疼和愤怒来势汹汹,从他心底传递到尘文简的感知里,让他下意识想要断开连接,隔绝这种有“毒”的情绪。 他诞生于人类的欲/望,以他们的贪嗔痴怨为食,且因此壮大,成长为今日模样。 可他赖以为生的,同样是他所厌恶的。 “尘文简,我现在很生气。” 尘云离低头在他耳边说话,柔软的唇瓣蹭过他耳尖,让他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你能不能再做一个梦,把我带到梦里?” 尘文简仰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黑洞洞的眼眶可能会吓到他,又立刻低头。 “好。你想要什么样的梦?” “找到那群伤害你的人,让我把他们打一顿,再造个十八层地狱,将他们丢进去,每一层都走上几万年。” “……你想替我报仇?” “替你,替我,也替下面的世界。” 第069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四) 邪神的梦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现实。 尘云离闭眼一瞬, 再睁开,眼前是一辆疾驰而来的铁轨列车。车头上两盏硕大的灯泡亮着刺目的光,正冲他急促闪动, 眼看就要和他来个亲密相拥。 第137章 这时,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他用力一拽, 他几乎踉跄着退离轨道,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将行车员的叫骂与路人的惊呼也撞出了耳朵。 “哐嚓哐嚓——” “哧——” 列车喷吐白烟, 在蒸汽缭绕中不紧不慢地远去。 尘云离从某人怀中抬起头来, 看见的是黄昏湛蓝的天空,云层边沿染上熔金色的余晖,与晚霞相映成景。 云下是高低起伏、鳞次栉比的建筑。建筑之间的道路四通八达、交织缠绕, 人与车流行于其间, 构筑成热闹的人间光景。 “没事吧?” 搂着尘云离的人一只手压在他脑后,说话时手一松,低头迎上他的视线。 尘云离摇摇头, 满眼欣赏地打量他。 不错,还是记忆里那张赏心悦目的脸。 尘文简一身经典款的衬衫长裤,搭配一件驼色大衣,围着茶色围巾,一束乌黑的长发垂在围巾底下, 略略蓬松的鬓角衬得他面白如玉。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实相貌。” 尘文简伸手描摹尘云离的轮廓, 明镜似的双眸映出他端正英俊的面容:“太过好看了,你有不少追求者吧?” “我是你梦里的人, 你觉得我有就有。” 尘云离拨开他的手,回身环顾四周, 以前看腻了的城市风景,如今却变得珍贵且虚幻起来。 他的视线越过铁轨,落在对面十分眼熟的站台上。 “记得吗?这是你经常乘坐的那班列车的站台,上班、出行,都是我陪着你。”尘文简主动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穿过人潮,“过了前面这个路口,再往里走一段,就是你租住的公寓——很小的一间屋子,塞满了我们共同的回忆。” 尘云离跟上他的脚步,沿途都是上个世界线看惯了的景象,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倒是不免有些怀念。 “叮铃铃——” 抱着花束的小女孩飞奔而过,风吹动她太阳帽檐上缀着的铃铛发出一串细碎响动。 蓦地,她经过尘云离身边时忽然绊了一下,直直朝地上摔去。尘云离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却在碰到她肩膀的瞬间,手掌与她的身体交错而过。 女孩跌倒在地,摔得灰头土脸,却像没事人似的跳起来,抱着花继续往前跑。 前方街道转角走出一名中年女人,她微笑着张开双臂,女孩便叫着“妈妈”,兴冲冲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一幕太过真实,让尘云离看着自己的手愣了许久。 “这里是我的梦。”尘文简走到他面前,蓝色眼瞳如深邃的海渊,“你希望她们变成现实吗?” 尘云离踏上站台,左右看了看,扯着他的衣角在候车椅上坐下。 “她们变成现实会怎么样?”尘云离随口询问,脑海中忽的电光一闪,揪着他衣服的手指一紧,“醴国废墟里多出的那些伪人……?” “对,她们会成为你口中的……‘伪人’。” 尘文简扬起唇角,语气中难掩愉悦:“它们是我梦境的副产品,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用这座城市的投影覆盖掉现实中的废墟。” 他蹲在尘云离跟前,眼底满是恶劣的笑意:“如何?你想要吗?” 尘云离静静看了他片刻,板着脸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响声清脆,是个好脑壳。 “别破坏我对这里美好的印象,我对你的感情源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尘文简瞬间收敛表情,低下头去。 他伏在尘云离膝前,抓起尘云离的手放到自己头顶,撒娇的猫似的蹭蹭他掌心。 “你总说你诞生于我的梦境,是我的造物,其实是谎言吧?”尘文简突兀地问。 尘云离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与我相关的一切都是阴暗的、污秽的、不祥的,就像那群真正生于我梦境的伪人,姣好的皮囊之下是腌臜的泥泞,只配被称作怪物。” 尘文简支起上身,用目光认真而仔细地勾勒他的五官、轮廓,然后深深望进他微微瞪大的双眼。 “可你不是这样。” 他的食指指甲突然伸长,如同一片薄而锋锐的刀片,尘云离只感觉侧脸一阵刺痛,紧接着温热的血液从细长的伤口里涌出。 尘文简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唇瓣轻碰那条纤细的口子,将血色洇开。 尘云离僵在原地,木木地感受着温软薄唇碾过伤口,再若无其事地退开。 伤痕愈合,他看了看尘文简嘴唇上或深或浅的血渍,抬手抹掉残存的血液。 “你想表达什么?” “我自己就是怪物,从没有做过有血有肉的活物。”尘文简蹲坐在他脚边,低头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再抬首仰望他,“所以创造不出真正的人。” “哐嚓哐嚓——” 列车缓缓驶过,没有在站台前停留。 路人经过,忍不住朝两人投去困惑又惊奇的目光,尘云离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虔诚的一幕,却是神明向他皈依。 “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我。你很快就会离开,而我留不住你。”尘文简微笑着语出惊人,淡然自若,仿佛并不介怀此事,“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编织任何谎言,也不用给我承诺,因为我不信你,也早就做好了你会随时抽身离我而去的准备。” 尘云离哑然。 第138章 他破罐子破摔似的耸耸肩:“那照你这么说,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在你身上达成我的目的?” “也不是。多余的话可以免了,但我们还有交易可做。”尘文简摩挲着他的脸颊,低沉的语调带着蛊惑,“我很怀念过去那场美梦,你陪我再做一次,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对,就是你此刻在想的那个要求。” 尘云离的心突突跳动,在胸腔中紧促地震荡。 “你是一个合格……不,出色的邪神。可惜生不逢时,不然一定信徒遍天下。”尘云离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你答应了?”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尘文简轻笑出声:“好。这次梦境的开头由你来选,你想先做什么?” 尘云离站起身,扫了一眼还蹲着的尘文简,伸手将他带起。 “先把那些助力邪神归位的家伙弄出来,给他们办个地狱一轮游的套餐。” …… 为邪神归来做出了不可磨灭贡献的十二“圣徒”在路灯上整整齐齐挂了两排,手脚被捆,嘴巴被毛巾堵住,非常原始的禁锢手段,却自带毁天灭地般的绝对震慑。 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道路中央的两道身影,曾经手染鲜血不可一世的恶徒,如今都被吓破了胆子。尘文简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连挣扎都不敢,直挺挺地吊着,仿佛一条条风干的腊肉。 尘文简对这十二“圣徒”印象深刻,把他们“梦”出来时也格外用心,所以他们显得尤其有“灵性”,与故人再生无异。 若是恶人尚有魂魄游荡于世,这会儿大抵已经入梦,被锁进了这一具具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躯壳。 尘文简看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地问尘云离:“成色还满意吗?” 尘云离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辨别他们的身份。 杀害尘文简亲人、以折磨他取乐的两个捉妖人,故意害他逃跑失败的捉妖人邻居,助纣为虐的见灵部高层,活生生把他剥皮拆骨的屠夫…… 他句句不提的仇敌,此刻齐聚一堂。 “挺好的,老板真是良心生意人。” 尘云离转身抓起尘文简的手按在眉心:“读一下我的思绪。” “什么?……” 尘文简不解,下一秒,便“看”到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的名为十八层地狱的图文详解。 “看到了吗?” “……看到了,有点意思。” “那就送他们过去吧。”尘云离松开他的手,“人类里各种品种的垃圾货色都被你撞上了,这个世界也是注定了大限将至。但无论是不是命运使然,这十二‘圣徒’都是罪魁祸首,由你这个倒霉蛋亲自动手,也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尘文简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吧,本倒霉蛋很乐意做这件事。” 说着,他第一次望向那十二个人,在他们恐惧绝望到目眦欲裂的反应下,轻描淡写地挥手创造出第二重梦境,其中尸山血海腥风血雨,恶鬼凶吏磨刀霍霍,赫然与尘云离所想的别无二致。 他纡尊降贵地伸脚,一个一个将人踢了进去,又侧耳聆听他们的惨叫片刻,才心满意足地关上入口。 “怎么样,出气了吗?”尘文简温柔地理着尘云离额前的碎发。 “差不多了。” 尘云离点点头,心中转念,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但在尘文简好奇发问之前,他又收起笑容,煞有介事地道:“既然你想和我一起重温旧梦,那就把梦里的其他角色也一并还原出来吧。” “其他角色?” 尘文简一怔,顺着他的话头略做回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我觉得……某些人其实可以不用还原……” “别的人可以不还原,尤珐你一定得给我还原出来,他可请我吃了好几顿饭!” “……” “干嘛这副要吃人的表情?” “让我还原他?哼,做梦。” 第07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五) “你们这群卑劣的亵渎者!吾主必将归来!吾主必将……” 宁不凡一脚将还在聒噪的人揣进他身后的火海, 熊熊燃烧的烈焰仿佛被浇上一大桶油,窜起好几米高。 惨叫也取代了那人无意义的嘶嚎。 “原来假人也会痛。”宁不凡双手抱肩,睨着火焰里一团团人形灰烬, “可惜了,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如果你们不都是邪神信徒, 我其实很乐意当个睁眼瞎,跟你们好好相处。” 毕竟房子都租出去了,这个月的租金还有大半没收回来呢。 尘悄云拖着一柄血迹斑斑的巨剑走向宁不凡, 由各种小型兵器组成的剑刃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听得人汗毛直竖。 剑柄上缠着一条白蛇,倦极了似的,脑袋抵在他手背上睡去。 “都清理干净了?”尘悄云问。 他语气冷淡, 配上拖剑的举动, 让周遭的气温瞬间降了几度。 “嗯,最后一个是你看着我踢进去的。” 宁不凡伸手蹭了蹭白蛇的蛇头:“说来也奇怪,昨天尘云离跟我说了那番话之后, 我突然就在自家屋子上发现了这条蛇,还莫名其妙获得了与它交流的能力。今天这场大战,若没有它,恐怕结束不了这么早。” 白蛇恹恹地支起半身,冲他吐了吐信子, 又疲惫地倒回尘悄云手上。 第139章 “也不算莫名其妙, 原因你已经自己说出来了。” 尘悄云盘腿坐下,将巨剑横在身前, 解下腰间的工具包,借着火光映照在剑刃上敲敲打打, 把镶嵌其上的武器一一剥离。 宁不凡托着下巴正自思考,听到响动好奇地望过去,问:“你在做什么?” 尘悄云动作一顿,抬头望向前方——以宁不凡设下的保护罩为分界线,十九号庇护所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淹没在冲开地壳的火焰中,将这块人类文明仅存的净土焚烧得支离破碎,也葬送所有邪神信徒……就是宁不凡对尘云离说的“不是人的人”。 至于庇护所内真正的人类,归顺者在宁不凡左手边的房间里清点、整理物资,比较“叛逆”的那群则被关在他右手边的房间里看着伪人们的下场清醒清醒。 分工明确合理,各不耽误。 “或许……曙光将至。但是在那之前,我们还要顶过一波来自黑暗的反扑。”尘悄云沉声道。 宁不凡心神一凛:“你是说废墟里还有邪神爪牙?” 尘悄云的回答是扔给他一把匕首:“里面两拨人有能打的吗?” 宁不凡接住匕首挽了个刀花,转身迈开步子,杀气腾腾地走向右边的屋子。 “不服的人都是能打的。放心,我很快就让他们心服口服。” 尘悄云继续拆卸巨剑上的“零件”,头也不回。 “下手轻点,他们还要和我们一起上战场。” “轰——” 房子里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灰尘扑面而来,尘云离被呛得咳嗽连连,手臂胡乱一阵挥舞,好不容易才将身前的烟尘扒拉干净。 尘文简抱着一盆绿萝走近,食指在他面上一抹,轻笑:“花脸猫。” “还不是因为你!” 尘云离没好气地轻轻踹了他小腿一脚,叉着腰走进大门,四下环顾,忍不住“啧”了一声。 “好大的房子,好没意思的装修风格。”他吐槽道,“充满了性缩力。” “这是个‘泥胚’。”尘文简把盆栽放到阳台上,捋了捋碧绿的宽叶,又在旁边变出一只花洒,认认真真地给它浇水,“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布置它。” 尘云离托腮看着他:“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尘文简环顾左右,入目所及的灰蒙蒙的天花板、白惨惨的墙壁,都在他审美盲区,他只能露出爱莫能助的笑容,“我毫无想法。你知道的,我不擅长创造。但如果你对房子的哪处结构不满意,我倒是可以帮你拆了重建。” “免了。”尘云离赶紧打住,“嗯……你制造的这个梦中世界,是不是跟原来那个世界一模一样?” 尘文简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点头:“除去某几个碍眼的人类,其他地方无一不同。” 碍眼的人类……我可怜的尤珐尤绯月巡…… 尘云离清清嗓子,将差点绷不住的笑容咽回肚子里,上前牵住他手腕:“那就走吧,陪我去商场买东西。” 尘文简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片刻,往下蹭了蹭,变成十指相扣。 “买什么东西?” 尘云离正要回答,却发现脑海中列的那张清单一时半刻念不完,索性牵着他朝门外走,边走边说: “各种各样的东西。” 商场在五百米以外的市中心,尘云离与尘文简步行过去,路上买了两支类似淀粉肠的小吃,抹了厚厚的甜辣酱,吃完时商场的大门也跃然眼前。 黄铜色的高楼大厦如一根参天枯木,直入云霄。内部设计和现代的综合商场相似,却处处自带邪神造物的诡异,还带一点蒸汽朋克的神秘感。 商场里人来人往,一楼尤其多,大部分人在排队等升云梯,还有一小部分人大概是等不及,选择走楼梯。 楼梯是青黑色,生锈的金属扶手上缠绕着枯萎的藤蔓,细看枯叶之下,纤细的藤茎上似乎有成群的蚂蚁在快速爬动,可只有靠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什么蚂蚁,而是正在急促摇曳的肉色嫩芽。 “我们走楼梯,先去二楼买清洁工具。”尘云离道。 他就不爱排队。 “好。” 尘文简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垂眼笑了笑。 尘云离踏上楼梯的瞬间,耳畔掠过一束流水般的吟唱,像是音乐厅里传出的高亢清亮的女高音,有生命般的直往他耳朵里钻。 他的手扶在金属护栏上,正压着柔软脆弱的枯藤,听见这短促的歌声不禁“咦”了一声,拿小拇指掏掏有些发痒耳朵。 “刚刚是有人在唱歌吗?” 尘文简看看在他掌下疯狂摇摆的枯藤,再看看被他小拇指勾出的一长条僵直发颤的透明蠕虫,没忍住笑出了声。 尘云离疑惑:“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尘文简借掸灰的动作弹飞他指间的蠕虫,恍若不经意地抬手解救……不是,扫开楼梯扶手上的藤蔓。 闻言,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后仰:“什么高兴的事?” “即使在我的梦里,你依然叫‘人’——” 尘文简垂眼扫向脚下的“阶梯”——一头把自己绷得像石化似的巨型无眼章鱼。 “闻风丧胆。” 第140章 “……听不明白你打的哑谜。” 尘云离全然忘了自己曾有一段“邪神杀戮者”的辉煌过去,白了他一眼,加重脚步向上跑。 “轻……不,慢一点。”尘文简被他拽着跑的同时,好笑地看向被踩得疯狂吐雾的章鱼,“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总不好将这些构筑梦境的基石用成一次性消耗品。 “晚上之前我们要把房子装修好。”尘云离落脚的力度更重了,“我想在崭新的厨房里吃你做的饭!” 看着已经开始抽搐的章鱼腿,尘文简放弃了劝说的打算。 “好吧,你开心就好。” 章鱼邪神:你清高,你了不起……噗(吐雾)! “这个性冷淡灰的墙纸要全套!” “水晶吊灯给我包两个!” “最新款的厨具来全套,越贵越好!” “双人床、三开门衣柜、茶几、沙发、餐桌椅子各来一套,哦,沙发要两套,一长一短!” “这是什么?冷藏箱?来俩!一个放厨房装食材,一个放卧室装饮料!” 尘云离带着尘文简从二楼逛到十二楼,反正商场提供送货上门安装服务,梦里又不用花钱,他便照着西欧风情的装修风格把该买的想买的通通买了个遍。 家具解决了,他又领着尘文简坐升云梯下到六楼购买晚餐食材。 “晚上想吃什么?”尘文简问,“你早点说,我好去翻这个世界的‘记忆’学习做法。” “都行,好吃就行。” 尘云离说着,余光瞥见操作手柄旁贴着的明星海报,海报上戴着纱帽的姑娘像极了现实世界上世纪的歌星,神秘优雅,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 这一摸可不得了,升云梯跟抽疯似的上下颠簸了一下,尘文简张开手臂,适时接住被颠向自己的尘云离。 尘云离揪着他衣领狐疑地问:“你故意的?” “没有。”尘文简一脸无辜,将人搂住之余瞥向他身后,他眼中所见的海报,是一团微微抽动的果冻质地的肉瘤,“你可能……摸到升云梯的痒痒肉了。” 尘云离:“……你指定是有什么大病。” 升云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停靠在六楼,等两人出去后,也不管里面没人,“嗖”一下就冲上了顶楼。 尘云离还在心里感慨呢,不愧是邪神的梦啊,就连通过齿轮轴承运行的阉割版电梯都这么“风驰电掣”。 六楼是食品区,特色零食应有尽有,新鲜食材也琳琅满目。 尘云离一手推着小推车,一手被尘文简牢牢挽着,在货架前走走停停,不断往车里放东西。 他的眼底映出明亮的灯光,斑斓的食品包装袋,整齐干净的货架,这些共同组成了一个色彩绚烂的世界,美好得不知是谁的梦境。 尘文简总是透过他的眼睛去注视一切,并时时刻刻逗他开口说话。若不如此,他就只能看见蠕动的泥浆和形状诡异的灰烬,不祥的呓语环绕在他耳边,令人烦躁和厌恶。 “哎呀,卡住了。” 尘云离伸手去拿一罐饮料,可饮料卡在两个货格之间,无论他怎么变换角度都取不出来。 尘文简冲货格……不,那张遍布尖牙的嘴巴眯了眯眼,旋即笑道:“你敲一下,说不定就出来了。” “四十五度角敲击修理法?”尘云离想起常用的生活小贴士,在货格之间轻轻一锤,饮料果然顺利滚落到他手里,巧得像是设计好的程序。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尘文简,换来一个温柔的微笑,也并没有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两瓣被敲碎了所有牙齿的干瘪嘴唇。 “诶,你真的没有想吃的菜色?”尘云离继续往前走,“你好好想想,哪怕只有一道呢?” 尘文简如他所愿,认真思考起来:“嗯……我最近一次进食,吃的是这个世界的其他邪神。” “吃了几个?” “全部。” “嘶……味道怎么样?” “生吞的那些噎得慌,做成刺身的有点腥,煮熟了的太有嚼劲,烤的那些又不够嫩……” “……哥,你快别说了。” “怎么了?” “我感觉这栋楼在颤抖。” 第071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完) 商场的工作人员兢兢业业地完成了送货、安装两个任务后, “婉拒”尘云离留饭的好意,飞也似的冲出大门跳上货车,风驰电掣地离去。 尘云离站在门口, 右手抵着额头眺望货车尾气消失的方向:“逃得真快, 跟知道屋里有个邪神一样。” 进门右手边就是半开放式的厨房,尘文简围上围裙, 手指抚过刀架上崭新的刀具,闻言微微一笑:“兴许是察觉到危险了吧。” “什么危险?”尘云离回身倚着门框,半开玩笑似的问:“怕自己成为你的食材, 进了门就被下锅?” 尘文简抬眸,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 尘云离板起脸:“我不想知道他们本质上是什么,也不想吃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好好做饭,实在不行……我也接受全素宴。” 说到“全素宴”三个字, 一丝挣扎和痛苦不由自主地从他眼底泄露, 让尘文简忍俊不禁。 他低低笑了一阵:“放心,不至于。给你做饭用的食材当然都是经过处理,绝对干净的。” 第141章 尘云离捂住耳朵往屋里走。 “我不想听。你需要我打下手吗?不需要的话我去看看鱼缸里的金鱼, 它们好像有点蔫巴……也不知道你买来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吃的。” 看着尘云离一溜烟从厨房前跑过,尘文简好笑,拧开水龙头清洗菜蔬,再抽出一把最顺手的菜刀剁肉。 透过菜刀光滑锃亮的刃面, 他瞥见尘云离捧着鱼食倚在几乎和整面墙那么大的玻璃缸前喂鱼, 不时伸出手指探进水面,逗弄那群拖着散开如花朵一样的大尾巴的金鱼。 ——当然, 金鱼只是他所见的样子,缸里的东西真正的长相说出来磕碜, 还是让他继续误会着好了。 身处绝望之地,谁会不喜欢他眼里的世界? 转眼到了饭桌上,尘云离大快朵颐,头顶的水晶灯洒下明亮清澈的光,照得满室无一丝晦暗。 尘文简早就失去了进食的习惯和欲望,只在面前放个碗营造氛围,一味地给他布菜。 尘云离吃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碗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略一转念也明白怎么回事,把筷子一搁,拎起勺子为他盛了满满当当一大碗冬瓜排骨汤,装不下的排骨索性搁在蘸碟里,省得他再夹一遍。 “这俩是什么?”他点点碗沿。 “冬瓜,排骨。”尘文简不明所以。 尘云离点头,又从他的碟子里顺走一块排骨:“那就吃吧,好东西要和喜欢的人分享,这样美味会翻倍。” 尘文简低笑:“这话是很中听,不过你之前以为它们是什么?不可名状的肉块,黏腻腐烂的眼……” “闭嘴吧!一大桌子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尘云离被恶心麻了,夹起一只炸得皮酥肉嫩的鸡翅塞进他嘴里。 尘文简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腮帮子鼓动,身体力行地为他试毒。 尘云离瞪了他几秒钟,又绷不住笑道:“其实我们看见的世界并不一样吧?” “对。”尘文简承认得很干脆,“许是受上一个梦境影响,在这个梦里,你依然拥有屏蔽真实、固化美好的力量,被你的视线固定下来的现实,即便是我如果不动用神力,也难以动摇。” “对你而言算好事吗?”尘云离捏着排骨用门牙啃啃啃,像只啃栗子的松鼠。 “算。”尘文简扭头看了一眼鱼缸,里面的金鱼正悠哉悠哉地吐着泡泡,身后的尾巴犹如半透明的花瓣,“至少足够赏心悦目。” “那我们以后可要多出去走走,用我的双眼完善这个梦境。”尘云离眼睛一弯,“废墟之上那座高台太简陋了,不符合你的气质。你可以把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还给人类,自己留在这个美梦里,百年、千年地沉睡下去。这里永远鲜活,你也是。”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拆着鸡翅骨,问:“你在为我修筑墓地,还是囚笼?” 尘云离认真想了想,诚实道:“都算。不过我还是喜欢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它。” “什么?” “告别礼物。” 尘文简扔下骨头,吃着好不容易剥下来的鸡肉,有些含糊地说:“反正名字可以随便起,不如你换一个让我高兴的?” “什么?” “嗯……你方才说我是你喜欢的人,四舍五入就当你对我表白了。”尘文简环顾这间由尘云离亲手布置好的屋子,微微一笑,“那这个世界就叫情书吧。” 是美梦,是墓地,是囚笼。 是告别礼物,也是来自世界末日的情书。 尘文简忽然有些后悔摧毁了这个世界,倘若前半生的苦难都是遇见尘云离的铺垫,他不该应对得这么偏执激烈,面目狰狞。 但也无所谓了,总归是个好结局。 …… 邪神梦境中的空壳城市里多了一对平平无奇的恋人,他们在城中各处、留下了数不清的身影。 尘云离需要一个栖身地,于是城市中多了一栋别墅,需要一个采购生活必需品的地方,于是市中心就有一座商城拔地而起。 他习惯晚饭后到公园散步,于是景色怡人的中央公园应运而生。他随口念叨了一句公园旁应该有一座宽敞热闹的广场,第二天便与之不期而遇。 护城河畔应当有高高的雕花围栏,围栏下的斜坡铺着碧绿柔软的草坪,头顶是成群飞过,会抢人零食的白鸽。 城市里有泾渭分明的四季,春天是开满街巷的百花,夏天处处绿树成荫。秋日的中央公园里枫红尽染,街道笔直,铺满落叶,到了冬天,路灯会映照出漫天飞雪。 铁皮车自清晨发车,铁轨遍布四通八达的主干道,将工人、学生等等送往各自的归处,一趟走完便是朝霞至落日,直挂云天的眼柱与清亮的轨道撞击声成了人们记忆中最鲜明的城市符号。 商铺大大小小,挤挤挨挨地开在或宽或窄的街道两侧,商场大楼顶端挂着近日最受欢迎的明星的巨幅海报。 高档餐厅开在高楼大厦里,苍蝇小馆则隐于市井经营自己的烟火气。 更有推着小推车的小贩走遍大街小巷,或卖年糕、冰棍、烤串等小吃,或卖些普通的,甚至做工粗糙的小玩意儿,尤其以学校门口最为常见,挣孩子们的零花钱,也为他们的童年增光添彩。 曾经存在大片空白,只有个单薄骨架的梦境,如今正顺从尘云离的心意疯狂生出血肉,直至变得丰富多彩,不再是一吹即破的泡沫般的幻影。 第142章 他悉心准备的礼物,尘文简一心期待的情书,已经快要完成了。 今天是周日,上午还阳光明媚,一片云彩都看不见,过了午后天便渐渐阴沉下来,及至现在才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不小,淅淅沥沥地敲打屋檐,叩击门窗。 街上的行人被雨浇得猝不及防,纷纷在脑袋上顶着随身物品四散开来,各自寻找躲雨的地方。而那些未雨绸缪带伞出门的人也并不从容,都加紧脚步奔往目的地。 顷刻间,大街上空空如也,两边店铺的门前檐下三三两两站着躲雨的人,或抱怨或出神,没人向雨中漫步的两人投去目光。 尘文简撑了一把彩虹色大圆伞,牵着尘云离的手将他牢牢护在风雨之外,雨水拍打着伞面发出“砰砰”的声响,整个世界都随之安静下来。 “我以为今天不会下雨。”尘云离晃了晃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你不是都把自己哄好了吗?” 道路的尽头是广场,此时空无一人,常在这里讨食的鸽子也都躲到树荫底下,收拢了翅膀不发一声。 尘文简停下脚步,转身与他相对,脸上虽然带着笑意,眼底却光芒潋滟,仿佛在下另一场雨。 “我可哄不好自己,还是你来吧。离开之前,你能不能再跟我说一次那句话?”他自嘲一笑,大拇指按着尘云离的腕骨细细摩挲,声音有些颤抖,“就是我们重逢那夜,你在餐桌上对我说的那句。” 尘云离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但奇异的是,他居然立刻想起了那夜的事,包括尘文简真正想听的那句话。 是了,这封情书需要一个恰当的结尾。 尘云离扬起嘴角,伸手捧住尘文简的脸:“好东西要和喜欢的人分享,我……” 没等他的话说完,彩虹色的伞便从尘文简手上倾斜滑落,落地的瞬间溅起水花,路面积水荡漾,模糊地映出他们拥吻的画面。 一声滚雷落地,整个梦境都定格在这一帧。 外面的世界也正迎来新生。 …… “轰——” 暴雨倾盆而下,银蓝色的闪电劈开天幕,仿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十九号庇护所位于地下的主体分崩离析,只剩地上的一小块空地能供活着的人报团取暖。 经过与邪神信徒的连番战斗,废墟之上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人。 好消息是,都是年轻人。坏消息是,人数太少,要将文明传承下去的难度飙升至了地狱级。 不过,比起之前人人自危,自我孤立的紧张氛围,如今的他们哪怕在狂风暴雨中和陌生人的包围里,也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众人安静地烤火休息,蓦地,有人似乎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指着远处扬声高喊道:“你们快看!看啊!” 他激动到话都说不完整,嚎得几乎破音。 被惊醒的众人下意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宁不凡和尘悄云更是倏然站起,杀起邪神信徒来眼都不眨一下的狠人,此刻却有些表情失控。 废墟之上,那座被邪神占据栖身的高台,正在一点点湮灭、消散,就像素描本上被橡皮擦去的污渍,缓慢又坚定。 尘悄云忽的往外走去,宁不凡一把抓住他:“你要干什么?” “他还在那里!”尘悄云脱口而出。 “他?”宁不凡不解,“谁啊?” “尘云离,你之前见过的。” 尘悄云向宁不凡描述尘云离的长相,他的神色却更加茫然:“我不记得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啊,你记错了吧?” “……” 他的疑惑不似作假,尘悄云心下一沉,抿着嘴唇摸向衣服口袋,却发现尘云离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仿佛从未存在过。 “高台不见了!不见了!那……邪神呢?是不是也跟着……” “要过去看看吗?” “你找死啊?” 狭窄的庇护所里充斥着嘈杂的谈论声,宁不凡从衣襟内掏出一条银链,链子下方圆球似的吊坠里装着一捧灰烬,他轻轻握住,送到唇边轻吻。 暴雨犹在持续,天边却亮起一线橘红色的晨曦。 幸存者在期待太阳升起,宁不凡在末日与新生的交界点思念爱人,唯有尘悄云不合群,努力回忆着尘云离的模样,将他牢牢记在心中。 “多谢。”他轻声道。 第072章 青简月光(一) 尘云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进玻璃门, 穿过器具,在瓷砖地板上打下纵横交错的光影,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复杂难辨, 但比前几次好一些, 至少这一次的分别发生在他和任务对象都知情的时刻,而且遗憾被弥补, 便没那么难过。 “这种外勤任务真是人做的吗?”尘云离咕哝,随即又反应过来:“哦,确实不是给人做的, 我是唯一一个人族审核外勤员。” 他揉揉酸痛的眉心, 决定再坐一会儿就点外卖抚慰自己疲惫的心灵。 可像是神灵听到了他的心声,他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有人敲了敲门, 在门外轻声说道:“你的外卖。” “送错了吧, 我没点……”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否认,话音未落,忽然发觉那声音不是外卖员的, 而且十分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耳边反复回响,登时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第143章 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赫然是昨天见过的那位新同事孟笺。 他左手提着饮料,右手拎着甜品盒子, 看包装应该出自附近某家新开的高档甜品店, 尘云离之前排队买过,虽然贵, 但物超所值。 尘云离从椅子上蹦起,一溜烟跑到门口拉开门:“你怎么来了?” 说着, 目光下意识移向他的手:“伤好了?” “小伤而已,不用在意。”孟笺向他展示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掌,顺便把甜品盒子递到他眼前,语气温和,“这是昨天你请我吃煎饼果子的回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尘云离总觉得他比昨天看上去更有活气,而不是跟个精致的全息投影似的。 “这个回礼有点夸张了。”心头滑过一丝异样,尘云离若无其事地压下,笑眯眯接过纸盒,“我的煎饼果子全家桶才十五块钱,这盒点心的价格是它的五倍——” “还有饮料,全糖奶茶。”孟笺适时补充道。 尘云离歪头看他,他满脸认真,一身正气,不像顺着话头开玩笑……但怎么就是感觉这话蔫坏蔫坏的呢? “那我……”尘云离想了想,“给你补差价?” 孟笺眼睛微弯,陌生而英俊的皮囊之下隐约流露出熟悉的狡黠:“不急,差价可以留着之后慢慢补。” 尘云离眯了眯眼睛,旋即笑着把奶茶也拿了过去,很巧啊,和甜品一样都是他最爱点的那家店。 “那就谢谢了。”他侧身给孟笺让路,“走吧,我们去喝下午茶。” “好。” 孟笺跟在尘云离身后进入休息室,像一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尘云离几次在他身上幻视尘文简的影子,每每转身名字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是刚离开任务世界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吗?不然怎么会将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联想到一起? 尘云离眸光一暗,将一块包着糯米纸的巧克力酱酥饼放到奶茶杯盖上推给他,状若随意地问:“你是神明吗?还是跟我一样的普通人?” 孟笺咬了一口酥饼,混着冰凉的奶茶,舌尖泛起甜到发苦的味道,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下。 “都不算。”他用拇指把唇角的饼干渍抹到唇上快速舔掉,“你可以认为我是下基层熬资历的混子半神。” 尘云离被呛了一下:“倒也不必用混子这么严厉的词——那要是资历够了,你会被调去什么职位?” 孟笺微微歪头,认认真真思考了三秒:“或许是神王。” 尘云离脱口而出:“你是我们老大的亲儿子?” “……” 孟笺皱皱鼻子,眼中露出一丝嫌弃,不知是因为他的说法,还是因为被酥饼配奶茶腻到。 “想多了,我和祂同辈。” 尘云离反应过来,好奇地向前探身,如同瓜田里的猹:“当真?别跟我说你是在逗闷子,我可真信了啊!” 孟笺微微扬起嘴角,学着他的举动朝他面前凑了凑:“是真的。我和祂是竞争下岗,上回我赢了,所以坐在神王位置上的是祂。” “哦……你们是竞争下……等会儿,竞争什么?”尘云离瞪圆了眼睛。 “下岗啊。”孟笺掸掉指尖碎屑,托腮浅笑着看他,“你说,在同样没有酬劳且不会被解雇的前提下,是当企业老板好,还是当实习工好?” “条件设置得这么极端吗?”尘云离拧着眉毛,“非要这么选,那还是当老板吧,不管怎么样,在公司里的待遇都比实习工好。” “不对,是当实习工。”孟笺摇头,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含笑的瞳眸仿佛带着深情,细看却又清冷空茫,“因为你不需要为公司掌舵护航,做的也是细枝末节的杂活,这艘大船是沉是浮,你都不用负责。神界现状就是如此,谁做神王,谁就要无偿支撑神界运转,做好了没有奖励,做差了活着都是一种惩罚,你能明白吗?” 尘云离目瞪口呆。 他憋了半晌:“你们神界这么抽象啊?” “你也是船上的一员。”孟笺好心提醒,顺手将一块蓝莓慕斯蛋糕推到他手边,“放心,有你们人类在,这艘船就沉不了,继续吃吧。” “……” 尘云离握着叉子戳进蛋糕中间,手一用力,就将它一分为二。 没有着急吃,他冲孟笺勾勾手指:“你刚才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孟笺低低笑出声,这是自相遇以来他做出的最大的表情:“对,我和你开玩笑的。” 尘云离狐疑地睨他,叉起一大块蛋糕塞入口中,咀嚼时腮帮子一鼓一鼓,困惑、思索,却也不耽误享用美食。 孟笺心里一动,莫名想戳戳他的脸,但手指刚刚抬起,那种混杂着刀砍斧劈与烈火烧灼的剧痛随着心脏的震颤再度传遍全身。 他任由抬起的手落回原地,熟练地朝旁边偏头,很快耳边就响起了尘云离的惊呼: “孟笺!你的手又飚血了!不是说已经没事了吗?!” 尘云离被他手背上飚起三四十厘米高的血柱惊呆了,回过神来后火烧屁股一般从椅子上蹿起,手忙脚乱地掏出甜品盒子里店家送的餐巾纸给他按住。 “快快快!你也按……你的另一只手怎么也开始喷血了?你是喷泉修炼成神吗?!” 他惊慌失措得像偷瓜被发现了的猹,孟笺丝毫不在意血流如注的双手,光顾着在心里觉得他可爱了。 第144章 于是下一秒,孟笺以一种好像要把肺咳出来的气势咳了一桌子的血。 尘云离:绝望。 几分钟后,一辆豪车停在门外,将几乎变成了血人的孟笺接走。分别前,他抓着尘云离的袖子笑着说明天见,非让尘云离也回了相同的话才肯离开。 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佛,尘云离看着满手的血无语望天。 “这活爹,专门来给我一潭死水的工作时间上强度的吧?怪不得给我买了甜点和饮料,合着是提前送精神损失费来了!” 尘云离说着,不知怎么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多了这么一个插曲,倒是让他从与尘文简再次分别的伤感里抽身而出,虽说被吓了一跳,但孟笺也算误打误撞帮了他一个忙,这次就不怪他了。 希望下回再见没有今天这种惊吓……算了,有也可以,少点就行。 尘云离摊开手回到大厅,找东西洗手去了。 …… 神王坐在礁石上,双臂撑在身后,望着不远处漆黑的海面,尘文简浸泡在浓墨般的波涛里,身体各种错位扭曲,某种血红色的不祥力量在他外翻的血肉中穿刺膨胀,又随着祂血液的外流而被驱逐进海里。 祂的面庞苍白妖冶,如同神话中俊美却残忍的海妖。 “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强行压制力量进入人间就会被反噬,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神王无奈。 “我可以控制。”尘文简没有睁眼。 “是,只要你心如止水,理论上确实可以勉强压制。”神王白祂一眼,“但这个理论在他那里不成立啊,你对着他又没办法心如止水。” 尘文简眉尾动了动,想反驳,但祂是对的。 终于成功损祂一次,神王神清气爽,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做好准备吧,他马上就要开启本周最后一篇论文的审核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完美的身份,你一定喜欢。” 尘文简掀起长睫,冷冰冰反问:“你有这么好心?” “虽然上回的竞争下岗我输给了你,可我们毕竟是兄弟,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记仇的人,事关你的终身大事,我不会给你添乱的。”神王笑得像只狐狸,“你就安心地去吧……我是说,你就安心地谈恋爱去吧。” 尘文简:“……” 很好,如果这个世界有鬼,回来祂就把这家伙的屋子淹了。 …… 次日早上,尘云离哼着陈年小曲走进办事处,吃过早餐后久违地拿出落灰的清洁工具,里里外外做了一次大扫除。 忙活到十点半,他站在焕然一新的大厅里边擦汗边满意点头,随即给半死不活的盆栽和长势喜人的蒜薹浇完水,才坐回办公椅上,打开邮箱,看向最后一篇待审核论文。 《谈永垂不朽,谈万古如旧——谈白月光对人生品格的塑造作用》(又名《别爱了,没结果》)。 “白月光大多死得早,希望我不是。” 尘云离双手合十冲电脑屏幕拜了拜,而后毫不犹豫地点进论文。 熟悉的晕眩感冲击大脑,他习以为常地闭上眼,放任意识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 久远前的荒古大世,人杰辈出,万类相竞,强者如雨,他们的存在铸就了长达一千年的辉煌时代,而这个时代也随着他们的陨落渐行渐远,就连记载他们事迹的史书,也早已零落尘埃,变为市井闲谈的奇闻异事。 如今的世界灵气枯竭,仙途尽毁,凡人的修行止步于砥砺肉/身,无法再进。 仙人成了传说,于是侠道大行其是,世人谓之江湖。 “我的身份介绍呢?” 系统说完世界观梗概后再无下文,尘云离等了片刻,确定它不会主动开口,忍不住奇怪地问。 系统:“审核员在本世界的身份是简灵。” “什么玩意儿?” “古史书于青简,藏于地下,年深日久修行成灵体,称为简灵。” “然后呢?” 系统沉默了许久,就在尘云离以为它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冷不丁说:“审核员,你现在是一抹简灵,诞生于一段遗失已久,世间仅有只言片语残留的历史,在这段历史被人搜集完全,整理成册之后,你的第一阶段任务就完成了。不过,你本身并不拥有那段历史相关的记忆,只会在遇到与其有关的人事物时会有所感应。” “所以我的任务是指引某个人找到使我诞生的那段历史?” “是找全,并且要整理成册。”系统纠正道。 “这和论文题目有什么关系?论文内容不是在讨论白月光对人格的塑造作用吗?”尘云离想了想,恍然道:“哦,所以那段历史的主角是某个人的白月光?” “是的。” “那……找历史的这个人是谁啊?” 话音未落,尘云离眼前倏然亮起一团模糊而温暖的黄光,光芒周边涣散,乍一看如同将落的夕阳。可随着视线聚焦,他才看清那其实是半根蜡烛发出的光。 尘云离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忽的一轻,视野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竟然切换成了第三视角。 他“看见”一片璀璨星空,一座幽静竹林,一潭清澈寒泉,泉边的石子路没入竹门,月光落在庭前檐下,夜风吹入虚掩的门扉,披在一道伏案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灰白色的中衣,肩上搭着一件蓝色外衫,宽大的袖筒来到腕部后收紧,抵着他的掌沿,衬得十指修长。 第145章 他将一卷枯黄色的竹简轻轻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虫蚁啃噬的缺角、草绳的断口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倒不觉磕碜,反而更添了些古朴厚重感。 烛火暖光渗进斑驳的字迹,一笔一划勾勒出尘封的古史,尘云离的“本体”也在这份微薄的暖意中聚拢成型,化作一只半透明的青蝶停驻在竹简一角,周身萦绕着闪烁的光点,如梦似幻。 他收拢翅膀,抖了抖触角,“探头”去看那人低下的面庞。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们才刚分别,又是久别重逢。 第073章 青简月光(二) 尘文简点上第二盏灯, 用薄纱织的灯罩拢住蜡烛,避免光线刺眼,以及火星落下损坏本就保存不善的竹简。 他到院外的寒泉边打了半盆水, 从书架上取下几个瓷瓶, 往盆里倒进不同剂量不同颜色的粉末,用大竹刷搅匀后, 换上毛笔大小的竹刷蘸足调配好的液体,均匀涂抹在摊平的竹简上。 软刷带走了竹片纹路、缝隙和缺口中的灰尘污渍,让略显模糊的字体慢慢显露出真容, 同时加深了斑驳的墨迹。 紧接着, 尘文简又拿来笔墨、麻绳和一卷空白木简,为旧竹简补色填墨、以新麻绳串好束紧,才倒了水把手洗干净, 将竹简上的内容一一抄录于空白木简上。 尘云离蹲在竹简一角围观全程, 意外的不觉得枯燥,反而在他慢条斯理又舒展从容的动作里看出了一点潺潺流水般的艺术感。 这个世界的尘文简跟前两个世界的相差很大,他平和、淡然, 满身书卷气,昏暗陋室也掩不住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温润儒雅。 尘文简抄写之时,尘云离扇动翅膀轻盈落到木简边沿,仗着他看不见自己大喇喇蹲在他视野中心,阅读竹简内容。 这是一段简短的文字, 并未写明时代背景, 像是一篇随笔。 予途经明泉,路逢老翁松下自弈。停步观之, 见局势焦灼,然无下文, 知是残局一盘,不免心痒。 吾尝试补全,落子刹那,忽身入渊薮,眼前拔地而起万仞高峰,飞瀑流泉,玉轮悬天,月中白影一道,踏雪履云,拉弓满弦。 吾未及细看,幻境已碎裂成雨,棋盘翻倒,落子遍地,老翁杳然不知其踪矣。 尘云离一目十行地看完,尘文简的笔锋也正好收在最后一点。字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神清骨秀,风姿不俗。 他搁下毛笔,尘云离跟着振翅落在砚台一侧,修长的触角向内折起,弯成两个秀气的问号。 这就是生出简灵的那段记载?这也能叫历史记载? 别告诉他主角是那个把作者坑进幻境后就不知所踪的老翁。 正想着,他就听到尘文简带着温柔眷恋的声音低低响起:“果然是你。” 是谁?作者还是老翁? 尘云离好奇地追过去,他眉眼微弯,含笑的目光落在第二段上,食指轻轻点了点“月中白影”四个字,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果然是你。” 闻言,尘云离再次认真阅读这段文字,扫过“幻境”一时恍然大悟。 这篇文章是诞生简灵的载体,背景必定在荒古时代,作者误入的棋局幻境可能不仅仅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地方,或者哪位高人创造的小天地。 万仞高峰,明月悬天,有飞瀑流泉,薄云白雪。 毫无疑问的主角待遇,那道月中白影就是白月光没跑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尘云离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过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你是怎么从浩如烟海的典籍史书里翻出这卷竹简,还能确定白影就是你想找的人?” 尘文简揭开一只灯罩吹灭蜡烛,端起另一盏灯走向前头的书架,举高了烛台照亮上方密密麻麻的书籍,一边走一边照,手指抚过或新或旧的书脊。 他说:“从我在市井奇闻中听到你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执念便如无根之海,没有缘由地汹涌。我为你翻遍史书,苦学考入松风学宫,追寻你的足迹一年、十年,乃至余生所有岁月,将你的人生从庞杂而真假难辨的记录里剥离再拼凑,尝试描绘你的身影和生平。” “可惜人力有时尽,我是肉/体凡胎,终其一生恐怕也难以达成此愿。若你仍有魂灵在世,念我虔诚,可愿今夜入梦一叙?” 话到此处说尽,尘文简停在书架尽头,倚窗抬头,天上皓月如洗,恰如书中幻境里的那一轮。 意境是好的,也很美,但尘云离整只蝶已经麻了。 他收回刚才夸尘文简平和的话,搞不好这个世界的他骨子里才是最癫的。 因为偶然听到一个历史人物的名字就执念疯长,把追寻他的人生当做毕生目标,尘云离是个俗人,面对这种人,只能一言以蔽之:癫子。 尘文简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弯了弯,挥袖扫去掉落在窗台上的竹叶,窗前竹影如水墨幽荡,风声簌簌,夜将深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子,尘云离下意识缩紧了翅膀,但很快又想到他现在看不见自己,不用这么紧张,便放松下来。 果然,尘文简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存在,收拾好桌子,将笔墨纸砚和新旧书简各自归位,便熄了灯,躺下休憩。 尘云离松了口气,腾身飞起,纤巧的银白蝴蝶在半空划过一道梦幻的弧线,轻盈落到床头。 第146章 尘文简阖眼睡去,他则抖了抖翅膀,纵身跳向尘文简的眉心。 半空光华一闪,简灵的天赋技能发动。 南柯一界,黄粱造境。 抱歉了不知名的白月光阁下,今晚我先占一下你的入梦名额。 …… “这个地方……是他的梦?” 尘云离身体一沉,从蝴蝶幻化为人形落地后,抬头看见的却不是斑斓迷乱的梦境常景,而是相互交融又泾渭分明的黑与白。 仿佛一卷意识流的泼墨画,墨迹笔画凌乱地分布在纯白的四方空间,像半凝固的液体般流动。 尘云离伸手去碰,掬起了一把黑白交杂的雾气,是实体,却转瞬即逝。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尘文简抄写用的木简和笔墨,梦境空间应该是他对搜集某人生平的执念所化,执念尚未达成,梦里便也只有凌乱不成文的墨迹。 “哒、哒、哒……” 空灵的脚步声倏然回荡于周遭,仿佛有人踩着铺着玻璃的水面向他走来。 尘云离猛地回身,就见天上莫名垂下绵密如丝的雨帘,而梦境的主人撑了一把白底红梅的竹骨伞,静静地望向他。 两人隔雨相望,尘云离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还是尘文简先张口:“我在做梦,是吗?” “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尘云离解释道,“不过,这里的确是你的梦境所在。” 尘文简浅浅勾起薄唇,环顾四下:“和我料想的不太一样,过于普通。” 尘云离正要回应,他的眼神忽然又转了回来,重新落在尘云离身上:“你却不普通,好看得太过耀眼了,可见你不是我梦里的存在。你是何人?” 挺好,省去了解释的口舌。 尘云离凭这三言两语找回了前两个世界跟他相处的节奏,双手叉腰道:“我是简灵,诞生于今天你修复的那卷竹简,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 “你使用了简灵的天赋能力,黄粱造梦。”尘文简不紧不慢地打断……不,接过了他的话头。 说话间,他执伞向前,须臾间拉近了与尘云离的距离,将他囊入自己伞下。雨水敲打着伞面,宛如尘云离乱了调的心跳。 “说说吧,你入梦的理由。”尘文简伸手抹过他的鬓角,在他弹开之前收回手,掌心多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蝶。 那赫然是尘云离的“真身”模样。 尘云离瞪大眼:“你早就发现我了?” 尘文简微微一笑:“很漂亮的蝴蝶,我原以为是误闯,所以没有惊扰你。若早知道你是简灵,你大可不必耗力入梦,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就好。” 尘云离瞥他,总感觉他温柔和善的笑脸下不是什么好心眼子。 “好吧,既然你了解我的身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尘云离道,“我听到你在书架前说的话了,你想收集竹简中提到的某个人的人生经历,我可以帮你。” 尘文简不置可否地一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嗯……那道月中白影。”尘云离不知道不妨碍他演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架势,“我是简灵,只要是养育出我的竹简中记录过的人事物,在接近与其相关的存在时,我都会有所感应,你觉得我能不能帮得上你?” 攥着伞柄的手一紧,尘文简又逼近一步:“我从未听说过简灵有这种能力。” “你是人类,怎么可能知晓简灵一族的密辛?”尘云离睁眼说瞎话,“再说了,我骗你又没有好处,到底行不行,碰上相关物件让我一试便知。左右你不吃亏,为什么不信我一次呢?” 尘文简沉默半晌:“说说你的条件。” “没有条件,你追逐的那个人,也是我想了解的存在。”尘云离伸指托起他掌心那只青蝶,“如果非要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在这个世界初来乍到,没有归处,想找一件事作为自己蝶生最初的立足点。如何,可以接受吗?” 尘文简沉吟许久,低垂的长睫动了动,慢慢抬起。 他将伞面倾斜,为尘云离挡去越发细密的雨,衣袖被风卷动,拂过尘云离的鬓角,与他的发丝一齐飘动。 “好,我接受。” 尘云离微微睁大眼睛和他对视,从他透亮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脸,端正英俊,眉眼秀气,只不过着装变了,头发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藤蔓、花朵、枝条装饰,繁复的发饰从耳尖上垂落、摇晃,看起来真如同一只被花丛包裹的蝴蝶。 亮晶晶,明晃晃,物理意义上的“耀眼”。 “那……合作愉快?”尘云离歪了歪头,向他伸出手。 尘文简一愣,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快速闪动了一下,而后归于深静的眼波。 他握住尘云离的手,微微笑道:“合作愉快,小蝴蝶。” 第074章 青简月光(三) 尘文简睁开眼睛, 夜色未尽,天边才现出一线曙光,屋内的光线也朦胧幽微, 照出如水的浮尘。 他扶着额头坐起, 心念微动,转头看向床头左侧——雕花护栏上蜷着一只蝴蝶, 周围有银色光尘环绕,和梦里见到的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少年如出一辙。 尘文简没来由地想笑,伸出食指想要拨弄尘云离的翅膀, 他却像预判了似的抬起半边蝶翼拍开, 而后展翅飞上半空。 第147章 “去哪儿?” 看着他飞出床铺范围,尘文简不禁跟着下床,跟在他身后问道。 “我睡饱了, 出去逛逛, 顺便熟悉熟悉环境。你可以接着睡,我很快回来。”尘云离开口,本体状态下的声音清脆明亮, 带着一点稚气。 没办法,谁让他还是个刚出生的简灵宝宝。 “无妨,我平日也是这个点起,再过半个时辰学宫晨课就要开始了。” 尘文简大长腿一迈,走得比尘云离飞得还快, 先他一步打开门窗, 让清晨的稀薄光线混着风涌入屋子。 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在他再度伸手想要触碰时灵巧躲开, 翩翩然然出了门外。 暮春时节,风里犹自带着湿气和花香, 作为蝴蝶的本能,尘云离追随这缕香气飞出院子,在泉水旁找到了一圈葱郁的野草和零星夹杂于其中的不知名野花。 泉水清冽,青石砌边,水面波光粼粼,乍看是如霜的白色,仿佛落入人间的满月。 他落到一朵碗大的红花上,毛茸茸的好心处滚着几滴露水,他尝了尝,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忍不住把剩下几颗都嘬干净。 尘文简一走近就看见他支着对大翅膀在花蕊里钻进钻出,笑道:“简灵也需要吸露饮蜜?” 沉迷花露的尘云离吓了一跳,翅膀上炸起细小而柔软的鳞片,认出是他的声音才平复下去。 他淡定飞起,绕到尘文简身侧停驻在他鬓角,水光映照下,仿佛为他戴了一枚精致灵动的发饰。 “这个世界不允许简灵也有自己的爱好吗?那我都化成蝴蝶了,喝点花露水怎么了?” “花露水?”尘文简好笑,“原来你喜欢花上的露水。有什么偏好的种类吗?” 尘云离一时嘴快,现在也不好纠正这个词语的用法,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我才喝了这一种花上的露珠,暂时还没有,以后尝得多了,兴许就有了。” “好。” 尘文简轻轻一笑,在泉边蹲下洗漱,也不把他从自己头发上薅下来。还是等到他拿出发带作势束发时,尘云离自个儿飞离,蹲到他脚边的野□□上。 远远的山上传来一声低沉肃穆的钟声,敲得晨雾滚滚,飞鸟惊腾。 “晨课快要开始了。”尘文简擦净脸上的水渍,向尘云离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学宫。” 尘云离扑腾到他掌心:“你是学宫弟子?” “昨夜你不是听到我在书架前说的话了吗?”尘文简施施然起身,将他放到肩上,“松风学宫拥有天下最大的藏书阁,藏书浩如烟海无所不包,很多连名字都不曾流传在外的史册古籍尽界藏于此地。” 尘云离了然:“怪不得你要苦学考进这里,为那些史书来的吧?” 尘文简提衣走出草丛,沿石板路走向竹林的另一侧,那边有上山的石栈桥。 “进入书库确实是我的目的,但并非每个学宫弟子都尽览群书。学宫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五年一学试。凡在小考中获得前三甲者可阅读一至三层的书库藏书,在大考中获得前三甲者为四到六层,学试前三甲则是七层到十一层。只有通过学试并选择留院教习十年的先生,才有资格阅读第十二层的典籍。” 尘云离若有所思:“卡得这么严,制定规矩的那位先生应该是不希望弟子们提前阅读超出自己学识范围的书籍,以免影响之后的学习进程?” 尘文简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位先生并不曾出来解释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而且学宫里有不少人认为这条规矩的本意是避免高层藏书内容的外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无论是否有疑议,都不妨碍大家遵守规则。” “说的也是。” 尘云离咕哝着,忽然一阵异香扑鼻,他张目往前看,就见尘文简已经走上栈桥,右侧护栏缠绕着两种藤蔓,一种青色,细枝蔓叶地覆满栏杆,一种紫色,粗枝大叶地昂首朝天。 但它们都开同一种蓝色的小花,花朵攒成串,一穗一穗挂在枝叶荫蔽间,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尘云离没忍住飞离了尘文简的肩膀,扒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串花穗上,花穗晃晃荡荡香气更浓,他就像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周身的浮尘都飘得更荡漾了。 “咔嚓。” 头顶忽的传来一声脆响,尘云离猛然惊醒,却见自己连同扒着的那串花穗落到了尘文简掌心。 他将穗子绿茎朝下别到襟前,花穗与衣领上的花纹浑然一体,仿佛它是衣服上原有的装饰。 相衬之下,趴在上方的尘云离也毫不扎眼,反倒为他这身朴素无趣的学子服添了几分雅趣。 “喜欢我便为你留着,但这种花的香气闻多了会醉,你要当心。” 尘文简摸了摸他柔软的触角,他听着尘文简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一般,还带着回音,就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尘云离嘴硬地扒紧花穗:“没事,我还没醉,再待一会儿就下去。” 尘文简扫了一眼他身旁从银色变为淡红的浮尘,唇角微弯,假装信了。 “好,那你待着吧,若是困了便到我肩膀上睡。” “嗯嗯。” 一蝶一人说话间,第二声钟声响彻整座山,阳光从云层里斜射出来,照得漫山遍野金光灿灿,山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第148章 有相熟之人同尘文简打招呼,他一一回礼,彼此并不热络,将儒家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山顶开阔无边,将一座古朴的宫殿承托入云。四面遍植松柏,长风吹拂出肃穆的松涛,涤耳净心,令人神清目明。 学宫外立有石碑,碑下掌灯,碑上以篆体书“松风”二字,碑面粗粝斑驳,从时隐时现的纹路可见岁月流转,唯孤灯长明。 尘文简拾级而上,踏过四十九级台阶,入门是一座宽阔的讲经台。 这里是众弟子做晨课的地方,每日会有一名先生在此讲解经史古籍,任何学业上的难题都可以在这个时段向先生请教,是学宫日常里最重要的一环。 地上整齐排列着长桌,桌后有坐垫,尘文简选了中排靠边的一个跪坐下来,先把墨研好,将昨日遇到的难题抄录上去,再从袖中取出一册书,循着先前的落点继续阅读。 人人皆是如此,几乎形成了一套晨课专用模式。 尘云离趴在花穗上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许是身体适应了这种花的特殊,他慢慢从醉意里清醒,彼时已是日上中天。 讲经台上千人共坐,听女先生讲解《百闻诗录》最后一章。先生高冠博带,青衫如洗,一边讲,一边穿行于弟子之间,若遇不解者会停下再行解释,以至于无人敢在课上不专。 经过尘文简身边时,女先生初次在学生并无疑惑时停下了脚步。 她垂眸看向尘文简,尘文简颔首行礼,她的目光便又顺势转向尘文简的衣襟,在那串花和尘云离身上停留少顷,眼底多出了一丝笑意。 “诗者,观万物更迭,岁月流转,成百闻百见,感其美丑,融己喜乐,乃是一种天人交感的文体。”女先生往前方走,拿着诗录的手负于身后,“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为师一时有感,给你们留一道题目,以此作诗,日落前交到我这里。” 尘云离抖抖翅膀,飞到尘文简肩上蹲下,又挪到他耳边问:“她不会看见我了吧?” 尘文简正待回答,就听女先生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花与蝶。” 尘云离僵住。 尘文简轻笑道:“是,她看见你了。” 尘云离:“……” 晨课结束,直到日落之前都是弟子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去藏书阁看书,可以找同窗一起研读,也可以寻先生请教问题。 尘文简自然选第一项,一散课就直奔藏书阁。 路上,尘云离问他:“尘文简,你现在可以上藏书阁几层?” “我还未参加过考试,在下个月小考取得三甲之前,只能进一到三层。”尘文简转过一个小弯,熟练地拨开迎面而来的海棠花枝。 尘云离点点头:“那你带我把三层楼都逛一遍,我替你感应一下里面有没有和那道月中白影相关的书籍或者物品。” “正有此意。” 藏书阁位于海棠花林深处,在花影拥簇下显得慵懒精致,直到进了门才知道楼内空间究竟多么广阔。 一到三楼是藏书最少的楼层,一半是书,还有一半是字画、古物摆件和盆栽。饶是如此,这三层加起来也足有一百个书架,每一个架子上都放着不下三百本书,称一句浩如烟海绝不过分。 “别人家的三千藏书是虚指,松风学宫到三千藏书却只是入门。”尘云离目瞪口呆,“不愧是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如何?”尘文简避开其他同窗,低声问道,“能感应到吗?” 被他提醒,尘云离连忙试了一下:“嗯……没什么感觉,可能是这里太大了。要不你沿着书架一个个走过去,那些字画摆件也都去‘路过’一下,这样我的感应会更清晰。” “好。” 依他所言,尘文简装作找书的样子穿梭于书架之间,偶尔碰上好心的同窗询问,他也会礼貌地婉拒,尽量不使自己的举动太过扎眼。 尘文简就这么从一楼走到二楼,一无所获。 尘云离也不免有些焦躁:“这儿三千多本书还有那么多物件,不会真的一样和他有关的都没有吧?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这么神秘?” “别急。”尘文简温柔安抚,比他有耐性得多,估计是在从前大浪淘沙般的搜寻里将定力练出来了,“再到三楼看看,若是没有,学宫中还有向弟子开放的藏珍楼,广纳天下奇物。实在不行,待小考过后,我们再往上面的楼层找,总能有所收获。” 他劝诫的话也是娓娓道来,抚平了尘云离内心的焦虑。 见他冷静下来,尘文简又笑道:“我本已做好了在这座藏书阁耗费一生的打算,如今有你相助,不知将来能省去多少功夫,我很高兴,你也莫要心急。” “你心态真好。”尘云离笑着扑腾扑腾翅膀,“好吧,那我……” 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这时,尘文简也已登上三楼,迎面就是一幅泼墨山水图,挂在两座书架之间。 “尘文简。”尘云离的声音有点恍惚,紧接着变成了狂喜:“快快快!往前走!看左边那个书架!” 尘文简从他的语气中悟出了什么,脚步瞬间加快:“你感应到了?” “对,特别清晰,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随着他越走越近,尘云离的感应也越发强烈,“看书架第三排,左数第三本书!” 第149章 他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一把抽出了那本书,只见有些褪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 等会儿等会儿!这好像是……话本? 第075章 青简月光(四) 尘文简正反翻了个面后, 将书册递到尘云离面前,以眼神询问:就这? 尘云离闭眼再次感应,意识里一团金灿灿的光向外放射无数道光线, 其中一道就连接在这册近在咫尺的话本上, 根本不存在错认的余地。 “就是它!”尘云离理直气壮起来,“也没有人规定与历史人物挂钩的一定得是史书古画这种‘严肃’物件啊。” “说的也是。” 尘文简握紧话本, 也不急着看,把三楼剩下的地方逛完,确认没有第二件相关物品, 才就近寻了一张窗下空桌, 坐下仔细研读。 尘云离落在翻开的纸张顶端,跟随他美玉般的手指,透过一列列陈旧的文字, 一窥故事中波澜壮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略显老套的故事, 从尘文简的角度看去,满纸皆是陈词滥调。但对于尘云离而言,情节虽不新颖, 却很精彩。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侠客,在那个天上掉块砖头,砸到十个人五个用剑,五个用刀的江湖里,他是个异类, 因为他的武器是弓。 不过和军队、战场上批量制造的弓箭不同, 他的弓立起来与自己一般高,弓弦以特殊材料鞣制, 据说完全拉开有百担之力,穿云裂日不在话下。 弓的上下两端打磨成锋利如刃的尖角, 和寻常刀剑一般也开了血槽,必要时还能拆卸当匕首用,锐利之处更胜普通武器铺里出售的那些。 在整个故事里,他的弓多数时候只做震慑用,往身前一放,敌人十分的胆能被吓去五分,之后只要抡起大弓,或砸或抽,或用两角的利刃杀敌,毫不费力。 明明是个弓兵,可他表现出来的战斗素养却跟近战差不多,力量更是大得恐怖,毕竟那么大一把弓,要抡起来砸人也不容易。 全书直到结局也没有提及侠客的姓名,只以“那位先生”代称,从他名震天下后隐居写起,结庐玉蔓江畔南山下,莳花弄草,种田栽树,不时帮上门求助的后辈支招解决麻烦,或者偶一出手再现绝代功夫。 作者文笔不错,剧情编排疏密有致,很适合下饭和闲时打发时间,但没有任何文学性、哲理性,恰恰是尘文简最不爱看的那一类书。 尘云离倒是挺喜欢的,见尘文简因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眉头紧皱,扑闪着翅膀拍了拍他的眉毛,说道:“别这样嘛,好歹是条线索。” “线索在哪儿?”尘文简不解,“这似乎只是一部普通的话本,你……确定自己当真有识别与那人有关的物品的能力?” “当然!我比你更想赶快找齐那人的生平,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糊弄你!”说着,尘云离忽然灵光一闪,扭身飞回话本,“翻开,帮我翻到开头介绍主角兵器的那一段。” “你有发现了?”尘文简连忙照做。 “你是文化人,晦涩难懂的典籍读多了,难免养成透过文章表面含义去琢磨各种内涵、寓意的习惯。”一边说,尘云离一边踩到“弓”字上,“可是很多事情往往浮于表面,就像做谜语时一种常用常新的方法——谜底就在谜面上,简称灯下黑。” 他微微张开翅膀,落下的阴影如同为身下的“弓”字添了墨,尘文简眸光一动,霎时福至心灵。 诞育出简灵的竹简中有一句形容“月中白影”的话——踏雪履云,拉弓满弦。 “是因为它?”尘文简捧起尘云离,“你如何确定话本里的弓和竹简上的弓是同一把弓?” 尘云离反问:“那你又是怎么确认月中白影就是你一直追寻的人?” 窗外飘过一大团云,遮蔽了日光,也在尘文简眼底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不叫月中白影……他叫云离。” 尘文简一张口,尘云离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第一句话就给他整不会了。 “……他、他叫什么?” “云停处,离恨短,少悲欢。他有一位追随者是千年前那个朝代的末代人皇,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后来国破,付之一炬,唯独这句话随人皇的起居注留下,根据起居注中提到他的部分,世人推测他叫云离。” 尘云离默默蜷缩翅膀。 尘文简道:“起居注是记录帝王生前言行的史料,那位人皇的不全,大概遗失了十分之九,余下的两千字里,有一千字跟他有关。除去他的姓名,起居注中提到他喜着白衣,隐居的地方有万仞高峰,湍急飞瀑,风景甚美。人皇还收藏了一幅绘有他身影的画,画中只有一轮明月造境,他身在月中,踏雪履云,恍如谪仙。” “倒是都和竹简的记录对上了。” 尘云离定了定神,赶紧接过话头:“照你的标准,话本里也有很多跟他有关的事物。” 尘文简从思绪中抽离,又恢复成原先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愿闻其详。” “你看,主人公出场就在隐居,住在南山下,武功盖世。他种田的地方有泉水,泉眼在山顶,旁侧便是瀑布。他喜欢赏月,又跟竹简上记载的一样用弓,作者虽然没有明说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每回写到他的着装时都是用的白衣、白衫、白袍这种字眼——这对应的也不少了吧?” 第150章 尘文简一边听,一边倒回去重看剧情,方才看时不放在心上的细节倒是都和他说的对上了,再一比对竹简内容和已知的信息,这话本还真像是以“云离”的生平为蓝本二次创作的故事。 “真的有人会把他的人生改编成话本故事吗?”尘文简喃喃自问。 “为什么不呢?”尘云离见怪不怪,他以前也混过同人圈子,对这种操作再熟悉不过。 “你到外面听听那些市井奇闻,还有野史杂谈奇幻故事,哪一个不是由口口相传的古人事迹演变而来?再说了,你对那……那人的了解也是通过各方不明确的依据交叉比对判断出来的,那些资料和这部话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尘文简欣然一笑,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多谢。” “诶,先别忙着谢。”尘云离打住,“话本故事多以杜撰为主,这里面可信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们最好是找到话本作者,向他确认主人公的原型,以及里面涉及到的信息从何而来。” “正有此意。”尘文简向他伸出手指,待他飞上来,才抱着书起身,“藏书阁里每一本书都明确记录着出处,即使是捐赠或者购买也会有精确的来源,三楼有本楼藏书的名录,一查便知。” 说话间,尘文简大步流星地走到某个藏品台前,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是他口中的《藏书名录》。 根据话本放置的书架编号,他很快找到了相关登记: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残本)为百年前书院一位学子偶然所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当代院长念其情节多用史笔,且颇有意趣,故收藏于此,以供弟子聊解乏闷。 “百年前的书?没写完作者就去世了?情节还多用史笔?”尘云离震撼三连,“线索断的是干干净净啊!” “也不是,还是有收获的。”尘文简却不气馁,笑着点了点“史笔”二字。 尘云离反应过来:“哦,史笔啊……那就说明故事里有很多情节是真的?” “嗯,不过我很好奇,话本作者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云离的史料?难道……”尘文简说着,仰头望向上面的楼层。 “看来你想要的史料真有可能在三楼以上。”尘云离替他说完后面的半截,“努力吧年轻人,为了你的……咳,下个月的小考争取考进前三名!” 尘文简一压眉眼,沉声道:“不止小考,每一次书院考试我都必须拿到三甲名次,并且在通过学试之后还要留在书院授课。如果这里都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即便有你相助,在外面寻找,也与大海捞针无异。” “那你就去快温习功课吧,我陪你。”尘云离笑眯眯说完,飞到了话本封面上,“你负责读书,我负责再看一遍这个故事!看能不能再挖掘出新的线索!” 尘文简笑了笑,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捧着书往回走。一缕日光从封面的书名上滑过,不知为何让他顿了一下脚步。 “这书名……起得似乎不大贴切。”他摸了摸那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为什么不是玉蔓江畔?” “你也太抠字眼了吧?书都没写完,说不定名字也是随便一起呢?”尘云离不以为意地道。 “是这样吗?”尘文简方才没有深究,如今细思起来,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故事脉络清晰,却好似少了一条枝蔓。主角为何会隐居在玉蔓江畔?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而且,书中完全没有提及和他的过往有关的任何事物,他隐居在此,来找他的也只有一些不成器的江湖后辈,却没有他的朋友或是亲人……” “别念了。”尘云离无奈,“你这些问题的答案名录上不都写着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说不定这些都是后面作者没来得及写的内容呢?” “话本创作,确实有先写当下、未来,再提过去的手法,可为了上下文连贯,作者势必会在已经写完的剧情里埋下伏笔。这本书里有哪怕一句相关的伏笔吗?”尘文简问。 尘云离一时无言,忽的想起名录上标注的那两个字:“对了,这是残本!残本的意思不是作者没写完,而是本来内容收录得就不完整,是吗?” “是。”尘文简垂眸沉思片刻,忽然一笑,“有人专门剔除了文中关于他过去的伏笔,看来这些伏笔很关键,可能藏着不能见天日的东西。简灵,你真是为我找到了一个宝藏。” “现在你总不会怀疑我的能力了吧?”尘云离骄傲地扬了扬翅膀。 “自然,方才是我一叶障目了。”尘文简点点他的触角,随口又问,“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我总不好一直唤你简灵。你刚诞生不久,可有名字?” 尘云离的翅膀僵在半空。 呃……他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第076章 青简月光(五) “我……当然有名字啊!”尘云离没有纠结太久, “我姓尘。” “好巧,与我同姓。”尘文简微笑,“姓有了, 名呢?” “暂且保密!”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打转,“简灵的名字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我们还不熟,以后再说。” 尘文简向他伸手,食指微微抬起, 他便乖觉地落了上去。 “这叫不熟?”尘文简反问。 尘云离折起半边翅膀做叉腰状, 另半边翅膀一挥:“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顶多算同路人,就是不熟。” 第151章 他诡辩得理直气壮, 尘文简只能摇头一笑:“好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走到桌边,手里不知何时拿上了好几本厚厚的书籍, 诗文经论皆有。 他跪坐下来,先帮尘云离把话本摊开放到靠窗靠光的一侧,再将懒得动的蝴蝶搁上去,才把自己要看的书放下。 藏书阁内的桌子上都备有文房四宝,倒是为囊中羞涩和尘文简这种临时起意的学子省了不少事。 尘云离专心看话本, 尘文简认真温习功课, 互不打扰,也互相陪伴。 藏书阁内静悄悄的, 微风声、翻书声、落笔声轻悄起伏,使人静心恬然。 恍惚间大半日过去, 尘云离把话本看了两遍,又趴在书香里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掌灯时分。 尘文简不在身边,约莫是找先生交写诗作业去了,楼梯方向回荡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是杂役在给每一层点灯。 尘云离飞上半空翻滚两圈,抻了抻筋骨,见靠近书桌这边多了两盏挂灯,便好奇地飞过去查看。 灯笼用厚厚的木材做骨架,以玻璃做罩子,顶上开口,内中点高而粗的黄烛,火光又大又亮,还不惧风吹,不容易走水。 玻璃罩子也不是纯色的,上面镌刻细细的纹路,随光线晃动而流转。 尘云离正想再凑近一点看清具体的图案,一只手便挡在他和灯笼之间,并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你是蝴蝶……不,你是简灵,不要学飞蛾扑火的做派。”尘文简无奈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谁要扑火。”尘云离白他一眼,“我是想看灯笼罩子上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花纹?”尘文简摘下灯笼,凑近了仔仔细细观察一圈,“玻璃罩上并无纹路,是烛光太亮晃了眼睛,让你看错了吗?” “你看不见吗?” 尘云离挣脱他虚拢的手指飞近灯笼,翅尖指着近在咫尺的花纹:“看,这里,这里不就一大片吗?” 尘文简的回应是一个茫然且疑惑的眼神。 一蝶一人对视几秒,尘文简提着灯笼回到书桌后坐下,重新研墨,铺纸。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我确实看不到上面的花纹。这样吧,你若是好奇,便把你看见的画下来,或许我知道那些图案是什么。” 尘云离本想说不用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加上二倍速研好的墨,又把话咽了回去。 “行,我努力还原,不过不能保证画得完全一样。” “嗯,画个大概就好。” 尘云离飞向砚台,抱起最小的一支毛笔蘸墨,在纸上笨拙而迟缓地留下一条条歪扭的线条。 中途管事的上来提醒尘文简藏书阁快关门了,让他尽快离开,尘文简侧身挡住尘云离,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为他又争取了一些时间。 终于,在管事第二次上来催促之前,尘云离画完了,“啪嗒”一下丢下毛笔,趴在尘文简手背上累得两根触角都蔫了。 “走吧,回去再看。” 尘文简折起纸张小心地揣进袖兜,将灯笼、笔墨归位,便拢着尘云离快步下楼。 踏上楼梯的那一瞬间,尘云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电击般的刺痛感令他往上一弹,又因为没力气起飞而跌回原位。 “怎么了?”尘文简下意识蜷起指节,将他护在掌心,低声地问,“累得抽筋了?” “不是,我好像感应到跟云……离有关的东西了,在楼上。”尘云离屈起翅膀挠挠头,“这次的感觉和上次不同,来得突兀且强烈,估计是有明确指向的,不是话本子这种需要靠推测和交叉比对才能得出结果的不确定物品。” 尘文简顿了顿脚步,旋即加快速度,赶在管事过来催促之前迈出藏书阁。 “这是好事。”将尘云离托到唇边,他轻声道,“辛苦了。” 尘云离摆动触角,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蹭得发痒。 “不用客气。”他不以为意的一挥翅膀,“咱们目的一致,这对你是好事,对我也是。” 尘文简弯了弯眼睛。 …… 回到家中,尘文简仔细辨认尘云离画下的灯笼上的图案,虽然没有认出是做什么用的,却给他提供了出处。 “前朝有一位观星术士,名叫白渊,他耗费二十年时间绘制了一份星图,根据星图推断出某些不存在星辰的位置本该有星辰,并在之后的三十年中发现了这些星辰的出现规律——它们不是不存在,而是只在特定年份的特定月份,甚至特定节气现世。” 尘文简提着灯笼走向寒泉,一手端着一叠十五个碗,另一手举着一双筷子。 “你画出的那些花纹,就是将星图内的这些特殊星辰连成线后的图案,之所以刻在藏书阁的灯笼上,或许是想表达学无止境,必须不断汲取知识,推陈出新的寓意吧。” “那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是只有你看不到,还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尘云离蹲在他头顶疑惑地问。 “可能……灯笼上的花纹是用特殊颜料绘制上去的吧。” “不是哦,那是刻的。” “那我便不清楚了。”尘文简蹲在泉畔,伸出筷子夹向一朵野花,“只要于我等弟子无害,随它是什么吧。” “也对。” 尘云离赞同他的说法,点点头,一低眼就看见他夹住野花的花瓣,将其凑到碗口。 第152章 “你在做什么?” “接露水。”尘文简道,“你不是想尝试各种花卉上的露水吗?正巧这里有十多种野花,入夜后花心皆有露珠,我想在入睡之前每种都接一点给你尝尝,你便不用费力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了。” 没想到他连自己随口胡诌的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尘云离眨眨眼,既有些高兴,又不免难过。 即使数据一次又一次重置,记忆一遍又一遍清空,尘文简待他永远是特别的。特别到系统为他衍生一个白月光,名字都得是“云离”。 尘云离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第二轮任务是什么了,那个叫“云离”的白月光大概率就是自己。 系统没有给这个世界的尘文简编造痛苦的身世与过往,肯定会在他的感情上作妖,无论走哪种路数,一个诛心绝对跑不了。 狗系统,就不能对他好点! 尘云离在心里骂道。 系统:“???” 它平和机械的声音突然变得委屈巴巴:“审核员,我也是听命行事。” “闭麦。” “哦。” 尘云离飞身而起,围绕他转圈,蹁跹的身影在泉水清澈的涟漪里投下一抹绚丽的倒影,周身萦绕的光尘洋洋洒洒落下,将乏味的夜色也映衬出梦幻的诗意。 尘文简看见那些浮尘变成了橙红色,如同跃动的火焰,又像烟花的余烬,大抵是表现欣喜之意。 他微微一笑,拿起新的碗走向下一朵花,偏头与尘云离再叙闲话。 明月如洗,投下的不再是一条孤影。 接下去的半个多月,尘文简拿出较之前百倍的劲头刻苦用功,早晚不停地读书作文,那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连学宫先生都为之动容,更别提被卷得有苦说不出的同窗。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么努力是奔着小考的前三甲去的,可以理解,对他更是多了几分认同。经他带头,学宫上下的学习氛围越发浓郁,小考的战场未至,人人都已横刀立马,枕戈待旦。 一转眼到了考试当天,尘文简起了个大早赶往学宫考试。尘云离不能进考场,便趴在门外的海棠树上,躲在半开不开的花苞里打盹。 小考要考一整日,黄昏收卷,他一觉睡到午后,浑身都酥了,便飞离花朵,打算在附近逛逛。 用作考场的阁楼位于学宫中央,几乎每条道路都能连到这里,为的就是避免弟子在赶考途中迷路。 尘云离随意选了条小路进去,本以为走到花墙就是尽头,谁知墙下居然有条道,往左一绕便是柳暗花明。 几杆翠竹依路生长,虚虚地掩着一座竹亭。 亭子里有两道人影走到,透过竹枝缝隙能看清是两名男子,一老一少,皆身着学宫服饰,老的那位应该是先生,少年则是跟尘文简同批进入的弟子。 尘云离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陪读这段时间见过他们。 老先生姓路,那少年名叫路桁,是他幼孙,在学宫里人缘很好,跟尘文简也算说得上话的君子之交,可惜在读书上仿佛缺了根弦,成绩一直不行,经常找尘文简请教问题。 由于学宫弟子多,小考是分批次的,每批弟子拿到的题目都不同,尘文简抽签抽到了第一批,路桁是第二批,明天才考。 “这小子不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怎么拉着他爷爷跑这儿来了?” 尘云离好奇,忍不住从竹子缝隙间钻进去,明目张胆地落在亭子护栏上,贴脸偷听……不,光明正大听。 “爷爷,我求您了,就这一次,您就帮我这一次行吗?”路桁揪着路老先生的衣袖不同晃动,“我也不求能考到前三甲,只要有个中等成绩,不被学宫劝退就好!” 路老先生一脸为难:“桁儿,你要知道,今年小考的阅卷之人是夙先生,他评分只看文章好坏。虽然这次卷子的出题人是爷爷,但即使给了你题目,你也……你也写不出能让他满意的文章。” 路桁激动地吼道:“每次小考的最后一名都会被劝退,爷爷,能好不容易才找关系把我送进来,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我被赶出去,让你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桁儿,你小点儿声。”路老先生无奈,“那你希望爷爷如何帮你?” 路桁抿了抿嘴唇,脸色阴沉:“既然题目是爷爷出的,您又与夙先生共事多年,最清楚他喜欢何种风格的文章。不如……您仿着孙儿的笔锋,为孙儿写一篇经论吧。孙儿提前背下,到考场上再删改一些、加以润色,便不会有人能看出来了。” 路老先生瞠目结舌:“你!……这可是舞弊啊!” “不是舞弊!……至少不算。我会照着您的文章框架做些改动,添加自己的理解,把它变成我自己的文章。”路桁死死盯着眼前的老者,眼神坚定,声音却微微发抖,“爷爷,我只求您这一次!我保证只有这一次!” “……” 路老先生沉默良久,这名在课堂上中气十足滔滔不绝的老人,那讲经释文两个时辰都没有弯过的脊梁,此刻却渐渐佝偻下去。 震惊到麻木的尘云离听见他喟叹: “罢了。” “子孙都是债,罢了。” 第077章 青简月光(六) 爷孙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亭子, 周围恢复了原本的静谧。 微风吹过竹枝的沙沙声惊醒尘云离,他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第153章 本次小考的出题人, 当着他的面, 答应帮他孙子代写大题。 他孙子还厚着脸皮大言不惭,说只要在自己爷爷的文章里添点自己写的句子, 文章就算自己的,这不是舞弊。 好家伙,这俩人的对话即使是尘云离这个毕业多年的社畜听了, 也感觉血压噌噌噌地往上飚。 小考的最后一名会被学宫劝退, 路桁不想退学,就要通过作弊手段留下,其他本本分分学习考试的弟子是欠他的吗? 尘云离不爱管闲事, 可他也经历过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阶段, 明白教育公平的难得与宝贵。既然那他撞破此事,他便不可能视而不见。 尘文简还在考试,而且他是学宫弟子, 不好出面。尘云离想了想,决定去找路老先生提及的“夙先生”,想办法将消息传递给他。 在学宫待了些日子,尘云离跟着尘文简把所有先生都认识了一遍,这位夙先生名叫夙阑珊, 学问、名望都是学宫里最高的, 仅次于多年不曾露面的山长。 他性格淡漠,有文人的清高气质, 对弟子的学业要求一视同仁的严格,不会因身份贵贱、贫富差距而区别待人。 但也正因如此, 他恰恰是那种成绩一般还爱动歪心思的学生最怕的老师,路桁就是这类学生。 夙阑珊是本次小考的主考官,此时应该正在考场中巡视监考。 尘云离飞入阁楼,一层一层地找过去,终于在三楼第二个考场找见他的身影。 彼时,夙阑珊正穿行于学子之间,脚步不急不缓,目光扫过一张张卷子,面上神色未动,只有偶尔的眼神波动泄露心思。 尘云离飞进考场时,他刚好从尘文简身边经过,看见尘文简卷子上的内容,步履忽然停滞,愣是在人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尘文简专注于写经论,并未察觉后方多了个人,写到瓶颈处抬首思索时,倒是一眼望见了尘云离。 尘云离带着一串银色浮尘向他飞去,他居然条件反射地伸出笔杆接住他。 “咳。” 蓦地,夙阑珊咳嗽一声,及时打断尘文简微抬的手。与此同时,他越过尘文简,云淡风轻地探手,捏住了尘云离的翅膀。 尘文简:“?”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尘云离疯狂摆动触角,示意他别出声,也别担心。 “专心答题,不可让外物乱你心绪。”夙阑珊背后长眼似的提醒了一句,而后捏着尘云离踱出了考场。 进入走廊,夙阑珊来到窗边,张开五指伸到窗外。 “走吧,莫再进来扰乱考场。”他语气平淡,眼底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浅笑。 尘云离扇动翅膀重新飞起,夙阑珊手上力道很轻,并未伤到他。 他绕着夙阑珊转了两圈,忽然凑近夙阑珊眉心,用触角点了点。 夙阑珊一怔:“这是何意?” 阁楼里每一层都设置了杂物柜,既是让考生们存放不能带进考场的物品,也是给妄图作弊的考生最后的醒悟机会。 柜子上张贴着考生须知,第一条便是禁止作弊,后边还举例了几种作弊手法,譬如夹带小抄、偷看他人卷子、招人代写等等。 尘云离引着夙阑珊看过去,收拢翅膀趴在“代写”二字上。 夙阑珊沉下眸光:“巧合吗?还是你当真想提醒我什么?” 尘云离张嘴说话:“路桁找他爷爷给他代写经论。” 夙阑珊毫无反应,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果然。 虽然尘云离也不明白个中原理,但他已经料到除尘文简以外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可能,并不惊讶,直接开启备用计划。 他飞到考生须知的“考生”二字上驻留一会儿,随即飞回“代写”上趴着。 夙阑珊扬了扬眉:“再做一次,我就相信这不是巧合。” 尘云离乖乖照做。 见状,夙阑珊轻吐一口气,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冷峻。 他并不在意面前这只蝴蝶的异常,径自道:“带我去找那个考生。”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尘云离飞身落到下一行的“无”字上。 “无?考生不在考场?”夙阑珊稍一思索,“你的意思是,那名考生不在今日考试的这一批里?” 尘云离跳到了“是”字。 “好,很好。”夙阑珊笑了,“学宫分批考试的规矩果然还是给了一些人钻空子的机会。代写需要提前拿到试题,第二批考生拿到的试题与第一批不同,所以此人不可能找同窗代写——原来如此,这不光是舞弊,还涉及到了泄题啊。” 要不说聪明人脑子就是转得快呢?给他个线头,他把整捆线团都给你抻平捋直了。 “小蝴蝶,你可认得那名考生?”夙阑珊走近一步,朝尘云离伸出手指。 尘云离飞上他玉白的指节,顿了顿,又飞到地上停住。 “这里是考场?阁楼?走廊?”夙阑珊一次次变换猜测的范围。 尘云离有点着急,跳到他鞋面上,又跳回地上。 “与脚、地面有关……道路?”夙阑珊反应极快,“是道,还是……路?” 话为说完,夙阑珊忽的眼皮一跳。 学宫先生里没有名字带“道”的,却有姓路的。巧合的是,那位姓路的先生还是本次小考的出题者之一。 夙阑珊接住飞离地面的尘云离:“是路?” 第154章 尘云离扇了扇翅膀,表示——回答正确。 “路老先生一世教书育人,可谓桃李遍天下,何以做出这种会令他声名尽毁的事?除非……” 夙阑珊单手捧着尘云离,提衣踏上楼梯,继续履行监考职责。 他没有说完“除非”后那一句话,但心中早有答案。 子孙都是债啊。 …… 尘云离陪着夙阑珊监考了大半天,几度路过尘文简的考场,他的反应也从惊讶、担心变成了无奈。 虽然不清楚一向端庄持重的夙先生为何会青睐一只蝴蝶,但他没事就好,别的尘文简不是太在意。 一晃眼到了黄昏时分,钟声响起,该收卷了。 尘文简急着找夙阑珊讨回自家简灵,匆匆跑出考场,才发现夙阑珊早已捧着尘云离在树下等他。 “夙先生。”尘文简连忙上前打招呼。 夙阑珊颔首,将尘文简递过去:“这是你的……朋友?” 尘文简一愣,旋即双手接过,轻声道:“对,是朋友。” 是朋友,而非宠物。 尘云离想,跟有脑子的读书人交往真的令人身心舒畅。 “你的朋友帮了为师很大一个忙,劳烦你代为师问它想要什么谢礼。”夙阑珊难得态度温和,低沉的声音像拂过湖面的晚风。 尘文简好奇地看了尘云离一眼,以眼神询问他做了什么,嘴上则问:“你想要什么?” “回去告诉你。”尘云离飞落在他头顶,舒展了一下翅膀,“至于谢礼嘛……帮我收集一点花露吧,最好是从比较少有的花卉上采集的露水。” 尘文简一笑,如实转达。 蝴蝶喝花露,倒也合理。 夙阑珊点头答应:“待小考结束,为师会托人将花露送来。明日休沐,你回去好好休息。” “是。恭送先生。” 目送夙阑珊快步离开,尘文简一边离开学宫,一把问尘云离:“你做了什么?怎么让夙先生如此在意?” “说起来,那可不算小事。” 尘云离叹了口气,将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他,包括自己是如何将此事传达给夙阑珊。 “夙先生不会轻信任何人,尤其你还是一只蝴蝶。他也不喜欢暗中调查这种遮遮掩掩的手法,今夜必定会去寻路老先生问个究竟。” 尘文简眉头微皱,对于舞弊之事颇为厌恶。 “倘若正好撞见老先生在为他的孙子代写题目,那就是人赃俱获了。”尘云离咕哝。 “是啊。不过这样对路老先生和路桁而言皆是好事,只要及时悔过,夙先生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的。”尘文简眸光微沉,“希望他们不要执迷不悟。” 尘云离回忆自己在亭子里撞见的那一幕,莫名心有不安。 那位老先生不像执迷不悟的人,可他孙子有点癫。 这事儿闹不好会有变故啊。 …… 是夜,突逢大雨,电闪雷鸣。 一声惊雷“轰隆隆”震响,电光骤亮,照进烛火幽微的屋舍,也照亮那道背对窗户,胸口急促起伏的身影。 路桁瞪大了眼睛看着脚下,那里倒着一个人,血液从他后脑缓缓渗出、洇开,衬着他披散开来的黑发与苍白的脸,格外恐怖瘆人。 路桁的双手剧烈颤抖,十指一松,沾满了血渍的砚台掉落在地,滚到那人身边。 不远处,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呆呆看着这一幕,神色从惊愕逐渐转为痛心。 …… “轰——” 雷声入户,大雨瓢泼,尘文简走过去关窗,顺便用抹布擦干净洒在桌子与窗台上的雨水。 尘云离蹲在床头正犯困,忽然一个激灵,翅膀抽筋似的不受控制地抖动,带着他直挺挺摔进枕头里,又咕噜噜滚到了床铺上。 “怎么了?” 尘文简一回头就看见他挺尸般的仰躺在床上,惊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捧到了手心。 “没、没事……” 尘云离好不容易从“抽筋”中适应过来,翅膀一扇,带着一串浮尘如仙女棒般窜上半空:“快快快!跟我走!我感应到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应!” “感应什……”尘文简一顿,“你感应到与云离有关的物品了?” “对!而且这种感应在消失,说明它正在远离我们。”尘云离急得转圈,“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没工夫多问,尘文简立即打伞冲出门去。 “你就飞在伞下。”进入暴雨之前,他不忘叮嘱:“我尽量走快一些,你别让自己淋到雨。” “知道知道!” 一步迈进雨幕,尘文简跟随尘云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朝半山坡的竹林走去。 林子里有条河流,中途有段河道高度差接近五米,河水一涨,流经那一段时便会发出水流激石的声响,雨声也盖不过去。 夜里能见度低,雨势又大,尘文简几乎完全看不清前路,所幸尘云离自带光源,勉强能让他走得顺利一点,不至于跌倒,或者失足踏进河中。 小半个时辰后,疾走的尘文简突然看见尘云离停下,自己也赶紧收住脚步。 与此同时,潮湿的风带来了一丝异样的气味,像是稀释后的铁锈味,令他神情微变。 “这里有血的味道。”尘文简一把将尘云离捞回掌心,“你感应到的东西在这里?” 第155章 尘云离从他指间探出头:“你再往前走几步,走到河岸边,直走。” 尘文简依言照做,只是速度慢了很多,小心翼翼地往前探。 在距离河岸两米处,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趴伏的人影,白衣,黑发,后脑上一个暗红色的创口,背部的衣服染了大片血迹。 尘文简瞬间止步。 “有个人……还是尸体?”尘云离猛地缩回去。 尘文简深吸一口气:“你感应到的东西……” “……就在他身上。” 毫不意外。 尘文简抿了抿唇,将尘云离揣进衣襟,举着伞慢慢靠上前去。 他抚上那人肩膀,轻手轻脚地将其翻到正面,凌乱黑发簇拥着一张苍白面孔,赫然是他们不久前才见过的人! “夙先生!?” 第078章 青简月光(七) 把伞夹在脖子底下, 尘文简将夙阑珊扶起,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在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时,他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 还有气。” 尘文简脱下外衣罩在夙阑珊头顶, 一手撑伞,一手揽着他稳稳当当站起身, 原路返回。 先生受伤,他也顾不上寻找与白月光相关的事物,只想尽快回家为其检查伤情。 尘云离落在夙阑珊肩头, 贴着他颈侧轻微跳动的脉搏, 同样担忧焦急。 所幸尘文简记下了路况,回程比来时快得多,他们赶回竹屋时, 夙阑珊那口勉强吊着的气息还未完全断绝。 待得帮夙阑珊处理好伤口, 换上干净衣物后,时间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 人仍然昏迷不醒,但气息稳定不少, 就是不知道脑后那么严重的伤会不会给他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尘云离呆在水盆边沿,看着尘文简拧了热毛巾擦拭夙阑珊冰冷的面颊与双手。 他凝眉道:“先生伤得很严重,我手头的伤药只能医治皮外伤,明日还需为他请大夫医治才是。” 尘云离拍了拍翅膀,气呼呼地道::“他的伤, 不出意外肯定是路家爷孙干的没跑了, 为了作弊害人性命,害的人还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甚至狠心将人曝尸河边,也真下得去手。” “关于凶手, 等先生醒了自有说法,若真是路桁动的手,学宫诸位先生饶不了他。” 尘文简放下毛巾,为夙阑珊掖紧被角,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却冰冷骇人。 见他神色不佳,尘云离飞向他,贴着他的面颊安慰地蹭了蹭。 他问:“夙先生是本次小考的主考官,现在他伤成这样,明日是没办法监考了,要不要提前跟其他先生知会一声?” “理应如此。”尘文简摸了摸尘云离的触角,表情和语气都温柔下来,“诸芳先生就住在学宫,是两位副考官之一,我这就去告知她,另外,也要一并把路桁准备作弊的事说与她听。” 诸芳就是尘云离初次进学宫那天,给尘文简等弟子上早课的女先生,她性情温柔敏黠,最是公正,和夙阑珊是比点头之交更上一层的好友。 “要不要我陪你去?”尘云离问。 “不用,你留下看顾夙先生,我很快就回来。” 尘文简将他捧到床头,提起灯笼拿着伞,出门前又似想起什么,回身说道:“夙先生换下的衣物配饰都放在桌上,你帮我看看哪一样是与云离有关的东西。” 尘云离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应下。 他飞到窗边,目送尘文简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路口,才折返回去。 夙阑珊沉沉昏睡,状况稳定,尘云离确认他的伤情暂时不会有所反复,便落在他换下的衣饰旁,逐件感应过去。 衣服鞋袜肯定不是,发冠不是,腰封和挂在上面的玉佩不是…… 咦?这是什么? 尘云离的心弦轻轻一颤,恍若有感,不觉翻出了埋在外衣底下的一个小物件。 那是一把玉刀,巴掌长,两指宽,无鞘无刃,也不是上好的玉质,却打磨得极为光润细腻。 玉刀刃面光洁,刀柄上刻有六个极小的字——青史无名刀客。 字迹不算好看,可见雕刻之人手艺一般,不过从线条细节的处理上能看出其很是用心。 这像是一个手工礼物,简单朴素,但情意深重。 就是它了。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尘云离,他认真琢磨了一下,最终飞到刀柄那六个刻字上。 准确地说,是这六个字。 …… “……事情就是如此,劳先生明日代夙先生监考,阅卷时也盯着些路桁。” 装潢典雅的厢房里,尘文简隔着屏风向诸芳说明来龙去脉。雨声嘈杂,衬得他所说的内容更加荒诞,乱人心神。 诸芳转出屏风,手里攥着一卷竹简,竹片都被她收紧的五指揉变形了。 她面沉如水:“此事我已了解,自会去查证。夙师兄现下如何了?伤得严重吗?” “先生后脑遭到钝器重创,弟子为他上药时,在他发丝间找到了一片砚台碎片,那应该就是打伤他的凶器。” 尘文简顿了顿,委婉地道:“若真是路桁动的手,他伤了先生还将之抛在河边,根本就是冲着要先生性命去的,只怕已经心态扭曲,不可救药了。诸芳先生若是寻他求证,还请……不要单独前往。” 闻言,诸芳微微一笑,将竹简放回书架高处。 第156章 宽大的袖摆滑落,露出她修长的手臂,动作间隆起若隐若现的肌肉,并不壮硕,却充满了力量。 “放心。”她淡淡地说,“我可不是夙师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当年我独自游历天下,漫山遍野地抓山贼换赏钱当路费时,那臭小子还在吃奶呢。” 尘文简:“……” 先生威武! “回去休息吧,雨这么大,路上当心。” 诸芳握住烛台上一根蜡烛摘下,替换掉尘文简灯笼里的半截残烛。 “无论凶手是谁,夙师兄的仇,我一定给他连本带利地报了!” 尘文简拱手:“多谢先生。弟子告退。” …… 尘文简冒雨回到竹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尘云离趴在玉刀上打盹,听见脚步声后立时清醒过来,飞扑向他。 “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 尘文简轻柔拢他入怀,压着连续赶路的疲惫说:“嗯,诸芳先生已经接手此事,我们静待结果就好。对了,你找到让你有所感应的那样东西了吗?” “找到了,是这个。”尘云离引他拿起玉刀,“确切地说是刀柄上那六个字,你看看和你的云离有关吗?” 再次提起“云离”这个名字,尘云离有种麻木的自然感。 尘文简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四指蜷拢包住玉刀,拇指正好按在刀柄那六个字上,指腹略一摩挲,便察出不对。 “玉刀底下是空的,开启的机关就在这六个字里。” 说着,他稍稍用力按压刀柄上的刻字,不知触碰到哪根线条,刀刃瞬间从刀柄根部脱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尘云离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抱住,身体一沉,自己也被带得自由落体。 所幸有了他的缓冲,尘文简也及时反应过来,将他和刀刃一并接住。 “没事吧?”尘文简随手搁下分离的刀柄与刀刃,有些紧张地查看尘云离的状况,“有没有被划伤?” “没有没有,玉刀无锋,你别担心。” 尘云离在他掌心打了个滚,拍拍翅膀又精神抖擞地飞上半空,依旧活力十足。 “快看看里面有什么!” “你啊,下次再遇到这种状况不必硬接,如果摔坏了,我再向先生赔罪就是。” 尘文简板着脸戳戳他的触角,硬是等他咕哝着应下,才重新拿起玉刀。 仔细查看过后,尘云离发现尘文简刚才说得不恰当,刀刃是实心的,确实是用整块玉打磨而成,只有刀柄被挖空,里面藏了一卷薄薄的布帛。 布帛以金丝拈成,不知在里面放了多久,崭新如初。 尘文简展开,那上面竟然用银线拼出了一幅小像。 长眉入鬓,目若桃瓣,挺鼻薄唇,轮廓精致。 十分端正俊美的一张脸,不是一眼惊艳,却也几乎找不到瑕疵。 小像旁还有一列凌乱的字迹:天涯何处不相思。 尘云离蓦然瞪大眼:喔……这张脸看上去好眼熟哦。 “这是……” 尘文简眸光闪烁,捏着布帛的手轻轻发颤,心绪剧烈波动,却分不清究竟是哪种情绪更多。 他心里分明已经有一个答案,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尘云离,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 可尘云离认出那张脸后,整只蝶都麻了——尴尬得头皮发麻。 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说这张脸曾经长在我身上,可惜我现在是原型你瞧不见。而且这幅小像既然能被我感应,就说明上面的人大概率就是你心中白月光……那个与我同名的云离的小像? 不行,再多想一个字,他都要脚趾抠地抠出一座松风学宫了。 “呃……”尘云离硬着头皮反问,“你觉得这是谁的小像?” “我觉得……” 尘文简忽的一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身上转了几圈:“上面的人像你。” 尘云离:“?” 他慌张地问:“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在梦中见过你化作人形的模样,小像上的人与你面貌相似,只是着装较为朴素,发上衣上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饰品。”尘文简语气含笑,也越发肯定。 “……我是蝴蝶,花哨一些怎么了?”尘云离叉起翅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弃吧,我在现实中变不出那副模样,没法儿给你确认!” “现实中变不了,那就再入一次我的梦吧。”尘文简道,温柔又坚决,“黄粱造梦是你的天赋能力,别告诉我这也用不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真烦啊,他自己都不记得黄粱造梦这个天赋了,尘文简利用起来比他都熟。 好在他有张良计,尘云离有过墙梯,倘若躲不开“与白月光长相相同”这一点,他也自有辩解之法。 想着,尘云离旋身一转,银色浮尘自尘文简头顶洒下,一瞬将他带入梦中。 还是那个黑白交融的梦境空间,只是原本凌乱的墨迹变得整齐了一些,能看出线条变得有规律了,流动的频率与节奏也轻快不少。 梦里的雨停了,但脚下多了一条河,尘文简行舟而来,所过之处开满摇曳生姿的水墨荷花。 船停在尘云离身前,尘文简垂首望他,眼中惊起剧烈的波纹,平静的河面也开始水浪翻滚。 “你……” 第157章 尘云离踏着明镜般的水面,波光自他脚下一圈一圈地漾开。 他低头去看,水中映出的人一袭青衫,蓝绿色的细枝藤蔓缠绕在繁复的衣摆、袖口和衣襟处,交错着绞住一把长发垂在胸前。 精巧又华丽的饰品别在鬓边,贴着耳廓,流苏长短不一、高高低低地坠在旁侧,略微动一动,便折射出斑斓的光彩。 ……系统给他设计的什么造型?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尘文简的目光存在感强烈到令他无法忽视,只能主动迎上去。 “那幅小像……大概是‘云离’的吧。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夙先生随身携带的玉刀里,那你得等他醒了再问他。” 尘文简慢慢地问:“所以?” “我诞生于与他有关的史料,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化形成他的模样,不足为奇。”尘云离叉腰扬头,理直气壮,“你认为呢?” 尘文简愣了许久,突然轻笑出声。 “呵……哈哈哈……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好,好一个自有安排。” 尘云离心虚地别开眼。 他真不是故意要骗人,只是白月光的故事大概率在下一个环节才开启,他现在也不清楚,总不能毫无证据就贸然认领吧? 尘云离正出神,身下的梦境空间猛地崩解消散,他变回了蝴蝶,尘文简也在他面前睁开了眼睛。 尘文简将小像塞回刀柄,把玉刀复原,放回原位。 “你……没事吧?”尘云离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 “没事,我很高兴。”尘文简粲然一笑,确实满怀愉悦,不带半点勉强。 他朝尘云离摊开掌心:“今晚要委屈你陪我打地铺了,来,我们休息吧。” 尘云离犹豫着问:“真的没事?” 尘文简无奈,一把将他捞进掌心。 “睡觉。” 第079章 青简月光(八) 次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尘文简便出门为夙阑珊请大夫治伤。尘云离照旧留在屋里看护,蹲在碗沿喝蜂蜜水。 外面还在下雨, 今天是没花露喝的, 有蜂蜜也不错。 松风学宫的钟声响起时,雨势小了很多。尘文简的竹屋位于上山的必经之路, 尘云离坐在窗台上,可以听到赶考的学子们走过泥泞的山路的脚步声,以及雨水拍打伞面的轻响。 他想了想, 飞出院子, 扒在泉边一朵野花上,透过雨幕查看每个经过的学宫弟子。不多时,路桁的身影便出现在他视野里。 路桁没有打伞, 而是穿蓑衣, 戴斗笠,和另外几名同窗结伴而行。 他和平常没甚两样,甚至状态还要更好些, 说话时手舞足蹈,笑容满面,有种莫名的豁达自信。 他的一名同窗见状,忍不住问他:“路兄似乎并不紧张,想来对今日的考试胸有成竹?” 路桁哈哈一笑:“我的成绩你们都清楚, 再好也拿不到高名次。反正我只盼着不做吊车尾, 又何必紧张。” “路兄好心态,这一点我们皆不如你。” 尘云离看着几人有说有笑地走过, 雨水落在身上黏腻腻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略显恶心。 尘文简是在学宫考试钟声敲响之后回来的, 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大夫,是最近常在这一代问诊的女游医,名叫青轲。 青轲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医术没得说,只略检查一下夙阑珊的伤口,就断定那是被重物多次撞击留下的创伤,所幸袭击他的人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每一击都敲到了不同的角度,而且都是落在颅骨上,严重,但并不致死。 起码救治及时的前提下不致死。 “头颅是人体要害之一,颅骨却又是人身上最坚硬的一块骨头,他也算命大,三次重击都没有击中致命之处。”青轲熟练地掏出针囊,“不过照袭击他的人的敲法,他的大脑会有严重的震荡伤,以及留下颅内瘀血,我先施针为他散去血瘀,先生还请在门外替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好,有劳大夫了。” 尘文简依言退出房间,离开时右手不着痕迹地扫过桌面,尘云离抓住机会跳上去,和他一起离开房间。 一蝶一人站在檐下观雨,远山连绵,青黛如烟,近处风动苍竹,音色俱美。 房内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停,隐约有药香散出。直至风止雨停,房门才再次打开。 “好了。” 青轲跨出门槛,转了转手腕,疲惫地长舒一口气:“他应该还要昏睡半日。接下来七天时间,我每天都会过来为他施一次针,药方也已写好,给你搁在桌子上了。” 尘文简拱手道谢:“多谢大夫。马上就是饭点了,大夫可要留下用饭?” “好意心领,但是不必了。”青轲摆摆手,“正好雨停了,我要到另一位病人家里复诊,便不多留,告辞。” 尘文简将人送至门外:“慢走。” 青轲提着药箱脚步利索,三两步便走出了他的视野。 尘云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问:“诊金付了吗?” “自然,所幸青轲大夫收费不高,恰好在我一个穷学生的负担范围之内。”尘文简笑着应道。 回到屋里,他拿起桌上的药方粗略浏览一遍,皱了皱眉,旋即无奈摇头:“这位大夫过于贴心了,开的大多是山中随处可见的药草,唯有一味药引需要到药铺里买,份量也不多,花不了多少钱。” 第158章 “你都说你是穷学生了,人家既要顾及伤者情况,又要考虑你荷包的状况,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斟酌出这么一份药方。”尘云离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医者仁心啊。” “她毕竟是游医,应该碰到过不少付不起诊金买不起药的病人,摸索出了一套处理这类事情的方法,这张药方估计是其中之一。” 尘文简叹道:“罢了,谁让我囊中羞涩,麻烦就麻烦些吧。” “你又要出门了?”尘云离问。 “嗯,我会先去最近的慕鱼镇购买药引,吃个午饭,回城途中顺道将草药采了,大约傍晚才能回来。”尘文简摸摸他的翅膀,力道很轻,带着点恋恋不舍,“这次还是劳你看家了。” “好,你放心地去吧。” 尘云离用触角蹭蹭他的指腹,然后作势要从他手上飞走。 然而他刚张开翅膀,就被尘文简的手指拢了回去。 尘云离疑惑:“干啥呀?你这么大人了出门还要人陪啊?” 尘文简失笑:“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带点什么?” “我一只蝴蝶你能给我带什么?”尘云离故意贫嘴,“给我带另一只蝴蝶?” 尘文简板起脸弹了它翅膀一下:“蝴蝶没有,扑棱蛾子要不要?” “那就免了那就免了,在‘伴侣’的选择上我还是很看脸的。”尘云离顺着他的力道退出几米,绕着他愉快地转圈圈,“虽然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但你如果非要带,就买几部话本回来吧,最好是奇闻志怪类的,我不爱看才子佳人谈恋爱。” “好,我记下了。” 尘文简脑子里霎时流过十几个书名,对于具体买哪本、去哪儿买更划算,也已经盘算清楚。 出门前,他重新烧了热水,给尘云离泡上一壶新的蜂蜜水,温在炉子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尘云离总觉得自从看过玉刀里的小像后,尘文简待自己就越发细致妥帖,性格也越接近前两个世界确定恋爱关系后的他。 他别是真把我当成他的白月光了吧? 尘云离心虚地想。 …… 头好痛。 又痛又晕,脑子像被塞进一团浸满水的棉花,胀得头皮几乎快要裂开,太阳穴的青筋也跟随呼吸的频率突突跳动,疼得喘不上气来。 夙阑珊低低地闷哼出声,勉强撑开仿佛绑了千斤坠的眼皮,又被烛光刺得闭上眼,缓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 僵硬的脖颈朝旁侧转了一个角度,他看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朴素清雅的竹屋,身下的床榻靠着窗户,细听可以听见风动竹枝的轻响。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橘黄色的暖光恰巧笼罩每一处角落。他的学生就坐在灯下,往红泥小炉里添炭块,炉子上的水壶壶盖轻轻颤动,壶肚内传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夙阑珊的大脑一片混沌,仿佛生锈的金属机关般难以运转,呆呆地盯着尘文简,久久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一只身披银色光尘的青蝶从眼前飞过,他才如梦初醒,在后脑陡然复苏的剧痛中回过神来。 “文……咳咳……” 夙阑珊想唤尘文简,可他昏迷了太久,喉咙干涩得厉害,一开口便嗓子刺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先生,您醒了?” 听到床上的动静,尘文简连忙放下夹着炭块的木叉,快步走到近前查看他的状况。 夙阑珊挣扎着起身,奈何身上没一点力气,被他稍微一按,就又倒了回去。 “先生,您的伤势太重,现在还不能起身。” “我……”夙阑珊皱紧眉头,困惑地拖长尾音:“我怎么了?” “您不记得自己为何受伤了吗?”尘文简一怔,“我是在山腰的河边找到您的,当时您后脑遭到重创,昏迷不醒,据大夫所说,即使没有生命危险,也要休养很久才能完全恢复。” 夙阑珊跟着他的讲述一步步调动记忆,终于从混乱的思绪深处挖出一段发生在自己受伤之前的画面。 他的脸色霎时更苍白了一点。 “想起来了?”尘文简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夙阑珊抿了抿唇,余光瞥见一团黑影飞过来,转眼看去,就见尘云离悠哉悠哉停在了尘文简肩头。 许是被他的自在感染,夙阑珊的心情舒展了些许,张口却又忍不住深深叹息。 “那天晚上,我前往路家,询问路先生关于路桁小考的事,旁敲侧击套出了他的话,确定他的确是想帮他的孙子作弊。我当时是想,此事私底下说开就好,再给他和路桁一次机会,哪怕路桁考了倒数第一,不得不离开学宫,下回学宫招新弟子时,也还有回归的机会。没想到……” 没想到松风学宫中竟真的有人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尘云离从他虚弱的冷笑里听出了未竟之言,不禁叉起翅膀,也有些替他气愤。 “对了,我昏迷了几日?小考成绩出来了吗?”夙阑珊突然想起正事,急切地问。 尘文简温声道:“先生莫急,小考刚刚结束,弟子也已经将路桁作弊之事告知诸芳先生,她答应会妥善处理,您安心养伤便是。” “那就好。嘶……” 夙阑珊松了口气,同时由于着急血气上涌,他的头更疼了,不由得。按着太阳穴脸皱成一团。 第159章 尘云离见状,催促尘文简道:“药不是熬好了吗?快让他喝了好好休息吧。” 尘文简微一点头,转身端来温在热水里的药,喂夙阑珊喝下。 第一勺药汤入口,夙阑珊脸就绿了。 “……你也想谋杀为师?” “先生幽默了。” 师徒二人隔着一碗药大眼瞪小眼,一个张不开嘴,一个收不回手,对峙了许久。 尘云离在旁围观,笑得翅膀直抽抽。 第080章 青简月光(九) 尘文简好说歹说, 可算是把药给夙阑珊灌……哦不,喂了下去。 师徒俩这一番大战下来,胜利一方身心俱疲, 失败那方生无可恋, 只有围观群众尘云离收获了本日最大快乐,赢麻了。 青轲开的药方有止疼功效, 虽然苦得令人发指,但挨过去后,夙阑珊忽然觉得后脑的伤口涌上一股暖流, 盖过原先缓钝拉扯的疼痛, 让他舒坦了很多。 他趴在枕头上昏昏欲睡,无意间对上尘文简迟疑的目光,缓慢地扬了扬眉。 彼时, 尘文简正在边听尘云离说话, 边给他倒蜂蜜水。 “那把玉刀是他的东西,刀柄中的小像的来历也只有他知道,没准儿他还知道其他跟你的白月光有关的事情, 等他伤势好转再慢慢问吧。” 尘云离说着,蹲到碗沿低头嘬水。 尘文简放下水壶,下意识看向夙阑珊,冷不丁与他四目相对,微微一愣。 “有事要问我?”他淡淡道, “说吧, 我还不想睡觉。” 尘文简与尘云离对视一眼,端着碗和碗上的蝶就走了过去。 “弟子确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是关于您所佩的玉刀。”他从床头取下玉刀,递给夙阑珊看, “先前为您换下湿衣服时,不慎弄掉了刀柄,从中掉出一张小像,画的似乎是我一直在研究的一位古人。” 听到这话,夙阑珊的眼神微妙起来:“你再把刀柄卸下来一次。” 尘文简面不改色:“玉刀上有机关,弟子后来尝试过,打不开。” 夙阑珊意味深长地扫视他几眼,也没多问,接过玉刀囫囵拧了一把,刀柄便再次与刀刃断开,小像掉到了床沿。 他用手指将其推开,尘云离别开眼,不好意思看那张熟悉的脸。 “你知道他是谁?”夙阑珊问。 “他生活在荒古大世的某一年,那段历史遗失甚多,流传于世的事迹大多都被扭曲成了奇闻异事,与他有关的部分寥寥无几,我没能查到太多东西。比较确定的一点是他的名字——云离。” 夙阑珊唇角微弯:“云停处,离恨短,少悲欢。出自荒古末年代齐之国的国君起居注。看来你对他执念颇深,连这种几乎无人记录、无人研究的史料都翻出来了。” “先生博学。”尘文简垂头,“所以,这幅小像真的是……” “是他。”夙阑珊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留任何容错的余地。 尘文简端碗的手用力握紧:“先生如何确定?” 夙阑珊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起话头:“你了解过松风学宫的历史吗?” 尘文简皱了皱眉:“据传,学宫有一千八百余年的历史,是唯一一个自荒古大世传承至今的组织。不过大部分人不相信此事,都说……” “都说这是学宫为了巩固学界地位而有意夸大其词的说法。”夙阑珊平静地接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句听上去最不真实的话,其实是真的,因为藏书阁十二层里收藏了很多荒古时期的书籍,包括……修行之法。” 尘文简瞳孔一震。 “原本我不该这么早告诉你这些,这种事也不是尚为学生的你应该知道的。不过谁让你救了我,又‘无意间’发现了这幅小像?反正以你的资质,只要愿意留在学宫,迟早都能登上藏书阁第十二层,我现在告诉你,也不算违反规矩。”夙阑珊一本正经地道。 “传说中可使人族登仙的修行之法……原来真的存在吗?” “存在,但它们已经与废纸无异。”夙阑珊轻轻摇头,“如今的天地早已不是荒古时期的样子,人族没有适合修行的环境,在这方面努力不过是白费功夫。正因如此,学宫才会将它们束之高阁,还给所有知情人下了封口令,以免有心术不正之人拿它们为恶。” 尘文简恍惚一瞬,虽然觉得可惜,却并不执迷于此,马上绕回正题:“那先生手里的小像也是藏书阁十二楼的藏品?” “不是。”夙阑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会将这么重要的藏品随意带出来?” “那它是……” 夙阑珊颠了颠玉刀,道:“这把刀是我祖上传下的旧物,我夙家族谱可以一直追溯到一千二百年前,这玉刀也足有千余年的历史——小像亦然。” 尘云离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翅膀。 “一千二百年?”尘文简抿紧薄唇,“先生祖上与……云离,是什么关系?” 尘云离闻言,又哆嗦一下。 可别给他安排什么狗血往事啊!不然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回到现实之后,他一定把系统骂个狗血淋头! 迎着两束同样紧张的目光,夙阑珊施施然道:“云离先生与为师的祖先倒是没什么关系,但……” 尘云离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因为他最后那个“但”字又高高提起。 第160章 尘文简:“但?” “但他和赠予玉刀之人关系匪浅。” 夙阑珊弯了弯眼睛,看得出是故意的。 没等尘文简再问,他便很自然地继续往下讲:“藏书阁里有一部话本,叫《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你看过了?那正好,我也不用向你复述其中内容了。这部话本的作者是百年前的一个学宫弟子,那是为师舅公。” “……好巧。”尘云离挤出两个字。 尘文简追问:“这部话本是真的没有写完,还是写完后进行了删改?” “你很聪明,是后者。”夙阑珊道,“为师的舅公和你一样,对云离先生的生平颇感兴趣,由于我家先祖与云离先生有不少交集,家史中记载极多,因此他研究得很顺利,几年后便将自己所知写成了一部传记,就是你看到的那部话本。” “后来,为师的外公看了之后,命他删去一部分内容,原因是那部分内容牵涉到夙家先祖,有不敬先人之嫌。后来这本书也没能刊行于世,删改后的版本被为师的外婆放入藏书阁,当是对舅公的纪念。” 他三言两语便概括了话本的曲折来历,听得尘云离一愣一愣的,还隐隐有些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本书的删减内容会让他很尴尬。 “咳,要不……” 尘云离试图打消尘文简的探究热情,却被他一把扣住,手动闭麦。 尘文简问:“先生,令舅公到底删减了什么?” 夙阑珊揉了揉额角:“让我想想……哦,他删掉了云离先生的所有过往,其中主要涉及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夙家先祖,另一个就是赠予为师先祖这把玉刀的人,也是云离先生的前恋人,洛绮芳。” 尘云离:“???” 尘文简:“……” ……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原名《玉蔓江上雪》,本是夙阑珊的舅公为云离写的传记,删掉过往经历那部分后就变成了话本,只有一册手抄本收藏于松风学宫的藏书阁。 不过夙家是有完整版传记的,夙阑珊幼时看过,情节基本都记得,删繁就简地给尘文简阐述了一遍后…… 他就坐在屋檐下自闭到了现在。 尘云离蹲在他旁边,时不时瞟他一眼,缩着翅膀不出声——主要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心里的尴尬到现在都还没散干净。 洛绮芳,这个名字对于尘云离来说十分陌生,在尘文简这种正派学宫弟子这里却是如雷贯耳,哪怕放眼整个史学界,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洛绮芳,一千二百一十二年前生人,松风学宫第十二任山长,藏书阁的设计者、建造者,第十层以上的珍贵藏书几乎全都是由他亲自搜寻、抄录而来。 除去他对学宫的贡献,回归他本身,亦是一位杰出俊才。 学宫弟子讲究文武兼修,倘若荒古时期的修行之说并非虚幻,那么洛绮芳的修为必定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存在,因为史书上所有与他有关的片段,都会提一嘴他又击败了什么什么人,而那人又是怎样的高手,或者武学天才。 记住,是所有,目前无一例史料例外。 与强大武力相对的,是洛绮芳同样强悍的文采。他写诗作文,也写词作曲,精通十二种乐器,棋艺无双,书画至绝。 最难得的是他温雅宽容的个性和胸襟,令无数人为他倾倒。他就像是天道特地为人族拟的完美范本,即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缺点。 如果抛开这些内在特质,只谈外表,洛绮芳也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这可不是单纯的文字记录,是有画像佐证的,就在松风学宫藏书阁的一楼正厅,大门正对面靠墙的藏物架上挂着。 尘云离其实没仔细看过,不过尘文简天天泡藏书阁,估计已经把那张脸看得刻骨铭心了。 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毒唯从先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偶像与自己尊敬的师祖谈过一段失败的恋爱,而且他的偶像还是被辜负的一方—— 这件事离谱中透着一分荒谬,一分吊诡和八分的癫狂,别说尘文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就是尘云离也有种走在路上被雷追着劈的荒唐感。 “呃……你还好吗?” 良久,尘云离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不太好。”尘文简道,“我好像生吞了一只秤砣,现在它就卡在胸口,堵得我心不知道怎么跳,气不知道怎么喘,难受得很。” 尘云离一开始不太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回忆了一下夙阑珊说的那段“荒古时期爱情故事”后,又可以感同身受了。 简单地说,一千多年前的云离与洛绮芳少年相知,两情相悦,携手游历四方,本该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却因为一副卦象而走到情断分离的境地。 卦象有言,洛绮芳有一段宿世姻缘,而姻缘线的另一端系着的并非云离。 两人最初对此不以为意,他们都是修道之人,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命,更相信自己的经历与感受。 然而洛绮芳的那位姻缘对象出现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就跟被下了蛊似的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人的脚步,无法控制地对他产生兴趣,被他的喜怒而牵动心神,不能自拔。 有半年时间,洛绮芳追着他的姻缘对象跑,云离追着他跑,三人的情感纠葛一度轰动天下,直到云离放弃,洛绮芳和那人终成眷属百年之后,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第161章 夙家先祖是洛绮芳的好友,但一直站在云离这边。 奈何感情之事外人不便插手,最终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对曾经的爱侣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玉蔓江上雪》原定的结局和话本版结局不一样,写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那时云离已经去世多年,洛绮芳在一个雪夜寻上夙家先祖,将玉刀交给他,说若是三日后自己还活着,便回来取回玉刀。若他死了,这玉刀就当是送给他,请他务必好生保管。 夙家先祖虽不明所以,但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仍是答应了他。 三日后,洛绮芳没有回来,江湖流传他的爱人寿数将近,他施展以命换命之法救回了爱人,又不想爱人为自己的死而伤心,便寻了一处隐蔽之地安详逝去。 传闻的真假夙家先祖无法验证,但洛绮芳的确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他的姻缘对象确有返老还童之相,夙家先祖只能姑且认为这是真的,并记于家史中,留下一句慨叹。 “你说,自己选择的感情,当真比不过天定姻缘吗?”尘文简冷不丁开口,却不知是在问谁。 “有爱才是天定姻缘,他们分开,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不爱,或者移情别恋了。” 尘云离飞身而起,落在尘文简本能地摊开的掌心。 “你难受什么?云离最后不是跟你师祖分开了吗?”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轻哼一声。 “宿世姻缘……呵,没品的东西。” 第081章 青简月光(十) 钟声坠入夕阳余晖, 昭示着小考结束。 诸芳站在考场门口送走所有考生,抬头看南飞的雁群,微微叹了口气。 “可惜……读了这么多年书, 终究只是学会了道理, 没学会做人。” 日沉西山,最后一抹斜阳消散在渐渐明晰的星斗间, 诸芳的脚下也拉起长长的阴影。 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而来,将一份卷子递到她手上。她抖开细细阅读良久,倍感荒谬地笑了一声。 “人在何处?” 提灯的人垂头答:“已经将他们带至学舍前庭。” “好, 可报官了?” “下午的时候便差人到慕鱼镇衙门禀报过了。” 诸芳折起卷子揣入袖兜:“走吧, 去会会那爷孙俩。” “咚——” 入夜的钟声追着诸芳脚步流进学舍,重重敲击在正在等候决断的两人身上。 路老先生毕竟是学宫先生,能坐到小考出题官的位置, 可见这些年不曾荒废学业, 亦有不错的人品修养。 其实早在答应孙儿帮他作弊的那一刻,他便料到后果,也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哪怕之后又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他也明白事情已经糟糕到极限,不会再出现更坏的局面了。 因此他气定神闲,还有心情安慰路桁。 “稍后无论来的人是谁,你都不必慌,爷爷会为你担下全部罪责。”路老先生道, “倘若事情败露, 牢狱之灾爷爷替你承担,不过学宫, 你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爷爷,你别说这些!”路桁焦虑得一口咬在手臂上, 用身体的疼痛醒神。 他微微瞪眼,眼眶一圈红色,衬得黑白分明的眼眸诡异骇人,平静的口吻隐隐流露出疯狂的味道:“什么牢狱之灾……说我作弊我认了,可那件事我不认……只要我不认,他们找不到证据!更何况人都死了,尸体也被我沉进河里,谁又会知道呢?” 路老先生看着越发疯癫的孙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又要如何面对他。 路桁没有读书天赋他是知道的,可他认为勤能补拙,便一直严厉地逼迫路桁去背书学文,自三岁开蒙起到今日——到小考开始之前,一刻也未曾停过。 路桁或许喜欢读书,或许不喜欢,但都不重要了。读书已经成为刻在他心里最大的执念,而这个执念又在他进入学宫之后缩小成留在学宫的执着。 松风学宫,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处,也是路家上下为他定的目标。 路桁千辛万苦才达成目标,为此耗空了人生的前半段岁月。现在有人要将他从终点踢开,无异于将他推下悬崖,和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他不疯才奇怪。 “唉……”路老先生长叹一声。 教书育人数十载,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教学理念是否真的出了错?至少在对路桁的教育上,他一路剑走偏锋,终酿成今日的大祸。 “如果……一会儿来的是其他先生,或有转圜余地。怕只怕……” 路老先生抚着孙儿背脊,正琢磨着最坏的可能出现的几率,便听见远门“嘎吱”开启的声音,平缓低稳的脚步声轻巧而来,伴随着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爷孙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只见诸芳一袭窄袖常服,腰佩长剑,右手握着剑柄微微下压,剑刃在鞘中嗡鸣。 她迈过门槛,自阴影走向光明,烛火星光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流过地板,汇聚在她足下,将她映照得清朗通明。 路老先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诸芳没有看这位行将朽木的老人,径直望向路桁:“学宫弟子兼修文武,但君子佩剑向来是大事。路桁,你知道今夜为师为何邀请你与令祖父来此一叙?” 路桁面色苍白:“为……小考之事。” 第162章 诸芳一笑:“不,为师是来替夙先生问你一句,他究竟哪里对你不起,让你不惜对授业恩师痛下杀手?” “劈——啪!轰——” 天上惊雷炸响,银色闪电划破夜色,照亮路桁见鬼一般惊恐的表情。 …… “原以为今夜会是晴夜,谁想竟又下起了雨。” 尘文简送走黄昏时分赶来施针的青轲大夫,刚回檐下,大雨便滂沱而至,浇得天地一白。 尘云离蹲在桌上翻看话本,突然有些口渴,跳到碗沿啜几口蜂蜜水:“最近是雨季,正常。对了,你下午出门带回来的包袱里装的什么?” 闻言,尘文简看向被数本一字排开的话本挤到角落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从外表看分量不轻。 “书。我回了一趟学宫,到藏书阁借阅的书。” 尘文简一面说,一面解开包袱结,露出工工整整叠放的三部厚重书册,封皮上赫然写着同一列字——学宫诸子传·洛绮芳卷。 “……咳咳……” 尘云离只看了一眼就被呛到了:“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没看过吗?” 尘文简挥袖落座:“学宫藏书众多,最不重要的部分便是学宫历史和诸子旧闻,除非成为先生,或者把该看的书看完,否则一般弟子不会闲的没事翻阅这些。” 其实尘云离对洛绮芳也很好奇,他很可能是下个阶段任务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狗血播撒者,本着早看早做心理准备的想法,他拍动翅膀飞了过去。 “你现在要看吗?我也瞧瞧。”他说,“不过这是正经传记,应该没有你要找的内容……吧?” 尘文简摇头:“从前不曾料想云离与学宫师祖有关,因而我在搜寻时,一心扎在史料里,有意地略过了这部分书籍。但感情经历亦是人生经历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洛师祖写史的人多多少少会带上一笔。” 尘云离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看看吧!” “嗯。” 尘文简颔首的同时翻开扉页,与尘云离一起认真浏览书中记载。 洛绮芳的人生波澜壮阔,以他为原型写话本,可以写出一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超级爽文。 自幼天资聪颖,文武全才,离家的那一瞬间就是满级开局,无论遇上何种对手,何种敌人,何种难题,都会被他用摧枯拉朽之势强势推平。 他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往事,相比之下那两段感情经历连点缀都算不上,没有占据篇幅的价值,尤其是第二段,因为开始得仓促又无理,容易变成他的污点,所以记史之人几乎全部删去。 然而感情经历毕竟牵涉到了洛绮芳最后的选择与结局,所以笔者不得不手下留情,还是给他的两个爱人留了些许笔墨,别的不说,名字、出身、相貌倒是都有了。 尘氏云离,字珠玑,别愁岛遗孤。姿容美甚,不逊于循瑰。 循瑰是洛绮芳的字,尘云离就是他的第一任恋人。 岁长生,洪炉门天下行走,雅人深致,惊才风逸,为一时俊杰。 这位是洛绮芳第二任恋人。 尘云离从这寥寥几笔中看出了记史人的敷衍,简直把删繁就简发挥到了极致,多一个字都不肯写。 “尘、云、离?” 尘文简点了点“尘氏云离”四个字,不知是不是尘云离的错觉,总感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尘云离干咳:“咳,这……写历史的人挺吝啬啊,好歹是自家师祖的心爱之人,第一个就夸了脸,第二个只夸了性格气质,怎么不多写点呢?” 尘文简轻笑,拿指尖碰他的触角:“你之前告诉我你姓尘?” “是啊,怎么了?”尘云离扭身避开,“只许你家白月光是这个姓啊?” “不,我只是好奇,你到底叫什么,有字吗?”尘文简气定神闲地问。 尘云离拢起翅膀裹住自己,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一只刚出生没几日的简灵,有个姓不错了,名和字……不重要。” “哦……”尘文简微微扬起嘴角,“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们继续往下看。” 尘云离干笑几声,在他翻页时悄悄将翅膀打开了一条缝。 传记的下个篇章就是洛绮芳的结局,篇幅不长,但信息量极大,说实话,内容有些过于出乎两人的意料了。 因为在洛绮芳的人物传记里,他根本不是为了给岁长生续命而死,而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这个传说,叫死而复生。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前恋人。 …… 癸酉年十二月初一,玉蔓江上大雪纷纷。 故人竹屋外的松树下有一方石台,洛绮芳端坐在侧,铺纸研墨,落笔的第一句写的却非正文,而是他的思念。 癸酉年冬,大雪,尘卿已去二十载,吾思之念之,犹然深痛刻骨,相思之疾顽固如此,难消难解,至死方休。 顿了顿,他再度提笔:天定良缘,宿世因缘,于我强加焉。 “咳、咳咳……” 沸动的心绪牵扯经年旧伤,洛绮芳低低咳嗽起来,掌心掩唇,鲜血溢满指缝。 他的脸色比霜雪更白,形容寡淡,眉眼枯槁,却仍是少年初遇时俊丽清艳的模样,岁月的钉锤并未在他身上凿下痕迹,只是倘若黄泉再见故人,那人怕也认不出如今散漫冷淡的他了。 第163章 远方有脚步声踏雪而来,洛绮芳止住咳嗽,微微向后偏头,却未转身。 “你来了。” 岁长生“嗯”了一声,走到离他还有五米的地方忽然被一阵刮骨寒风挡住,寸步不能进。 以长生为名,也曾被视作一时俊杰的洪炉门天下行走,岁长生的相貌并不如洛绮芳出色,他的鬓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凝望洛绮芳的眼神既有冷然失望,也有不受控制的深情。 “这些年,”岁长生顿了顿,“辛苦你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了。我知你只为报恩,前世我救你一命,今生你伴我百年,我们两清。从此以后山长水阔,我祝你得偿所愿。” “你当真希望我得偿所愿?”洛绮芳问。 “难道我能帮上你什么?”岁长生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竹屋,“斯人已逝,这屋子你守了二十年,还不进去吗?” “主人未归,不请自入是为窃贼,我不想他那样看我。” 洛绮芳拢着厚厚的绒领大氅起身:“洪炉门内乱多年,你撑持得很辛苦吧?上一世为了救我,那道铭镌灵魂的伤跟随你来到了今生,影响了你的寿数,想来你已时日无多。可你的宗门积弊不除,你又真的甘心这样早早逝去,给后人留下一个烂摊子吗?” 岁长生一笑:“那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我还有五十年寿数,可以分一半给你。条件是,你要以洪炉门一卷秘法来换。”洛绮芳道。 岁长生目光一黯:“你想要的是传说中可以令人死而复生的‘岁月洪炉’?循瑰,你知道这个秘法不可能成功的。” 洛绮芳挑眉:“洪炉门以‘岁月洪炉’筑道,原来最接近这个秘法的你,却是最不相信它的人?” “死而复生有悖天道伦常,如今这个时代天道鼎盛,只要天不许,你便做不成。”岁长生冷冷地道,“你我那段不能抗衡的天定姻缘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放弃逆天而行的想法吗?” 洛绮芳风轻云淡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天道鼎盛,但它不会永远鼎盛。待登仙路断,生灵的命运回到他们手里的那一日,我便可以做成了。” “轰——” 天边劈下一道惊雷,整个世界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岁长生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执迷不悟,无药可救之人:“你活得到那时候吗?” “呵,哈哈哈……咳咳咳咳……” 洛绮芳忽然笑出声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随即又岔了气,咳出几口血。 岁长生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寒风抵住,动弹不得。 “我不用……活到那日。我只要将这道秘法刻进他的灵魂,让他在那个失去天道桎梏的时代醒来……就好。” 洛绮芳抹去唇角鲜血,神色平静,眼神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癫狂。 “哪怕他不再为人,而我……也已成一具枯朽的白骨。” “你……你的伤……”岁长生愕然,“难道你从轮回中夺回了他的魂魄?” 洛绮芳没有理会他,垂眸低低地道:“或许有一日,我们还能于红尘中重逢,那才是真正的……呵,天定良缘。” …… 二十五载如流水,又逢大雪,是夜,循瑰亡。 竹舍如旧,不见君子。 …… 自闭,是今晚的尘文简。 第082章 青简月光(十一) 清晨, 夙阑珊惯常早起,洗漱完毕后倚在床头喝药,听雨声解乏。 房门轻轻推开, 尘文简没有进来, 提着伞站在门口向他道别:“先生,我去学宫了, 中午会回来一趟给您带饭。您想吃什么?” “随意,为师不挑嘴。”夙阑珊不经意瞥他一眼,冷不丁被他苍白疲倦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其实是一夜未眠。 尘文简压下涌到嘴边的哈欠, 眨眨酸涩的眼睛,微笑道:“有点儿,夜里雨声嘈杂, 我睡眠浅, 醒了几回。” 夙阑珊也不怀疑:“雨天路滑,上山的时候小心点。中午若是雨下得很大,便不必回来了, 我少吃一顿也无妨。” “先生说笑了,不至于此。” 尘文简叮嘱他好生休息,便关上门,撑伞走进了雨幕。 尘云离偎在他头顶发间,懒懒地抻了一下翅膀:“熬了一整晚, 你想出什么了?” 雨水噼噼啪啪敲打着伞面, 尘文简略一倾斜伞柄,说道:“我心乱如麻, 想不了太多,但有一件事, 我大致可以确定。” 尘云离就是随口一问,本来没指望他这个大破防的毒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没曾想他又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他好奇地飞到尘文简面前:“说来听听?” 尘文简抬手,尘云离心领神会地停了上去,翅膀扇了扇,带起一阵被蜂蜜水腌入味的甜香。 尘文简道:“师祖的人物传记不太可能作假,那么洪炉门的死而复生之法应是切实存在的,只不过囿于当时天道势盛,不允许这种悖逆常理之事发生,才会无法施展成功。” “师祖将云离的魂魄自轮回中夺回,与复生秘法放于一处,做了布置,待天道式微的时代来临,秘法便会开始运转,将他唤醒。” 尘云离连连点头,这些都是基于传记内容的合理推测,没什么问题。 尘文简接着道:“但死而复生到底与正常转世有异,师祖也不可能提前为他准备好合适的肉/身,所以即使秘法成功,苏醒的云离也未必会是人族,甚至……由于沉睡太久,连过往的记忆都会暂时遗忘。” 第164章 尘云离触角警惕地微微摆动——不好,这是在点他呢! 察觉到他的心虚,尘文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其实,师祖所期待的那个时代已经来临了,正是当下。登仙路断,天道不显,生灵的命运都已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也没有天定良缘这种可笑的东西……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尘云离离开他的指尖,故作冷静,身边围绕的光尘却变成了绿色,隐隐透出一种焦躁感。 “你的推测在理,但天道式微的时代又不是刚刚开始,你的白月光可能早已经复活又寿终正寝,也可能还没到复苏的时候,你要如何寻找?如何确定?” 尘云离并不知道尘文简已经透过自己身旁的浮尘颜色看出了端倪,尘文简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我确实找不到他,不过……不是还有你吗?”他轻捏住尘云离的翅膀,将有些抗拒却抗拒得不坚定的简灵拢进掌心,“纵然我们不能生于同一世,只要你可以帮我找到更多与他有关的痕迹,我也知足了。”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 拉倒吧你,真知足的话,那昨晚郁闷到彻夜难眠的是鬼吗? “你在心里骂我。”尘文简冷不丁道。 “没有。”尘云离迅速否认,“行吧,看在你痴心一片的份上,我会遵守从前的诺言帮你的。” “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尘文简笑道,“毕竟你自己也想了解他的过往,不是吗?” “……” 傻子才听不出他话里有话。 尘云离琢磨着自己的马甲约莫是捂不住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只要他不戳破,索性就一直这么演下去吧。 “白月光”本蝶即使变成了蝴蝶,也是会尴尬的。 …… 一晃眼三日过去了,小考成绩放榜当天,诸芳宣布本次考核为末位的学生不会被劝退,另外也同时宣布了路桁退学,路老先生退休的消息。 尘文简毫无争议地拿下小考头名,尘云离既为他高兴,又有些愤愤不平,认为诸芳太给那爷孙俩留面了,正考虑要不要想个办法把他俩杀人未遂的事捅到官府,就见十几名捕快鱼贯而入,将路家爷孙从学舍里押解出来。 路老先生还好,虽然精神萎靡,但并无外伤,只是双手都被绳索捆住。 路桁就不一样了,鼻青脸肿,手脚发颤,走路时双腿颤颤巍巍,可见没少被磋磨。 他们二人是从诸芳的院子里被押出来的,尘云离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 带队的捕头似乎有些不满,同诸芳说:“君子不涉私刑,你是学宫先生,怎可如此行事?” “君子也是人,是人就有贪嗔痴恨。我这几日不想当君子,就想试试当小人的滋味。” 诸芳气定神闲地给他顶了回去,顺势扫一眼路桁:“若不这般,我很难理解我这位不肖弟子的想法,往后也难以防微杜渐。” 捕头没话说了,向她抱拳行礼后收队离去。 围观的众弟子议论纷纷,可惜直到傍晚下学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其实诸芳还是给路家爷孙留了面子的,没把他们合谋舞弊,杀恩师未遂之事昭告学宫。 不过留的也不多,让所有弟子亲眼看到他们被捕快带走,既暗示了他们的行为,又敲打了其他心生异想的学子,一箭双雕。 尘云离收回对她的吐槽,并补了一番夸赞。 次日一早,尘文简刚下早课,便带着他的成绩单匆匆赶往藏书阁。 途中,尘云离终于意识到不对:“有个问题我之前一直没发现,普通弟子也可以自由阅读藏书阁一二三楼的书籍,那小考三甲的特权只是能上四楼?” 尘文简挑挑眉,微微笑道:“谁告诉你我平常去的是藏书阁的一二三楼?” “啊?”尘云离一愣,“难不成你们学宫的一楼都从四楼算起?” 尘文简摇头:“四楼之下不是藏书阁,叫贮书处,只存放普通的经史典籍,真正高深的经文都在四楼以上,那才是藏书阁的主体,因而四楼方是藏书阁的一楼。” “不就是个放书的地方,怎么搞得这么复杂……”尘云离吐槽。 “学宫的藏书实在太多,另有许多藏品要在藏书阁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这样分,那可放不下啊。” 尘文简语气含笑,这几句话放到学宫之外,气死的普通学子起码能站满一整座山。 尘云离好笑,抬起翅膀轻轻扇他:“嘚瑟!” 一蝶一人来到藏书阁外,小考的第二第三名已经早早就到了。三人登记完名字,互相道别后,便各自奔向自己感兴趣的楼层。 尘文简自然是从四楼开始,要借着尘云离的感应找出这三层楼中所有与他白月光相关的东西。 四楼开着窗,风雨声入耳,将满室书香润得潮湿。 刚出楼梯口,便有狂风穿堂而过,吹得所有挂在书架角上的灯笼轻轻摇晃。由于雨天光线昏暗,里面早早点起了蜡烛,灯笼一晃,烛光也晃得人眼晕。 尘云离的身体剧烈一颤,右翅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艰难地扭向某个方向。 “嘶……疼!”尘云离在尘文简肩头直蹦跶。 尘文简连忙将他捧在掌心,循着他翅尖指向的地方快步跑去,同时不忘为他按揉翅膀,缓解抽筋带来的疼痛。 很快他便跑到第二个书架中间,依据每一行木格外悬挂的铭牌可知,这部分的藏书都与天文观星有关。 第165章 尘文简的脚步停下的瞬间,尘云离的翅膀也随之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他心有所感地飞身向上,趴在一部书籍的书籍上,触角晃了晃,脱口而出:“就是它。” “只有它吗?”尘文简边取书边问。 “感应最强烈的只有它。五六……哦不,二三楼也有仅次于它的感应,另外,整座藏书阁于我都有微弱的感应,但不知道哪里是源头。”尘云离回答得有些纠结。 感应这东西,那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上四楼之前一无所有,上四楼之后应有尽有,他都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设置这个设定的人有问题。 尘文简略做思忖:“最后这种感应暂时放下,我们先去二楼和三楼,拿到另外几样可以确定的物品。” “好。” 三层楼跑了个来回,尘文简终于将东西拿全,在靠窗的长几旁坐下。 一共五件物品,分别是书籍《星象全解》、古画《天河图》、前朝藏品观星仪、白渊的《不见星》真迹,以及杂书《古今灯笼制法》。 前四件都有迹可循,全是和天文星象相关的物品,最后这件就有些离谱了,和其他物品完全不挨着。 尘文简看向尘云离,尘云离拍拍翅膀,表示他也不清楚。 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尘文简无奈,只好自己寻找线索来拼凑。 他先阅读了尘云离感应最强的《星象全解》,其中并无和尘云离有关的史料,但内容扎实,几乎将星象学的演变历史与常见的一百多种星象剖析得入木三分,翔实易懂。 带着越来越深的疑惑,尘文简又把《天河图》、《不见星》和《古今灯笼制法》仔细阅读了一遍。 《不见星》是前朝观星术士白渊根据星图推演出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的详细记录,包括出现的日子、时间长短以及位置,虽然冷僻,却也是星象学里颇为重要的一部分内容。 《天河图》就简单了,是根据《不见星》绘制的特殊星辰的分布图。按照白渊的推算,除了在这幅画里,它们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同一片夜空。 尘文简呼出一口气:“这四样物品指向的线索已经明朗了,都与白渊测算出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有关。但灯笼制法和那些星辰又有何关联?云离与它们又是什么关系?” “灯……笼……” 尘云离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灯笼和星象的关联,应该就是不久前的事……” 话音未落,裹挟着雨丝的微风吹入藏书阁,满室烛光晃动。 尘云离瞥见脚边忽长忽短的阴影,蓦地恍然大悟,抡起翅膀狂扇尘文简的脸。 “灯笼!灯笼!” “我知道我知道,”尘文简无奈,“哪里的灯……”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也看到了挂在书架一角的灯笼。 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 藏书阁的灯笼上,镌着只有尘云离看得到的星象图,正是《不见星》记载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 第083章 青简月光(十二) 尘文简的大脑飞速转动, 几乎是瞬间就将几个线索进行交叉比对,找到了重合的一点……不,一条线。 藏书阁的建造者是千年前的洛绮芳, 一应陈设布置皆由他亲手规划, 包括挂在书架上的灯笼也是他设计的图样,用几种特殊材料加以秘法制作而成, 从未有过更换。 那么灯笼上那人眼不可见的星图定然也出自他手。 恰恰尘云离感应到的与他前恋人有关的东西正指向这两样东西,说明其中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很多神话传说中都有一个桥段。”尘文简沉声道,“功参造化的修行者想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独力难为, 便会以大手段布下阵法,借天地之力达成目的——诸天星辰是最常见的阵基之一。” 尘云离赞同:“我看的仙神志怪话本也有同样的情节。” 尘文简忖了忖,重新拿起尘云离感应最强烈的《星象全解》从头阅读。这回他看得极为仔细, 把边边角角里著书人的批注一并看了, 直至看到书的中段,才停下翻页的手。 彼时,尘云离已经趁着这段时间把三层楼的灯笼都看过一遍, 确认上面也有白渊推算出的特殊星辰分布图,回到尘文简身边,刚好赶上他有发现。 “那二十四颗星辰并非自古就有,在白渊之前,已经有不少观星术士发现了其中零散的几颗, 只不过不像他那样做了全面的观察总结。” 尘文简深吸一口气:“你看, 第一颗被发现的特殊星辰在一千一百年前,那日是惊蛰, 夜里下起大雨,本不是适合观星的日子。但一位术士站在廊下赏雨时, 却偶然发现东边天空上有一颗明亮闪烁的星子,在雨幕中大放光芒,雨停后消失。他翻遍当时所有的星图,并未找到这颗星辰的记录,次年惊蛰他再去看,却因为当夜没下雨,所以那颗星子也没有现世。” 尘云离听这描述耳熟,连忙去翻《不见星》,果然在一颗名叫“击雨”的特殊星星下方看到了类似的描述。 击雨,位于正东方,惊蛰出,无雨不可见。其星亮若寒刃,破雨穿云,故拟此名。 “一千一百年前……”尘云离喃喃道,“离洛绮芳生活的年份差了一百年,那时他已经不在了吧?我记得学宫传记上说他卒于一千一百二十年前。” 第166章 “确实,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特殊星辰都是在他死后才显露于世。”尘文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师祖用二十五年寿命向岁长生换了什么吗?” 尘云离一怔:“岁月……洪炉?” 尘文简颔首:“岁月洪炉,洪炉门的筑道之法,相传可以使人死而复生。此法早已消亡于天地间,但师祖已经拿到了,不可能不用。结合你的感应,藏书阁里的灯笼,特殊星辰出现的时间……你认为这会是巧合吗?” “……不会。” 尘云离蜷起翅膀,恍惚间若有所悟,隐约猜到了自己这一世的特殊设定缘何而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二十四颗星星是从岁月洪炉之法中诞生,师祖借用了天地之力孕育它们,就必定会在地上留一个汲取和存放其力量的器皿,由前言不难推断,藏书阁便是这个器皿。” 尘文简点在书页上的手指忽然轻轻颤抖起来:“那……他的灵魂,会不会也一直随着那道等待运转时机的秘法沉眠于此?” 尘云离仰头看他。 尘文简似乎有点茫然,既有心心念念之物可能近在咫尺的不真实感,也带着一些没来由的紧张。 他紧张自己来晚了,“尘云离”可能早已随着那些星辰的诞生而重回人世,过完了一生,重入轮回,踪影难觅。也紧张于自己或许来得太早,时机未至,而他穷尽此生都不可能等到“尘云离”的苏醒。 毕竟登仙路断,天道式微的时代已经降临了数百年,此后还将长久持续下去,哪怕是洛绮芳也无法预料所谓的时机究竟何时出现。 尘云离抬起翅膀安慰地拍拍他:“别想太多,能有这么多发现可是意外之喜,往好了想,说不定你家师祖等待的时机就是当下呢?” 听到他的声音,尘文简倏然回神,转动眼珠望向他,略微涣散的眸光逐渐聚焦。 他冷不防想起一事,抬起搭在书上的手勾了勾尘云离的触角。 “干嘛?别乱碰!”尘云离向后避开,还拿翅膀扇了他一下。 尘文简微微一笑:“你诞生的那卷竹简是藏书阁里的一件旧物,原本一直放在下方一楼的仓库里落灰,前不久几位先生整理仓库时将一些不重要的藏品取了出来,作为奖励送给书院里最出色的几名学生。我是其中的头名,可以自行选择想要什么,我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可能与云离有关,才选了它。” 闻言,尘云离踉跄一下,摇摇晃晃地飞起:“你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此事,随口一说。”尘文简把他逮回来,“如今我们算是破解了师祖复活云离的布置,但就不知他把云离的魂魄放在了何处——我猜,大概率是在只有先生们可进入的顶层,所以我的下一步计划便是通过四年后的学试,成为教习先生,亲上十二楼查看。届时,又要有劳你帮我感应感应了。” “哈哈哈,小事,这本来也是我的目标。”尘云离干笑,虽然知道马甲可能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但尘文简没有直接戳穿,还是令他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他多不想要前世的身份,主要是他没有配套的经历和记忆,认也没用。 “系统。”尘云离忍不住在心里道,“你不打算把‘前世’的记忆给我吗?” 系统言简意赅:“还不到时候。” 尘云离无语,得,又一个要等待时机的。 他腹诽间,尘文简已然把桌上的书画一一放回原位,此时黄昏将近,又到了点灯时分。 他提衣下楼,尘云离蹲在他肩头,莫名很想问他一件事。 “诶,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我指的是云……离。” “不知道。偶然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我便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从此孜孜不倦地在支离破碎的史书中追寻他的踪迹。” 尘文简缓步走下台阶,脚步声平稳,节奏分明。 他走进雨幕,不知为何撑伞回望,雨中的藏书阁灯火煌煌,仿若坠落人间的星辰,明亮耀目,令人无端就理解了白渊对“击雨”的描述。 尘文简接着先前的话说:“想是上辈子我有幸与他相遇于红尘,为他辉煌灿烂的人生照耀,或是得他照拂,所以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尘云离又问:“如果你们能在今世相遇,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曾思考过,可惜没能得出答案。”尘文简笑了笑,指尖抚过他绮丽单薄的翅膀,低沉的语调显得格外温柔,“不过岁月终有回响,你想知道,不妨与我静待来日。” 尘云离也跟着笑了一声:“好。” …… 夙阑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次施针那日,诸芳来到了尘文简家里探望他,给他带了一袋桃子,与他相谈甚欢。 又过几日,诸芳接走夙阑珊,雨季也走到尽头。之后便是忙碌且平淡的日子,时间如流水,走得不疾不徐,又头也不回。 转眼便是入冬,尘云离一觉醒来,外面已铺满了雪,天地一白,清寒刺骨。 今日休沐,大抵是太冷了,尘文简难得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了会儿床,黑油油的长发如散开的水藻铺在床上各处,尘云离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他厚厚的发丝里钻出来。 “呼……好清新的空气……哎哟冻角冻角!” 尘云离刚出被窝就让冻了回来,触角都僵得摆不动了,双翅也隐隐有结霜的趋势。 第167章 尘文简懒懒睁开眼,看着他笑:“简灵也会怕冷?” “我也是血肉之躯,怕冷很奇怪吗?” 尘云离蜷进他耳下,那里贴着他的肌肤,又有他的头发挡着,再暖和不过。 尘文简笑了一声,抬高被子:“休沐日学宫膳堂不开门,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到镇子上买些食材回来做。” “这么冷的天就别折腾了,要不你带我上慕鱼镇下馆子吧?正好让我看看如今的人间是什么样子的。”尘云离提议道。 “外面冷得很,滴水成冰,你才是别出门折腾,我怕你一到门外,就被冻成蝴蝶冰雕了。”尘文简屈指轻弹他的触角,“听话,在家待着,我很快回来。对了,若是书铺里出了新的话本,我会给你买回来的。” “好。”尘云离确实也怕冷,便点了点头,“以后天气暖和了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尘文简一笑,却没回答,尘云离只当他是默认,也并未多说。 片刻后,尘文简换上厚衣服踏雪出门,临行时把夙阑珊托人送来的花露倒进水壶里煮上。壶盖被水蒸气顶开,里头咕嘟咕嘟地响,满室都是清冽的梅花香。 这是他答应尘云离的谢礼。 学宫后有一片梅花林,红梅、白梅、墨梅,应有尽有。但开得最好的几株在学舍中夙阑珊的院子里,每逢花开时节,先生们都会上门讨要,几乎把门槛踏破。 这些露水就是夙阑珊亲自从盛开的梅花上收集的,分晨露与晚露。晨露香气更柔和润泽,晚露则更为清冷,烧开之后香气经久不散,比市面上卖的熏香好多了。 烧水的炉子就搁在窗下,尘云离蹲在窗台上边取暖边等尘文简。 窗外就是院子,不大不小,栽竹种花,大雪一来便都被雪掩盖了去,雪面只有两行脚印绵延出门,朝寒泉侧边一绕,便看不见了。 不多时,绒絮般的雪花纷纷而落,在风里打着卷,看久了竟让人感觉眼晕。尘云离触角轻晃,忽的定睛看去,雪都化尽了,地上的脚印变成密匝匝新冒的绿草,冬雪也换做春雨,惊蛰的夜里大雨瓢泼,天空成了黑浪翻滚的海洋。 “别在窗上待着,当心被风吹跑。” 尘文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尘云离莫名一激灵,从恍神的状态中清醒,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荒谬感——今夕是何年? 下一秒他又反应过来,今天是他与尘文简相伴度过的第三个年头。 时间过得真快啊…… 尘云离恍惚又迟钝地想。 见他久久不动,尘文简无奈地上前把他捞进手心,作势要关窗:“你最近经常发呆,是太无聊了吗?” “哪里有经常?不就刚刚发了一小会儿呆吗?”尘云离为自己正名,余光一瞥,忽的愣住了,“别别!别关窗!” 尘文简伸到一半的手顿在半空,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看!看东边!” 尘云离从他掌心挣脱出去,扑到窗台边沿。他顺着尘云离的话抬头望出窗外,也同他一样怔住了。 只见黑云如浪的天空东方,一束银色光芒如利刃穿云而出,辉光中心,赫然是一颗目视如拳头大的星子,明亮耀眼,不可逼视。 “是击雨。”尘文简轻声道。 白渊星图中的二十四颗特殊星辰之一,只在惊蛰雨夜现世,亮若寒刃,破雨穿云。 第084章 青简月光(十三)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 阴云散去,天边星辰闪烁,唯独击雨隐去了踪迹。 上个月学宫大考结束, 尘文简照旧拿下头名, 如今算是众弟子中的领军人物,满腹经纶, 才学横溢,已经不逊色于学宫中的普通教习先生。 出成绩当天,尘云离便陪他走了一趟藏书阁的四到六层, 可惜那里面并没有与“尘云离”本人有关的书籍和物品, 倒是翻出了洛绮芳的诗集和画作。 诗集共有三本,从他少年时一直收录到去世之前,风格跨度极大, 其中有几首提及了“尘云离”, 都是在他们分开之后写的,充满思念和深情。 尘云离读完诗只感觉牙酸,尘文简却沉默了许久, 之后花了几天时间将他们找到的有关“尘云离”的历史整理成册,但专门剔除了感情戏一节,仿佛是想借此彰显什么。 可后来学宫弟子们比试书法,他却用洛绮芳为“尘云离”写的一首诗参赛,尽管从书法到诗都获得一致好评, 但他更不高兴了。 尘云离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 只能心里暗暗吐槽:男人心,海底针。 “纸墨用完了, 明日上完早课我要到镇上采购一些,除去新出的话本, 你还需要我带什么?” 尘文简例行整理好书架,回头见尘云离蹲在床头护栏的浮雕花卉上发呆,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带点槐花蜜吧,就上回你买的那种,用来做糖藕味道不错。”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回答道,这个答案像是酝酿许久,日日在心头盘桓,以至于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说完了。 可话音一落,尘云离却不禁又恍惚了一下。 他这么喜欢槐花蜜吗?尘文简上次带槐花蜜回来是什么时候? “好。” 尘文简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房中灯光同时熄灭,尘云离倏然惊醒回神,猝不及防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捞进了被褥。 尘文简侧身朝里躺下,薄被搭在肩头顺势垂落,在墙面与他身体下方形成一个空阔的夹角,他的衣袖与长发都叠在上方,那是尘云离的“御座”。 第168章 “怎么了?你似乎很没精神?”尘文简察觉怀中蝶的异常,凑近了低声问,密密的长睫半垂,虚掩着眸底流光,“可是身体不适?” 他刚说完,尘云离便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哈欠,困意配合地袭来,让他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搅成一片混沌。 尘文简轻笑:“看来是太困了,那就睡吧,明日也不必陪我去学宫,在家好好休息。” “不陪你去学宫……”尘云离喃喃道。 印象里,他自认识尘文简以来从未有过让他独自上学的时候,但记忆里又的确存在这样的时刻,这令他十分困惑。 难道真是因为他太困了,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奇怪的错觉? 尘云离的眼皮控制不住地向下耷拉,半梦半醒之际突然一个激灵,整只蝶就像被寒冬腊月浮着冰凌的水从头浇到尾,猛地醒转过来。 他闭着眼,缓慢地扇了两下翅膀:“尘文简,明天我想跟你一起去慕鱼镇——之前你答应过会带我去的,可三年了都没兑现。” 尘文简想了想:“镇子很小,没什么值得一看之处,你若对人间生活感兴趣,待后年学试结束,我成了学宫的先生,再以游学之名带你去游历四方可好?” 尘云离并未回答,翅膀一颤,黄粱造梦之术发动,他第三次进入了尘文简的梦境。 与上次相比,尘文简的梦更加生动,也多了许多东西。 水灰色的天空,淡墨色的湖泊,远处是笔锋陡峭的连绵山脉,水上荷花开遍,青鱼悠游,成队的大雁从橘红色的残阳前飞过,沙汀里白鹤轻鸣,随涟漪起落浮尘。 尘文简架着乌篷船来到尘云离身前,一手撑浆,另一手伸向他。 他却视若无睹,单手拎起衣摆轻轻巧巧地跳上船头,落脚时船晃动不止,水波也一圈圈地自船下往外荡漾。 尘文简无奈:“这个慕鱼镇你是非去不可吗?” 尘云离坐在翘起的船角,繁复精致的衣摆铺了满船,腰上、袖摆上一串串的链子流苏叮叮当当地垂在半空,反射着余晖,与水面波光交相辉映。 他微微抬头,鬓角耳上的饰品便碰撞着发出清脆声响,两道星星般的辉光从眼皮一路叠到眼尾,张扬地飞斜出去,有如众星拱月一般衬得他双眸明亮。 尘文简被这双眼睛盯着,顿觉压力巨大,不由得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都答应我了,怎能食言?”尘云离伸手掐他耳朵。 尘文简被他拽着耳朵扯来扯去,头也跟着动,眼神越发无奈。 “我几时答应你了?” 尘云离竖起两根手指:“两年前你就答应了。” “是吗?可我没有……” “印象”二字还未出口,就被尘云离生生瞪了回去。 尘文简摇头一笑,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去一趟慕鱼镇,明天我带你下山就是。” “当真?”尘云离狐疑地睨他。 “我对你一向言出必行,即使明日暴雨冲垮山体封住道路,我爬也会带你爬出去。”尘文简笑吟吟道,“所以,可以将法术时间延长一些,再在梦里陪我片刻吗?” “好吧。” 尘云离撇撇嘴,抽回手示意他坐过来,却发现船头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位置。 他咕哝道:“都在梦里了,你不能幻化出大一点的船吗?实在不行来个竹筏,好歹我们能坐在一起。” “自然可以。” 尘文简举起船桨轻轻一敲船板,尘云离眼前立刻漫开一片水光墨色,霎时间风景流转,船变成了长而宽的竹筏,天上的夕阳也变成了一轮硕大的满月,清辉映世。 竹筏有了,还额外赠送一张矮几,一个烧水的炉子,以及一套茶具。 夜幕下,湖泊上,他们架着一叶竹筏朝月亮里驶去。 …… “你又在发呆了。” 随着话语而来的是尘文简的手指,尘云离被他的指尖弹到翅膀,触电似的飞起,原地绕了两圈,才像灵魂回归躯壳似的回神。 他眨眨眼,愣愣地环顾四周,只见他们站在藏书阁门口,身边围着一群学宫弟子,正七嘴八舌地恭贺尘文简拿下学试头名。 尘文简顾着他的情况,还不忘抽空回应众人的祝福,礼节周到,气度从容。 尘云离又看向尘文简,他换下了常穿的素色布衣,取而代之的是学宫统一发放的先生授课服,裁剪得当的繁雅青衫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形,如竹如松,卓尔不俗。 好容易回应完数不清的祝福,尘文简登记过后,带着尘云离踏上楼梯,才又问道:“你方才为何出神偌久?” 尘云离一愣,乱糟糟的思绪忽然因为他这句询问而冒出一截线头:“……没什么,只是在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居然已经认识了五年。” “五年而已,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不会是厌烦我了吧?”尘文简开了个玩笑。 “那倒也不至于。”尘云离嘟囔,冷不防心念一动,故意问道:“诶,你猜我们能在上面几楼找到什么?你家师祖和白月光写给彼此的情诗?互赠的礼物?定情信物?爱情的……” “好了,闭嘴吧。”尘文简冷漠地将他攥进掌心,“没一句我爱听的。” 尘云离偷乐:“人家虽然结局不好,开头时到底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你一个后辈也不知道吃哪门子的醋。总不会是你觉得你家师祖配不上云离先生吧?” 第169章 “师祖才华惊世,不应囿于私情。云离先生坦荡从容,也不该置身情感的藩篱。”尘文简说得大义凛然,“他们只适合各得其所,何必纠缠。” 尘云离好笑:“你是酸橘子成精了吗?” 尘文简把他捧到脸前,一本正经地强调:“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并无半点虚假。” 尘云离:“哈哈哈哈哈哈哈——” 更好笑了。 一蝶一人说笑间,已经走过七、八、九、十、十一楼,尘云离并没有什么感应,尘文简也脚步不停。 很快,他们登上顶层,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圆形的大厅,书架和展柜设计成半隐藏的款式,或嵌入墙壁,或沉在地板下,或悬挂于空中,次序颠倒混乱,也不对齐,乍一进入,让人有种空间错乱的感觉。 “你们师祖……”尘云离望着这层楼的布置瞠目结舌,喃喃道,“还怪懂艺术的啊。” 尘文简也有些惊讶:“师祖确实颇有巧思。” 说完,他们也不急着找东西了,信步闲逛,仔仔细细地欣赏十二楼巧妙而精致的设计,慢慢折服于洛绮芳天马行空又不突兀怪异的构想。 不知不觉间,尘文简带着尘云离来到顶层中间,走进半环形的高大连体书架中间,看见了被地板下的暗格。 暗格是长条形,两米长,一米宽,边沿砌着白玉,顶上的盖子以彩色琉璃制成,异常华美,与十二层的整体风格格格不入,却也不会令人感到突兀。 尘文简走到暗格前,不知为何怔了一下,随即停下脚步。琉璃盖上斑斓的色彩映入他眼底,随着光线明暗而闪烁明灭,他的眼睛仿佛构筑出了两条万花筒般的隧道,目眩神迷。 看到那暗格的瞬间,尘云离的心脏也蓦地狠揪一下,脑海中突然炸开无数的记忆碎片,就像电影院里失控的播放仪,将不同阶段不同场景下的画面切碎杂糅,一股脑闪动在他眼前。 那是……他前世的记忆。 尘云离情不自禁飞离尘文简肩头,在半空盘桓半圈后落到他眼中那片浓烈的色彩里,翅膀收拢,触角低垂,好像化作琉璃盖上的浮雕,定格于此。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尘文简的嗓音轻不可闻。 尘云离的脑子一片混乱,翻腾的记忆之海风浪呼啸,促使他掬起最近的一朵浪花,作为答案递与尘文简。 “我猜……里面是我的‘尸体’。” 话音不及落地,尘云离的视野便暗了下来,如同播放电影前关灯的那几秒,伸手不见五指。 下一刻,黑暗中依次亮起二十四颗星辰,它们于夜空上连成一个硕大的圆,将他笼罩。 “珠玑……云离……尘卿……” 带着回音的声音悠荡开来,如同潺潺而过的溪流,没入尘云离耳中。 随之响起的是系统的提示音: “第一阶段任务:寻找并将尘云离的历史整理成册已完成。因本世界特殊设定,第二阶段不做缓冲,立刻开启。” “第二阶段任务:寻找(创造)与历史相关的记忆。” 尘云离还未反应过来其中含义,忽的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085章 青简月光(十四) 尘云离的身体沉沉睡去, 意识却被清醒地困于躯壳内,犹如囚徒。 所幸他有事可做,并不无聊。 脱离上个阶段任务世界的桎梏后, 尘云离彻底醒悟, 后期那种时光跳跃、上一秒在当下下一秒跳到几年后的错乱感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现实是, 时间的确被调快了,而且速度与他的感知相同。 再结合系统提示里说的“特殊设定”,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那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 要么是幻境, 要么就是阵法。 其实只要跳脱到藩篱之外,尘云离可以发现很多不对劲的细节。 譬如他与尘文简的活动空间只有一座小小的山,山下没有人间, 因而尘文简无法带他去那座传说中的慕鱼镇。 譬如山上几乎从不出现外来者, 唯一的一位是游医,只在夙阑珊受伤时露面,在那之后便无人提起她, 无人见过她,就像长住学宫的先生和弟子永远不会生病一样。 别看幻境(姑且当它是幻境)结束前尘云离和尘文简一共相处了五年,事实上满打满算只有小半年时间,“尘云离”的来历跟脚查探清楚后,时间便开始加速了, 一眨眼跳到两年后, 再一眨眼五年就过去了,中间所有的记忆都是幻境按需为他编造的假象, 把原本有血有肉的尘文简都衬得不真实起来。 系统,你总能给我玩出点新花样! 尘云离叹了口气, 脑海中浮现出系统关于第二阶段的提示——寻找(创造)与历史相关的记忆。 不出意外的话,这第二阶段便是回到一千多年前,再走一遍“尘云离”的人生,还要保证不脱离第一阶段找到的他的生平大纲,确保两边可以严丝合缝地对应上。 那个时代有洛绮芳,有夙家先祖,却没有尘文简——无论幻境中的他是否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人。 唉,以后没有尘文简陪他走任务了,尘云离想到这里,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等等!回到过去创造记忆?要与“尘云离”的历史记载对上? 尘云离蓦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要跟洛绮芳谈个恋爱? 第170章 尘云离:五雷轰顶.jpg 做人有什么好的?他已经开始想念当蝴蝶的日子了。 …… “远臣,他为何还不醒来?你不是说他只是被余波扫中,不会有生命危险吗?” “循瑰,你莫要着急。他的修为远不如你,你那一刀足以开山裂海,纵然是余波,也令他受伤不轻,需要慢慢恢复。” “那……” “快了,快了。” 尘云离半梦半醒间,两道陌生声线钻进耳中,一道清越瑰丽,一道慢条斯理,好像隔着一层雾,听不真切。 蓦地,那层雾被拨开了,和风声一齐汹涌而来的还有珠帘掀开落下,碰撞出的清脆声响。 晨光如水,伴着鸟雀鸣啁泼上窗台,又沿墙面倾泻,尘云离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影中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一瞬,直到某人走近,才在他的注视中渐渐清晰。 尘云离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的这张脸,单论出众程度不输尘文简,但尘文简气质飘渺,无论在哪个世界,是何种身份,都有一种非人感。 但面前之人好看得很真实,担得起一句女娲炫技之作,或者说……女娲有技可炫之作。 尘云离愣愣地想着,头忽然痛了起来,还一顿一顿的,像一排排绵密的针有节奏地扎。 他倒吸冷气,捂着额头痛苦地闭上眼,将进来查看他状况的人吓了一跳。 “远臣!远臣!他醒了,但似乎很难受,你快来看看!” 那人喊着好友的名字匆匆跑出去,声音渐渐远离,室内只剩下珠帘碰撞摇曳的脆响。 尘云离再次陷入清醒的昏迷,系统捏造的记忆和设定姗姗来迟,像电影放映般徐徐呈现于他眼前。 尘氏云离,字珠玑,别愁岛遗孤。姿容美甚,于道无求,常思红尘烟火,不做仙人。 别愁岛位于东海,曾是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后来有邪修觊觎岛上独特的地脉,便残忍地屠尽岛民,只有尘云离被父母亲朋的尸体压在地下,命大地逃过一劫。 他幼年时苦心修习别愁岛秘法,一心想要杀了那名邪修为岛上的人报仇。然而时不待人,那邪修因平生作恶多端,度天劫时过不了炼心之劫,在天道的镇压下魂飞魄散。 自那以后,尘云离便看透了修行的本质,再也无心争逐仙道。 他孑然一身,荒废修炼,一心留恋人间烟火。 两日前,尘云离从别愁岛祭奠归来,乘船将将靠岸时,突然遇上两名在海上斗法的刀修。 他们的实力远在尘云离之上,已经到了能够操控天地之力的境界,全力施展下卷起万顷海浪,跟天翻地覆也没甚区别。 尘云离这个路过的倒霉蛋就这样被卷进风浪,受到牵连,还被其中一名刀修的攻击波及,险些当场丧命。 记忆回放中止于尘云离昏倒的那一刻,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白衣刀客一击劈开他身前的巨浪,将他揽入怀中。 对此,尘云离的评价是—— “无功无过的剧情,有利剪辑,但放在视频网站不值得为它开会员。” 系统无奈:“审核员只想到这个?” “不然呢?”尘云离望向前方,记忆定格的画面是白衣刀客的脸,与他短暂清醒时见到的那人一样。 他恍然大悟:“你觉得我会对这张脸动心?” “他相貌俊美,不输于审核员所倾心的那个角色。”系统道,“现实中,人们对有形的虚拟的人物的爱意首先萌发于其相貌,而且并不会独爱一人。审核员,你不也是这样?” 尘云离乐了:“老师,我记得这个话题之前跟你聊过了,我的态度很明确,现在也不会变。尘文简在我心里早就不是虚拟人物,在‘爱情’这个领域,暂时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以后也很难有。” “可是,”系统停顿一下,“审核员第二阶段的任务包含了与他相爱。” “是表演相爱。”尘云离毫不犹豫地纠正,“只要他、他的朋友、为他写史的人认为我和他相爱即可,我不必真的爱上他。” 系统道:“可他是真的爱你。这对他是不是不公平?”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蛐蛐尘文简的时候没见你嘴下留情,这会儿倒是想起为虚拟人物讨要人权了。” “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尘文简的设定吧。”系统的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促狭的笑意,“他太偏执,而我是理性的机器,看不惯。倒是这一位,几乎是人类完美模板,人见人爱的存在,我不相信你在与他相处时会没有一丝心动。” “信不信的,你等着看就是。”尘云离说完,忽然咂摸出些许异样。 系统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莫名其妙拿尘文简和那白衣刀客比,话里话外都在挖苦尘文简——它以前对尘文简有这么大的不满吗? 尘云离问:“系统,你不对劲,你今天不像理性的机器,倒像是爱嚼舌根的小人。” “……”系统微笑,“我闭麦。” 没了系统维持,记忆空间开始碎裂,尘云离要醒了。 他叹气道:“失策,大学时就该选修表演,但谁能料到当文员还有演戏需求呢?” 话音未落,静止的画面轰然破碎,尘云离在如雨的碎片中合眼,又在现实的天光里睁开眼睛。 这次的苏醒实实在在,尘云离短暂地恍惚过后,身体感官亦随之恢复。 第171章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感到强烈的疼痛或者不适,上回害他二度昏迷的头痛也消退得近乎于无,只剩些微磨锯的钝痛在彰显存在感。 比之明显的是所处环境带来的舒适、安心感—— 松软的床铺,高度适中的棉枕,温暖地被褥。 屏风后从香炉里袅袅腾起的清香,拂动珠帘清音的微风。 敞开的窗户投进的午后的阳光,蹲在窗台相互梳毛的几只麻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荫里传响的蝉鸣。 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一间雅致的屋子和一角稍露风光的庭院。 尘云离混乱的心绪霎时沉静,他重新闭上眼,安然享受这片刻安宁。 不知过去多久,窗框上的阳光偏移了半个角度,有人掀起帘子靠近,伸手探了探他的腕脉。 紧接着,他慢悠悠地说:“既已清醒,缘何装睡?” “不是装睡,我在闭目养神。” 尘云离慵懒地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不是先前见过的那人,从声音判断,应该是那人口中的“远臣”。 他披散着长发,只挑出两鬓的两绺编成辫子环到后脑,以流苏链子缠绕。发尾柔亮地淌过青衫,半遮腰身,显得身形格外清瘦。 “你是……”尘云离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却只问:“是救我的人?” “不准确,我只能算半个。”他浅浅笑道,“我叫夙尘愈,字远臣,是另外半个救你之人的朋友。” 姓夙,果然是他。 第一阶段的“幻境”里出现过夙家后备,给尘云离提供了重要情报,与之相关的夙家先祖会在第二阶段出场并不奇怪。 现在想想,尘文简其实也是辅助他完成任务的“工具”,任务结束,“工具”失去价值,便会被系统无情抛弃。 罢了,一贯如此的事。 尘云离用手肘撑着床面坐起身,夙尘愈上前托他一把,顺手帮他垫高枕头。 “多谢。”尘云离道谢,目光往四周逡巡,“对了,我的另外半位救命恩人呢?我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听到这话,夙尘愈面露尴尬:“呃……他虽救了你,可你的伤也是他造成的,所以……他去给你找‘补品’了。” 尘云离:“?” …… 东海之上天色昏昏,巨浪拍打礁石,溅开雪白的水花。 洛绮芳立于最高的礁石顶端,横刀于掌心拿衣袖擦拭,脚下趴着一条刮过劫掠完过往渔船,浑身是血的雄性海妖,人身鱼尾,相貌俊丽,正恶狠狠地瞪他。 “传闻海妖与鲛人相似,泣泪成珠,珠可入药,大补。” 海风刮过刀锋,长刀嗡鸣不止,铿锵顿挫,杀意如瀑淋漓。 洛绮芳缓缓将刀尖指向鲛人苍白的脸,上移到眉心。 “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第086章 青简月光(十五) 海上风大, 银丝般的灵力自洛绮芳翻飞的衣摆中射出,织成锁链,将海妖五花大绑。 面对眼前刀客的不合理要求, 海妖啐了一口:“休想!你就是放干我的血, 我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呵,何必如此麻烦。” 洛绮芳懒散一笑, 反挥下刀柄重重撞击它的额骨。 清脆的骨裂声后,他不太惊讶地说道:“呀,劲儿使大了。” 再瞧海妖, 它正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那些密如丝线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渗入其中,为它构筑了一个幻境——以被它劫掠的那艘船上的人的经历为蓝本。 于是凶残成性但不聪明的海妖,第一次凭自己的悟性领悟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 火烧、剥皮、片肉、磨骨……如行地狱, 不得好死。 “啊啊啊啊啊!——” 海妖发出凄厉不似人的惨叫, 在礁石上忽而蜷缩,忽而弹动,忽而拧转身体的各个部位, 活像上了铁板的鱼,被大火中火小火轮番炙烤折磨。 肉/体凡胎极痛时都会落泪,海妖也不例外。不一会儿,它的身下便攒了不少白滚滚的圆珠,形似鲛人泪, 却是难得的宝药。 洛绮芳挥袖拾起, 不禁面露嫌弃:“痛苦、恐惧、后悔、忏悔……用这种情绪下凝结的泪水调养身体也不知是否有用,可我实在不想给它制造美好的幻境。” “罢了, 再为他寻些别的补上。” 洛绮芳说着,收好珠泪, 又是一刀柄砸在海妖额头。 海妖怵然惊醒,惊觉方才是幻境,忍不住痛哭出声,对着他不住求饶。 “修行界讲究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巧了,我就是你的报应。” 洛绮芳单膝蹲下,手掌从海妖头顶虚抚过,海妖的躯体随之缩小,很快就化作一尾巴掌大的鱼,胡乱摆尾蹦跳。 “你将那艘船视作砧板,现在也该亲身上一次砧板了。” ……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确定。”尘云离指着洛绮芳亲手端来的汤,又迎上他诚恳温柔饱含歉意的双目,“这碗汤不是用那只海妖变的鱼熬的吧?” “当然不是,你为何会这么想?” 洛绮芳微讶:“那条鱼肉质不好,我送给海边的渔民了,汤是我用海妖珠泪熬的,大补,你尝尝?”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抿着嘴角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 “不麻烦,顺手收拾一条小海妖而已,别这么客气。” 第172章 洛绮芳笑眯眯打断他的话,说到收拾海妖,语气平淡得就像去市场买了棵娃娃菜。配合他的表情,还是棵不新鲜的娃娃菜。 盛情难却,尘云离只好接过碗,小心地抿了一口。 抛开心理因素不谈,用海妖珠泪熬的汤味道很是不错,口感像熬得雪白浓稠胶质满满的鱼汤,不仅没有腥味,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怎么样?不难喝吧?”洛绮芳满眼期待地问。 “挺好喝的。”尘云离一饮而尽,“多谢。” 洛绮芳松了口气,递过手帕,顺道接过碗,转手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我初次熬汤,不熟练,手艺也算不上好。下次……”他兴高采烈地说到半截便悻悻地打住,“罢了,还是别有下次的好。” 尘云离擦去唇边的汤渍,有些新奇地打量洛绮芳。 他长了一张沉静稳重的脸,性格却颇为跳脱和孩子气,想来学宫史书里描述他“少年意气”的句子都是源于这个时期。 尘云离惦记着任务,加上对他生出了一点兴趣,便借机打听道:“说起来,洛先生之前在同谁交手?打得那么激烈,你们是仇敌吗?” “不是仇敌,是个邪修。他屠了海边几个村子,被我撞见,我便想宰……咳咳,拿下他替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仇。不过……” 洛绮芳看了尘云离一眼又飞快扭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从桌上摸了只橘子剥皮。 尘云离被他看得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为了救我,你把他放跑了?” “话不能这么说。” 明明先有这种想法的是他,结果尘云离点破之后,他又立刻一本正经地否认。 “你的出现令我始料未及,可我伤了你是事实,救你是应该的。至于那个邪修,我在他身上留了标记,等远臣确认你身体无碍,我便马上动身追击,不会让他跑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调低沉,眼神冷冽,然而一抬眼看向尘云离,又变回了平易近人的温和样子。 “来,吃橘子。”他把剥好的橘子全都放到尘云离手中,见尘云离看过去,回了一个灿烂笑容,“橘子是远臣种的,可甜了,你尝尝。若是喜欢,我偷偷摸摸地去他树上多摘几颗。” 尘云离笑出声,故作正经道:“那我就鬼鬼祟祟地笑纳了。” 两人相视而笑,把窗外路过的夙尘愈整无语了。 他倚墙敲窗:“诶,我听得到。” 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少顷,一块橘子皮从窗缝里飞出来,命中夙尘愈胸口。 夙尘愈也不生气:“好新鲜的橘子皮,正好拿来煮水泡茶。” 说着,他乐呵呵地转身离去。 下午,夙尘愈端着养生茶给尘云离又把了一回脉。 “海妖珠泪真是好东西,不但把你受伤后流失的生命力补了大半,还将你身体原本的亏空弥补不少。”他惊叹完,朝洛绮芳伸手,“还有没有剩的?见面分一半。” 洛绮芳冲他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没有,都磨碎给珠玑熬汤了。” “珠玑?谁是珠玑?”夙尘愈一愣。 同样品着枸杞橘皮红枣桂圆莲子养生粥……哦不,养生茶的尘云离举手。 “是我。我姓尘,名云离,字珠玑。” “原来如此。”夙尘愈恍然大悟,旋即睨洛绮芳,“你小子这自来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们认识有一天吗就叫人家的字?” “交情不在时日长短。再说了,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你说对吧,珠玑?”洛绮芳笑着看向尘云离。 尘云离琢磨了一下他们认识的过程,点头:“确实是‘过命’的交情。差点让我的生命就此过去,怎么不叫‘过命’?” 夙尘愈:“……好好好,你们开心就好。” 三人相互插科打诨一阵,洛绮芳看天色将近黄昏,尘云离的伤势也无碍,便要去履行先前对他说的事。 夙尘愈早已习惯他的急公好义,也相信他的实力,只叮嘱了句小心。 尘云离却掀开被子作势下床。 “诶——” 两人赶忙伸手拦他,洛绮芳嘴快率先问:“你要做什么?” 尘云离不答反问:“以你的实力,如果带上我,会影响你收拾那名邪修吗?” 洛绮芳扬眉:“你想跟我一起?——先说好,那邪修确实值得下地狱刀山火海走一遭,但伤你的是我,他没动手。” 哥们儿你要不要这么实诚? 尘云离哭笑不得,让他好心一解释,自己思路都不连贯了。 “与此事无关,我只是单纯的看不惯邪修。”单纯的想跟着你培养感情完成任务。 尘云离咽下真心话,转而垂眼道:“我出身的别愁岛也是为邪修所灭,但在我找他报仇之前,他便挨不过天劫被劈得魂飞魄散了。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也让我对所有的邪修厌恶无比。” 洛绮芳的神情温柔下来,抬手轻拍他肩膀。 “遗憾和恨都可以有,但不要用来折磨自己。其实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待这事儿,比如你的仇人死于天劫,是天道看不过眼你的遭遇,所以帮你把仇报了。这难道不应该是一件值得摆流水席庆祝的大好事吗?” 尘云离撑在床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之前看学宫人物史时,他总以为作史人夸洛绮芳性格讨喜的那些词句都是粉丝滤镜下的夸大其词,原来并不是。它们和对洛绮芳的容貌描写一样是写实风格,洛绮芳是真的有那么讨人喜欢。 第173章 系统创造的人类完美模板恐怖如斯! “你很会安慰人。”尘云离由衷地夸奖,但任务还是要推进,“不过,我还是想亲眼看到那名邪修的结局。当然了,倘若你很为难,我……” “不为难,那邪修的实力远在我之下,我可以带你一起去。”洛绮芳毫不犹豫地答应,并且将尘云离一把捞下床,“若是你希望,杀邪修的最后一刀我也可以让给你,就当是为你弥补从前没能亲手报仇的遗憾。” ……他真的贴心得令人害怕。 尘云离无奈:“那却不必了,由你动手更稳妥些。” 洛绮芳也不强求,点点头,又问夙尘愈:“他现在可以出门吗?身体承受得住吧?” 夙尘愈舀起满满一勺茶料,吹凉,送入口中。 “去吧,给他挡着点风就行,别让他着凉了。” “明白!” 洛绮芳揽过尘云离的腰,化光掠出房间,风驰电掣。 二人穿过云海,头顶是湛蓝的天,夕阳近在眼前。 尘云离只有刚开始时被风吹了一下眼睛,之后便被洛绮芳的灵力护住,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奇。 以前搭乘飞机也看过云海,看过夕阳,但视野都被限制在小小的舷窗里,哪有自己飞在天上看得痛快。 尤其是他们飞的方向与落日方向一致,跟拿了神话——夸父逐日体验卡没有两样。 尘云离心胸开阔,欣喜异常,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修行者,也会飞的事。 他不自觉地笑起来,凝视前方的太阳。暖色的余晖与晚霞融于一体,映入他琉璃般的眼睛,又折射出更加绚丽温柔的色彩。 洛绮芳偷偷看他:“你喜欢落日?那像个黄桃似的,很好看吗?” 这人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好看啊。”尘云离好笑,“黄桃也好看,还好吃。” 终于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洛绮芳笑吟吟道:“我知道有家酒肆酿的黄桃酒一绝,回来我带你去买?” 尘云离无奈道:“行,不过带我喝酒,你确定不会被夙先生骂得狗血淋头?” 洛绮芳挠挠鬓角:“没关系,我们可以先买,等你完全痊愈再一起喝——给他的那份掺醋!” 尘云离忍俊不禁。 第087章 青简月光(十六) 在找到那名邪修之前, 尘云离对洛绮芳留在他身上的“标记”并没有概念,也从未想过所谓的“标记”可以是一道从他额头斜亘至右脚踝,几乎将他一劈两半的刀伤。 伤重至此, 邪修已然没有搞事的力气, 事实上他光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花光了重伤之下残存的全部气力。 尘云离和洛绮芳是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他的, 阴冷的水滴顺着洞顶的钟乳石往下滴,经年日久砸出一个浅坑,盛满了浅乳白色的水。 邪修就趴在水坑前, 用手指蘸坑里的水, 颤巍巍递到嘴里。 他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刀伤下丝线般的灵力如活物般在他的血肉里蹿动着,强势破坏器官组织, 令他越发衰弱。 邪修曾是修行界生命力最顽强的存在, 堪比人间的老鼠蟑螂,他们行事无所顾忌,因而总能有层出不穷的保命之法。 此人原本也是这类人的一员, 奈何他遇上的是洛绮芳。 洛绮芳,一个借力打力满级的刀修,灵力离体后自成系统,进入敌人身体后会以打游击的形式,一边汲取宿主的生命力, 一边蛮不讲理地打击宿主——至死方休。 于是就造成了一个现象。 邪修保命的招式越多, 活得越久,侵入体内的灵力就越强劲, 对他身体的破坏也越大越彻底。 另一种意义上的向死而生了属于是。 听见有人进洞的脚步声,邪修抬起半边腐烂, 半边完好的脸,看见联袂而来的两人时眼睛用力瞪大,已经变成灰白的眼珠子险些夺眶而出。 “你……你……是你……” 洛绮芳让尘云离站在五米开外,一甩袖,银刀如破空的月色立在他脚边,撑起密不透风的结界。 做完这些,他才走到邪修近前,漠然垂眼,看他如看蝼蚁。 “是我。怎么,逃脱之时,没有寻人打听我的身份?没有找人替你疗过伤?没有人告诉你——这道刀伤即便是我本尊来了,也无法完全化解?” “你……阴狠毒辣……枉为正道!……唔咳咳咳!……” “不用你教我怎么做正道,你不配。” 洛绮芳将他提溜起来,抬起砂锅大……抬起漂亮的拳头一拳砸进他面门,蛮横而纯粹的肉/身力量把他像个炮弹似的打飞出去,嵌进山洞墙里。 尘云离听到一阵爆珠似的骨裂声,粗略估计这邪修全身骨头断了有一百根。 看着就疼,但也很爽。 来的路上,洛绮芳把这名邪修做过的事告诉了尘云离,其恶行累累,罄竹难书,值得再来同样力道的一百拳。 邪修吐出好几口血,本就身受重创,这下更是出气多进气少,只剩下一口气不甘地吊着。 洛绮芳冷冷注视着他,唇角上扬,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这一式刀招是我为你们这种邪修精心创造,不仅是留下追击你们的印记,更是为你们量身定做的酷刑。生命,乃至灵魂被缓慢抽干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与你……无冤无仇……” 第174章 邪修气若游丝地挤出几个气音。 “我毕竟是正道嘛。”洛绮芳打断他,语气轻快地上扬,依旧没有感情,“惩奸除恶是正道必做之事,你今日才知道吗?” 邪修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嗬嗬”声,眼睛鼓起,宛如一只被钉在墙上的大□□,脖子“嘎嘣”一声侧拧,竟被生生气断了气。 尘云离一挑眉:“他……” “装死而已。不过在我面前装死没用,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真死,甚至翻来覆去的死。” 洛绮芳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伸手虚挡了一下尘云离的眼。 “别看,这招用出来惨不忍睹——我是指敌人,我担心你晚上做噩梦。” 尘云离眨眨眼,还未反应过来,身边便围绕起一圈白雾,遮蔽他的视线。 他看不见,却能听见。 白雾之外回震起洛绮芳拔刀出鞘的轻响,不知他做了什么,紧接着邪修的惨叫也随之响起,尖利短促,声声泣血,仿佛自灵魂深处爆发的悲鸣,听得尘云离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冒。 片刻后,叫声戛然而止,洛绮芳收刀,尘云离身旁的白雾跟着散去。 他下意识看向邪修原本所在的位置,却发现墙面上只剩一个人形的凹痕,凹痕之下是一把漆黑的灰烬。 “解决了?” “解决了。”洛绮芳利落转刀,冲尘云离粲然一笑,“倘若真有轮回之地,他一定会在转生之前虔诚祈祷再世不为人。” 尘云离机智的不去询问细节,而是回以微笑。 “那我就放心了。” 洛绮芳挥手吹散地上的灰烬,笑眯眯地朝他伸手:“沽酒去吗?” …… 东海之下万里深处,有一道几句将海底陆地一分为二的巨大裂痕,裂痕里深不见底,海水都被黑暗浸没,化作视觉上的漆黑。 黑海,这是东海生灵对裂痕内的世界的称呼。 传闻黑海有魔,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但天道鼎盛,人道兴隆,因而他始终被压制,不曾醒来。 有生灵跌落黑海后侥幸逃出生天,说里面的确沉睡着一道身影,上身似人,下身是修长庞大的龙尾。尾巴如山脉般隆起,每一块鳞片都是天下最锋锐的武器,它们密集地覆盖在龙尾上,如同刀枪剑林,散发出古老苍茫的气息。 虽然那生灵很快便因黑海异力侵蚀而死去,但它留下的这番描述却广泛流传开来,不仅海族之间鱼尽皆知,就是东海沿岸的人族也都有耳闻。 当然,对于普通人而言,传说仅仅是传说。若是假的,便图一乐。若是真的,遭遇时死得也能痛快又舒适,不必在意。 至于修行者,他们就更不在意这种小道消息了。天下名川大山甚众,类似的传说没有一百也有九十,真实性远低于在鬼市寻宝结果淘到绝世功法的消息,没有人会将其放在心上,或者好奇心爆棚地前往确认。 除非哪日传出黑海里有天材地宝。 于是这个让东海海族闻风丧胆,在外却毫无波澜地区域便得以沉寂下来,维持万年如一日的平静。 直到今日。 入夜时分,硕大的满月升上海面,洒下银色清辉,逐涟漪扩散。 晴夜的东海本该是最宁静的时节,今夜却一反常态。海浪一层一层地掀起,一层比一层抬高,层层堆叠之下,形成一片流动的巨浪,稍动一分,便遮天蔽日。 海啸狂呼,如吹过群山的风,空灵却磅礴,灌满耳朵,也携着无形的浪冲击魂魄。 巨大的浪涛声里混杂着无数海族的哀鸣,它们之中有许多脆弱的个体,根本无力抵抗如此恐怖的冲击。 幸而卷起这场风波的人终究没有放任它们死去。 皎月清辉之上,一条硕大无朋、一望无际的庞大阴影缓慢地浮上海面,仅仅露出一角,便遮蔽了半个月亮,也让海上多出一座广阔高大的“岛”。 这座“岛”是活的,它像刚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不太熟练且笨拙地起伏、游动,好露出底下更多的部分。 “岛”身漆黑,表面却覆着浅淡流转的光华,被月光映照,反射出斑斓色彩。色彩之间存在明显的环状分层,倘若细看,会发现那是鳞片的形状。 很快,随着“岛”下的东西一一升起,与之持平,孤“岛”连成了山脉,几乎把整个东海环绕了一圈。 “山脉”镇压了滔天巨浪,定风止波,无形的力量庇护着每一个海族,为它们化解先前的冲击,也疗复伤势。 不多时,“山脉”重新沉回海底,月色依旧皎洁,朗照回归静谧的海面。 …… 洛绮芳说的酒肆位于某座沿海村落,村里的男子负责出海打渔,女子则在家酿酒,也不知他们以何种方式种出了一小片黄桃林,将黄桃酒、黄桃干等衍生食品做成了一条产业链。 酒肆很大,不是房子,而是用木架和布块在海滩上支起的摊位。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干活勤快,手脚麻利,生意做得也厚道。 洛绮芳买了两坛并三壶黄桃酒,老板额外附赠一大包佐酒的黄桃干,还把挂在头顶的咸鱼串取下来,拣出最好的二十根拿布兜包了硬塞到尘云离手里。 “诶!别别别!他付的钱,要他肯收才行!” 尘云离手忙脚乱地推拒,同时瞪旁边看戏偷乐的洛绮芳。 第175章 “你也说句话!” 洛绮芳连忙清清嗓子,正色道:“没事儿,老板盛情,你就收下吧。” 老板喜笑颜开,夸他一句“懂事”,便用力将布兜塞进尘云离怀里。 “这里的渔村晒的鱼干很好吃的。”见尘云离还在瞪自己,洛绮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信你尝尝,骗你是小狗。” 闻言,尘云离饶有兴趣地打开布兜,掏出其中最小的一根闻了闻,没有腥气。 “尝一口?” 尘云离从鱼尾侧边咬一口——哎嘛,真香! 走出酒肆一段距离,洛绮芳将酒坛收进储物法器,手里提着三只串在一处的酒壶,侧脸看着身边人啃鱼干。 他眼底眉梢都是笑意,仿佛尘云离被美食包围的满足感也延伸进了他心里,让他不用吃就能感同身受。 半晌,尘云离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架抛弃海里,看着它被卷走,弯腰在海水中涮了涮手。 “今夜月色正好,适合赏月饮酒。”他环顾左右,指着不远处屹立在浅海里的黑色礁石说,“我们上那儿坐会儿怎么样?” “应你所请,如你所愿。” 洛绮芳揽着他飞身登上礁石,两人盘腿坐下,相互倚靠着,海风与银光粼粼的浪花环绕于身下,清影里涛声旋荡,阵阵有回音。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尘云离眺望明月,眼前浮现出熟悉身影,眼神不觉间多了几分温柔怀念。 他赏月,洛绮芳便托腮看他,唇角噙着浅笑。 二人各做各的片刻,尘云离终于无奈开口:“看月亮,别看我。” 说着,他伸手抵住洛绮芳的脸推到一边。 洛绮芳又扭回来:“我在看月亮啊。” “你在看哪门子的月亮?”尘云离对上他的视线,随口开个玩笑:“看我眼里的吗?” 洛绮芳一笑,拨开阔口酒壶的瓶塞,让他看酒水涟漪里的圆月:“喏,这不就是?” 尘云离正想反驳“你明明才打开”,忽然一阵妖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刮来一片乌云,正正好好把月亮完全挡住。 夜色晦暗,海潮声变得紧促,一股浪涛重重撞上礁石。 “哎呀,我的月亮没了。”洛绮芳撇嘴,“好不解风情的一阵风。” 不解风情? 尘云离心念一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从那阵风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第088章 青简月光(十七) 尘云离从礁石上站起身, 朝着风吹来的地方看去,却只看见波光粼粼的海面。 见他反应奇怪,洛绮芳跟着起身问:“怎么了?” “你有没有……”尘云离顿了顿, “感受到异样的气息?” “异样气息?具体哪方面?” 洛绮芳一句话把尘云离问住了:“就是……”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出完整的描述性语言, 海上忽的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清亮悠远, 震彻天地。 “哗——” 水声一阵接着一阵,犹如连绵的浪花,海上也的确浪潮汹涌,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海底翻搅不休。 洛绮芳眉头一皱, 将尘云离拉到身后护住,又唤出佩刀为身后的海岸设下结界。 “你说的异样气息,我现在感受到了。” 说着, 洛绮芳揽住尘云离飞身而起, 竟是直奔海浪翻滚得最剧烈的方位去, “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尘云离在扑面的狂风里大声说道。 “错了, 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洛绮芳笑着说完,身形如电光一闪,顷刻间抵达东海中心,而这里的浪, 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 头顶不知何时聚集起厚重的乌云, 云层中一道青色闪电如光柱砸落,霎时照亮半座海域。 就在这时, 尘云离和洛绮芳看到一条庞然大物从海面下猛然扫出,余劲带起的水幕如同透明的帘子, 几乎挂到月亮上去。 那巨物的直径比它之前掀起的浪更高,长度更是称得上无边无际,一整个东海都不够让它伸展,只能委屈地盘折起来,绕着海岸线环抱一圈——也将尘云离二人包围。 巨物身上有细密繁复的纹路,纹路之间彼此隔断,细看是一个个不规则圆形,水光月光电光交错着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于是海与天之间便不间断地闪烁出大片大片斑斓的光圈。 “那是……鳞片吗?” 尘云离目瞪口呆地脱口而出,哪怕在电影院里,在某次幸运抽奖抽中的全息技术试体验里,他都没见过这种神话……灾难……末日……总之就是特效大片里见过这种大场面。 洛绮芳的表情冷了下来,他的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不解,周身环绕起灵力化作的旋风,将自己与身边的人牢牢圈住。 “是……龙尾。” “什么?”尘云离没听清,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尾。”洛绮芳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尘云离难以置信之余,不免还有点兴奋:“世上当真有龙?” “龙……传说中的生灵,我从未见过——修行界也不曾有人见过,打着真龙血脉招摇撞骗的东西倒是不少。” 洛绮芳紧紧盯着那已经完全浮出海面的巨大龙尾:“东海也有与龙相关的传说,其中最具可信度,据说有海族亲眼所见的便是黑海中沉睡的‘魔’。据亲历者所言,其人身龙尾,尾长不见边际,高如山峦……” 第176章 尘云离怔怔地说:“那不正是我们眼前这一条?” “魔我也斩过几头,没有一头有这般夸张的形体。” 洛绮芳并指掐诀,第二柄佩刀环跃而出,黑如点墨,杀性凛然。 这把刀一出现,尘云离便在风里嗅到了血与火的气息,并隐隐心有所感—— 洛绮芳要拼命了。 不过,尘云离莫名觉得这一架打不起来,而且看着面前的龙尾,他还生出些许亲切感。 这可是龙啊…… “别紧张。”尘云离忍不住道,“或许他没有恶意。” 洛绮芳无奈地看他一眼:“莫因为他是龙便区别以待,何况他极有可能只是一头半副躯体形似龙尾的魔。” 尘云离刚想回答,就见他猛地回头,反手持刀横斩,一道半月形刀光逆风砍向前方,在半空快速分裂,攒聚成一轮嶙峋起伏的黑色月亮,悍然坠落。 他出刀的同一时间,沉没在海浪中的龙尾也动了,仅仅是抬起尾端的一小截,便几乎使东海翻覆。 洛绮芳的全力一击劈在龙尾上,黑月如磨盘般旋转切割龙鳞,天地间尽是金属碰撞摩擦的巨响,震耳欲聋,听得人牙酸。 尘云离还想看这波能不能破龙尾的防,洛绮芳便捞着他往另一边冲。 原本龙尾将东海围得严丝合缝,现在动了,自然也就有了缺口,也有了腾挪的余地。 “你是要跑还是和他打?” 洛绮芳的历史记载简直和狂战士无异,不是在茬架就是在茬架的路上,虽然他和龙尾的主人实力相差悬殊,但尘云离也拿不准他的做法。 洛绮芳一笑,一如既往的耿直:“若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乐意挑战刀道极限,与他生死相搏一把,但既然你在,我当然要优先考虑你的安全。” “不过……” 他笑容一敛,搂着尘云离旋身闪转十几下,换了无数个方位,才算堪堪避开身后追来的庞大龙尾。 尘云离回头一看,结结实实体会到了何为山崩天倾之威。 “不过什么?”他屏住呼吸,还不忘好奇地问。 “不过,没有你,我也遇不上他。” 洛绮芳停在半空,龙尾将他又逼回了原先的位置。 “何必藏头露尾。”洛绮芳刀指前方,“我能感应到你是为我身边之人而来,从你现身开始,你的神识便始终锁定在他身上。” 尘云离愕然看他,就见他微微摇头,眼底带着安抚的笑意。 但这份笑意在重新望向龙尾时,又瞬间消失殆尽。 龙尾的主人沉默良久,终于缓慢、迟滞地吐出几个字: “放下他,滚。” 这个声音…… 尘云离一怔,“尘文简”三个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却被他以莫大的毅力生生咽了回去。 饶是如此,惊喜的感觉也自心头喷涌而出,堵塞他的咽喉,让他眼眶发酸。 原以为不会再见的人猝然隔世重逢,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呢? 但任务大于一切。 欣喜之余,尘云离同样脑子清醒。他不是来这里度假的——虽然大多数时候跟度假没有区别——不可能事事随心,就算要见尘文简,与他发生点什么,也得等洛绮芳的天定良缘出现,他们分开之后。 至于今夜,不见为罢。 洛绮芳察觉尘云离的情绪波动,以为他是在惧怕,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 “你想留下吗?不。”洛绮芳摇头,“你想见他吗?” 尘云离心内叹息,暗暗对尘文简说了句“抱歉”,便转脸贴在他肩头:“……不想。” 洛绮芳怔住,不知是因为他斩钉截铁的答复,还是他主动的“投怀送抱”。 尘云离不知道他故意做给尘文简看的亲密举动把洛绮芳也弄得心潮澎湃,低声解释:“你就当我叶公好龙吧,龙这种生灵远远欣赏即可,近距离接触就算了。” 洛绮芳回过神来,将他往身后藏了藏,从搂腰改为握住他的手腕。 “你也听见了,他不想见你,不想留下。” 黑色长刀立于身前,洛绮芳抬手,掌心按于刀柄顶端,一道刀痕犹如饱蘸浓墨划出的墨迹。在他与尘云离周身环了个半圆。 “你是天地初开时孕生的魔,论本体实力,我不如你。”他扬起嘴角,“但我有很多种与你同归于尽的方法,在不伤及无辜的前提下。” 尘云离:“……不至于!你冷静点!” 史书上也没写你动不动就要同归于尽啊! 洛绮芳不以为意,还冲他笑:“放心,等我与他一同葬身东海,我的剑会将你送回远臣家中。” 尘云离哭笑不得:“这是重点吗?” 想想,他又看向不远处的龙尾,不知什么原因,那小半截尾巴就这样僵在空中,低垂的尾端隐隐透着一股失落感。 尘云离大概能理解它主人此刻的心情,却也只有硬着心肠说:“你今夜留不下我,若是强求,只会得到一……一具尸体。” 洛绮芳:“……你冷静点!不至于!” 吓人者人恒吓之。 然而出乎洛绮芳预料的是,那条龙尾在尘云离决绝地表明态度后,竟真的缩了回去,重重撞入海里,激起千层巨浪。 小小的发泄一下后,矗立在海面上如山脉般的尾巴慢慢沉回海底,随着一朵浪花吞没最后一块鳞片的光彩,那道迟缓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177章 “有事,来东海,唤我。待我苏醒,到岸上找你。” 说完这简短的话语,声音主人似乎耗空了力气,没有再出声。 东海风止浪平,乌云散尽,皎皎月光照彻海面,潮声空灵地回响。 “神识消失了。”洛绮芳神色古怪,“他竟真的因你一句话放弃了自己的目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尘云离茫然摇头:“我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难道又是宿世姻缘那套?”洛绮芳咕哝。 尘云离没听清:“什么?” “没事,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测,不用在意。” 洛绮芳握着尘云离的手将他拉进怀里,并不收刀,保持着刀意环身的状态飞回岸上,撤去结界,方把两柄佩刀一同收起。 尘云离有些出神,还在想尘文简的事,洛绮芳却误以为他仍在害怕龙尾的主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只魔其实和别的魔不大一样。以他的实力与体型,稍微一动,东海的海族便会成千上万地死去,但方才与我交手,他的力量余波没有伤到任何海族,就连我布在海边的结界也不曾受到冲击。” “他是个好魔。”洛绮芳一本正经地说着世人听来荒谬的话语,“你看,我说与他同归于尽他都不肯放弃,你一句不愿意见他,他便很痛快地放我们离开,这样的魔,即便你留下,他也不会伤害你的。” 尘云离眨眨眼:“你是在……替他说好话?” 洛绮芳笑着摇头:“不,我是在阐述事实,更是在为你消解恐惧。” “……” 哪怕他之前在做与尘文简同归于尽的打算,哪怕他是正道修行者,本该厌恶一切歪魔邪道,他也还是抛开了所有外在标签,公正理智地评判尘文简本人。 尘云离再一次感受到洛绮芳是个多么好的人,而自己居然要欺骗他的感情。 系统那狗东西,发布的都是些什么任务! 第089章 青简月光(十八) 尘文简犹在梦里, 之前的短暂苏醒只是被熟悉气息触动的一点本能反应。 但他仍在梦中,他无比肯定。 梦中的自己坐在一潭寒泉畔,身下是嶙峋粗粝的石边。他的形体缩小了无数倍, 维持着寻常人族大小, 黑色龙尾长长地延伸进泉底,盘绕一圈, 任由冰冷的泉水浸没每一块鳞片。 离寒泉不远的地方伫立着一座破败的木屋,时光抹去其拥有者的生活痕迹,也几乎将它本身抹除。 尘文简不明白自己的梦境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建筑, 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沉沦梦境, 蹉跎岁月,不愿醒来。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可他又心知肚明,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 “你不会在酒里掺醋了吧?” 从洛绮芳手上接过酒坛, 深知好友促狭个性的夙尘愈狐疑道:“出门给我带酒,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你怎么这样想我?”洛绮芳无辜地瞪大眼,衬着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倒还颇有可信度, “你院子里那两棵橘树的种子不是我逮过来的吗?” 提起这个夙尘愈脸就一瘫:“准确地说,是你拎了一筐橘子找我喝酒,自己吃了大半筐,不慎洒了两颗籽到地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冒了芽。我不忍掐掉它们, 才开始照料的。” 结果种出来的橘子还是有大半落到他肚子里。 洛绮芳挠挠鬓角, 飞快瞥了尘云离一眼,被他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得脸热。 “咳, 何必分那么清,你就说是不是我带来的吧?” 夙尘愈正要再杠他几句, 忽然扫到他耳边薄红,惊讶地瞪大眼睛。 两人是发小,十几年的交情,他一变脸洛绮芳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岔开话题。 “诶诶,天色不早了,珠玑你身上有伤,快回去休息吧。”洛绮芳边说边从背后搭上尘云离肩膀,推着他朝客房走,“我也要找个清静地方修炼去了。” “你还需要专门找地方修炼?”尘云离随口问道。 出游半天,干了两件大事,伤势未愈的他的确有些困乏,声音也比平常低缓。 洛绮芳本想就势同他说两句玩笑,可见他困得眼皮子直耷拉,便收了话头。 “嗯,是我的个人……习惯,算是习惯。” 洛绮芳弹出指风推开客房的门,将尘云离扶到床上躺下。 “好好休息吗,明早见。”他笑眯眯地问:“附近渔村有一家食肆,卖的海鲜粥味道很独特,是别地吃不到的风味。明天我给你带一碗?” 他的热心让尘云离十分惭愧:“会不会太麻烦?其实……” “不会。”洛绮芳斩钉截铁道,“我伤了你,这是该有的补偿。” 补偿有必要做到这么细致的程度吗? 尘云离不理解,他没有补偿过别人。 他试着再婉拒两次,被洛绮芳有理有据地反驳后,终究还是拗不过他,答应让他帮忙带粥。 答应让他帮忙——真是好小众的词组。 洛绮芳熄灭烛火,掩门离开。月色从半开的窗户流到榻上,为尘云离镀上一层银蓝的光芒。 半夜,尘云离突然惊醒,喉咙干涩麻胀,不由自主地咳嗽出声。 他扒着床沿嗽了一阵,一种没来由的虚弱感像疯长的藤蔓从骨缝中蹿出,捆缚住他僵硬的身躯。 第178章 尘云离的手用力揪紧床褥,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才没有翻倒下床。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 最初尘云离以为是伤势复发,但很快就发现洛绮芳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并不痛,虚弱感另有源头。 可他不通医术,找不到这个源头,并且没过多久身体便濒临极限,几乎要昏死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尘云离迷迷糊糊地抹了一把额前冷汗,掌心湿冷的触感令他倏然清醒,才发觉浑身都被虚汗浸透了。 他望着房梁发呆,虚弱感的来源他依然不清楚,不过,他倒是猜到了它可能引发的后果。 史书里的尘云离很早便去世了,原因不明。 尘云离摊开手掌,掌心的“生命线”纤细绵长地延伸到掌沿,是民间大师们认可的长寿之相。 他现在可以确定,那帮大师的理论有问题。 “我……尘云离死在与洛绮芳分开的二十年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仅仅两年,洛绮芳怀念他的时间比他的岁数都长。” 尘云离无声呢喃:“真是一个残忍的任务……” 他翻了个身侧躺,面向窗户,半闭的眼睛映进一片蓝光。 蓝光? 尘云离睁大眼,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毫无遮蔽地看到半空那轮月亮,像被蓝色颜料浸染过,蓝得均匀,蓝得剔透,叫人心慌。 他看过黄月亮、红月亮,蓝月亮倒是头一回在洗衣液包装外的地方见。 尘云离一骨碌坐起,搭着窗台往外眺望,赫然发现月亮里有道小小的人影,双刀傍身,一抹如墨刀痕从他身后弯至脚下,将他托起。 是洛绮芳! 尘云离不明所以,直觉却告诉他大事不妙——洛绮芳不妙。 他手忙脚乱地下床,脚踝勾着被子还被绊了一下,匆匆忙忙穿鞋披衣冲了出去。 “吱呀——” 对面的门与他的门同时打开,夙尘愈也快步走了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一呆。 夙尘愈反应更快,脱口而出:“你怎么起来了?” “我看见月亮里的洛绮芳了。”尘云离抿了抿唇角,“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你的感觉是对的。”夙尘愈握住他的手腕,神色凝重而严肃,“既然起了就跟我一块去看看他的情况,有你在,他说不定能清醒地更快些。” “什么意思……” 尘云离话还没问完,便被夙尘愈拽着飞上夜空,半空中的风异常凛冽,吹得尘云离又想咳嗽,体内那种怪异的虚弱感也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好在夙尘愈速度够快,带着他顷刻间穿破云层,没入圆月范围。 就在此刻,尘云离看见月亮边缘出现了锯齿状的裂痕,一块块蓝色的琉璃般的碎片顺着纹路剥落,从他们身边翻卷飘过,环绕于洛绮芳周身。 原来这不是月亮,而是洛绮芳弄出的异象。 他双手抱腿,额头抵着膝盖,蜷缩在墨色的半环状刀痕间。佩刀分立左右,和那些蓝色的碎片一同守卫着他——那不仅是保护姿态,也是随时可以爆发攻击的姿态。 尘云离出来得急,外衣歪歪扭扭地斜裹在身上,领口处一片衣角被风吹起,不断磨蹭他的下巴。 “他怎么了?修炼出岔子了?” “可以说是岔子,也可以说是常态,只不过今夜格外严重。” 夙尘愈并未靠近,他摘下腰间的葫芦拧开软塞,葫芦口对着洛绮芳,熟练地念了几句口诀。 下一刻,葫芦里生出一股吸力,将他身边的碎片尽数吸入其中。 “这是循瑰的灵力结晶,相当于他修炼一夜的量。”夙尘愈收起葫芦,言简意赅地解释,“等他清醒我会还给他,以弥补他在这种状况下的损耗。” 尘云离忍不住问:“这种状况是什么状况?他可会有危险?” 夙尘愈叹了口气:“云离先生听说过‘悟道之境’吗?” 尘云离摇头,但从“悟道”二字他能猜出一些东西。 “世间所有天纵奇才,有一项天赋必定远远高于其他人,这种天赋就是悟性。悟性极佳者,常人望之不可及的天堑,他们如履平地。不过,上苍的馈赠往往也伴随高昂的代价。循瑰的悟性是我生平所见之最,代价亦然。” 尘云离安静倾听。 洛绮芳卓绝的修行天赋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的悟性,修行之路道阻且长,之于他却是通天坦途,原因也在于此。而旁人眼中可遇不可求的悟道之境,对他来说却比路边的野草还不值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进入其中,还能控制持续时间。 然而悟道状态下的他会完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对外界的感知,以及人类的理智和感情。倘若有人在此刻惊扰他,无论是谁,他都会施展当前境界下的最强一击对其发起攻击,前车之鉴不少,他还以此设套坑过几波敌人。 除此之外,使用这个能力的另一项报酬,是他的生命力和灵魂之力。 每主动使用一次,他便会损耗一到十年不等的寿命,灵魂也会有一分耗损。用得多了,他的实力越强,寿数便越短,灵魂也越虚弱,甚至可能失去转生的机会,沦为幽冥界一抹残损的游魂。 “一般而言,循瑰不会主动进入悟道之境,也不需要这么做。他是那种吃饭喝水都有可能触发悟道状态的……令人恼火的天道眷顾之人,实无必要拿自己的未来冒险。” 第179章 夙尘愈看了看天色,眼中满是担忧:“天快亮了,他以前从未‘沉浸’过这么久。云离先生,你们今日出门除去杀了一名邪修,他还跟谁动过手吗?” 尘云离精神一振,将他们在海上的遭遇简短概括给他听。 夙尘愈听完,却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只魔的确说了等他苏醒就去找你,而循瑰也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尘云离头点到一半,脸和脖颈一起僵住。 他干巴巴地说:“他急于悟道修炼……不可能是因为我吧?” “……我做个试验。” 夙尘愈拍拍尘云离肩膀,嘴里念念有词,一口气给他套了六七十层防护。 七彩炫光法术光效险些晃花尘云离眼睛,他一脸迷惑,正想询问,就听见夙尘愈说:“好,这样应该就能挡住他的一刀余波了。” 尘云离:“……?” 夙尘愈抖抖衣袖,摆出一副“我要开始作死了”的架势,飞起一脚直踹洛绮芳。 “等等!不是说不能惊扰……” 尘云离的惊呼尚未落地,洛绮芳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底无爱无恨,无风无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苍茫而空白。 他舒展身躯,双手握住两柄佩刀,似慢实快地做了个拔刀动作。 刹那间,惊天动地的铿锵之音响彻九霄,两条光铸的巨龙冲天而起,寰宇仿佛只余下这两束光芒。 死关迫近,夙尘愈还搁那解释:“他用这一刀砍死过六个邪修,其中四个是他故意设局,在邪修面前悟道,然后趁他们偷袭时反杀。” “他都要杀你了还说这个干嘛!!!” “放心放心,我身上有他留的防护,不碍事的。” “可我没有啊!!!” “不,你有。” 夙尘愈挡在尘云离身前,迎着即将劈落的刀光云淡风轻地道:“洛绮芳,你为什么对云离先生出刀?” 尘云离:“?” 这位公子,你是否清醒? 可令尘云离始料未及的是,夙尘愈这句没头没脑音量不高的话语,居然使得那两道通天贯地的恐怖攻击静止在他们身前。片刻后,刀光粉碎,化作雪粒般的流光扬扬而落。 洛绮芳双手持刀,茫然的视线穿过光粒落在两人身上,恍惚地晃了晃身体,不知发生了何事。 尘云离:怀疑人生。 夙尘愈:尽在掌握。 第090章 青简月光(十九) 夙尘愈在院子里跑了一圈, 被洛绮芳追着打。 尘云离惊魂未定,不仅不阻止,还想鼓掌称赞一句“打得好”。 “冷静点!你听我解释!我是有十足的把握才冒这个险的!” “十足的把握?万一我收刀不及时, 万一我没有及时清醒, 你挡得下那一刀?还是珠玑挡得了?” 夙尘愈一通闪转腾挪蹿到了尘云离身后,搭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向洛绮芳, 非常自然自在地拿他当盾牌使。 “别紧张嘛,你忘了,”他从尘云离身旁探出头来, “你在我身上留了防护法术, 足以抵挡你的全力一击。方才你出刀时,我可是挡在你家珠玑身前的。” 说着,他轻拍尘云离肩膀, 语调愉快地上扬。 洛绮芳动作一顿, 不知是因为尘云离挡在面前还是被夙尘愈的话勾起记忆:“好像确实如此……你别胡乱措辞,什么你家我家的。” 说完,他板着脸将夙尘愈提溜出来, 扬起刀背在他身上轻轻一砍:“再有下次,我就用刀气把你冻起来,挂在渔船的桅杆上供人‘欣赏’!” “不敢不敢,肯定不会有下次了。”夙尘愈摆摆手,又看向尘云离, 正正经经地拱手道歉, “抱歉,让先生受惊了。” 两人一番插科打诨, 倒是把尘云离心里头那点怒气消得一干二净。他理了理身上没穿齐整的外衣:“无妨,洛先生没事就好。天色不早了, 回屋休息吧。” “我送你。”洛绮芳脱口而出。 闻言,尘云离扭头望向自己的方向,离他们现在的位置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步距离。 洛绮芳意识到自己犯了蠢,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早点睡,多睡会儿,明日我给你带好吃的。” 这话听着孩子气,尘云离倒是不讨厌,挥挥手进屋去了。 等他的房门合拢,洛绮芳微微吐息,没好气地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并肩走出院子,不远处便是海滩,银浪卷过金沙,浅黄的月光照着黑色礁石,风声空幽,天地俱朦胧。 “循瑰,你同我说实话。”夙尘愈语出惊人:“你是不是喜欢他?” 洛绮芳捏住衣袖一角,面上从容,心中却免不了紧张局促,但问话的毕竟是自己多年好友,他也没有装傻隐瞒的打算。 “有……一点吧。”他搔搔鬓角,“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就因为这?”夙尘愈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也很好看,怎么不见你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 洛绮芳踹他:“眼缘!眼缘你懂不懂?修行界最不缺美人,但他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他有一点像我娘。” “……你不仅肤浅还恋母吗?” “能不能听我说完?” 被洛绮芳拿刀指着,夙尘愈举起双手,点头:“你继续说,我在听。” 第180章 洛绮芳叹了口气,没收刀:“我阿娘去世得很早,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另娶她人,家中只有书房里的几卷画,还保有她生活过的痕迹。那些画里有一幅是她少女时的模样,她躺在落花里沉静睡去,眉眼间都是无忧无虑——珠玑昏迷时的样子有点像她,所以我便移情于他,总想对他好些。” “只是如此?”夙尘愈不信,“那你怎么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从悟道状态中惊醒?” “因为我现在很重视他,不过,我对他并非你想的那种感情。”洛绮芳拿刀柄戳了他胸口一下,随即长刀化光消失,“至少目前还不是。” “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夙尘愈耸了耸肩,神情一正,“对了,今夜你主动悟道,是不是为了保护他?因为你们遇到的那只魔以后可能会寻上他?” “算是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此事给我提了个醒。”夙尘愈看着摊开的掌心,“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护佑一切,逍遥天地的境地。” “……” “……” “……这话听着真气人。” “嘿嘿。” …… 尘云离回房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闭着眼睛梳理记忆,着重回想有关修炼的部分。 设定上他已经荒废修炼好一阵子,加上原本就天赋平平,境界也不高,按照这个世界的境界划分——入道、归心、三劫、虚仙、逍遥五境,他只修炼到了归心之境,而洛绮芳应该已经半步虚仙境了。 依据幻境中诞生出他的简灵之身的史料和夙家后人写的那部传记记载,后期的自己至少要到三劫之境,而且至少得度过两劫,才能与话本中名震天下的描述相符。 除此之外,他还得找到一把与话本里写的差不多的弓当做武器,近战弓兵的名头也要打出去…… 细数起来,第二阶段的任务远不止谈个恋爱那么简单,他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时间不等人,得抓紧了。” 尘云离咕哝一句,脑海中的记忆也随之纷至沓来。 自己目前的境界在归心后期至归心巅峰之间,所修的功法是别愁岛独门秘术《三千月》,以弓入道。 他本来有一把精钢打造的弓,心灰意冷之后便把弓卖了。所幸本就没出过几次手,那把弓使用得也不勤,所以回忆起来没有什么不舍。 想到此节,尘云离翻身坐起,决定从此刻开始认真修炼。等到天亮,他再向洛绮芳和夙尘愈打听附近有没有卖武器的地方,先买把弓,把弓兵近战术练起来。 哦对,射箭的准头也得练练,他的武器毕竟是弓。 点一点瞄准术,剩下的全扔体术.jpg 于是将近午时,洛绮芳兴冲冲提着他严选的好几种临海美食回来,以为能跟尘云离共进午餐之时,看到的却是他在院子里射日的场景。 真的是射日,他以法术凝结成弓箭,以大中午明晃晃的太阳作罢,来了一套首尾相衔的十九连射。 洛绮芳惊呆了,紧随其后回来的夙尘愈也惊呆了。 “珠玑,你在做什么?” 眼看尘云离射完一轮又在身旁凝出一轮箭——这回是三十八根——洛绮芳连忙出声问道。 尘云离斜他一眼,利落地搭弓上箭,朝着太阳笔直射出,快而熟练,几乎与本能无异。 “我在修炼弓术,这是我修习的功法。” “弓术是……这么练的?” 饱览群书、知识渊博的洛绮芳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是见识浅薄了:“你这样能练出准头吗?” “准头?”尘云离摇头:“那不重要,我在练力道和对灵力的细微控制。” 听到这话,洛绮芳这个修炼狂人顿时来了兴致:“怎么说?” 尘云离把这一轮的三十八根箭矢射完,摊开手散去掌心的弓,原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我修炼的弓术讲究的是大力出……咳,讲究的是覆盖式打击,即瞬间射出大量箭矢以确保敌人无法逃脱,所以准头并不重要,如何同时射出足够多的箭矢,如何将灵力平均分配到每根箭矢之上,如何将所有灵力凝于其中几根而用另外的箭矢为其掩护,才是这套弓术的精髓,也就是我说的细微控制。” 他以太阳为靶,中间近乎无限的距离反而可以清晰反映出他的每一次进步——单箭射出的距离、多箭齐发能否做到每一根箭齐平、能否在有控制的前提下让某些箭快某些箭慢等等,以太阳到地面的距离为参照,非常直观。 听完尘云离思路开阔的解释,洛绮芳眼睛都亮起来了,把美食往夙尘愈手里一塞,兴冲冲地凑上前跟他讨论起来。 接下来就是很多让夙尘愈难懂的话,什么“弓术的终极就是射下太阳”,什么“力大砖飞才是弓兵的追求”,空气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这种弓兵他真没见过。 夙尘愈无奈摇头,拎着食物放到厨房,去后院摘了点菜煮了一锅汤,出来时那两人还在聊,而且大有无休无止聊下去的趋势。 尘云离开阔的脑洞给洛绮芳提供了不少修炼上的灵感,洛绮芳严谨的思维给尘云离提了许多建设性的练习意见。 一个拿出写大学毕业论文时头悬梁锥刺股的钻研劲头,一个亮出为了提升实力主动进入悟道境的毅力,狠狠地碰撞出了一波关于修行之路的火花。 第181章 夙尘愈吃着洛绮芳买的石板烤鱼,边翻看医书边听他们论道,眼中渐渐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洛绮芳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也很久没有与人聊得如此愉快了。 尽管他听不懂尘云离那套“天不生我尘云离,弓术万古如长夜”的奇怪修炼之法,也不明白洛绮芳为何对他“真正的强者应该做到同阶之内我无敌,境界之上一换一”的理论既推崇又头痛,但……他知道这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好事,那就够了。 夙尘愈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尘云离说出那句“有朝一日把太阳射下来,我就算弓术大成了”为止。 “云离先生!快收起你那危险的想法!来吃午饭吧!” 太阳到底哪里招惹你了?非执着着把人射下来干嘛? 射不得!真的射不得啊! “其实不射太阳也行,我家乡的最强弓兵射的也不是概念上的太阳,而是一种神兽。” 尘云离坐到桌旁。 “什么神兽?”洛绮芳好奇地问,“我可从未听说现存的神兽有哪个是被修习弓术的大能射杀的。” 尘云离毫不犹豫端出了家乡的神话:“金乌啊,他射了九只呢!” 洛绮芳:“!!!” 夙尘愈:“???” 这么能吹牛吗? …… 遥远的东海另一岸,无夜山脉尽处,被称作太阳升起之地的旸谷中,有隐世已久的宗门打开大门。 门中的天下行走头戴斗笠缓缓步下台阶,目光穿过面前的纱帘,眺望外面的世界。 “久居洪炉门,终得见红尘……” 一句感慨的话尚未说完,他便听见身后的大门中传来门主的声音:“长生,此回出行顺便替为师调查一事。” 岁长生猛地收住脚步,回身躬身行礼:“师父请说。” “去查查别愁岛是否有一位修炼弓术,并射杀了我金乌族九位族人的逍遥境强者。” “……啊?” 师父,您清醒一点。 从开天辟地时期算起,金乌族所有成员加起来都不到九位好吗? 第091章 青简月光(二十) 洪炉门门主是一只活了千年的金乌, 此事除去门中少数几名高层,无人知晓。 何况,如今的洪炉门派系林立, 虽然竭力维持着表面和平, 内里却早已波涛汹涌,已经到了门主出手也压抑不住的境地。值此混乱时节, 门主的真实身份自然是藏得越深越好。 师父的传音术带有一股天然的炙热感,岁长生摸摸幻热的耳朵,回话:“师父突然有此想法, 可是发现了什么?” “方才入定, 为师偶然进入天人交感之境,冥冥中好似听到有人提及金乌一族,其中半句便是‘别愁岛大能射杀九只金乌’。”门主顿了顿, “不过, 天人交感时感应到的事情也不全都发生于当下,可能存在于未来,又或者是过去, 说不准。” 岁长生忍俊不禁:“那想必是未来,毕竟金乌族人的历史数量算上您也不足九位。” “这却是为师最疑惑之处。”门主音调微扬,“倘若未来某个大世能容得下九只金乌同时诞生,又有何人能够射杀它们?” “既是大世,自然百族争锋, 英杰辈出。”岁长生缓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可惜徒儿与师父应是看不到了。” 门主轻叹:“也罢,不说这些没影的事了。徒儿, 你此回下山游历,除了精进修为、替门内搜罗好苗子之外, 记得另外往东边去一趟。” “为何?”岁长生不解。 “东面有条玉蔓江,沿江水向东海方向走,有一缘一劫等你去历。届时,你自会明白。” 说完这番不清不楚的话,门主中断了传音术,岁长生再询问,他也不答了。 他叹了口气:“最烦打哑谜的人。” “……嗯?” “师父您怎么还在?!” …… 修为荒废时跌得快,重新捡起虽然费劲,但比起从头开始还是要简单一些。 尘云离在洛绮芳的指导下,不过几日时间便把落下的修为找回大半,剩下的就是水磨功夫,一边练习弓术一边慢慢打磨即可。 至于想要更进一步,达到他的目标——三劫境,考验的就是天赋与耐性了。 所幸尘云离只是天赋一般,不缺耐性。 他掏出了高三时期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的劲头。 每日晨起、午后、睡前各打坐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剔除两个时辰的休息、用餐和放松,其余的都用来精进弓术。 其实修行者大多数都可以辟谷和用修炼代替睡眠,但尘云离不打算将自己变成一心修行的工具,况且劳逸结合才是最大程度地提高效率,学习如此,修行亦然,这道理他很清楚。 饶是如此,他突如其来的奋发图强依然让洛绮芳和夙尘愈有些吃惊。 这日午饭时间,在海边拿水里的鱼和海藻、沙滩上的虾蟹练了一上午弓术的尘云离准时出现在饭桌上,端着碗哐哐就是炫,那精神抖擞生气饱满的模样,连带着把洛绮芳也感染得多添了半碗饭。 饭毕,尘云离习惯到海滩上溜达一会儿消食,这也是他一天中最清闲放松的时刻。 洛绮芳逮住机会跟了出去,背着手慢悠悠走在他身旁,偏头打量他。 “怎么了?有事?”尘云离边走边拿脚尖拨弄地上的金沙,碰到形状漂亮、奇异的贝壳或海螺便捡起来,在海水里涮一涮,揣进袖兜。 第182章 “珠玑,你之前同我说你不爱修炼,仇人死于天劫之后更是干脆放弃了修行。”洛绮芳小心地避开那件会让他难过的事,“可你现在怎么又改变了想法?” 尘云离看了看他,他眨眨眼:“若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我陪你安静散会儿步。”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尘云离一笑,借口早已找好,就差组织语言了,“东海底下有只觊觎我的魔,祂迟早会来找我,而你之前为了救我狗命,不惜主动进入悟道境提高修为的事让我想通了。” “其实我……”洛绮芳试图解释那不只是为了他,但他的眼神一扫过来,洛绮芳便把解释咽回了肚子里,“没什么,你接着说。” 尘云离点头:“或许哪一日你真的可以修炼到与祂对抗的境界,可我不喜欢这种躲在别人背后的感觉,贪生怕死、胆小怯懦,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想,如果我能变强一点,危机到来时即使无法独力自保,也能与你并肩作战,生得痛快,死也酣畅,不是比交付命运于他人之手更有意义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洛绮芳有些愣怔地喃喃道。 他发现今日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走进尘云离的内心,哪怕尘云离从未封闭心门,甚至对着他无话不说,毫无保留。 由于天赋实力都足够强大,洛绮芳的性格其实有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高傲。 他热心赤诚地待人,路见不平也会悍然拔刀,一力将除魔卫道当做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但凡弱小于自己的无辜之人,都是他的保护对象。 却忘了有些人是不愿憋屈地被他护在身后苟且偷生的。 尘云离便是这样的人。 他确实实力不强,甚至不及十年修行九年摸鱼的夙尘愈,然而他与洛绮芳,与夙尘愈,乃至天下人,人格上皆平等独立。 尘埃不如星辰耀眼,但仰望群星,也不应鄙弃尘埃。 洛绮芳仿佛冥冥之中上了一课,课程的内容叫做“平等”。 寰宇茫茫,天地无限,他担不起所有,保护不了一切,他该学会“平常心”。 或许他也可以放慢脚步,等一等那些愿意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譬如此刻身边这位。 “诶!这个好看!” 尘云离的一声惊呼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洛绮芳,他循声低头,就见尘云离从湿润的沙土里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海螺壳。 海阔通体青蓝色,两种色泽相互独立又相互交融,在阳光下流转着夺目光彩。形似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上有一圈圈环状花纹,仿佛精致的海浪。 尘云离把海螺凑到耳边听了片刻,又递到洛绮芳耳边:“听。” 洛绮芳下意识凝神细听,有悠远而空灵的声响自海螺中传来,似海风,似缓浪,似远海的鲸鸣。 他笑了:“是东海的声音。” 尘云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海螺。 洛绮芳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好奇地问:“对了,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你,你捡那么多贝壳螺壳做什么?” 尘云离回以神秘一笑:“暂时保密,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把鞋子脱下,赤脚跑向前方的海浪,欢欣雀跃的背影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洛绮芳看得有趣,便也不问了,反正他总归会告诉自己的,或早或晚而已,于是也追了上去。 两刻钟后,踏浪归来的两人被夙尘愈训了一顿,中心思想是—— “你们两个去玩为什么不叫上我!” 二人缩了缩脖子,相视而笑。 …… 又过几日,深秋时节的风吹红了夙尘愈种的月枫树,枝头的橘子也被勤劳的洛绮芳扫荡一空,褐色枝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受尘云离影响,这段时间洛绮芳捡起了过去的晨练习惯,每日天不亮就到海边练刀,将近中午饭点方归。 为此,夙尘愈戏称自己家成了他们俩的客栈,装模作样地向他们讨了点餐饮费和住宿费。 洛绮芳今天照旧出门练刀,巳时三刻才回,两把佩刀交叉扛在肩上,顶着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走出了二流子的步伐。 但一进门,他就发觉院子里的气氛与平常不大一样,本该在屋内打坐的尘云离居然在厨房给夙尘愈打下手,月枫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一盘用颜料染红的鸭蛋。 ……等等!红鸭蛋? 洛绮芳眼神一凝,心中飞快闪过所有需要用到红鸭蛋的场合,最终思绪定格于自己家乡的一个习俗——每至生辰,家中必要煮一盘鸭蛋,以颜料染成红色,当做庆祝。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今天好像是…… “哟,回来了?我时间估得正好!” 尘云离迈出厨房门槛,一抬头便瞧见门口发呆的他,笑眯眯地向他举了举手中热腾腾的双椒炒螺肉。 “生辰快乐!去洗洗手准备吃饭。” 说完,他把菜放到桌面上,一溜小跑回了自己屋子。 洛绮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恰好夙尘愈也端着菜出了厨房,冲他挑挑眉:“愣着干什么?端菜去!过生辰也要干活。” “哦……” 洛绮芳脚下发飘,游魂似的飘进厨房,直至与尘云离和夙尘愈一并落座,都还如在梦中。 尘云离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乐了:“怎么?你是完全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还是不敢相信我们会为你庆贺生辰?” 第183章 洛绮芳挠挠脸,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有吧……” “修行者拿一年顶一日过,原本今年我也没打算给你过的。”夙尘愈慢条斯理地道,“不过那天我偶然同尘先生提起你的生辰快到了,他便说想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既是贺生辰,也是对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的感谢,我便也顺道给你做几道菜,免得你觉得我不够朋友。” 洛绮芳看向尘云离,双眸亮晶晶的,唇角还噙着笑意,令尘云离无端想起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从袖兜里取出一只长方形锦盒推过去:“喏,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胜在心意,你可别嫌弃。” “不会不会……” 洛绮芳用力摇头,迫不及待地掀开盒盖,便在铺着软缎的盒子里看到了几样熟悉的物品。 数根银色的细长链子穿过蝴蝶形状的青蓝色螺壳,在下方串成个精致的结扣。多余的链段缠绕着大小不一的贝壳,错落有致,碰撞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如玉如珠。 非常简单的手工艺品,却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制作,赠送于他。 “是刀穗吗?”洛绮芳美滋滋地捧出海螺。 “是啊。”尘云离点头,眉眼微弯,“你有双刀,但我今年只送你一条刀穗,这样明年的生辰礼物便有现成的答案,我不用再费心去想。” 洛绮芳嘿嘿一笑,毫不在意他的“敷衍”发言,将两把刀召到腿上比划了一下,最终将这条刀穗系在银白色的那柄上。 夙尘愈托腮看戏,不忘给他拆台:“这会儿又不嫌穗子碍事了?” “说什么呢!”洛绮芳一本正经道,“刀穗不会阻碍我出刀的速度,实力不足才会!……哦,难道是没有人给你送过亲手做的礼物,你羡慕了?” 夙尘愈:“……呸。” 尘云离:“哈哈哈哈——” 第092章 青简月光(二十一) 海边的生活自在安逸, 无拘无束,身边又有人相伴,让每日重复机械的修炼也显得不那么枯燥。 修行过程是无趣的, 但洛绮芳不知从哪些犄角旮旯里刨出来的地方限定美食好吃, 地方限定特产有趣,听洛绮芳和夙尘愈贫嘴逗闷子也很快乐。 偶尔想要放松, 洛绮芳便会带他去逛海边的集市,到近海钓鱼——虽然多数时候都会演变成叉鱼和捶鱼——蔚蓝的天与海,雪白的浪花, 金色的沙滩, 漆黑的礁石,与各色的鱼,组成了一段色彩斑斓的记忆。 尘云离在这里待了两年, 心境开阔之余, 也凭借锲而不舍的毅力与洛绮芳的指点,成功将修为提升为归心境巅峰,只差一次灵光一闪的顿悟, 便能顺利迈入三劫境。 不过,三劫境是修行五境中最危险的一个境界,它有明确的修为划分,每次突破都要渡一回天劫,但凡熬不过去, 便会在天威之下身死道消, 没有转圜余地。 像那屠了别愁岛的邪修,便是渡三劫第一劫炼心劫时死的。他平生作恶太多, 从前的罪孽尽数化作业火,将他烧得魂飞魄散, 真是连一点报仇的机会都没给尘云离留。 想想就不爽。 “从归心至三劫境,需要的不再是勤奋修行,而是悟性。顿悟的机遇可遇不可求,珠玑,你该让自己歇一歇了。” 陪尘云离练完弓术,洛绮芳瞧了瞧天色,拉住准备回屋打坐的尘云离,一本正经地道。 话是没错,可由他这个天命之子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令人牙痒呢? 尘云离面无表情地斜他:“你顿悟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好意思说这话?” 洛绮芳无辜地眨眼。 尘云离更来气了,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去去去,别耽误我飞升,就算打坐无用,起码也能多积累些力量,天长日久,以后混个同阶无敌当当也不错。” 说完转身就走,甩给洛绮芳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洛绮芳叹了口气,一张俊脸憋成了苦瓜。 夙尘愈抱着甘蔗走过,见状,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我们的天才修行者,传奇炼气士,半步虚仙境,年轻一代第一人洛绮芳先生居然也有遭嫌弃的时候啊,还是因为天赋太好被嫌弃的,啧啧啧……” 没等他说完,洛绮芳一记扫堂腿就过去了。 夙尘愈熟练地闪避,落地时顺势一拍衣摆,潇洒自若。 “你就别耽误人家修炼了。”他笑眯眯道,“过几日等他自己想明白,便会停止做这种无用功了。” “他会想明白吗?”洛绮芳脱口而出,想了想又摇头,“不,我想他心里明白,只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他不愿就此停下。然而破境之机越强求越难得,此时修炼除了耗损心神别无用处。” “不行,我再去劝劝他。” 洛绮芳说完,身形一闪掠向尘云离的房间,把夙尘愈看愣了。 “就几步路至于用上遁术?” 他摩挲着下巴略做思忖,眼底滑过一抹笑意。 “这次再用上回的话调侃他,他便不能以珠玑像他娘亲这种鬼话搪塞过去了吧?” 另一边,回到房间的尘云离并未马上开始打坐修炼,而是倒了杯茶坐在窗下,放松心神,调整状态。 正如洛绮芳所说,修炼之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很清楚,所以在顿悟时机出现之前,他依旧会维持先前的修行频率,不会荒废光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不至于。 第184章 又不是明天就到任务终止时间,事实上他并不十分着急,有系统在,纵然他悟性再差,最后关头肯定会抬他一手的,关于这点他毫不怀疑。 尘云离吹开茶水上的浮沫,一口闷掉半杯,正琢磨要不要去哪里玩几日,就看见一束光风风火火地蹿进自己没关的房门,风风火火地落地,化为同样风风火火的洛绮芳。 尘云离:“从院子到这儿才几步路?你怎么连遁术都用上了?” 事实证明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人是会被身边人同化的。 “你不修炼了?” 短短几步路,洛绮芳劝他劳逸结合的腹稿都打了好几版,结果进门就看到他在悠哉悠哉地喝茶,顿时不知如何反应。 “哦,不急,一会儿再修。” 尘云离摆摆手,示意他过来坐。等他坐到自己对面,又给他倒茶。 洛绮芳端起茶杯,终于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见他神色淡淡,便不提修炼,转而说起此事。 “我在海上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适合赏月。今夜正是月圆,你要不要和我去一趟?” 洛绮芳兴冲冲地说着,上身微微前倾,真诚炽烈的性情,还有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都从那双明镜似的眼睛里折映出来了。 尘云离有种主要任务即将完成的预感,迎着他赤诚地目光,突然生出几分罪恶感。 但他不能就此止步,也不忍拒绝。 “好啊。”尘云离笑着点头,“离海岸近吗?不会又碰到海底那位……” “不会不会!我昨夜领悟了一个新法术,比寻常敛息术更强,不仅能遮蔽气息,也能蒙蔽天机……呃……你听我说,我不是在炫耀……哎呀!” 尘云离狠狠踩了他一脚。 赏月?赏个锤子! …… 是夜,明月悬空,照着一波一波起伏的海浪,满目皆是粼粼清辉。 洛绮芳带着尘云离去往他所说的地方,由于尘云离已经学会踏空飞行,他便失去了抱着尘云离飞的机会,心里隐隐有点失落。 “咦?前面那是什么?” 询问的声音打断洛绮芳的思绪,他精神一振,顺着尘云离的视线望去——数百米开外有一座小山一样的黑影,是由几块大小不一的黑色巨石构成。 石头高低错落,边角在海水长年累月的冲刷下光滑圆润,侧面好像垒起台阶,直达高处那略微倾斜的平台。 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从石头之间的海水里生长出来,粗粗大大的枝干上挂着蒲扇大的叶片,沉沉地垂下,正好将平台笼罩遮掩。 两人落在平台上,海风穿过枝叶缝隙,发出沙沙声响。月亮就在头顶正中,直直倾洒而下,朦胧、幽静,近在咫尺。 “来。” 洛绮芳牵着尘云离的袖子走向平台右侧,那里有几块碎石自石壁上探出,形成的夹角如同天然座椅,往那儿一坐一靠,抬眼便是皓月在怀。 他说的不错,尘云离想,真是个赏月的绝佳去处。 “怎么样?是不是有趣的地方?”洛绮芳看见他的神情就知道带他来对了,抿嘴一笑,还有点得意,“我可没骗过你。” 尘云离笑着睨他一眼:“我知道。被你评价为有趣的事物也从未令我失望。” 洛绮芳更高兴了,右边的小虎牙都乐了出来。 两人倚靠石壁坐下,尘云离专心赏月,洛绮芳则从怀里摸出两包椒盐小鱼干与他分着吃。 空灵的风声里多了“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淡淡的海腥气中也混杂了些炸物的酥香。 洛绮芳捏着一截鱼尾巴找话聊:“过段时间我要离开这里,回我的家乡办点事情。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尘云离懒懒地问:“你家乡在哪儿?回去做什么?” “玉蔓江,我家在玉蔓江,离东海千里之遥,但也算在东域。”洛绮芳叹了口气,“我离家已有十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如今我小弟要成亲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回家一趟。” “你小弟……” 尘云离记得他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我继母生的,虽然感情不深,也没怎么相处过,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洛绮芳语气平淡,但下一句话开头又重新变得轻快:“婚礼过后我们便离开,也不急着回东海,可以游历四方,到处都走走看看。修炼也是修心的过程,不入红尘,如何炼心?”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尘云离,向他发出诚挚邀请。 尘云离的任务本就要跟着才能完成,何况他的理由足够充分,眼神也让人无法拒绝,尘云离连假装考虑的环节都忘了,一口答应:“好,我跟你一起——那夙先生呢?” “他不去,他早已过了红尘炼心的年纪,对修炼也不上心,我们不带他。”洛绮芳摇头都快摇出残影了。 “过了……年纪?”尘云离没听明白,“他年纪很大吗?” 洛绮芳凑近了小声道:“百岁老人了,你说呢?” 尘云离目瞪口呆:“……啊?” 看不出来,这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光看脸的话,夙尘愈分明就是一位妙龄少男啊! “心里知道就行,可别在他面前提。”洛绮芳笑道,“他学得最好的法术便是驻颜术,死要面子。” 尘云离笑出声:“好吧,倒也像他的风格。” 第185章 两人聊得正开心,忽而风声一滞,天地俱静,他们被这莫名的氛围影响,竟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交谈。 少顷,海风再次流动,从远处送来一线空幽飘渺的歌声,听不出词曲,辨不清男女,世间有万千种语言,却也只有一个“美”字足以形容——它温柔回荡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天地间,仿佛天道赠予此夜东海的美梦。 如此美妙而令人沉醉的歌声,几乎是瞬间俘获了尘云离的耳朵,他眯起眼,惬意地弯起嘴唇,搭在石上的手指跟着节拍轻叩。 洛绮芳侧耳聆听半晌,惊叹道:“这是……鲛人的歌谣。” “鲛人?”尘云离沉浸在歌声中,随口问:“是那日你说的海妖?” “不,鲛人是鲛人,海妖是海妖。海妖的歌声带着蛊惑的力量,却远不如鲛人的美好梦幻。”洛绮芳闭上眼认真感受,“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只存在于鲛人的歌声。” “确实很美。”尘云离伸出手,在鲛人之声的影响下,他感觉天上的月亮离自己更近了一点,“你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之前来的时候,我没有听到过鲛人一展歌喉,今夜是第一次,也是自我落脚东海以来的唯一一次。” 洛绮芳笑吟吟地看向他:“也许我是蹭了你的运气吧。” 尘云离心念一动,转眼望向大海。 接近黑石的海水是比夜晚更漆黑深暗的颜色,他看不见底下有什么,也看不到那个人。 或许……只是他想多了。 …… 深海,黑海之下,一条庞大的龙尾盘绕于深渊,鳞片黑亮,偶尔会因外界投入的几缕光线反射出斑斓色彩。 龙尾里环绕着一只七彩巨螺,螺壳内空空如也,却幽幽荡荡地传出哼唱声,美妙柔和。 尘文简还在沉睡,但重逢礼物已然送出去了。 第093章 青简月光(二十二) 尘云离在鲛人的歌声中睡去, 又在海上的晨风吹拂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时,洛绮芳清俊的脸正横在他头顶,见他苏醒, 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里的东西。 “吃烤鱼吗?我一早做的。” 尘云离撑坐起身, 逐渐复苏的感官让他嗅到了柴火燃烧的干焦味和烤鱼的香气。 与此同时,他的肠胃一阵鼓涌, 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修行者大多辟谷,身上清净无尘,尘云离是执着口腹之欲的少数, 自修炼以来, 从没少吃过一口,为了保证体内不生秽物,才专门学的辟尘术。 他接过烤鱼, 酥香酥香, 还冒着热气。 “一大早吃这个不会太油腻吗?”尘云离边问,边诚实地咬下一块鱼肉。 嫩,香, 柴火香激发食材原本的鲜味又不喧宾夺主,并将海鱼浓重的腥气完全压盖过去。鱼肉本身的油脂在细致的烘烤中绵密地渗透到鱼身每一个角落,咬下去滋滋冒油,却一点也不腻。 这让尘云离想到了一个食材的地狱笑话——扇贝:保护我的壳变成了盛我的盘。 他弯了弯眉眼,一抬头就看见洛绮芳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并未解释烤鱼油不油, 反倒问他:“油腻吗?” 尘云离咀嚼几下, 软嫩的鱼肉意外的有嚼劲:“不油,很香。你是不是放了什么调料?我吃到了一点辛辣味。” “舌头真灵敏。”洛绮芳眉开眼笑, 指了指身旁那几棵不知名的海树,“喏, 我用它们的树叶包裹着鱼烤的。这种叶子发辛发咸,炙烤过程中味道会均匀渗进鱼肉,起到调料作用。我也是之前来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你知道,我一向喜欢琢磨新鲜事物和常见事物的新鲜用法。” “这倒是,而且你每次都能成功。”尘云离吃着鱼,不忘向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天道亲儿子。” 洛绮芳一乐。 两人将几条烤鱼瓜分,给夙尘愈留了一条用树叶抱着,散步似的踏浪而归。 晨曦之下海面蔚蓝,阳光洒落其间,犹如一段织金的缎面。 尘云离还没离开,已经开始怀念此处的恬静安闲了。 又过数日。 夙尘愈帮着尘云离和洛绮芳收拾东西——主要是收拾各种东海特产,一股脑全塞进洛绮芳的储物法器。 “你们走后,我也要离开东海,回夙家去了。”夙尘愈一边忙活一边道。 “回夙家吗?”尘云离联想到夙家家史上的记载,随口问。 “对,回去继承家业。”夙尘愈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悦,所幸也不排斥,“我家老头子要去闭死关,不突破虚仙境不出,家里的事总得有人管,弟妹们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都推我头上了。” “夙家诗书传家,人少事不多,打理起来简单,所以你才能这么淡然。”洛绮芳吐槽道,“若是让你去管我们洛家,保管不出三天你就得连滚带爬地跑路。” “这用你说?”夙尘愈甩给他一个大白眼,“你自己不就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洛家的吗?” 两人用眼神向对方使了一套法术,不分胜负。 尘云离习惯了这俩互怼,看得可乐:“洛家被你们说得跟龙潭虎穴似的,至于吗?” “至于,非常至于。” 一说起这种事夙尘愈就来劲,把洛绮芳挤到一旁站到尘云离身边,给他讲洛家的糟心事。 洛家是玉蔓江畔的修行世族,家中人丁兴旺,光旁支就有二十二支,主家上下两代的嫡系庶脉加起来足有上百人,夸一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绝不为过。 第186章 洛绮芳是这一代的嫡长,但由于母亲早逝,继母进门后他的身份便有些尴尬,说嫡说长会伤继母颜面,不说于他母亲和他又不公平,因此在离家之前,他与家里所有人都淡淡的,包括父亲和几个朝夕相处的弟弟,都不亲近。 洛家本身虽然家大业大,掌握的修炼资源不少,可偏偏人又太多,想出头想获取更多的资源就必须努力向上走,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嫡系尚且如此,底下的庶脉打得就更凶了,那种斗争强度和浓度,是洛绮芳想起就要皱眉的程度。 这种大家族常态尘云离在小说影视剧中经常见到,尘云离接受良好,也可以理解洛绮芳身在其中的为难和厌烦。 “不出意外的话,洛家家主之位会落到他那几个弟弟的其中一个头上,而他是洛家天赋最强的修行者,未来还会把‘天赋’二字去掉,冲一冲当世最强的宝座,成为洛家对外的门面。” 夙尘愈边说边摇头:“不怪他不喜欢回家。” “父母给予我生命,家族将我养育成材,往后我若是足够强大,荫蔽家族回报恩情是我应该做的。”洛绮芳插话,他从来都是脾气很好的人,说这话时却很冷淡,“但也仅限于此。” ……看得出他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家。 与尘云离对视一眼,夙尘愈清清嗓子:“行了,不说这些。你还有什么要带的吗?家里要是没有,我出去帮你买。” “没了,我本就不需要带什么东西,是你尽往我储物法器里塞吃的喝的。”洛绮芳摆摆手,看向尘云离,“珠玑,你有什么想带的?” 尘云离笑了笑:“不用。地方特产自然是在这个地方吃才有感觉,其他地方也有它们的特别之处值得体验。我若是思念东海,再回来就是了,反正修行者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嘛。” “说的对。”洛绮芳弯起眼睛,瞧着心情又好起来了。 夙尘愈观察两人之间的氛围,也跟着微笑——他偷偷磕了两年的cp,似乎要成了! …… 玉蔓江主干流直入东海,沿着入海口往上游走,以尘云离和洛绮芳的速度,不过半日,就能抵达玉蔓江中游——那也是玉蔓江畔最繁华的区域。 江边有座寐夜城,夙家、洛家的主家都在城中,白天东西南北四座市集全部开放,拱卫中城的世家与富户。到了夜里,夜市灯火通明,人潮如织,素有不夜城之称。 “十年未归,此处可有变化?” 尘云离徐步入城,在清静的海边生活久了,乍然回到红尘,看什么都觉新奇。 “没什么变化——啊,东街卖豆花的婆婆不在了,现在接手的是她儿子,她儿子手艺不怎么样,做出的豆花是苦的。”洛绮芳望着某个方向摇头叹气。 尘云离转眼看去,一座茅草木头搭成的豆花摊下排起长长的队伍,也不知他是怎么瞧见摊主的。 不过看变化先看吃,还真符合他的性子。 两人逛了五条街,吃了一轮,勉强算是把寐夜城看明白了。 尘云离咽下嘴里的糖糕,问他:“我们是现在回洛家,还是到你弟弟成亲那天再回?” 洛绮芳算了算日子,余光瞥见他唇角沾了糖粉,便撩起袖角给他擦去,动作自然自在,坦坦荡荡,甚至让尘云离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他后日便成亲了,作为兄长,我明……罢了,今日就回去吧。”洛绮芳不太情愿地改口,“我还要去见一见父亲,所幸我与其他庶脉旁支皆不熟络,不用拜会。” 尘云离略一估算他家的人口,顿时明白他说完后为何会松一口气。 “需要我陪你吗?” “请务必陪我!”洛绮芳说得斩钉截铁,隐约有铿锵之音,“那个地方对我而言太过陌生,我不想孤身前往。” 只是因为陌生吗?若是如此,他什么陌生地方没跑过,为何只惧怕回家? 大抵是因为不自在、尴尬,也因为那里很久以前就不被他视作自己的家了。 “那就走吧。” 尘云离反扣住他的手,掌心贴着腕脉传递出暖融融的温度,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洛绮芳看着他的手一笑:“好。” 洛家是地方大族,非要事大事不开正门,今日却为一人破了例。 “快快!尽快把大少爷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干净!通往院子那几条路也要再洒扫两遍,绝不可有半点灰尘!” “厨房开火了吗?照我写的菜单做!大少爷虽不挑食,味道却不能做差了!” “有人要来拜会大少爷?哪一房的?……算了,不管是哪一房递来的帖子,通通先退回去!少爷回家第一个见的肯定是家主,其他人别乱凑热闹!” 管家徐老中气十足地安排各项事宜,他有条有理,底下的人却被使唤得团团转,整座府邸陷入空前的热闹,比之筹备二少爷婚事还忙乱。 洛家的管家是个世袭职位,徐老的儿子跟在他身旁学习了有段时日,头一回看到这种阵仗。 “爹,大少爷回个家,至于这么折腾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大的贵客驾临,也……”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也太生分了。” “你知道什么?”徐老斜他,“大少爷如今是半步虚仙境的修为,以他的年纪,这种进步实力堪称惊世骇俗,未来必定是一方大能,无论到哪里去哪个家族,都是座上贵宾。何况……不是家里对他生分,而是大少爷原本就不亲近这个家,也不亲家里的任何人。” 第187章 他儿子奇怪:“家主也不亲?夫人生的那几位少爷也不亲?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可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 徐老摇头:“不亲,都不亲。可假使没有这份自幼长大的淡薄感情,大少爷不可能回来参加婚礼——说句大逆不道的,他能回来参加家主的葬礼都要谢天谢地了。” 徐老儿子“嘶”了一声,感慨道:“世族无亲情啊……” 闻言,徐老一脚将他剩下的感叹踹走,让他滚去做事。 如此这般,洛家主家忙碌了足足两个时辰,那位姗姗来迟的大少爷方踏进家门,身边跟着个年轻公子,模样气质毫不逊色。 徐老领着侍从上前相迎,还未开口,就看到自家大少爷偏头对那公子说: “方才突然想起家中库房有一把弓,品阶与我的佩刀相当,有穿云裂石之力。你不是还缺一把趁手的武器?等我禀明父亲,就去取来送你。” 徐老:“……” 众侍从:“……” 一回家就掏自家的家底,大少爷您觉得这合适吗? 第094章 青简月光(二十三) 老管家轻咳一声, 等尘云离与洛绮芳望过去,才拱手说道:“大少爷,家主已经在书房等着您了。” “嗯。”洛绮芳冷淡点头, “书房怎么走?” 此话一出, 别说以徐老为首的侍从,就是尘云离都奇怪又惊诧地挑了挑眉。 离家十年, 对于普通人而言的确长得恍如沧海桑田,但对修行者不过弹指之间,不至于连家中布局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是故意以此切割自己和洛家吗? 短暂的讶异过后, 徐老恢复平静:“洛宅进行过数次修缮, 大少爷不识路也是正常。老夫带大少爷前往书房,其他人都散了吧,留两个好生招待这位公子。” “带他去我院子。” “……是。” 两位侍从走近尘云离, 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尘云离望向洛绮芳, 见他点头,方踏上与他相反的路。 洛绮芳轻吐一口气:“走吧。” 通往书房的路很长,因为洛宅实在太大了, 但洛绮芳心里压着事,所以并不介意,反倒还嫌短。 书房门前照旧是五级台阶,比之他离开前更斑驳了些,苔痕深绿, 将一旁翠绿的新竹都映得陈旧。 洛绮芳跨过门槛, 迎面望见的是父亲的背影。 洛家现任家主洛屏景很有文人气质,身形模样皆文弱秀气, 以至于经常令熟悉他的人忘记他也是三劫境度过第二劫的修行者。 他站在一方展架前,架子上悬挂着一卷等身长的画轴, 画中女子温婉娴静,正与他四目相对。 洛绮芳的目光在画上驻留良久,才因窗外一声鸟啼回神,随即整理衣冠,向身前人郑重其事地一拜:“父亲。” “我原以为你心中只剩修行之事,未料你还会回家参加兄弟的婚礼。”洛屏景缓缓回过身,浅灰色的眸子深邃平和,“我记得你与家里的人都不亲近。” 洛绮芳直起身:“的确如此。只是到底是血亲,我身为兄长,该来一趟。但倘若有人不欢迎,我亦可掉头就走。” “你在怨我。”洛屏景道。 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背后却藏着父子之间宛若天堑的隔阂。 “父亲,我不怨您。”洛绮芳摇头,他长久凝视着画上的女子,他们的眉眼轮廓生得极似,“我只是更爱母亲。” 洛屏景长叹一口气:“罢了。此番回家,你会住多久?” “婚礼结束就走。”洛绮芳道,“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何况在外游历,对我的修行更有裨益。” “我明白了。”洛屏景颔首,没有尝试多留他几天,毕竟他心里明白,这事儿的成功率微乎其微,“难得回家一次,又是为了清宿而回,去见见他吧,他一向……崇拜你这位兄长。” “是。孩儿告退。” 洛绮芳行礼退下,一秒都没有多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厨房,离开前也只最后看了母亲的画像一眼。 他确实不怨父亲另娶,甚至十分尊敬自己那位温柔又雷厉风行的继母,但同样无法原谅母亲七七未过,父亲便以家族需要为由另娶他人,并隐去母亲存在的事。 薄情之父子亦薄之,因果如此。 洛绮芳转过长廊,前方便是花园,十年未见的弟弟洛清宿坐在花团锦簇间,见到他毫不意外。 “大哥。”洛清宿冲他招手,“我们兄弟许久不见了,大哥坐下喝杯我泡的茶吧。” 洛绮芳压下脑海中突然被勾起的过往回忆,笑着走过去坐下。 他接过洛清宿递来的茶杯:“新婚在即,一切都筹备好了?” “自然。”洛清宿长相随父,远不及洛绮芳俊美,却更亲切一些,“万事都有母亲操持,我这个新郎和即将嫁进来的新娘一样,只要等着成婚即可。” 说到此事,洛绮芳忽然正色问:“清宿,你与许家姑娘的婚事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还是又是家族需要?” 许家是寐夜城的新兴家族,家中出了几个颇有天赋的子弟,许姑娘的哥哥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以许家的门第远远攀不上洛家,但许姑娘兄长的寐夜城第一天才的名头实在太响亮,洛绮芳刚回来,便从街头巷尾人们的闲谈里听完了他的种种经历。 第188章 十九岁的三劫境,单论修炼速度与洛绮芳不相上下。 “都有吧。”洛清宿的手指缓慢摩挲着掌心的茶杯,“许姑娘性格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但十分聪明,母亲很喜欢她,我亦不反感。她的兄长未来必是一代天骄,若能结成姻亲,于洛家而言也是好事。” “那便是不喜欢了——你们互不喜欢。” 洛绮芳抿了口茶,不免有些憋闷,却不知是为谁,语气也冲了些:“你可曾想过今日娶了许姑娘,倘若将来遇上真正喜欢的人,你当如何?休妻?和离?还是纳妾?” “大哥,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不会让自己对任何人动心。”洛清宿摇头,他的神色有一种近似认命的淡然,是每一个听话顺从的世家子弟都会有的表情,“若是真的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你放心,届时多的是人打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绮芳是在替洛清宿,替许姑娘,以及他们将来可能遇到的心上人未雨绸缪,但洛清宿想的却仍是家族和如何遏止自己的感情,简直就像一只有思想的、温顺的提线木偶。 他心里发寒之余,又莫名庆幸自己早早便离家,没有被父亲影响成这般模样。 他无法想象自己为了家族荣辱出卖婚姻的样子,他唯一能想到牵涉家族荣辱一事的东西只有自己的实力,只要实力足够强大,四海任他逍遥,也任洛家发展。 直到洛绮芳想起,有他这般天赋的人,洛家上下只有一个,于是瞬间理解了弟弟,也感受到了更深的悲哀。 洛清宿迎着兄长略显痛苦的目光,忽的一笑,对家族安排言听计从的傀儡里突然冒出一点身为人的血肉,温柔地问他:“大哥,你可是有道侣了?” 洛绮芳一愣。 他慢条斯理道:“据我所知,只有自己感情圆满的人,才会特别关心别人的情感问题——你至少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洛绮芳瞠目结舌一瞬,很快又变成手足无措,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但其实他只是在惊愕和尴尬,因为洛清宿提到“心上人”三个字时,他脑海中第一时间就闪过了尘云离的身影。 “我……”他试图否认,却又哑口无言。 见状,洛清宿微微叹气,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羡慕:“大哥,我已没得选择,但你不必困于洛家,可以随心而行。如果真的遇上心仪之人……” 他伸手拍了拍洛绮芳的肩膀:“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洛绮芳眨眨眼,茫然的同时心乱如麻,洛清宿这一拍,倒像是把解决的线头递到了他手中。 理智告诉他,最好别在这个问题上糊弄自己。 …… 尘云离在洛绮芳院子里逛了一圈,这是个漂亮得很无趣的院落,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精致的寡淡,与洛绮芳的气质毫不相符。 如果把在东海生活时的他端端正正摆进去,那就跟往古风世界里放赛博朋克仿生人一样突兀。 从这一点就能隐隐看出洛绮芳不喜欢洛家的原因。 他在这里格格不入,旁人与他看起来也几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尘云离坐在院前的石桌旁,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按着一只茶杯来回滚动,嘴里咕哝:“洛绮芳什么时候回来,好无聊……”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身后的篱门响了一声,连忙回头,就见洛绮芳双眼放空,梦游似的走了进来。 “洛……” 尘云离刚想叫他,他却像完全没发现尘云离似的从他面前经过,那状态,说是鬼一样飘过去都不为过。 “……?” 不是,他是去见爹还是进了一趟阴曹地府?好好的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尘云离挡在洛绮芳身前,按住他肩膀用力一晃:“洛绮芳!发生什么事了?” 洛绮芳脚下踉跄,浑身一激灵,仿佛不是被他唤醒,而是被个雷当头劈中。 尘云离甚至在他眼中看见了惊恐——所以他父亲究竟对他干了什么? 尘云离愈发担心:“洛绮芳,你没事吧?魂还在身体吗?” “……” 洛绮芳长吐一口气,瞧着他欲言又止,随着沉默时间延长,耳后悄然泛起一片红晕,火烧火燎地攀上面颊、爬向脖颈。 看见他莫名脸红,纸面感情经历十分丰富的尘云离意识到什么,搭在他肩头的手一缩,张了张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呃……你……我……” 尘云离努力组织语言的样子让洛绮芳一愣,脱口而出:“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啊?” 尘云离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人的不按常理出牌,没想到仍是败在了他更高阶的奇特思路之下。 他当然听得出“看出来”的言外之意,但洛绮芳不说,他又要如何回答? 尘云离无奈,后退几步站到台阶上,双手抱肩板起脸:“看出什么?” 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那校园里四处逮小情侣的教导主任,因为洛绮芳脖子一缩的反应酷似被抓的小情侣。 好在不用他多做引导,洛绮芳迅速从愣头青状态脱离,挠挠鬓角,先是叹一口气,而后笑了笑。 “你肯定看出来了。”洛绮芳弯起眼睛,本就足称漂亮的脸更加光华夺目,“在我还未意识到之时,你就真的我喜欢你,是不是?” 第189章 尘云离:“……” “不,我没有。”尘云离的表情更加严肃,“我若是知道怎会毫无反应?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其实他确实察觉了一点端倪,不过洛绮芳一直懵懵懂懂,而他无法确认,所以只能当做不知。 但他不想承认。 闻言,洛绮芳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笑眯眯地上前,将尘云离逼得再次退后,直至退到门前。 洛绮芳心如明镜,又非蠢人,也不喜扭捏,从花园一路走来时的痴怔是因为他在思考——思考心上人的含义,思考自己对尘云离的感情,思考很多事情上爱与不爱的不同反应。 他是个太坦荡自在的人,对谁都好,因而时常会模糊情感界限,很少去思索对某个人的关照是否出自更特殊的原因。 如果洛清宿今日没有点破,他还将一叶障目很长时间,或许要等到尘云离爱上别的人这种情势无可转圜的时候,他才会幡然醒悟,但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一明白自己的感情,联想能力极强的他立刻回忆起某些时刻尘云离看他的眼神,惊异、狐疑、了然,都指向一个猜测,那就是尘云离曾经想过自己对他那么好是不是喜欢他这类问题。 但因为洛绮芳本人毫无自觉,所以他没有问,含糊着把自己也糊弄了过去。 洛绮芳想着,望向尘云离眼睛,他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 于是他不再追问这个确实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背着手笑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唔?”尘云离不解地歪头。 洛绮芳微微凑近,眼底一片纯粹明亮的光:“够不够格当你的道侣?” “……洛绮芳,你能不能稍微委婉一点?” 第095章 青简月光(二十四) 洛绮芳的性格素来直白热烈,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往无前,从不退缩,自然也就无所谓委婉。 面对尘云离无奈的小小抱怨, 他一摊手, 满眼无辜:“委婉有何用处?反正我总要向你表明心意的。” 尘云离望进他眼底,看到的是一片赤诚坦荡的心意。可他越是真心, 就越显得两年后的分离像一场荒唐闹剧。 天道钦定的“天定良缘”、系统拟定的剧情任务,将会严丝合缝地紧扣成名为命运的武器,共同剿杀他的情意。 尘云离则是这场阴谋的知情人, 可算半个帮凶。 “珠玑?” 洛绮芳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无论答应还是拒绝,尽皆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尘云离微微皱眉,仿佛正为何事所苦却说不出口的神色, 却把他吓了一跳。 “珠玑, 你怎么了?”洛绮芳上前一步又仓皇退后,手足无措地问:“我……让你很为难吗?那就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不是你的问题。”尘云离抓住他的手,压下心头的负罪感, 向他一笑,“好,我接受你的心意,不过……” 洛绮芳眨眨眼,内心因为他的答应而冒出头的狂喜被“不过”两字轻轻按住。 “不过?” “不过, 倘若以后你不再爱我, 一定不要藏着掖着,要像此刻这样直接告诉我。”尘云离凝视着他, “若不相爱,彼此皆可求去,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忧虑自责。” 洛绮芳歪头:“珠玑,你想得真远。修行者的寿数以百千年计,我不会那么容易变心的……我觉得你也不会。” 我当然不会,可我又……不爱你。 尘云离心头冒出这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念头,在洛绮芳欣喜又温柔地拥抱上来时,抬手轻轻按上他的后脑。 “珠玑,我要再确认一遍。”轻而易举地达成夙愿,洛绮芳却莫名感到不安,“你喜欢我吗?” “当然。”尘云离道,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洛绮芳,哪怕是他的敌人。 洛绮芳欣然一笑,放下心来,像只欢脱的大狗在尘云离鬓角使劲蹭蹭。 院子里有风呼啸而过,吹得青绿枝叶颤颤,白云的轮廓从梢头长长延伸出去,他们未来的每一天仿佛都会如此高广而远阔。 洛清宿的婚礼举办得成功且顺利,新娘很美,性情也好,虽然嫁进了自己从前从未敢幻想的高门大户,却一点也不自卑,行事颇有章法礼节。 尘云离和洛绮芳在洛家待了三日,直到这场婚事在家族中引发的余波彻底平息,方告辞离去。 离开前,洛绮芳拿着他老爹的令牌到库房取了那柄承诺要送给心上人的弓,他的继母偷摸又给他添了好几样珍贵宝物,两人虽不亲昵,却也算彼此敬重,相互体贴。 这已经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从洛家出来,尘云离与洛绮芳并肩走在出城的小径,路旁草木荫盛,风拂过枝头,几乎将那浓烈欲滴的绿意溅到他们衣上。 见四下无人,尘云离拿出洛绮芳所送的弓——银月雕雪,长约三尺半,两端飞翘如角,闪烁着锐器的利芒。 弓上无弦也无配套的箭,使用时需以自身灵力凝聚成弓弦,而后天地灵力汇聚于弦上凝结成箭,只要灵力足够,实力够强,理论上持弓者就是一座修行界的人形炮台。 而且这把弓对于持有者的攻击还有巨大的增幅,尘云离拿到手试射的第一箭尚未使出全力,那一箭的速度与力道已然逼近三劫第二劫境,整整高出自身实力一个大境界。 第190章 更别提这把弓还能缩小,以两边的弯角进行近战攻势。有它在,近战弓兵便不再是个梗,而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职业”。 尘云离一弓在手,只要谨慎些,足以横行当今修行界。 “这份定情礼可够厚的,我都不知道回赠什么好了。”他捧着弓爱不释手,旋即又觉苦恼,“循瑰,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都在我身边、我手中了。”洛绮芳大大方方牵住他的手,还挺孩子气地前后晃动两下,“你若是非要送,先欠着怎么样?等我有了心仪之物,再向你讨要。” 迎着他明亮的眼神,尘云离笑道:“好吧,如你所愿——你永远都是这么坦荡。” 二人手拉手向前走,明明一个法术就能远遁千里,却情愿像普通人那般慢慢地走,以双脚丈量大地,行过苍穹。 “珠玑,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暂时没有。你有建议吗?” “嗯……修炼这么久,你还未曾与人动过手吧?我带你去北边的雪漠宰几只妖魔如何?” “……咱俩刚在一起你就带我干这么刺激的事,合适吗?” “有何不可!杀一只妖魔,人族边境便太平一分,用它们的鲜血和生命见证我们的爱情,这难道不是身为修行者的独特浪漫吗?” “你说得对。杀第一头的时候你记得指导我。” “当然!” 一对奇葩道侣就此踏上前往雪漠的路,只用了三言两语,便拉开未来两年边境妖魔痛苦经历的序幕。 与此同时,新兴的松风学宫,老派的洪炉门等修行界势力,也逐渐浮上台面,争先恐后地为这个辉煌大世增光添彩。 …… 大漠沙如雪,每一粒都是干净无暇的银白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哪怕有江河一样的鲜血泼洒、流经其上,也会很快被流动的沙海吞没,甚至不能激起一朵浪花。 这里是人族边疆,是人与妖与魔亮出獠牙,互相撕咬的绝地。 大日凌空,永不疲倦地释放高温与强光,将一切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然而近地三丈以下的气温却接近冰点,越靠近地表越冷,地下更是寒气如渊。 高热与极寒在天和地之间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同时长久地进行着对抗。也正因如此,雪漠一天中有十个时辰弥漫着潮湿且冷热交加的浓雾,普通修行者或妖族魔族经行,需随身携带特制的提灯。 当然,实力达到三劫境的三族不用提灯亦可来去自如,但这样的强者寻遍世间也没有几个,因此提灯是雪漠中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珠玑,小心。”洛绮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凝成一线钻入他耳中,“它来了。” 尘云离没有做声,他缓慢行走于可以说不存在能见度的白雾里,身旁飘着一盏玻璃外壳,做成爱心型的提灯。 这灯是洛绮芳买的,仅仅因为他提了一句这个形状在自己的家乡被视□□情象征,洛绮芳便花大价钱专门定制了这样一个灯壳。 制作提灯的老师傅收钱时的表情尘云离现在还记得,十分喜感。 灯光照亮直径丈余的前路,被强势驱逐的雾气如沸水般滚动,其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宛若无数爬虫的节肢快速敲打地面的密集声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尘云离微侧过脸,灵力汇入双耳,方圆百里内任何细微动静都逃不脱他的听觉捕捉,而他需要在数不清数量的各类声音里分辨、定位自己要找的那些。 翅膀拍动的风声,绵长而轻缓的吐息,靠近时带起的气流。 尘云离正仔细辨别,忽然身后的雾气被一只形如长刀的利爪劈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从他头顶砍下,势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本能旋身,掌心一翻银月雕雪破空而出,三尺半的长弓缩小为短剑长短,精准格挡落下的刀爪,二者顶撞摩擦,带起令人牙酸的响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声音未落,那只在尘云离的“监听”下始终速度缓慢的魔物猛然加速,仿佛一头巨大的蝙蝠,张牙舞爪地扑向他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尘云离手臂发力甩开压在弓上的刀爪,弓身于他掌心旋转飞涨,回归原型,随着他拉弓的动作凝出弓弦与箭,照着魔物的脸连射三箭。 他看都没看那三箭是否击中目标,握着弓柄用力一旋,锐利的双边飞角划破空气,恰好拦下左右砍来的刀爪,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同一时间,试图贴脸攻击尘云离的魔物根本没能躲过极近距离下的三箭,额心、胸口、腹部各中其一,箭矢化作磅礴的灵力在它体内炸开,几乎将它炸得七零八落。 若非魔物生命力顽强,这一下就能要了它的命。 但它也失去了自救的机会。 尘云离以弓角勾住那只刀爪,硬生生将它连带着本体拖出浓雾,弓弦拉满,几乎是抵着它的要害连射数箭。 刀爪本体不过是半人高的类鼠妖物,攻高防低,被他几箭打碎捣成了烂泥。 尘云离再一旋弓甩掉上方的血肉秽物,搭弓上箭,汇全身灵力于这一箭,洞穿地上魔物的胸膛。 “轰——” 超高当量炮弹爆炸的巨响过后,浓雾被打出了一个空洞,仿佛太阳曾坠落于此,空气中翻涌着扭曲视线的灼热。 尘云离松开绷紧的指尖,刚松一口气,就被洛绮芳从身后扑了个满怀。 第191章 “第三千二百只刀妖、第一千二百只蝠魔猎杀成功!”他高兴地报道。 尘云离好笑地揉了揉他抵在自己肩上的脸:“你还给我记着数呢?” “当然了!”洛绮芳搂着他的腰笑吟吟道:“我带你来此就是为了历练,既然是历练,怎能不记进度?” “行,你永远都有这么多道理。”尘云离屈指轻弹他的额头,语气里带着笑意与淡淡的宠溺。 洛绮芳任他弹完了才笑着跳开,右手一甩,挂着海螺壳刀穗的黑色长刀悍然现世,直接将前方的雾气砍出一条隧道般的空洞。 “今日的试炼到此结束。”他说道,“我来开路,我们早些回城里休整吧。” 尘云离点了点头。 望着一刀一片雾,一刀一群低阶妖魔的洛绮芳的背影,尘云离拎着提灯跟上他从容的步伐,对于他的实力司空见惯,既不惊讶也不艳羡。 截至今日,他们在雪漠生活了一年零两百天,刨除尘云离杀的两千多只妖魔,洛绮芳一人两刀在境内犁了三个来回,死于他刀下的妖魔不知凡几,还有两只是实力接近虚仙境的大妖和天魔。 如果说尘云离是来这里锻炼身为普通修行者应有的战斗素养,那么洛绮芳纯纯就是来虐菜。他的实力进境惊人,纸面数据虽然还卡在虚仙境,但与同级别的人、妖、魔交手,却永远都只有一个结果——碾压式胜利。 不愧是天道之子,系统钦定的尘文简专属完美情敌。 无双割草爽文男主不外如是。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尘云离和洛绮芳携手踏遍了整个雪漠,猎杀妖魔只占据了其中很小一部分时间,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寻找跟享受美景美食有趣的事物当中度过。 雪漠北境的日出壮阔恢宏,南境的江流气势雄浑,东境有天底下最洁净的雪和池水,西境有世无其二的陆中海洋,他们还在里面刨出了一具鲛人的尸骨。 雪漠荒芜,没什么食材,但不少长相奇形怪状的妖魔味道却很不错。 两人抵达雪漠北境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一头虎妖,不但不躲着他们走还胆敢嘲笑洛绮芳长得像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洛绮芳具体怎么收拾它的尘云离忘了,只记得那天晚上的烤虎肉有嚼劲不塞牙,第二天酿的虎骨酒直到今天都没喝完。 雪漠地域广阔,理论上可以无限朝妖魔两族自行划分的领地延伸。 他们最远去过妖族的一座城池,救了一批被抓去当血食的人族,一把火点了城主的府邸,并宰掉了城主最喜欢的大妖儿子,头悬北阙。 那是洛绮芳杀的第一头大妖,城主追出来时,他抱着尘云离大笑远遁三千里,豪气干云,未能言表。 真是一段酣畅淋漓又潇洒畅快的旅行。 尘云离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洛绮芳就像头顶的云天,在他的保护下,自己可以自由地成长起来,快意地过活。 洛绮芳也是喜欢的,他自在的人生多了一个羁绊,却不是禁锢和枷锁,而是陪伴。 有人陪他看落日朝阳,在陆中海洋里挖鲛人的尸骨,吃烤虎肉,聊没有用的闲话。 快乐有人分享,愤怒有人分担,爱能增倍,恨可减半,天地宽广而吾道不孤。 大约真仙也不会比他们更逍遥了。 此时他们身处南境的白雪城,城外守卫森严,城中却繁华热闹,小桥流水、雕梁画栋,兼具边境外人族城镇南北之风貌。 “一会儿去哪儿吃饭?”进入城门后,尘云离便把提灯收了起来,右手被洛绮芳紧紧攥着,左手拿了一颗路上摘的野果,一口下去嘎嘣脆。 “明月阁!”洛绮芳脱口而出,随即兴冲冲地补充道:“听说那里换了新厨子,招牌菜换成了生脍蝴蝶鱼——鱼是江鱼妖,活取鱼尾肉,快刀切做如雪的薄片,摆成蝴蝶状,蘸特制蘸料,味道鲜美,口感滑韧,吃过的都说好!……” 尘云离笑眯眯听着他滔滔不绝地介绍新发现的美食,又见他忽然顿住,没了下文,便疑惑地朝他看去。 彼时,洛绮芳的心里莫名涌出一种强烈而没来由的冲动,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咆哮着叫他转头,并伸手扣住他的脖颈迫使他转眼看向右手边的不远处。 同一时间,那处枝叶繁茂的槐树下有人若有所觉地回头,长风忽起,槐花纷纷而落,仿佛专门为他们这相会的一眼制造的梦幻之境。 望见洛绮芳的刹那,岁长生不由控制地心如擂鼓,恍若与重要的故人隔世再会,因而天地俱静,万物俱消,视野中只剩下那一位风华绝代的人。 洛绮芳的感觉与他相似,甚至觉得……与面对尘云离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后者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自发于心,前者则更像一个白头发老头打开他的胸腔将名为动心的情绪往他心脏里灌。 那个白头发老头的名字估计叫做命运。 他怔怔地与岁长生四目相对,又本能地排斥和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尘云离听见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 “洛绮芳与岁长生已相遇,他们是天定良缘,命定道侣,请审核员做好准备。” 尘云离转动眼珠,目光落到那名身着灰白布衣,仍难掩清姿玉貌的洪炉门天下行走身上,叹了口气。 不是惋惜,而是对洛绮芳的同情。 “我要倒追他多久?” 第192章 “你象征性地挽留一下就行。” ……最后这句听着不像系统的语气。 第096章 青简月光(二十五) 惊鸿一瞬之后, 洛绮芳别开眼,向来不敬天不畏地的人此刻却莫名仓皇和紧张,隐约感觉有什么劫难正在临近, 却又无从查探。 “循瑰, 你怎么了?”尘云离结束与系统的对话,转眼瞧见他脸色苍白, 额上还出了一层虚汗,便拎起袖子给他擦了擦。 洛绮芳正心慌意乱,不知打哪儿冒出的一股冲动让他避开了尘云离的手——于是尘云离的手僵在半空, 他的表情也瞬间凝固。 系统的提示适时响起:“本世界天道给他上的天定良缘buff生效了, 接下去一段时间,他应该会在你面前给他的正牌恋人守身如玉。” “……” 尘云离不生气,只觉得荒谬。 “这狗屎天道是谁设定的?我可以申请打他一顿吗?” 系统轻笑一声, 再度隐匿下去。 这时, 洛绮芳终于回神,感受着心神之间莫名多出的一些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 “天命……吗?” “你说什么?”尘云离收回手, 见他嘴唇蠕动却并未出声,疑惑地问。 “没有,我没说什么。”洛绮芳眸光微闪,再看向他,神色已恢复如常。 他紧紧攥住尘云离的手, 也许是向他汲取勇气, 也许是在负隅顽抗。 “我们去吃饭吧。”洛绮芳将尘云离的手贴在脸上,偏头吻了吻, 平静地将心头翻涌的排斥与撕裂感压下,“去明月阁。” 他的状况不对。 尘云离被洛绮芳牵着往前走, 虽然不清楚他究竟正承受着什么,却能感受到他身体不自然的轻颤,以及乱了节奏的呼吸。 “循……” “别问。”洛绮芳道,仅仅是片刻功夫,他清隽的嗓音就嘶哑得像在滚烫的沙砾上烫过,“珠玑,我想再与你好好吃一顿饭。” 尘云离错愕地瞪大眼,旋即沉了脸色,一把扣住洛绮芳的手腕将他拽到跟前。 昔日翻掌颠覆山川的强者,此时却连他这点小小力道都抵挡不过,略显狼狈地与他相对。 洛绮芳面如金纸,唇色惨白,瞳仁上浮起金色纹路,仿佛有人正执金笔在他眼眶里勾描。 尘云离认得那种纹理——天赐铭文。据传是上苍赠予心爱的后裔世间绝无仅有的福缘时,才会作为一种象征出现在被赐福的人身上,一般不会维持太久。 ——与上一世所爱之人重逢,有再续前缘、白头偕老的机会,从常理来看,的确是福缘。 但洛绮芳正在用尽全力压制它们的出现。 尘云离不爱他,却也视他为友,见他如此痛苦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心里顿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即便如此,他也只能佯装不知情,伸手抚上洛绮芳的脸:“你很难受吗?是不是修炼出了岔子?我带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没事。真的没事。” 洛绮芳在他掌心眷恋地蹭了蹭,而后深吸一口气,周身灵力汹涌,奔流翻滚,极尽强势锋锐,最终还是将那“天赐铭文”压制了下去。 然而他的状态并未因此好转,反而更糟糕了,烈火灼烧的痛苦从灵魂深处席卷而出,蔓延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仿佛被拂了好意的天道施加的一场暴怒的风暴。 洛绮芳身形一晃,尘云离慌忙接住他,刚要问他怎么回事,身前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岁长生拨开斗笠前垂落的轻纱,伸出两根手指点在洛绮芳腕上。 尘云离看了看他,再看看怀里差不多完全失去意识的人——他的身体因为此人的靠近微微绷紧,隐隐透着些许排斥。然而也正因这人接近,他的气息反倒不那么凌乱了。 “奇怪。”岁长生道,声线清亮如玉石交击,语气疑惑中带着兴趣,“他分明并未受伤,怎么灵力如此混乱?” 他话音未落,尘云离就急忙问:“可有性命之危?” “应该……没有。”岁长生摇头,他本不是好管闲事之人,看着洛绮芳苍白的面颊却不由自主地道:“我与他实力相当,先寻一处僻静之所安置他,我为他调息试试。” “……好。” 片刻后,尘云离带着洛绮芳和岁长生回到住处,将前者摆成盘坐在床的姿势,然后给后者让出位置。 岁长生与洛绮芳相对而坐,与他双掌相贴,运使灵力注入他的经脉,引导他暴动的灵力各自归位,恢复平顺。 他们所修功法天差地别,又素昧平生,岁长生原以为洛绮芳的灵力会格外排斥自己,做好了慢慢磨的准备,谁曾想他的灵力非但不排斥,还能与自己的灵力相互融合、壮大,比之双修也相去不远。 思及至此,他不禁有些愕然。 尘云离双手环肩站在一旁,以他的眼力和对修炼之事的了解,岁长生发现的东西在他眼中自然也无所遁形。 天定良缘啊……与其说是良缘,不如说是枷锁。 天道之于他们二人,如同一个拉郎入魔的cp粉,也不管实际情况如何,人家愿不愿意,咔咔就把钢筋造的红线往人手上套。 主要cp粉是自娱自乐,碍不着正主什么,这个世界的天道却霸道无比,牛不喝水是吧?头给你剁了用你的嘴盛水也是一样的。 第193章 活该后世式微沉寂。 “噗……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尘云离的思绪,他凝眸望去,就见洛绮芳咳出一口血,缓缓睁开眼睛。 他与岁长生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恰逢天公作美,日光大盛,风拂动梢头扑啦啦地响,一切都恰是时候、恰到好处。 合该是一眼万年的氛围。 “我是岁长生,洪炉门天下行走。”岁长生冷不丁开口,贴着洛绮芳掌心的手指慢慢蜷起,不自觉地要去握他的指尖。 洛绮芳猛地缩手,随即脸色一白,双臂痛得发颤。 “……洛绮芳。”他垂下眼帘,咬着牙根说道,“多谢……相救。” 岁长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们为何相遇。” 洛绮芳不语。 他笑了笑,也不介意,向他挽起自己的右手衣袖——手腕之下,一串闪烁着碎金光芒的符文正在消散。 “命运如此,我无意介入你们。”岁长生转头凝视尘云离,轻轻叹息,“此世之身于我尚有大用,我必须活着,方能振兴宗门。抱歉。” 尘云离故作茫然:“什么……意思?” 洛绮芳突然从床上跳下,将他拦在身后,死死盯着岁长生道:“我拒绝!我不会与你……” “洛先生,天命不可违。倘若非要违反,你不介意付出代价,那你在不在意你最重要的人?” 岁长生提衣起身,摘下斗笠从容地抖了抖上方缀着的轻纱:“你的软肋很明显,我知道,天亦然。” 话刚说完,外面风和日丽的景象上突然蒙了一层阴霾,原来是一片厚重的阴云笼罩在白雪城上空,大雨将至,电闪雷鸣。 洛绮芳瞬间攥紧了尘云离的手。 “你好生思量罢,不过,如果你做出了与我不同的决定,我会想办法‘拨乱反正’。” 岁长生重新戴好斗笠,拢住轻纱,经过洛绮芳身边时,速度极快地在他肩膀上轻拍一下。 “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形化光而去,迅速消失在两人视野之中。 尘云离凝望洛绮芳白惨惨的脸,从城门口到这里,只过去不到一刻,他的人生便地覆天翻,如同外面的天色,从阳光明媚变成万里阴云,变幻莫测。 “……珠玑。” 他站在原地沉思良久,尘云离也陪着他站,在他出声的第一时间回应:“你说。” “我很爱……” “轰!——” 一声雷鸣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青蓝色的闪电自窗前劈过,照亮洛绮芳平静得令人生惧的脸,也淹没了他未说完的话。 尘云离被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一抖,就是这一次颤抖,令他下定了决心。 “珠玑,还记得你答应与我在一起时……说的那句话吗?”洛绮芳再度张嘴,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 尘云离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却只能忍着心疼问:“哪句?” “咳、咳咳!……” 洛绮芳刚刚启唇,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站不住,往身后倒。 尘云离连忙扶住他,却被他反抓住手臂,力道很大,像是在挽留,或者索取支撑自己的力量。 他红着眼眶,脸上露出一线恍然之色:“若不相爱,彼此皆可求去——你说那不是我的错,是不是早就知道……” 尘云离迷茫的神情让他咽回了后半句话。 “循瑰,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将洛绮芳揽入怀中,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怎么好端端地提起这事?” 洛绮芳条件反射地抬手想要回抱,但手臂只能僵在半空,被无形的力道遏制不得往前。 “珠玑,我不……不爱你了。” 尘云离听见他这样说,用的是气声。 大概……他的嗓子已经因为满心的悲恸而发不出声音了吧。 “为什么?”尘云离惊愕地推开洛绮芳,难以置信地问。 他配合着既定的剧本往下演,心里早已以系统为圆心,把它上下左右一百八十亿条代码骂了个遍。 洛绮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跌跌撞撞地坐到床上,垂下头,任由发丝滑落掩去眉眼。 他不敢看尘云离,同样的,尘云离也不忍看他。 “因为……我对……岁长生……” 《松风学宫史·洛绮芳篇·卷三十》 ……是日,循瑰与珠玑分,为长生故,言称…… “……一见钟情。” 尘云离:“……” 太荒谬了。 他笑出了声。 …… 尘云离摔门而去。 离开前,他追问了洛绮芳很久,从那狗屁不通的“一见钟情”四个字到他是不是真的要为一个刚认识的人与自己分开,一字一句问得清楚分明,断了他的念想,也断了洛绮芳的退路。 洛绮芳靠坐在床头,听外面暴雨倾盆的嘈杂声。随着恋人的离去,他体内的剧痛正在渐渐消弭,面颊与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他眨眨眼,掉了两滴泪水,随手抹去。 洛绮芳从不是自怨自艾、沉溺痛苦之人,他也不信命。 “……去你大爷的天道。”他轻声道,眼底燃起明亮的斗志,“等着,迟早有一天掀翻了你!” 第194章 洛绮芳想,他一定会解决这桩狗屁倒灶的天定良缘,再把尘云离追回来。 他们还有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此时,洛绮芳斗志昂扬。修行者寿数漫长,而他天赋异禀,必定可以修炼到与天道恒常同等的境界,遗憾终有弥补之日,失去之人也终将得以寻回。 他还不明白命运究竟是什么。 第097章 青简月光(二十六) 白雪城内繁华依旧。 尘云离连夜搬离与洛绮芳的同居之地, 但为了契合后世史书记载,又不能离他太远,只得就近租了一间院子落脚。 新院子门前有一棵紫穗槐, 大抵这里气温适宜, 不是花期也开了满树的紫花。 他就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折一条花穗拔花瓣, 拔一片骂系统一句,拔一片骂系统一句,将二十多年积累的修养通通甩到系统脸上, 再补几个耳光。 从尘云离离开的第二日起, 洛绮芳便开始与岁长生出双入对。他们似乎制定了一张糊弄天道的计划表,晨起结伴出城,或是岁长生陪洛绮芳驱妖除魔, 或是洛绮芳帮岁长生寻找根骨上佳的洪炉门弟子候选, 黄昏方归。 回城后,他们会去城里最有名的茶馆酒楼用饭,并肩逛夜市、赏花赏月赏流水, 恍若一对神仙眷侣,世人难比的良配。 不多几日,这对璧人的爱情故事就传遍全城,十个人嘴里有五个版本,样样不同, 各自精彩。 什么?你问尘云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哦, 那是因为他在紫穗槐下坐了几天,洛绮芳和岁长生就从他住的巷子口经过几次, 巷子里的其他住客还特爱串闲话,知道他是洛绮芳的“前任”, 时不时就要掏出这两人的近况跟他分享,不知是不是故意刺激他。 其实尘云离明白,洛绮芳之所以天天打巷口过,不过存着每天看他一眼的想法,即使因为误会他在伤心不舍,自己也跟着心痛难当,却仍然不愿意放弃。 他不是不考虑尘云离的心情,只是这份双向的痛苦会让他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他能通过它们,确认自己与心爱之人依旧相爱。 想通此节,尘云离忍不住又把系统狠狠唾弃了一顿。 下回再不做这种欺骗别人感情的任务了。 加钱也不干! 转眼半年过去,白雪城内秋风四起,紫穗槐的花叶也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向天横斜,衬着深蓝高广的天,如同一卷陈旧的水墨画。 尘云离坐在树根下,望着巷口外背对自己站立,应是在等岁长生的洛绮芳,透过他宽大的衣摆,恍惚好像看见了多年以后那个形销骨立的故人。 修行之人感官敏锐,洛绮芳不可能没有察觉他的视线。他看了多久,洛绮芳的背部就僵直板正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兴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今天不骂我了?” 系统突然冒头,原本冰冷理性的机械音变得懒洋洋的,听着就令人来气。 尘云离手肘撑膝,托着下巴凝视不远处的身影,心里冷冷道:“没事讨骂?你是用陀螺做蓝本拟的代码?” “还是这么凶。”系统轻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道德枷锁太重,将任务世界的人都当做游戏里的npc,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你去纸片人厨面前说纸片人是不存在的东西所以可以随意欺辱,信不信你当成就会被她们打成一片?还是亲肤零感超薄尺寸。” 经过这半年的锻炼,尘云离的口才有了长足进步,一套不带脏字的嘲讽说下来只用了两秒,噎得系统只能干笑。 “好吧,我……是不太懂你们人类的想法。我总是跟不上潮流。”系统发出了十分人性化的感慨,听上去像是中老年人在酒桌饭局上抱怨时代变得太快,自己被甩下了。 如今的它与前两个世界的它区别不可谓不大,而且它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就这么直勾勾地将变化怼到尘云离眼前,仿佛在刻意提醒他什么。 尘云离心知肚明,却从不主动提起这个话头,也不问它变化何来,更不接它偶尔意味深长的暗示,将装傻充愣发挥到极致。 其实何必问呢? 审核任务配置的系统直连中枢,能够替换它的除了更高阶的系统,就是相关的研究人员或直属上司。 尘云离对藏在那个壳里的家伙的身份不感兴趣,也不想戳穿,毕竟戳穿了,万一知道它是哪位上司,自己就不好骂他了。 它爱演随便演,反正影响不到自己。 “循瑰,我们走吧。” 岁长生的声音从风中飘来,他并未走进尘云离的视野,只是向洛绮芳伸出一只手,向往常那般等他牵上。 洛绮芳犹豫片刻,才把那只抖了很久的手放在他掌心。 尘云离目送二人相携离去,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系统适时提醒:“半年时间到了,你的‘痴心追逐’可以停下了。” 尘云离扔下细长的槐花枝,伸了个懒腰。 “先去退房,然后离开这里。”他走向巷子深处,自己租的房子的屋主住在那里,“以后我得自己游历天下了。” “失落吗?” “有点。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可怜他一片痴心,我有些心疼了。” “那你作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建议你删库自尽。” 第195章 “你好残忍!” “彼此彼此。” 人世的分离时常来得猝不及防,他们终究没能与对方好好告别,就不得不天各一方。 …… 尘云离在入冬的那天离开了白雪城。 雪落无声,他也走得轻敲,城墙上有一道视线长久注视着他的背影,一如过去半载他做的那样。 尘云离没有回头,披风在风雪里翻卷起落,很快便消失在雾气中。 “不和他道别吗?”岁长生问道。 他与洛绮芳隔了快半米的距离,两人都站得规规矩矩,生疏淡漠。 “不必了。”洛绮芳艰难地应道,“他好不容易放下一些,我又何必去乱他的心。” “不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 洛绮芳扬了扬嘴角。 他无意与身旁这位陌生人倾诉心声,也没必要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转身下了城墙。 “收拾一下,过几天我们再去杀两只大妖,就回中原。” 他们的交谈被尘云离远远抛在身后,听不到也不感兴趣。 他以最快速度离开南境,踏入中原地界后,看着身旁人潮涌动的景象,突然茫然止步,不知该往何处去。 以前的行程都是洛绮芳决定的……习惯真是个要命的东西。 这时,系统又冒了出来:“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特别想见的人?” “有啊。”尘云离脱口而出,“我想见尘文简,可他这会儿不是被封印在南海之下吗?我去了也见不到他。” 系统低低一笑:“你怎么知道几年过去,他还被困在那里?” 尘云离睫毛颤了颤:“什么意思?” “后世的史书关于你的一切记录都只能算作对洛绮芳生平的补充,一点点边角料之外是无限的留白,这意味着你可以在完成‘主线任务’之后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系统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中笑意更浓:“你不觉得这里满是某个追了你三个世界的npc的发挥余地么?” 尘云离咽了下口水,平静如水的心湖陡然掀起几分涟漪。 “你说得对,是充满了他的发挥空间。” 他在这句近乎明示的提醒下反应过来,或许尘文简这位自己眼中的任务世界“常驻”嘉宾,并非出自神界“技术员”之手。尤其是在这个世界,尘文简几乎完全游离在自己的主线任务之外,哪怕是那个必须出现的幻境,也本不应该由他担任指引。 幻境出于洛绮芳之手,时间线在他爱上尘云离之后。既然有再次见到爱人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将自己的一缕灵识留在其中,亲自引导尘云离? 尘文简属于正常逻辑以外的bug,只不过他表现得太过理所应当,加上前两个世界的主线都挂在他身上,所以尘云离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想想,他的出现似乎顶掉了洛绮芳一半的主场,实在很不合理。 尘云离深呼吸几下:“他……他是不是故意入侵了洛绮芳留下的幻境?” 他还在南海的那一年,尘文简就苏醒过一次,虽然没有见上面,可他听到了尘文简的声音,有些滞涩,却中气十足,说明他并未受伤,有破开封印的力量。 那现在…… 系统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亲爱的审核员,你如今已经是三劫第二境的修为,不要事事都求助系统,也该学着自力更生了。既然想知道他的状况,你为何不亲自去南海一趟?”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看在它这回狗嘴里吐了一次象牙的份上,也就不给这个欠骂的系统来一套心灵马杀鸡了。 “行,我这就回南海。”确定目标后,他精神抖擞地化光飞向南边,“倘若他没有破除封印,我就在海边等他出来。” “以前我只知道他特别喜欢你。”系统有些感慨,“幸好你也是喜欢他的。” 不足以热烈深刻,所幸也算相爱。 …… 圆月下,天高地远,潮声幽阔。 远海的一簇黑石堆上坐着道身影,上身是人形,披着乌黑的长卷发,皮肤白若霜雪,月光勾勒着优美的肌肉线条,笼罩他微仰的俊美面孔,在他深蓝的眼眸中跳跃。 身下是一条修长龙尾,大半浸没在黑蓝色微微起伏的海浪里,厚厚的鳞片覆于其上,光洁盈亮。虽然是纯粹的玄色,不带一点杂色,月光落上去时,却会从不同角度折射炫目的色彩。 如果尘云离此时在这里,一定会对此做出精准的评价——五彩斑斓的黑。 “龙尾……力量虽大,可行动不便。”尘文简翘了翘尾尖,“但他喜欢。” 海面上卷起几朵浪花,几尾通体银白,尾巴如花瓣的小鱼小心翼翼凑到他尾巴旁边,脆生生地问:“大人,‘他’是谁呀?” 尘文简淡漠的蓝瞳中泛起一丝笑意:“是……” “我的爱人”四个字还未出口,他缓缓游弋的尾巴忽的一顿。 下一刻,尘文简翻身入海,整条鱼……不是,整个人……也不对,总之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岸边。 “他来找我了!” 第098章 青简月光(二十七) 尘云离抵达南海时已经入夜, 明月当空高悬,随着潮声缓慢起伏,一如记忆中那般朦胧梦幻。 几艘大小不一的渔船停靠在近岸, 甲板上挂着灯, 幽幽的黄光在风里飘荡,光线映照着黑蓝色的浪花, 一卷一翻,显现出几分别处少见的鲜活趣味。 第196章 尘云离回忆着当初洛绮芳带自己去的远海位置,身形化光踏浪而行, 不多时飞出了五六百里, 身前身后都只剩茫茫海涛,天也近得触手可及,隐约感受到些许压迫感。 就在这时, 他听到脚下传出阵阵水声, 哗啦啦地回荡于天与海之间,空灵悠长,倏忽远近。 乍然有风吹起, 拂散遮蔽月色的薄云,月光顷刻大亮,晃了一下尘云离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下一刻,巨大的浪潮声自周身腾跃而起, 响彻寰宇九霄,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而后一道阴影自身后跃出,带着湿润的风与淡淡的凉意伸出手臂, 一条环绕尘云离的腰身,另一条从他胸前揽过, 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扣向自己的胸膛。 “嗯?——” 尘云离发出一声很低的惊呼,带着一点惊讶了但不多的从容感,仿佛早有预料,任由手臂的主人拥住自己。 很快,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进他的肩窝,高挺的鼻梁与睫毛率先擦过他的颈侧,小动物似的摩了摩。 乌黑的长发被海风吹落在尘云离身上,零散地散开,发尾卷起海藻般的弯翘弧度,柔软还带着潮气,有几缕还钻进了尘云离指尖。 他顺手捋了捋,抬掌揉揉肩上那颗脑袋,笑道:“你破开封印了?” “哗啦!——” 话音未落,耳畔又是一阵连绵又细碎的水声,尘云离循声看去,就见以自己为圆心,半径几十米的海域正搅动出一圈一圈细密的波纹,透过海水,依稀可以看见反射着月光的黑色鳞片——那是一条缩小了无数倍,却依旧长度惊人的龙尾。 尾巴尖弹出海面,再轻盈地落回去,诚实反映着主人雀跃的心情。 “你还记得我是吗?”尘文简蹭够了,依依不舍抬头,蓝色双眸直直望进尘云离眼底,深邃明澈,犹如月色下的海面,“所以上回重逢,你便晓得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不让我留下你?” ……一如既往的敏锐。 尘云离失笑,捧着他的脸问他:“我有几个问题,你回答完了,自然也就不用追问这个了。” 尘文简微微支起上身,腰腹以下的长尾又缩小了大半,最终只余两米左右,缠缠绵绵地卷住尘云离的小腿,还将尾尖搭在他后腰上,把一个单纯的拥抱变成了略显旖旎的禁锢。 他似乎从这个举动里得到了一些安全感,重新贴回尘云离肩头,懒散地说:“好了,你问吧。”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的过去——至少是处于我们相遇的那个时间点之前,但我既然有‘未来’的记忆,就说明这里也不是真正的过去,只是又一个类似幻境的所在。” 尘云离边说,边好奇地摸了把环过腰侧的龙尾,鳞片细腻光润,底下筋骨紧实,尾尖是沾水不湿的深蓝色毛发,手感像极了锦缎。 好新奇的触感,再摸一把。 尘文简斜了一眼他的手,默默压下炸鳞的冲动,低声“嗯”了一声。 尘云离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搓龙尾,猜测得到确认也没什么大反应。 事实上,从与尘文简重逢的那夜起,他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论,不管尘文简在系统里的身份有多特殊,在规则掌控下,也不太可能让自己的记忆凌驾于正常的时间线之上,既然他记得自己,那就说明第二阶段任务所处的节点不是真正的过去。 想明白这一点,尘云离对于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更有把握了。 “在现实中,我应该已经死去了。我的身份是洛绮芳故去的爱人,他想复活我,这里和上一个幻境都是他复活手段的一环。” 尘云离的手从龙尾移到了尘文简脸上,指腹掐了掐他的耳垂,没有用力。 “洛绮芳心思缜密,这两个幻境都有需要引导我的地方,这么重要的环节,他不可能假手于人,尤其是上个幻境,但凡我和你在寻找‘尘云离’身份的过程中出一点岔子,我都进不了复活的第二环。所以……” 尘云离垂下眼帘,与他视线相对:“为什么我在那里遇到的是尘文简,而不是洛绮芳?” “那是个意外。”尘文简用下巴蹭了蹭他的手,唇角上扬,笑容里溢出一点精怪般的邪性戾气,让尘云离无端联想到深夜放歌引诱人堕入深渊的海妖。 他说:“我被封印了,你知道的吧?” 尘云离点头:“洛绮芳和我说过,你是自天地初开就存在的魔,只不过一直被天道压制封印,沉眠于黑海。” “是,但我并不是不能破除封印,恢复自由,而是我不想。因为这片天地、这个世界,以及如今所谓的鼎盛的人族,对我而言都太过无趣了,还不如我长睡期间偶尔做的几个梦有趣。” “几个……梦?”尘云离心念微动,追问道:“什么样的梦?” “浮光掠影,大部分记不清了。”尘文简摇头,轻笑声泛着些微喑哑,“我好像……总是在与一个人相遇,追逐他,或者被他追逐。我们一起看过皲裂的大地,从地底涌出的熔岩,在高处望见化为废墟的人间……呵,这些片段凌乱错序地在我梦里闪烁,所以一开始,我的一缕神识误入那个有你的幻境时,我也觉得那只是一个新的梦。” 皲裂的大地,从地底涌出的熔岩…… 在高处望见化为废墟的人间…… 尘云离突然觉得这两句描述既视感很强,似乎都是发生在前两个任务世界的场景。 第197章 巧合吗?还是他的确保留了那时的一些记忆? 尘云离没有多想,继续听他说。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神识在那个幻境里失去了本体的记忆和力量,我好似真的变成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等待一场相遇——和你。脱离幻境之后我才明白,被我占据的那个身份其实是幻境主人为自己准备,他爱尘云离,所以我一心追逐历史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他需要尘云离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无怨无尤地帮你打探消息,整理线索,拼凑他们故事的全貌。” “是这样没错……”尘云离看着他欲言又止,“那你对我……也是因为他的影响吗?” “呵,不是。”尘文简抬眼看他,明明本体比整个南海都大,这会儿瞧着却像弱势的一方,“你出现之前,我喜欢尘云离源自幻境主人的心情。你出现之后,我喜欢的是那只人形模样花里胡哨的小蝴蝶简灵。” “可花里胡哨的小蝴蝶简灵就是尘云离……” “所以我喜欢尘云离。”尘文简毫不犹豫地道。 表白来得猝不及防,即使尘云离已经有了前两个世界的经验,也不免在他情深意长的注视下有些耳热。 “嗯。”他揉揉耳朵,又冲尘文简笑了一下,“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我能感受到得到。”尘文简侧耳贴在尘云离心口,“你的心正为我颤动。” 尘云离环住他的肩膀:“不过,我本应该爱的人是洛绮芳。而且若想结束这个幻境,我必须死在洛绮芳之前,让他遗憾,让他悔恨,让他生出复活我的想法。只有这样,他那个复生之法才能功德圆满,让我回到现世。” “就像古籍记载的那样。”尘文简垂下密密的睫羽,语气沉沉还带着点酸:“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是吗?” “是的。”尘云离拨弄他的睫毛,逗他:“无论事实如何,史书所载皆是我们一生相爱,他也是这样以为的。” “哦。”尘文简把脸埋进他怀里,“那又如何?沧海桑田,新的故事会取代旧的传奇,反正你是我的。” 有的人,嘴上说着不在意,醋意却已经快把他腌入味了。 尘云离拍拍他越收越紧的龙尾:“知道你不介意了,松一下力道,你要把我勒死吗?” 尘文简不情不愿地松开一点,故作随意地说:“关于后世的记载,你们分开之后的那段时间几乎完全空白。既然如此,你就不要与他有牵扯了,我们还有二十年时间,我陪你游历天下,可好?” 这是要把历史记录的缺失坐实成不存在这些经历啊? 尘云离好笑,不过想想也是,系统并没有强制要求他一定要跟洛绮芳演深情不悔的推拉大戏,第一个幻境的史书还故意弄了那么多留白,仿佛是在鼓励他带着尘文简去钻这个空子。 机会都摆在眼前了,他也没必要推开,跟尘文简在一起,总比去洛绮芳面前晃,互相扎心扎眼来得自在。 “好,听你的。”尘云离笑道,“前十年游历,后十年隐居,等我身故……” 尘文简立刻抢答:“我在外界等你醒来。” 尘云离点头,不等他再说什么,尘文简忽然伸手抹过他的储物法器,将洛绮芳送他的东西,包括那张他用了很久的弓通通扔到岸上——他甚至不愿意让它们落入南海,嫌弃得不行。 “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更好的,它们有那个人类留下的气息,我不喜欢。”尘文简一本正经地道。 尘云离无奈:“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也是他给我置办的……呃……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尘文简的眼神就变得微妙且奇异,笑意染上眉眼,温柔又暧昧。 尘云离“嘶”了一声:“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那个意思!……” “可是我有。”尘文简打断了他,尾巴一收贴到他身上,唇瓣擦过他的眼角,“要……抱我吗?” “我不是正……靠。” 两道身影相拥着跌入海波,撞碎了满目月光。 第099章 青简月光(二十八) 晨间阳光洒在海面上, 潮水翻涌,卷起带金边的浪花,轻轻拍击着半沉入水里的巨大贝壳床。 光线扎进尘云离薄薄的眼皮, 他紧闭的睫毛动了动, 别过头埋到阴影处,又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 他捋开额前的头发, 作势起身,环在腰上的手臂却跟随主人心意本能地收紧,将他锢在原地, 动弹不得。 尘云离低头看着横过自己腹部的那截瓷白色小臂, 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 ……靠。 在系统里跟一段数据闹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尘云离心虚捂脸,正琢磨着要不要把系统叫出来聊五毛钱的, 腰间的手就动了一下。 下一秒, 沙哑黏糊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云离……醒了” “……嗯。”尘云离托了他一把,目光从他身上那些暖昧地痕迹上飞快扫过,轻咳一声, “你感觉怎么样?还、还好吗” 尘文简睡眼惺忪地挂在他肩头,迷糊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贴着他低低一笑。 “没事。”修长的手指抚过尘云离嘴角,他压低了本就喑哑的声音:“就算在闹得最凶的时候,你也很温柔……唔!” 尘云离捂住他的嘴, 一本正经道:“别说了, 让我静静。” 第198章 两人在贝壳床里又腻歪许久,才互相缠手缠脚地穿好衣服。 尘文简挥手将贝壳沉进海底, 施术弄了些清水给尘云离洗漱,等一切妥当, 才同往海岸飞去。 尘云离只离开了几年,南海的景象来不及发生什么变化,人还是那些人,村落还是那些村落,他和洛绮芳一起品尝过的那些小吃摊都还在,味道与从前相差不远。 尘文简初次以本体用双腿走路,不太习惯地理了理长衫下摆,抬头看见他望着不远处的小渔村出神,不由得问:“怎么了?那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没有。”尘云离摇头否认,“你想在南海多待几天,还是这就走?” 尘文简笑了笑:“我被封印在此无数年,对南海说不上喜不喜欢,但我的神识几乎将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看遍了,论对此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除了你,又有什么值得我停留?” 尘云离斜他:“你就说不想留就行了,表白的话昨晚还没说够?” “正常表述而已。”尘文简勾住他的手指,“以后你要习惯。” 尘云离忍俊不禁。 两人都不想在南海停留,却也默契地没用法术赶路,牵着手沿着海岸线“轧马路”,多看了一些海边独有的风景。 尘云离昨夜看到的那些渔船纷纷扬帆出海,其中一艘起锚时正遇上他们路过。 船主踩着甲板低矮的护栏冲两人吹了声口哨,语气带着点不令人讨厌的轻佻:“二位,我们今天去浅海捕鱼,只需花几枚铜板就能跟我们一起出海,亲身体验海上风情。来吗?” 尘云离循声仰头,看见船主旁边站着几个白白净净,一看便不是在风吹日晒下讨生活的年轻男女,恍然大悟——这是个主业捕鱼,兼职做海上旅游生意的商业鬼才。 “不了,我们刚从远海回来,马上要离开南海了。”他笑眯眯地摆手,“多谢美意,也祝你们一路 …… ” 尘云离顿了顿,把“顺风”改成了“平安”。 “好吧,也祝你们平安。”船主眯起眼睛,望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暖昧,“海边风大,衣领紧一紧。” “嗯?”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低头,就见自己的领口被风吹开了几分,露出半截脖颈,喉结下方到接近锁骨的位置印着几片红痕,本来不明显,但他皮肤白,阳光又太亮,所以衬得格外醒目。 他有点羞恼,但还来不及开口,船夫便大笑着从围栏旁走开,扬声指挥其他渔民张帆潇洒而去。 尘云离看向尘文简,他一脸无辜:“你也咬我了,要验证一下吗?” “……闭嘴,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再不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就要从他脚趾底下拔地而起了。 片刻后,两人飞出南海区域,尘文简觑见尘云离的脸色恢复正常,笑着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尘云离想了想,摇头:“没有,你有推荐的去处吗?美食之乡优先,风景绝佳次之。” 尘文简轻笑:“在那之前,我们不妨先去一趟东山隐天池。那里有一个上古年间孕生的大道器胚,正适合给你铸一把新的武器。你修炼的是弓术,那就制一张弓。” “大道器胚?”尘云离又惊又懵,“不是……我一个三劫第二境,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不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所谓大道器胚,本质上与那些天生地长的灵物一样,相当于炼器师铸造的粗陋器胚,蕴含天道法则之力,是修者祭炼本命法器的最佳材料。 大道器胚数量极少,非钟灵毓秀之地不栖,本身有灵智,也有强大的实力,除非得它们认可,或者以绝对的武力打服它们,否则不可能将它们收为己用。 尘云离不觉得自己的“主角光环”强大到能让大道器胚纳头就拜,但尘文简确实有强行把它打服的武力。 拿到器胚没问题,可若是用来给自己制弓,未免有些浪费。 “我不需要武器,我自己就是世上最强的武器。”尘文简平淡的语气里藏着些藐视一切的傲慢。 他伸手轻捏尘云离的耳垂:“区区大道器胚,你没有什么当不起的,我只嫌它不够好,配不上你。” 尘云离握住他的手:“老实说,你是不是特别在意洛绮芳给我送弓的事” “呵。”尘文简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他送的那张弓不过是寻常之物,我把它扔了你还要捡回来,至于这么宝贝?” 尘云离好笑:“谁宝贝它了,我是要把弓还给洛绮芳,毕竟是人家的家传之物。” “那我的礼物你收不收?”尘文简盯住他,深蓝色的瞳仁有一瞬间变为竖瞳,强烈的凶戾与压迫感扑面而来。 “收。”尘云离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发,用的撸猫手法,以示安抚,“那我们第一站就去隐天池,途中若是路过玉蔓江,顺便把弓还给洛家。“ 尘文简这才笑了起来:“好。” 不过,应是应了,他最后也没让尘云离亲上洛家,而是用幻形术捏了个假人,将弓送到洛家现任家主手里,甚至连让人问一句的机会都没给,帮尘云离断得那叫个干干净净。 “走吧,去东山。” 还完弓,尘文简眼底满是笑意,揽过尘云离御风穿云,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远离玉蔓江。 尘云离好气又好笑地扯了下他的头发:“幼稚。” 第199章 尘文简没反驳,也不解释,坦然认下了这个评价。 两人相拥着掠过天际,风驰电犁地跨越万里距离,让天上每个被迫吃尾气咽狗粮的路人修行者都忍不住暗骂一句“狗男男”。 临近黄昏,两道灵光落在东山柔绿色的云雾里,水汽蒸腾,草木芬芳,尘云离双脚落地的瞬间,衣服和发丝都沾上了露珠。 举目四顾,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浓郁如海的树,风清天阔,枝叶摩挲成缓慢地翻卷涌动的浪,潮声起伏,浩瀚而幽静。 东山是世间灵气最盛之处,却人迹罕至,几乎没有修者来此修炼。 一则这里的灵气过于磅礴纯粹,实力不足的修行者难以消化这种品质的力量,吸纳多了还有爆体风险。至于有能力吸收的那极小部分强者,人家自有洞府,也不必来此闭苦关。 二则,东山表面宁静样和,内里却孕育了不知多少强横的灵兽,它们将东山划地而治,外人贸然进入只有被杀被吃的份,别说修炼,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尘云离三动第二境的修为放在人间算是中上层水平,可到了东山深处,可能也就是那群灵兽一口的事。 想到这里,他攥住尘文简的袖子,半开玩笑地道:“隐天池在东山中心区域,我打不过那里的灵兽,你可要保护好我。” “嗯,放心。” 尘文简向他一笑,再回头,脸上笑意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一切的冷酷,天地万物在他的注视下仿佛皆为蝼蚁刍狗,随之升腾的是庞然而尖锐的气势,如同暴风掀起的海啸,以他为中心,悍然涌向四面八方。 尘云离站在尘文简身旁,是被这股气势庇护的对象,所以只能感受到它那近乎无穷无尽的威势,却没有直面刀锋的惊惧畏怖。 然而即便如此,他基因里对于远古顶级掠食者的恐惧仍然被唤醒,跟随尘文简的气场升腾而不断加剧,不知不觉间,背后渗出了一片冷汗。 他尚且这般,被尘文简气场完全笼罩的东山及生活其间的灵兽活物们就更不必说。 实力稍弱者早已伏地发抖,强者也不比它们好到哪里去,而且修为越强的灵兽,感受到的冲击就越剧烈,但凡生出一点反抗之心,都会被这股气势针对,直到反抗者放弃抵抗,甘愿臣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过程很像自然丛林中的野兽争斗,蛮横、霸道,强者为尊,没有道理可言。 尘云离强忍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扭头观察尘文简的状况。 这个世界的他是与天道同一个辈分的魔,强大暴戾,不敬法理,所以并不认为如此压制那些还未惹上自己的灵兽有何问题。 尘云离现在明白天道为何要封印他了,这种无法掌控,无法打败,动辄毁天灭地的凶兽,倘若不给他套上一根牵引、控制戾性的绳索,换自己是天道,也不敢放他自由行动。 “好了。”尘云离顺了顺他背上丝滑的头发,“不要赶尽杀绝,吓一吓,让它们不敢捣乱拦路就行。” “嗯。” 尘文简气场一收,几乎把空气压缩坍塌的威势快速散去,东山内略显黯淡的光线都亮了许多。 周遭静得针落可闻,唯有细微的风声在枝头回荡。 “它应该也知道我们来了。”尘文简向尘云离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取大道器胚。” 尘云离笑着把手搭上去:“好。” …… 隐天池深处,一团形状奇异的光舒展着应该是肢体的部位,颇为人性化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吟,然后从旁边拽过一把墨绿色的水草盖在……姑且可以称之为头的位置。 它的劫数来了。 毁灭吧,累了。 第100章 青简月光(二十九) 隐天池畔绿树成荫, 阳光被横斜交错的枝叶过滤成散碎光斑,星星点点落在平静无波的池面上,折射出炫目的色彩。 尘云离心想, 以前见过五彩斑斓的黑、花里胡哨的白, 现在又来了个五颜六色的绿,真是开了眼了。 没错, 隐天池的水乍一看是绿色,捧到手里或者在阳光下过一遍,才能看清这其实是类似彩虹的色泽, 触感与正常池水区别不大, 只略显粘稠,仿佛稀释过的颜料。 尘云离将掬在掌心的水泼回池里,问:“文简, 你说这湖里的水能喝吗?” 尘文简轻笑着反问:“你看池边有兽类来此取水饮水的痕迹么?” 闻言, 尘云离环顾四周,只见岸上水草丰茂,间杂零星几朵野花, 除了他们两人的脚印,并没有其他生灵活动的迹象。 “世人皆言,隐天池位于东山中心,其实不然。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东山的中心是隐天池。此处的丰沛灵气, 源头在于这座池, 没有隐天池,东山便只是一片稍微大些的山脉罢了。” 尘文简走上附近最高的一块青石, 挥袖扫向湖面,清风吹皱了波澜不惊的池面。 “你说是吗?大道器胚照灵石?” 尘云离挑了挑眉, 还没来得及因他熟稔的语气生出疑惑,就听见池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旋即水面由中间分开,露出一条道路,水晶砌壁,美玉铺道,珠光宝气间透着那么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是以“大道”为名的生灵应有的排场。 “这是要我们走过去的意思?”他兴致勃勃。 “不。”尘文简牵住他的手腕,温柔地摇完头,扭脸就给大道器胚扔了一句凶神恶煞的话:“自己滚上来还是我一路打下去?” 第200章 他这话说得颇有从蓬莱路打到南天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风范,隐天池很快掀起半米高的波浪把路掩了,一团金光顶着墨绿的水草连滚带爬冲到他面前。 “老大!别动手!”金光立起人形轮廓向他作了个揖,“我开那条路本来就是要自己走上来的,您可千万别误会!” 尘云离看了看一脸冷漠的尘文简,旋即将眼神投向他对面的狗腿子:“你便是大道器胚,叫……” “本体照灵石,俗名召令时!”狗腿子没等他说完就很殷勤地做完了自我介绍,最后还要补一句:“夫人好!” 尘云离:“……叫谁夫人?” “呃?”召令时歪了下头,困惑但谨慎地凑到尘文简跟前问:“老大,这不是您的……是我理解错了,还是您还没把人搞定?” “唤他先生就好。”尘文简道,“他叫尘云离,是我的道侣,也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你未来的‘主人’。” 召令时恍然大悟,回头给尘云离也作了个揖:“尘先生好。” 尘云离拱手回礼,又问:“什么主人?你们提前说好了什么?” 尘文简看了召令时一眼,它乖巧地化出两张翡翠圆凳,请两位惹不起的大佬落座。 待得尘云离坐稳,尘文简才跟他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尘云离忙于任务的那几年时间里,在黑海专心破封的尘文简也不止做了这一件事。 他对外放出了不少神识,游尽五湖四海,为尘云离准备了不少“礼物”,照灵石就是其中之一 ,也是他最为上心的一份。 “老大知道先生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便驱使神识千里迢迢找上我,说服我自愿成为您本命法器的器胚,供您驱使。” 召令时诚恳、平静、喜悦、祥和地说道。 至于它是怎么被说服的,是不是真的自愿,那就不重要了。 生活嘛,难得糊涂。 尘云离强忍着笑意:“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在筹备此事,多谢。嗯……也辛苦了,召令时。” 召令时竖起手指在空白的脸上画出一道表示笑容的弧线。 “先生客气,能做您的本命法器,是我召令时三生有幸!” 尘云离自己就是个打工人,明白这种强颜欢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苦,同情地拍了拍它的肩膀,而后转向尘文简。 “我们找到器胚……咳,器胚找到我们了,之后要怎么做?” “自然是为你祭炼法器。”尘文简看向召令时,“锻造所需的辅料你可找齐了?” “当然!” 召令时忙不迭点头,用稍迟一点就要吃七匹狼的速度摆出数十样尘云离闻所未闻,但看起来特别厉害的物品。 “这些材料都是我的珍藏,品质绝对配得上老大您的道侣,您别客气,想用什么尽管拿就是!” 尘云离有些懵地看着满地闪烁的灵光,突然开始心疼这只大道器胚。 这是什么自己要被下锅还得亲手递刀的奉献精神?世界虽然是混沌的,但也不能这么混沌吧? “别在意。”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尘文简捏了捏他的耳垂,“它确实是自愿,我承诺过它,只要它愿意成为你的本命法器,陪你走完这个幻境,待出去之后,我会助它度过现实中的一次劫数。” 尘云离讶然:“它不是幻境产物?” 尘文简笑道:“原本是。不过在我把它的神识带进来后,便不完全是了。” 尘云离眨眨眼,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又说:“我说过,它配不上你,等回到现实,我会给你更好的。” 尘云离笑了一声:“好。” 召令时十分无辜地坐在一旁,什么都没做,老大的利用自己哄人开心——嫌弃自己不够出色一条龙服务已经走完了。 所幸尘文简也没给它感慨或自怜的时间,在尘云离身旁设下一道守护术法后,提溜着大道器胚踏上了隐天池中央,信手一挥,辅料化光飞去,环绕于器胚周遭,同被他唤出的玄色火焰吞没、灼烧,融为一体。 这个过程对于器胚而言应当很痛苦,尘云离没有听见它的哀嚎,却能从隐天池翻涌滚动的池水上看出来。 彼时,天色渐渐晦暗,夕阳余晖染成的熔金色被一种深沉厚重的瓦青取代,漆黑的云团聚集过来,汇成漫天劫云,电芒无声地闪烁,仿佛是天道的警告。 “劈下来吧,我不拦你。”尘文简袖手,淡淡瞥一眼头顶的劫云,不紧不慢地对召令时道,“自己熬过去,最终形态选弓,不求你真能裂天碎地,能一箭——” 他顿了顿:“至少能一箭射杀金乌即可。” 召令时:“……” 天劫:“……” 尘云离听到这话,脑海中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但分外贴切的段子。 你的甲方嘴上说的:不要怕,我的要求很简单。 实际要的:这个字体在大一点的同时要小一点。 他捂住脸,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真的笑出声来。 由大道器胚祭炼而成的本命法器也属天道之器,若是渡不过天劫便不能成型,无法现世,祭炼者也会因此受到反噬,或死或伤,从无例外。 但今天,例外出现了。 尘云离和尘文简坐在岸上喝茶,大道器胚在池上自己祭炼自己。 第201章 天劫也很配合,劈得十分卖力,大有一种被羞辱了想找回场子结果仍然在自取其辱的狂暴无力感,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尘云离也不问尘文简这样做是不是不好了,反正是在幻境里,大道器胚和天道又不会真的坏掉,也报复不了尘文简,当一回乐子人没关系。 倒是有一个问题,他很好奇。 尘云离扯着尘文简的袖子问:“你对大道器胚的威力要求为什么是射杀金乌?” 尘文简顺势靠在他肩上,捋着他一绺头发玩。 “我偶然听见你跟那谁说过,你的家乡有一位强者张弓射杀了九只金乌,这是你选择修习弓术的初衷。你如今的修为远达不到那个境界,既如此,那不妨用本命法器弥补。” 尘云离在记忆里扒拉扒拉,反应过来他说的“那谁”是谁后,也想起了自己确实讲过类似的话。 他笑着在尘文简额头上亲了一口:“嗯,你有心了,这是谢礼。” “不够。”尘文简眼睛一亮,点了点唇瓣说:“你该亲这里。” 两人在岸边腻腻歪歪,正在奋力干活儿的天劫和照灵石:“…… ” 狗男男! 东山内雷声响彻,一晃眼半宿过去,劫云才不情不愿地消散,露出一轮略带血色纹路的圆月。 光团模样的大道器胚经过自我祭炼后化成实体——一张高度在一米以上的长弓。弓身通体赤金,缭绕着黑色火焰,触感温润如玉。 弓上无弦无箭,皆需以灵力凝练,使用者不必瞄准,箭矢会随心而动,追逐敌人,直至将其射下,或者自身力量耗尽消失。 尘云离试着射出一箭,仅仅使用了一两分力,那黑金色的箭矢便化为一道流火,几乎照亮了半壁天空。 倘若这一箭落在人的身上,即使能留下尸体,怕是也只能拿簸箕和铲子去为他收尸。 “如何,可还满意?”尘文简从身后环抱着恋人,见他兴致勃勃,似乎还想寻个地方试弓,便问:“我知道世上还有一只活着的金乌,要不要带你去放一箭?” “啊,这倒不必了。”尘云离赶紧收起笑意,“金乌是上古灵兽,天底下估计就剩这么一只,留着它吧。” “好,听你的。”尘文简笑了笑,食指指尖轻叩弓身,“照灵石可汇聚灵气,是最佳的辅助修炼之宝,东山也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会有如此充沛的灵气。现在它变为你的本命法器,同样有聚灵功效,你若在修炼上有所追求,大可好好利用这一点。” 闻言,悬在尘云离面前的弓晃了晃,像是点头赞同。 “好。”尘云离答应下来,“对了,这个法器要怎么收起来?是收进体内吗?” 尘文简轻哼:“何必收进体内,召令时,换一个形态。” 长弓收到指示,瞬间缩小,在尘云离的注视下化为一个小小的夹扣,底下连着三条长短不一的金色流苏。 尘云离还没想起这玩意儿是什么,尘文简便拿过它,扣在他那只被自己指尖揉捏过数次的耳垂上。 哦,是耳夹。 尘云离斜了笑得满意的尘文简一眼——大概也是这家伙的xp。 第101章 青简月光(三十) 二十年, 对于许多修行者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多闭两次关也就过去了。 但尘云离还是普通人心态,习惯将每一日过得充实, 然后用这些充实将短暂的岁月慢慢拉长、加厚, 题名为“人生”。 洛绮芳的幻境应是比照着现实创建,幅员辽阔, 疆域广袤,最高的山直达九十九重天,最深的河直抵不见天日的幽冥黄泉。 红尘三万丈, 处处真实, 事事精彩,几乎囊括古往今来所有的传奇轶事。 尘云离与尘文简去了很多地方。 自南海始,纵至极北, 横向东西, 一日能从春暖花开行入冰封雪藏,四时光景仿佛掌间流沙,来时清晰分明, 去得也快。 一段旅程不论长短,也分轻重缓急。往往尘云离喜欢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重,待的时间长,步伐也缓, 反之如是。 尘云离倒是也想迁就迁就尘文简, 可他活得太久,凡世间奇景奇人奇事, 没有他不曾见过的。入眼皆是寻常,他便也没什么偏好, 全都由着尘云离的喜好安排。 大概是命运使然,也可能是幻境外的洛绮芳有意为之,两人开始游历的第一年就找到了第一阶段任务开篇,尘文简复原的那卷残旧竹简中描写的那座幻境。 尘云离不慎跌入那幻中之幻,见到撰写者笔下的明泉和松下自弈的老翁,以及万仞高峰,飞瀑流泉,玉轮悬天的场景。 明月就是幻境的核心,为了脱身,他飞身踏云,朝月亮射出一箭,无意间成了一位过路人所见的“月中白影”,并被记录下来。 尘云离出幻境时,尘文简正把玩着一枚被箭矢扎得裂纹班班的晶石。他说这是蜃兽的元丹,能将某处景色完美复刻下来,制成能够以假乱真的幻境。 身陷幻境之人如果没有击破元丹核心的实力,会在其中逐渐被同化,直到彻底失去记忆,沦为幻境的一部分。 “按照我们在洛绮芳制造的第一重幻境里的推论,这座蜃境复刻的便是你未来的隐居之所。”尘文简上下抛了两下蜃兽元丹,五指一握,轻描淡写地将之碾碎,“有心了。” 看着他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尘云离笑了笑,主动牵过他冰凉的手。 第202章 “还有十九年,我们不急着去那里。”他摩挲着尘文简的腕骨,思忖道:“前几日我听一名说书人提起一个叫天岸江的地方,九月十五晚江上会出现一幕奇景——两重月。据说那天的月亮是寻常满月的数倍大小,刚从江面升起时如同悬在人间,可以将人完全笼罩其中,衬成一个小小的影子。离九月中还有几天,我们去看看吧?” 尘文简想象着那种场景:“听上去很奇妙,那我们马上出发?” “好!” 二人原本在风清日暖的南方边陲小镇,打定主意后当即动身,却不是以法术赶路,而是乘上一艘新买的代步法器,边走边看风景,顺便稍作“休整”。 法器后方拖着一束浮夸的彩虹弧光,穿行于云间时如同五彩斑斓的蛟蟒,沿途惹了不少普通百姓的祈愿和囊中羞涩的修行者的怨念。 就这样悠哉悠哉地行进一路,到地方的时候,两人也“休整”完毕,理好衣服黏黏糊糊地下地,收了法器后,天岸江也如一卷流动的古画,轻巧又朦胧地映入他们眼帘。 天下之大,奇景甚多,天岸江位于犄角旮旯里,根本排不上号。但就是这么一条排不上号的江流,除去两重月之外,也有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尘云离揣着手站在江边,与尘文简并肩看江上缓缓漂过的轻舟竹筏,油然而生一种“二十年不够,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感慨。 “幻境只是幻境,云离,不要过于留恋和沉溺。”尘文简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眉心微动,不紧不慢地把他发飘的心拉回原地,“倘若你喜欢,等回到现实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天岸江与两重月。” 尘云离点点头,却并未收回目光,江上清风流水,舟筏远渡,即便知道是假的,也让人移不开眼。 何况,现实未必有幻境安逸,毕竟离开了这里,他还要面对真正的洛绮芳——那个一心一意复活爱人的洛绮芳,本该成为一代英杰,却在注定悲剧的故事里情深不寿的洛绮芳。 尘云离想想都胃疼。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正在思考一些不愉快的事。”尘文简敏锐地挑眉,“又跟他有关?” 尘云离听着他故作镇定实则酸里酸气的语气,忍不住一笑,倒也没隐瞒:“确实与他有关,但和爱情无关。” 尘文简默不作声地收紧了攥着他手腕的手,本想摆摆冷脸,让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好哄,结果对上他笑盈盈的眼眸后,满肚子的酸味又化成了绕指柔的甜。 “那你……想他什么?”尘文简故作淡定地问。 “在想出去之后怎么面对他。”尘云离对自己的恋人毫无保留,误会往往形成于自以为为他人好的缄默,他从不明知故犯,“现实中的我和他原本是相爱的。” 尘文简抿了抿嘴角:“但他先放开了你的手——无论是因为不可测的命运或者其他任何理由,都是他先放开了你。复活你是他的决定,你不能因为感激就想……想……与他破镜重圆。” 闻言,尘云离颇为惊异:“你居然知道我曾经纠结过这个?” “嗯?”尘文简震惊到浑身震动,“你再说一遍你纠结过什么?” 尘云离憋着笑给炸鳞的上古魔族顺毛。 “以前,以前纠结过,但现在想开了。” 尘文简的眉毛几乎挑到天上去,但为了不顶个“醋坛子”称号,他还是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 “想开了之后,你怎么打算?”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没怎么,放心,最差的预想里我都没想过与他破镜重圆。而且……现实中的他真的还活着吗?” 按照第一阶段找到的线索,岁月洪炉这个复生之法应该在某个天道式微的时代发动,那时洛绮芳早已寿元耗尽,入了轮回,哪怕在红尘中重逢,他也已经开始新的人生。 “不管复活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从结局上看,我都欠他一条命。”尘云离语气平淡,好像在谈论陌生人的事,“出去之后,如果他已经不在了,我会找到他的转世,把欠他的还给他。” 洛绮芳和尘文简一样都是一段程序,活在他人编织好的命运里,身不由己。 但尘云离能喜欢尘文简,自然也不会漠视洛绮芳的筹谋付出。 他回应不了感情,只能在物质上回报了。 尘文简轻轻松了口气。 “好,我陪你还。”他搂住尘云离,脑袋拱进人肩窝蹭了蹭,“还他一条通天坦途,一生无病无忧。” 尘云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人确实好哄。 …… 九月十五夜,月上天岸江。 一轮硕大的银盘自翻涌的江水涟漪间缓缓升起,潮声空幽,衬得月色清冷,满江俱是雪一样的白。 岸边有许多人,手里捧着荷花灯,排队安静地放入江里。 江水载满人间灯火流向天的尽头,没入撑开夜色的明月。 这好似只在梦和幻想画里出现的场景真真切切落入尘云离眼眸,惊艳之余更多的是震撼。直到尘文简将一盏点亮的荷花灯放进他掌心,他才被贴着指腹的温热触感惊得回神。 “你要许愿吗?”尘云离冲他眨眨眼,不等他回答又自己笑了,“与天道同一规格的魔应该不需要吧?毕竟只要你想,半壁天下都是你的。” “不许愿,讨个好寓意。”尘文简虚指了一下对岸的男男女女,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指尖落点是其中几对相互依偎的伴侣,“他们求的是同心偕老,我也要。” 第203章 说完,他摊开手心,上面放着一对铜制空心的小锁,锁上刻有“同心”二字,也不知道他打哪儿弄来的。 尘云离嘴上吐槽他“幼稚”,身体却很诚实地捞了一把过来,问:“这个锁哪儿?花灯上吗?” 尘文简戳了戳荷花灯中央的小木条横栏:“喏,挂在这里。” 说话间,他背在身后的手也移到尘云离面前,手里赫然提着一盏已经挂好同心锁的花灯。 两人相视一笑,交换了灯后放入水中,目送它们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地漂进远处的月色。 月亮越升越高,江面上的倒影也从散碎的白光凝聚成完整的圆形,天上水里两轮皓月相接相错,如同一双交错的玉环。 这便是天岸江上的奇景,真正的两重月。 …… 从天岸江离开,尘云离和尘文简又辗转游历过许多地方。 旅途很长,遇到过很多新朋友,其中不乏一见如故却并不深交的人。他们在人间相遇或擦肩,结一段短暂却热烈的缘分,再匆匆错身,奔赴新的未来。 远方偶然也会传来故人的消息,大多是又干了什么名扬四海惊天动地的大事,事迹太广为人知,尘云离不可避免地会听见一些几经流传后严重失真的只言片语,从中拼凑出那人如今的面貌。 在路过某处离玉蔓江很近的地方时,他们还跟夙尘愈打了个照面。 这位夙家家主,洛绮芳的至交好友看见尘云离后欣喜若狂,但并不是为洛绮芳喜,也没有询问他跟洛绮芳的感情问题,一心一意只与久别的好友叙旧,连尘文简都难得没对他摆冷脸。 他很拎得清,到最后分别时都没想着给洛绮芳解释什么,或者说两句好话,反倒认认真真给尘云离把了次脉,然后一脸严肃地劝他顾好身体。 尘云离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了,多谢。其实我还以为你不会当我是朋友了,没想到……” “呵,你拿我当什么了?是非不分的蠢驴?”夙尘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掏出纸笔给他留了张药方,“好好养着,我还想一百年后与你再聚。不管你与他如何,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一百年后啊…… 尘云离轻笑着点头:“嗯,一百年后再见。” 夙尘愈摆摆手,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驾云而去。 尘云离轻吐一口气,转身向安静待在旁边的美丽背景板尘文简伸手。 “走吧,我们去看新的风景。” “好。” 第102章 青简月光(三十一) 山转水绕之间, 二十年晃眼而过。 玉蔓江畔繁华依旧,尘云离只短暂来过一次,去的还是最为热闹的寐夜城, 跟他之后清静得近乎冷寂的隐居地八竿子打不着, 自然生不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感叹。 沿江水向下游走百余里,人世的万丈浮华逐渐被清幽密林剥离干净, 走到耳畔只余风声水声鸟鸣声的河谷谷底,便是夙家后人撰写的话本中提及的尘云离的隐居之所。 “还真跟十九年前的那处蜃境一模一样。” 尘云离在谷中信步游走半晌,抖抖衣袖, 用散漫的口吻说问:“文简, 你可记得话本子里是如何描写我的住所?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个竹篱围成的小院子,具体的记不清了。” 尘文简垂眸思索,片刻后朝前一挥袖, 谷内顿时风云动荡, 葱郁的竹林清出一片空地,竹竿纵横交错,如捋线织布般垒成一栋结构精巧的两层竹楼, 坐落于江畔,有竹叶野花环绕,仿佛是天然生成的篱笆。 “应当是这样。”他说道。 尘云离当然不会怀疑他的记忆力,何况这院子、这竹楼,根本就是照着自己的审美建造, 即便与话本中有出入, 也是话本的问题,而非现实出错。 他熟练地做下双标论断, 扯了扯尘文简的袖子,而后迈步走进庭院。 院内很空, 尘云离托着下巴忖了忖,很快做好规划。 “谷内水汽充沛,土壤肥沃,适合种菜。这边挖个水池,引进玉蔓江的活水,再在池边开一块菜圃。” “水池对面多建两间小屋,一间用来放杂物,另一间做厨房——对了,你会搭灶台吗?” 尘文简点头:“可以会。” 尘云离笑着摇头:“那就是不会了,可以找人来帮忙搭。” “水池、菜圃、杂物间、厨房……”尘文简嘴上念着,手指微动,空落落的小院里立时多出他设想的一应物事,“还想要什么?” “菜种子、炊具、家具……要在这里过日子,还需要不少东西。”尘云离踱到引入了江水的圆形水池旁,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过别的不着急,你先弄张床榻出来,我要小憩一会儿。” 尘文简一怔,难得有跟不上他思路的时刻:“床榻?” 这倒也不怪他,他本就在黑海中沉睡了万载,加上过去二十年他与尘云离几乎天天往名山大川里钻,餐风饮露幕天席地皆是常事,上回睡床都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乍然回归文明社会,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实属正常。 “对,床,或者榻,哪怕只是用几根木片铺成的台子也行。” 尘云离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抻直,被幽微天光勾勒出漂亮的线条:“我真的不想再睡地板了……树上也不要。” 尘文简反应过来,笑眯眯地上前,从背后揽住他瘦窄的腰。 第204章 “好。” 少顷,尘文简依照记忆里的样式造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穷奢极欲地铺上游历期间偶然买到的鲛绡,然后搂着尘云离滚了上去。 修行者的体魄远超常人,尘云离原本还不觉得多么劳累,可一躺到床上,贴着尘文简温暖的怀抱,骨子里便翻涌上一股酸麻涩痛的疲惫感来。 这些感觉轻微而缠绵,如同细丝般的藤蔓缠绕他的骨骼,扎进他的血肉,似有若无却挥之不去,同浓重的倦懒一起重重吊在他的眼皮上,迫使他合眼。 拔步床置于三楼的窗下,窗户并未关严,透过两指宽的缝隙,可以看见谷外一线灰黛色的天。 阴云朦朦胧胧遮蔽了天空,在谷底洒下沥沥秋雨,带来潮湿的风,风里浮散着微冷的草木香。 尘云离在风雨声中辗转睡去,但睡得不沉,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身旁人动了几次,从本来的将他搂进怀里变为拱进他的怀抱,脸窝进他的肩膀,长舒一口气。 这个睡姿能让他们最大程度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浑然一体。 尘云离意识模糊,却仍觉得好笑,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不及多想,又被勾进了更深的梦境。 …… 秋季雨天适合赖床,两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 寐夜城的夜市灯熄人散,谷底小院的灯火却亮了起来。 尘云离裹着裘衣坐在恒定了保暖术阵法的新榻上,一手拎着十多年前夙尘愈留下的药方,另一手抖开一封新来信,两相对比对比后确认出自一人之手,才专心阅读信件内容。 “信上写了什么?”尘文简端着盛有药汤的托盘进来,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涩口的苦香,旁边隔着一小碗色泽相类的蜂蜜,“夙家主每年一封的例行问候?” 这十多年来,夙尘愈每年都会给尘云离和洛绮芳去信问好,夙家人脉广,加上尘云离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他的信总能顺利送到,时机也拿捏得当,不是年就是节。 可这次这封不同,来信时间不年不节的,内容也比从前多了一些。尘云离看完信,眉头一扬,笑着招手示意尘文简过去。 “怎么了 ?”尘文简走到他身边坐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 尘云离:“尘愈信里说,他夙家有个后辈天赋不俗,就是性子太傲了,修为还没到火候便闹着要外出游历。尘愈一怕他堕了夙家名声,二担心他行差踏错害人害己,所以想让他离家前先到我们身边待两日,给他一点磋磨,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以为如何?” “你答应,我自然没有意见。”尘文简把玩他玉白的手指,“不过所谓的磋磨、道理,究竟要如何给?如何教?” “这虽然是两个词,听上去也像两件事,但在尘愈那里本质却是一样的。”尘云离眯眼一笑,“那就是用绝对的武力让他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夙家人不爱打孩子,这份挫折教育,就麻烦你帮他补上了。” 尘文简眨眼:“我?确定吗?” 让他出手,可就不是挫折教育那么简单了。 “没让你出全力,教训一个小孩,又不是向天道开战。”尘云离敲了敲他的额头,不用力,只让人感到亲昵,“你把实力压制到与他同级,再以最快的速度击败他,如果能给他留下几道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让他拥有敬畏之心就更好了。” “这样啊……”尘文简靠在他身上眯了眯眼,若有所思,“不致命但特别疼的皮外伤是吗?我明白了。” 尘云离正要点头,但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你真的明白不致命的意思?” “我真的明白特别疼的含义。” “……” 尘云离的回信送出去的第二日,夙家那位天赋不俗可性子太傲的后辈便驾鹤来到谷底。 他生得龙章凤姿,气质温润文秀,第一眼看不出傲气。 直到与尘云离交谈,他话里话外暗讽尘云离二十年修为停滞在三劫境不得寸进之事,尘云离才从他温文尔雅的皮囊里品出一点讨人嫌的傲慢来。 尘云离微微一笑,收起了劝尘文简下手轻点的心思,转而给已经怒上眉梢的恋人顺了顺毛。 他笑吟吟传音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呵。”尘文简冷笑,“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日后,夙家小辈温文尔雅地来,彬彬有礼地去。 离开之前,他给尘云离和尘文简皆执弟子礼,奉上拜师茶,感谢他们对自己身体力行的悉心教导,并表达了以后山长水远,难再相见的遗憾与不舍。 尘云离看他演得专注,试探性问他要不要再留一日。他当即双腿一软,给两人行了个大礼,从他们手中提前薅走过年红包后,骑着仙鹤落荒而逃。 “唉,这孩子不诚实。”尘云离望着那道逃之夭夭的背影一本正经道,“下回再有这种教学活动,文简,你记得加上一门诚实教育。” 尘文简笑道:“好。” 尘云离这话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说完不过两天,夙尘愈新的信件就发了过来。 这一次他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前两页半夸奖尘云离跟他家那口子在世神医妙手回春,把一个傲慢至死的天才磨成了内敛沉稳克制守礼的君子,大恩不言谢,今年再给他们送年货以示感激。 第205章 最后半页才进入这封信的主题,夙家有个姻亲听闻此事,也希望能将自家武痴女儿送来磨炼几日,不求使她实力精进多少,让她与强者交手,受强者教导,开阔眼界,亦是好事。 尘云离读完信,看向不远处为自己熬药的恋人:“文简,你愿意答应吗?” 尘文简拎起紫砂壶,将半壶药倒入瓷碗:“可以。你上次说的诚实教育,我这回可以用上吗?” “当然。”尘云离先是一笑,又冲他端过来的那碗药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些对我没用。命定的死亡,不会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我明白。”尘文简撇嘴,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信,“可你不是想让你的朋友放心吗?” 尘云离愣了愣,攥着信件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一笑。 “对,我想让他放心。” 十日后,夙家姻亲的女儿端庄有礼地来,骂骂咧咧地走,走前不忘敬拜师茶,跑出几十里了还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绕梁三尺的亲切问候。 又数日,夙尘愈继续给两口子送乐子……不是,送弟子,以充实两人无趣的隐居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好些年,受过尘文简温柔和煦教育的后辈们逐渐在修行界崭露头角、大放异彩,也将谷底小院的名声打了出去。 尘云离的隐居之处从世外之境变为阴森恐怖的人间炼狱,一步一劫三步一死,提起来就让少年英杰们直打寒噤。 尘文简则从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变成了活阎王,青面獠牙茹毛饮血,一口一个三劫境修行者,上不封顶,少年英杰们想起他就脑门青脸绿,宁愿雷劫底下走一遭,也不愿讲述与他交手时的任何细节。 修行界从此多出一个无解的怪谈,名为玉蔓江畔谷底小院。 夙尘愈将消息传给尘云离时,尘云离对着那封信看了半个时辰,都没想明白夙家后辈写的那部话本是怎么能把他美化成那个德行。 “人间炼狱,”他指了指地板,再望向尘文简,“活阎王?这帮小崽子当年是不是打少了?” 尘文简:“要一个个拎回来再打一顿吗?” 尘云离忍俊不禁:“暂时不用,就让他们多风光几年吧。” 说着,他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钝痛,喉间溢出淡淡的铁锈味。 时间快到了。 尘云离不动声色地压下咳嗽的冲动,尘文简若有所觉,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幻境快结束了?”他问。 尘文简不会将“死”之类的字眼放在尘云离身上。 “嗯。”尘云离俯身枕在他腿上,“我们离开的前一天再打。” 尘文简胸膛里震出闷闷的笑声。 “好。” 第103章 青简月光(完) 又是一年晚冬, 尘云离的幻境之身衰弱到了极限,修为一落千丈,成了卧病在床的病秧子。 命途的终点近在眼前, 死亡的锋矢渐渐逼近, 可这一切都并未影响尘云离的好心态,他甚至还在给夙尘愈写信, 说今年的年货想要两坛屠苏酒。 尘文简在旁为他掖了掖被角:“云离,你可能……过不了年了。” “我知道。”尘云离笑着点头,神色苍白虚弱, 眼睛却还明亮, “我‘走’之后,幻境就会结束,他不必见证我的死亡, 我也不希望让他提前为我忧虑、悲伤。” “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值得你如此费心吗?”尘文简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这句可能令他生气的话。 尘云离却不动气,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爱恨嗔痴皆是真实, 唯有皮囊才是虚幻。” 尘文简隐有所得,却不真切,尘云离也没有解释,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收心。 “去把你的弟子们找回来吧。”他笑得促狭,“我想看你揍他们了。” “好。” 尘云离最后的清醒时刻, 充满了尘文简的学生们的鬼哭狼嚎。 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是当今修行界的中流砥柱, 个个在外人模人样,不是“先生”就是“前辈”, 结果联起手来依旧无法在尘文简手底下走过三招,纷纷被吊起来锤了个四大皆空。 尘云离看着自家恋人一边暴揍他们, 一边给他们通经伐髓、破除瓶颈,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尘文简仍然不明白他为何对一群幻境产物如此偏爱,但在离去之前,还是与他做了相同的事。 黄昏时分,雪又下起来了。 尘云离抿了口最后一杯弟子茶,目送弟子们勾肩搭背、一瘸一拐地走出小院,消失在远处的余晖中。 他深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他浑身发寒,好似被冻进冰块。 尘文简回到他身边,展开外袍将他裹进去,不用法术,单靠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时间到了。”尘文简亲吻他的耳尖,“我在外面等你。” “嗯,时间到了。” 尘云离闭上眼,只来得及应这一句,意识便陡然跌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浓稠的暗色犹如厚厚的雾气,将他环绕淹没,剧烈汹涌。 他行走于虚空之间,每踏出一步,脚下都会荡漾出水波般的纹路。这些纹路朝着相同方向延展,仿佛是在为他指明道路。 尘云离初时有些茫然,直到眼睛被下方亮起的光芒晃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一盏提灯。 圆形的玻璃盏在空中轻轻摇晃,光线如细丝,将他周身三米内的黑暗冲散,映清脚下铺展成路的涟漪。 第206章 尘云离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提灯走向有人为他铺好的路。 这条路很窄,很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单调又广袤的空间拉长了本就难挨的时光,无趣到了顶端又会生出一种近似生理性反胃的烦躁。 尘云离此时正被这种烦躁包围,原本平缓的步伐也变成急促奔跑,脚步声凌乱地回荡于四周,再反射成回音撞上他的耳膜,带起隐隐的痛楚。 但慢慢的,他的烦躁也在匀速流逝的时间里被一点一点磨平,到最后,他所有举动都变为机械式的本能,眼里心底只剩下一个目标,就是走出这片黑暗,走到注定好的终点。 有人在那里等他。 …… “轰——” 千年未有之混乱星相在浓黑的雷云里接连闪动,如同劈开混沌的剑光,凌锐又杀气骇人,比凶暴的雷霆更使人胆战心惊。 天道式微的时代灵气枯竭,修行者、仙魔妖都成了志怪话本里的符号,这种怪异暴虐的天相则被统一称为天灾,见者无不惊惶。 黑云在高空聚成漩涡状,中间一块空心区域是晴朗的夜空,原本只存在于星象图中难得一见的星辰争相浮现,熠熠生辉。 这一场景不仅令普通百姓震撼,或下跪高呼信仰的神灵之名,或惴惴不安,为自己过往的恶行恶举仓皇惊惧。 更使得天子失色,连夜召集天下各处擅长观星占卜之人尝试解读,以安自己与臣民之心。 这场星辉闪烁的雷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五湖四海无有不受波及之处。 所幸雨水解了北方大旱,也并未在南方酿成洪涝灾祸,倒是压下了初露苗头的“天子不仁,上苍降祸”的流言。 而在暴雨停息后,各地由此而起的骚乱也随之平息,唯独一心钻研星相到有些走火入魔的那群观星术士,仍在兢兢业业地探寻这次奇诡星相的源头。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由于学艺不精,摸索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也真有真才实学的人靠着过硬的本事与一点运气,捏住了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 “就是这里了。” 黄阳山深处,一名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背着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背篓停在溪畔,弯腰揪了三根长短不一的苇草比划几下,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脱口而出。 他紧了紧扎起的裤腿和袖口,循着溪水上游快步跑向其发源地,不多时,在穿过一片树林后,一口水潭映入他的眼帘。 水潭不大,椭圆形,看着很深,水色清寒冷翠,一眼却望不到底。 男子小心翼翼地走近,沿着犬牙差互的石岸逡巡一圈,越看越是心惊,顾不得其他了,当即就坐在地上,从背篓里掏出笔墨砚和一卷空白书简,“唰唰唰”记录起来。 大奕九年冬,奇诡星相消失三日后,吾以师门观气术溯其源头,寻之,见寒潭,岸上奇石林立,参差若星图,记之,附寒潭图与三日前星相图比对。 落款——观气门徐书。 在文字后方仔仔细细画上寒潭图样,再描上星相图,徐书松了口气,将竹简收回篓里,摩拳擦掌活动筋骨,准备靠近水潭。 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谨慎,仿佛前方是什么龙潭虎穴,并且越走越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沉甸甸地摁在他心头。 徐书原以为那是自己过度紧张生出的幻觉,直到手臂和面颊几乎同时传来撕裂般的刺痛,他摸到一手血的同时,看见臂上数道皲裂的细长伤痕,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摊上事儿了。 没有过多的犹豫,徐书扭头就跑,怕耽误自己逃跑,他还以最快速度扔下背篓,突出一个干脆利落。 然而这时候跑已经迟了,寒潭平静的水面突然震颤出无数波纹,这些波纹冲向水外的天地,在半空交织错落,眨眼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不知算不算幸运,徐书正好位于这张网的中心区域,侥幸没被那些半透明的锋锐线条扎成马蜂窝,可他也无法脱身,只能维持一个静止的张牙舞爪动作,如同黏在蛛网上的蚊蝇,狼狈且缄默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难道他要为“真相”献身了吗…… 徐书拧着脸苦哈哈地想,随即破罐子破摔地看向被“网”住的水潭——反正都要死了,与其糊里糊涂,不如做个明白鬼! 下一刻,他听见了锁链在水底摩擦碰撞的声响,空幽、遥远,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缓缓荡开,带着一点鬼气阴森,却意外的并不令人畏怖。 徐书睁大眼睛,很快,水面便翻滚着像两侧分开,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处的门,门里涌出寒冷的微风,只是擦着他的右半边身子掠过,他便感受到一种连灵魂都似被冻结的阴冷。 紧随其后的是机括运行的轻响,冰冷、整肃、机械而规律,越来越清晰。 一口以银灰色金属打造而成的棺材就这样被那看不见的机关运至水上,棺盖犹如绽放的花朵般层层打开,露出其中长眠不醒的身影。 徐书目瞪口呆,不等他反应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什么柔软冰凉的布料擦过,同一时间,他听到悠长沉静的龙吟,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刹那间天地失色,烈日被阴云盖过,雷声轰鸣,暴雨滂沱。 徐书是观气门弟子,一生追逐天地自然、日月星辰的奥秘,对于冥冥之中不可说不可近的道也隐有牵连。 第207章 这一刻,他能模糊地感知到那幽深晦涩的大道在颤动、崩裂,甚至可以嗅到一丝衰朽的气味,与难以言喻的怒气。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一位年迈失权的大家长在冲夺了自己权力还专门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后辈发脾气?! 徐书的推测……或者说胡思乱想到此终结,他只觉得浑身一痛,眼前一黑,便就地昏死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迷迷糊糊地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棺里的人手指动了一下。 死生轮转,大道倾覆,仿佛皆在那根手指下了。 …… 尘云离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漫长,以至于苏醒时,身体和灵魂都仍浸没在梦中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久久无法真正醒转。 他的脑海中空空荡荡,仅存的记忆就是“有人在等我”。可等他的是谁,在哪里等,为何要等,他却都记不起来了。 直到听见那声清亮悠远,冲破九霄的龙吟。 龙…… 龙尾…… 生着龙尾的人……不,魔。 他叫什么? 好像姓……尘? 尘…… 尘云离涣散的双眸渐渐聚焦,眼底光芒一寸一寸亮起,磅礴的记忆浪潮也随之呼啸而来,繁乱又蛮横地冲击他刚刚复苏的意识,令他头痛欲裂。 就在此时,一片阴影从头顶落下,冰凉的手指携着霜雪的冷气,如同自月轮上裁下的一块玉片,蒙住了他的眼睛。 “别怕,别急。”低沉瑰丽的嗓音流入他耳里,本该是寒意深重的质感,却泛着温柔的涟漪,“我在这里。” 杂乱无章的心绪瞬间归位,尘云离重新闭眼,却完全恢复了清醒。 他握住那只手: “嗯。” “我回来了。” 第104章 人道兴盛(一) 尘文简将尘云离从棺中抱出, 垂眸扫了一眼潭面上的空洞,挥袖将之抹平,连带底下的机关一起。 紧接着, 他又撤去守护水潭的法术, 把那个昏迷在地的倒霉蛋送到百里之外的官道旁边。做完这些,他才抱着尘云离施展纵云术离开。 从幻阵中苏醒后, 尘云离只清醒短暂一刻便又陷入沉睡,所幸这回睡得不久,还在路上就醒了过来。 尘云离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一抬头就撞进尘文简低垂的眸子, 幽深冷邃的深蓝色,如同他曾经栖身的黑海,结着寒森森的冰。 不过在迎上尘云离的视线后, 他眼底的寒意又以极快速度褪去, 眼波温柔,如海上月光,圈着人半梦半醒的意识, 将他从遥远的幻境带回当下。 “我‘睡’了多久了……”尘云离在他肩上蹭蹭,略带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撒娇。 “距离幻境时间线约莫——”尘文简略略掐算:“二千余年。” 两千年……倒是比第一重幻境过得还久,应该也远远超出了洛绮芳的估算。 尘云离直起身,本想从尘文简怀抱里退开,但他手一紧又把人捞回去, 尘云离挣脱不得, 也就不强求了。 “我感觉……”他半倚着尘文简,随着身体感官逐渐复苏敏锐, 某种若隐若现的束缚感也如潮水般袭来,“这片天地‘沉重’了很多, 很多法术还记得,却用不出来,就连法力也……” 话到此处,尘云离顿了顿,张开右手尝试施展御风术,原本可以唤来一阵狂风的法力吐出去,得到的却仅仅是掌心一团不大的风涡,糊人脸上大概只能吹乱他们的刘海,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 要知道,幻阵后期的他虽然修为一落千丈,但现实里的他依然是三劫第三境,哪怕只是随手一击,也不该弱成这样。 “嗯,这就是天道式微的时代。”尘文简顺了顺他落在胸前的发尾,“几乎没有人能够踏上隐没于浓雾后的修行之路,而现存的修行者,也会受到无与伦比的限制。” “那你呢?你有被影响吗?” 尘云离脱口而出,问完才反应过来,天道式微,是冥冥之中那股至高意志的安排,或者说规则运转的必然。他跟天道是同根同源的存在,此事对他的影响必定是最大的。 他如今还能保持清醒、运用法术,恐怕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到尘云离眼里的担忧,尘文简笑了一笑:“不用担心。我的实力虽被削去九成九,可也不妨碍带你纵横世间,逍遥度日。” “谁担心这个。”尘云离白他一眼,“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尘文简低低笑道,笑意从胸腔里震出,带着莫大的愉悦,“别紧张,现在,你才是应该好好休养的那个。” 话音未落,他收了纵云术,搂着还想继续追问的尘云离落入下方的人间,扑面而来的风与云雾将尘云离未出口的话堵回去大半,剩下的小半被他及时以吻封缄。 ……犯规! 时值大楚昭帝三年,天下太平。 江南不算繁华地带,这里多山多水,小城林立,路难开,因而与外界的往来不多,很多犄角旮旯里的小镇子依旧维持着天生地养的原始形态,除了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生活安稳,几乎再找不出别的优点。 但这三个优点本就属于世间绝大多数人的追求。 鹿镇位于江南的最南方,三面环水,剩下一面是山,地理位置堪称陆地上的孤岛。镇子的主体被弯曲盘绕的水径分切裂解,民宅田地在水上星罗棋布,独特又古朴。 第208章 尘文简在这里购置了一栋小院,就处在一块沙汀上,屋外草木丰茂,水鸟啁啾。 屋子提前打扫过,被褥都是新的还晒了几天,绵软暖绒,尘云离趴上去就不想起来,在床上赖了好几天,直到把长久沉眠的“后遗症”都清干净,双脚才有重新落地的机会。 尘文简也惯着他,两人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了个把月,终于在立秋这日打开紧闭的家门,结束这场短暂的“隐居”,重回人间。 “哗啦!——” 尘云离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前方响起一阵水声,是木浆挑开水面的轻响,在清晨听来尤为悦耳。 他望向声源处,只见两岸水草攒成的细窄水路上漂过一叶竹筏,划筏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眉宇间带点书卷气,与他对上眼后立刻扬起个爽朗笑容,挥手向他打招呼。 “嘿!新来的邻居,早啊!——” 少年把竹竿一拄,竹筏停在了尘云离对面:“你搬来都快两个月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出门吧?” 尘云离对这活泼孩子挺有好感,上前几步,提了提被草间露水沾湿的下摆。 “是啊。之前和家里人长途跋涉来到此地,太累了,便多歇了几日。”他说,“对了,这附近有集市吗?我想采买些食物。” “存货空了吧?嘿嘿,你们两个月没出门,倒也正常。”少年笑道,“我叫白皑,白雪皑皑的白皑。离这里最近的集市在两里以外,只能走水路,我正好要过去,搭个便船吗?” “尘云离,我家里那位叫尘文简。”尘云离指了指后方,“便船就不搭了,不过既然顺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买点东西?放心,跑腿费不会少你的。” 白皑摸摸脑袋,指着对面沙汀的小院子说:“不用那么见外,咱们真是邻居,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帮带东西而已,小事。你要买什么?” 尘云离摸出尘文简给的钱袋,点了点,掏出拇指大的一块银子抛过去:“集市上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来一份,新鲜果蔬、鱼肉各买几斤,还有各色调料也都来一份。另外,你今天买东西的费用也从这里扣,若是有盈余的再买糖糕点心,散给附近的孩子们。” 白皑手忙脚乱地接住银子,对着阳光一瞧,“嚯”了一声:“这些钱够搬空大半个集市了,我……” “别客气,我们是邻居,不用见外。”尘云离用他的话将他的拒绝堵了回去。 看着面前人笑眯眯的模样,白皑知道他不是瞎客气,一乐,大大方方收下银子。 “行,你就在家等着吧,我对美食略有研究,保证把鹿镇所有好吃的都给你搜刮过来尝鲜。” 尘云离:“……啧,用点好词。” 白皑嘿嘿一笑,悠哉悠哉地支筏而去。 鹿镇是个小地方,即使要买的东西很多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尘云离只在门前等了半个时辰,那架竹筏便慢慢悠悠晃进了自己的视野。 白皑跳上岸,帮他把东西搬进院子,顺道挨个给他介绍自己买了什么,以及给一众吃食排了个美味排名。 尘云离道谢后想留他吃饭,他却摆摆手,说还有事没做完,潇洒离去。 “这小子,倒是蛮有侠气。” 尘云离摇头笑了笑,关好门,不经意瞧了眼天色,发现将近中午,然而尘文简还没起床,就连刚才他与白皑的对话都没能惊醒他。 不对,他那么警觉一个人,怎会睡得这般熟? 尘云离眉头一皱,抛下满地尚未整理的物品快步上楼,转进屏风正想喊尘文简的名字,就见房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潮湿朦胧,带着些许草木燃尽后的气味。 雾气里有一道修长的影子,若隐若现地浮动、闪烁,忽明忽灭。 尘云离定睛一看,那竟是尘文简龙尾的形状,所谓的忽明忽灭也并非他的错觉,而是尘文简的尾巴正在……重复时而消失,时而凝聚的过程。 并且这个过程的变化速度一直在加快,消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的身体出问题了!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尘云离血都凉了,想也不想就扑进雾里,朝床铺的方向冲去。 随着他的靠近,薄雾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像沸水般朝两侧滚滚分开,而后如龙吸水一般快速倒流进尘文简体内。 尘云离扑到床边时,最后一缕雾气没入尘文简的肌肤,他紧闭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掀开,露出灰蓝色的瞳仁。 “你的眼睛!……”尘云离攥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指尖覆着掌下冰冷的温度,仿佛握住了一块冰,“文简……尘文简!你到底怎么了?!” 尘文简瞳孔涣散地望着他半晌,眸光渐渐聚焦,眼珠上惨淡的灰白色也慢慢褪去,变回原本深邃澄清的色泽。 他反抓住尘云离的手,笑道:“没事。天道衰微对我的影响又加剧了,不过没关系,于我性命无碍。” “……你的双腿刚刚变成了尾巴,看上去快要消失了。”尘云离板起脸道,“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别瞒着我,如果再撒谎或者避重就轻,我们这道侣就做不成了。” 尘文简顿时露出软肋被捏死的表情。 “我……我真的没……好吧,我也不知道。” 挣扎着坐起身,尘文简在仔细观察尘云离的神态过后,无奈选择了坦白。 第209章 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尘云离肩上,一手握着尘云离的手指,另一手抚上心口,微微蹙眉。 “从幻阵中脱身之后,我的神识回到本体,得以真正意义上地苏醒。也是在那时,我发现这一世天道沉寂,而我虽未被强制沉眠,实力却削弱得厉害,灵魂之上也……莫名出现一道伤创,像是被人生生撕去一部分,令我的身体不可逆转地衰弱下去。” “灵魂上的伤创?”尘云离拧眉,担忧之余又生出一种古怪的疑惑,“你诞生后不久就一直长眠至今,谁会伤你?又有谁能伤你?” “不清楚,或许这道伤亦是源于天道的衰落,毕竟我与祂同生同源,自然也该同死同灭。” 尘文简摇头,压着心脏的手垂落,松松地环在尘云离腰上。 尘云离抿紧嘴唇:“有办法治吗?” “没有吧。”尘文简淡淡道,对于自己的伤,他很是漠然,在意程度远不及尘云离那句威胁,“或许等到下一个修行大世,我便会因天道复苏而自行恢复。” “是吗?”尘云离稍微抬首,盯着眼前的虚空,“我不这么认为。” 话音一落,系统就跟触发了关键词似的瞬间出声接话:“第三阶段任务——为你的道侣治好神识之创。” “什么?”尘文简听不到系统的声音,却敏锐觉察到尘云离的语气不对。 “我说,你的伤能治。”尘云离抬手覆上他的后脑,“我们得找到这个治疗方法。” …… 神界,数据海内。 “差不多了。” 神王立身光明的那一侧海面,身上的织金长袍迎风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盯着对面那片暗无天日的海域,露出一抹笑容。 “第三个任务世界通过数据海连接现世的法则,所有性质和现实无异,也与现实一致,即等同于真实世界,而非只是一段数据。” “两重幻阵的相处让你们相爱相亲,感情基础打好之后,你的神识彻底稳固下来,而你也将完全融入那个世界,成为其中一员,暂时脱离神王这一身份。如此,我们就可以进行最后一个阶段的疗程了。” 在现实中将尘文简自神王这一概念中剥离,他的伤就不再是位格极高的“概念伤”,有了治疗的空间。 至于治疗的方法…… “既然是真实世界,那自然就是天道衰微,人道兴盛。而世间唯一的原初之魔本就介于天人之间,两方法则都能对其产生影响。只要补上人道唯一的缺口,你将不再受天道衰退的影响,那道伤也就自然而然痊愈了。” 神王负手,天光笼罩下的身影略显透明,像个人形的肥皂泡,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灭。 “你们可得把握好这仅有的机会啊……” 他看了看自己透光的手,无奈摇头。 “毕竟……就算是我,也制造不出下一次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的‘手术’了。” 第105章 人道兴盛(二) 尘文简窝在尘云离怀里略作调息, 身下的龙尾渐渐淡去,重新化为人腿。 尘云离在他腿上摸了一把——实体,而且没有消散的迹象。 尘文简轻笑:“云离, 你是在占我便宜吗?” “……检查而已。”尘云离清了清嗓子, “我们交换一下想法吧,关于如何解决你现在的状况。” “想法么……”尘文简收起玩笑的心思,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不过尚无法确认。” 相较于尘云离的过度担忧,他本人其实不太在意此事。 天道恒存, 原初之魔不灭, 以尘文简的位格,除非有伟力将整个世界瞬间磨灭,否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他的性命, 最多跟天道一样沉眠养伤, 等待下一个大世。 可他遇上尘云离之后,便不想再回到浑浑噩噩的蒙昧、沉睡状态。 他们约好了永不分离。 尘文简一刹那的杂念已经飞越沧海桑田,还是尘云离扯着他的衣袖追问, 才让他回神。 “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 尘文简长睫一垂,随即抬首望向窗外连绵的天。 方才的万里晴空不知何时蒙上了几片阴云,如同人心底的阴霾被倒映在了天空。 “我怀疑,这一世的天道出了点问题。” 乍然一声惊天霹雳响彻寰宇,在惨白的电光中, 天色迅速黑了下来, 大雨滂沱而至。 尘云离淡定地扬了扬眉眼:“你好像说了句让天道很不高兴的大实话。” “不必理会,死要面子而已。”尘文简比他更淡定, 甚至有种习以为常的漠然,“我与祂出自同源, 虽然并非一体,却能模糊感应到对方状态。它此时的状态在我的感知里很糟糕,不但虚弱,而且是残缺的。” “残缺?”尘云离讶异,“是……我理解的那种残缺吗?” 尘文简点头:“祂缺失了一部分法则,很重要的、几乎连通天人两道的基石一般的法则。但具体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尘云离皱起眉头,摩挲着下巴沉思:“你能与天道交流,直接问祂吗?” “不能,问了祂也不会说。”尘文简掐指算了算,无奈地捏住鼻骨,“人道并无意志,同样问询不了。” 尘云离一转念,有了主意:“既然无人可问,那我们先用排除法大胆假设一番。” “嗯?”尘文简微笑,“排除法是什么?怎么用?” 第210章 “是什么先别管,我问你答。”尘云离的语气严肃起来,“你说天道缺了一块非常重要的法则,那这种性质的法则一共有几种?” “倒是不多。”尘文简深思,“如果不做细致分类,天道法则实际上只有两种——生、死。” 往大了说,日升月落是一个周期的“生死”,沧海桑田是一个时代的“生死”。往小了说,自然规律、万事万物周而复始,也是一种生死轮转的过程。 从广义而言,生与死的确就是天道的基石,也是人族大道的基石。 “‘生’很好分辨,是摆在明面上的法则,倘若出现问题,整个世界的运转都会陷入停滞。”尘文简道,“目前看来,这个时代人道鼎盛,生机勃勃,‘生’法则仍在正常运转。” “那‘死’呢?”尘云离问道。 “死……”尘文简顿了一下,“不好说。” 小到草木枯荣,大到季节更替,“死”法则皆贯穿其中,又难觅踪迹。 要判断是否是这半块大道基石出了差错,没个确切的方向是很难精准找到病症的。 想到这里,尘文简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郁和凝重。 尘云离却依然平静:“如此说来,天道缺失的法则大概在‘死’上?” “嗯,可能性很大。”尘文简叹了口气,抬眼见他若有所思,忽然感觉他们两人的角色定位似乎反了过来。 以前总是尘云离被麻烦纠缠,而尘文简是出谋划策的一方。 现在麻烦缠身的人成了尘文简,尘云离竟也意外的可靠。 尘云离没有察觉他陡然跑偏的思绪,分析道:“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将调查方向暂时定在这里。此世天道式微,天道的‘死’应该与自然规律这种大而广的东西相关。至于人道的‘死’,那就简单了——文简,你有办法确认人间的轮回是否还在正常运转吗?” “轮回?”尘文简一愣。 “对,轮回。”尘云离托着下巴颔首,“生死轮转是为轮回,人族之所以能长盛不衰,轮回功不可没。这也是唯一连接天道和人道的生死规则,我……” “等等!”尘文简难得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出声打断,“轮回……是什么?” 尘云离愣住,问出这个问题的尘文简同样看着他一怔。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尘文简捏了捏眉心:“让我想想……轮回……轮回……对,世上的确应该有这种规则,否则人族死后魂无归处,新的人族也无法降生,维持人道运转……但我为什么对这个词语感到如此陌生?而且……我似乎想不起来它的运行方式了……” “……” 尘云离拉下他越揉越焦躁的手拢在掌心,平静的眸光望入他眼底,令他莫名烦闷的心绪迅速归顺齐整。 “不要着急,也别紧张。”他抚上尘文简的脸,拇指压在他面上,安抚地摩挲一下,“答案已经出来了,不是吗?” 尘文简在他指间蹭蹭。 “对,答案已经出来了。” …… 午后,尘文简因发现了天道残缺的真相而受到剧烈反噬,所幸并无大碍,只是又昏睡了许久。 生病的人总是很粘人,神魔亦不例外。 他非缠着尘云离陪睡,拒绝就赖在人怀里不肯撒手。 尘云离让他缠得没办法,本想着陪他眯一会儿,等他睡熟再悄悄离开,下楼去整理白皑买回来的那些东西。 结果这一眯,直接就眯到了傍晚。 尘云离睁眼看到窗外挂着的半枚夕阳,人都麻了。 他揉揉头发,偏头看向靠着自己手臂熟睡的尘文简。 他睡得安稳又安心,暂时看不出苏醒的迹象。 尘云离没有吵他,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自己怀里挪出去,又在他臂弯间塞了一截被子,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他快步下楼,把院中散落的食材、小吃等物分门别类地放入厨房旁边的杂物间,随手捏出个保鲜保温的术法扔进去,就算整理完毕。 一通忙活下来,最后一抹余晖擦着他的鬓角没入地平线,夜幕降临。 一弯下弦月挂在半空,冬季的霜色结在两端翘起的弯钩,洒下的月光也带着凛然寒意。 尘云离忽然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领,准备出门四处转转。 如果轮回真的出了问题,夜晚的人间必定百鬼夜行,这是最简单也最直观的探查方向。 “吱——呀——” 他缓缓拉开木门,滞涩的摩擦声骤然惊响,比白天听来更加刺耳尖锐,隐约透出不祥意味。 尘云离迈出门槛,一边走一边举目四望。 他们住处所在的沙汀仍旧宁静,如刀的冷风刮过这里,似也被层叠深厚的草木过滤出一丝温柔,枝叶婆娑间发出“沙沙”轻响。 但沙汀之外的世界,与白日相比仿佛换了个模样。 狭窄的水径上溢出幽幽蓝光,溪水清澈,水下沉淀了一重又一重的蓝色萤火,随水波流动闪烁,充满阴森鬼气。 以这条小溪为界,溪水对面的天地人间都笼罩着一层奇诡的蓝紫色,或深或浅,如帷如帘,光幕之下便是无尽的死寂。 尘云离尝试运气,他的修为大抵恢复了五成,在三劫第一境左右,够用了。 他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盏提灯,原本暖黄色的灯光忽然闪了闪,变为深蓝色,犹如鬼火。 第211章 尘云离探手触摸灯内的火焰,一股森寒刺骨的力量自指尖钻入五脏六腑,那一瞬间,他居然感受到了一种冻结灵魂的寒冷,若非及时以灵力将其驱逐,他怀疑自己真的会被冻伤。 饶是如此,在寒气离体后,他张开嘴,呼出的气息还是冰冷的雾状。 尘云离盯着提灯思索半晌,没有选择收起它,而是把灵力汇入掌心以作防护,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他的头一个关隘是隔开沙汀与外界的这条小溪。 溪水清澈,蓝火灼灼,看似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没什么危险。 但笼罩水面的那层幽蓝色泽,却令尘云离想起了一个名字。 忘川。 阴司冥府最出名的两条水源,分别为黄泉、忘川。 理论上它们应该同出一源,只是因为流经区域不同才有不同的名字。 既然同源,那么危险程度也是一致的。 黄泉和忘川之下都镇压着无□□回,不得解脱的厉鬼。 这条小溪肯定不是那两条水源的主干,最多算条支流,但哪怕是支流,对于普通人而言也足够恐怖了。 尘云离深吸一口气:“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存在,如果是……那这个人间,麻烦可就大了。” 白日红尘,夜间冥府。 这不止是轮回出了问题,这是整个人道生死体系紊乱的大事,稍微处理不慎,全世界一起暴毙一起做鬼,天道人道手拉手殉情,新的大道——鬼道,将会踩着祂们的尸体主宰天地。 做鬼不用愁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固然轻松,但他还是更喜欢温暖热闹的人间。 尘云离握紧提灯把手,一手拎起衣摆,踏上溪面。 几乎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溪水之下的蓝火猛地炸开,万千火星冲出水面,像一道被炸碎的帷幕。 同一时间,无数只干枯瘦长的鬼手自下方探出,密密麻麻挤满了整条水径,狂乱地挥舞、抓挠,张牙舞爪地抓向尘云离的脚。 “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血肉!是新鲜的血肉!” “我没死……我死了……我没死……我死了……” “痛啊……痛啊……” “好恨……好恨……同归于尽吧……” “你凭什么能活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我死了……我没死……我到底死没死……” “恨啊……” 凄厉而混乱的尖啸冲破耳膜,电钻般直往尘云离大脑里钻,他才听了不到两秒,就感觉脑袋胀痛,烦躁得想杀人。 三劫境灵力悍然爆发,宛若风刀霜剑般剐过小溪,将所有鬼手拦腰斩断。 然而水下厉鬼的数量是过去成千上万年积累下来的,近乎无穷无尽。 他割了一茬还有无数茬,根本除不尽。 更糟糕的是,这种做法还引起了厉鬼的暴乱,很快,探出水面的不再只是鬼手,还有一颗颗皮贴骨头的干枯头颅,凹陷的眼眶里盛着幽暗的鬼火,阴恻恻地盯住了尘云离。 “恨啊……恨啊……” “下来陪我们吧……下来陪我们吧……” “我没死……我死了……我到底死没死……” 尘云离望着脚下数不清的厉鬼,耳畔掠过庞杂而又凄惨的嚎叫。他并不惧怕,反而还有心情疑惑——这些嚎叫里是不是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就在他被众鬼包围,一场大战即将打响之际,背后突然响起木浆划破水面的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 尘云离回头看去,竟是白皑撑着一架竹筏缓缓行来,竹筏前端立着一个灯杆,上面挂着的灯笼……光是黄色的。 “尘先生?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出来了?” 尘云离未及应答,就听哭嚎声霎时静止,脚下的鬼手鬼头迅速缩回水里,动作快得仿佛即将被木锤砸头的地鼠,就连水底铺着的蓝光也以极快速度消散一空。 尘云离:“?” 周遭变得清静且“干净”,唯独一道声线还执着得鬼打墙似的嘟囔: “我死了……我没死……我到底死没死……” 白皑将竹筏划到近前,把撑杆往水里一拄,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因这幽怨的声音一愣:“什么人在说话?” 尘云离:“……” 第106章 人道兴盛(三) 尘云离上下打量竹筏上的少年, 目光在他身前那盏黄色灯笼上停留片刻,谨慎地没有开口。 白皑挠挠头,倒也没急着解释, 握住竹竿朝水里一撩, 清亮的水声顿时回荡四方,伴随着大蓬水光在空中四溅, 那个一直执着地念叨“我到底死没死”的家伙便挂在竹竿一头,被他捞上了竹筏。 那是个半透明的人影,相貌平凡年轻, 虽然也是鬼魂, 却并无厉鬼的戾气,抬头看向身边两人时眼中还带着些许迷茫。 白皑看着他叹了口气,似乎知道他是什么状况, 撑着杆朝尘云离招手。 “尘先生, 你也先上来吧,踩着水面不安全。” 尘云离垂眸看了一眼脚下风平浪静——看似风平浪静的溪水,不置可否地登上竹筏, 隔着那个鬼魂与他相对而立。 白皑看看他再看看仍旧在絮叨同一句话的鬼,抓耳挠腮,仿佛是在苦恼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好在尘云离并未让他苦恼太久:“阴司冥府,是吗?” 第212章 白皑一愣,反应过来后愕然瞪大双眼:“你怎么……你有记忆?” 这小子看着单纯, 其实精得很, 故意隐去了“记忆”的内容,不着痕迹地试探尘云离。 尘云离没有点破, 颔首道:“如果你指的是轮回和承载轮回、予死者归处的冥间,我确实记得。” 闻言, 白皑长长松了口气。 “那就好办了。等我将他送过去,再跟先生你详细说明情况。” “送去哪儿?”尘云离环顾四周,放出灵识感应少顷,“这里看上去像是地府,却没有收纳亡魂的所在。方圆数百里内,唯一多出的建筑就是一座茅草屋……嗯?” 神识触角刚刚探到那座茅屋跟前,就见昏暗的门窗内倏然亮起烛火,与竹筏上的灯笼灯光颜色一致,温暖炽热。 光芒闪烁,在虚空间催生出一种微弱而不容抵抗的阻力,尘云离的神识不得寸进,只能隔门一窥,看不真切。 “先生发现了?”白皑挠挠鬓角,将竹竿拄进水底往后一撑,竹筏便慢慢悠悠往前挪移,“对,我要送他去的地方正是那座茅草屋。” 那鬼魂抱头蜷缩竹筏一角,无意识远离了灯笼光线的笼罩范围,嘴里喃喃着“我到底死没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行为。 尘云离伸手自他头顶抚过,掌心擦出一片寒意,浅淡的白霜凝结在他指尖,他往灯下一递,便又消融于无形。 “他的魂体十分虚弱。”试探过后,尘云离碾了碾犹在发凉的手指,“但并非亡魂,更像是生魂。” 亡魂是死去之人的魂魄,而生魂则是人还活着的时候灵魂离体,表面相同,但本质是生与死的区别。 白皑点头道:“对,他是生魂。不仅是他,夜里的我,以及天下绝大多数的人在夜间都会生魂离体,在阴间游荡。至于真正的亡魂——先生刚才也见过了。” “水里那些?” “水里那些。” 尘云离看着不远处的鬼魂沉默半晌:“这里距离茅屋还有一段不短的路,先大概和我说说……这个世界都出了什么问题吧。” 白皑听到“这个世界”四个字,眼眸幽深一瞬,旋即微笑道:“好。” 这些事说起来复杂,其实总结下来不过一句话——轮回隐没,生死失序,阴阳错乱。 约莫百年前,掌控人道生死轮转的轮回大道消失。在那之后不久,天地便陷入阴阳交融的状态,白日是人间万丈,入夜后就成了无垠幽冥。 人间和阴冥融合的结果,就是人族也被迫陷入生死共存的状态。白天是人,夜间入梦后则生魂离体,变作阴间的“鬼”,漫无意识地游荡,直至天亮后才会回到躯壳,忘掉前夜经历的种种,继续无知无觉地生活。 而真正的鬼魂由于不能轮回,又没有去处,便逐渐染上戾气,化为凶鬼厉鬼,肆虐八方。 所幸世界虽乱,却还有一些人没有受到失序天道的影响。这些人中不乏实力强大、聪慧多谋者,他们联起手来指定了一套方案,代替原本的人道维持人界运转。 “这套方案牵涉极广,譬如打通各处水道,引黄泉水进入天下各系水脉支流,镇压恶鬼。黄泉水白日不会显化,并不影响正常使用,恰好鬼魂也只在夜晚现身,两方就这么对上了,后者被镇压得死死的。” 白皑的语气中满是钦佩。 “除此之外,完成这一壮举的那位大能还将普通人中未受影响者聚拢起来,组建成夜巡卫,在夜里巡逻检视,保护无辜之人的生魂,震慑不安分的厉鬼。喏,这架竹筏与这根撑杆便是他亲自炼制的镇鬼法器,传到我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威力丝毫不减。” 闻言,尘云离想起他划筏出现后众鬼退避的场景,露出了然之色。 “像他这种误入厉鬼堆里的生魂,就属于你们夜巡卫救助的对象?” “准确地说,我们帮助的是所有遇到危险的生魂。”白皑辗转望进尘云离眸底,“像先生这样夜里生魂不离体,跟我们一样神智清醒,且保有轮回、阴司相关记忆的特殊之人,我们不仅救助,亦会吸纳。” 尘云离听出他话里的招揽意味,笑了笑:“我还有一个问题。” 白皑精神一振:“先生请说。” “为什么人们会忘记与轮回有关的事情?” “这……”白皑目光闪了闪。 “不能说?” “不是。”白皑连忙摇头,“是……不好说。虽然那几位大能对此做过研究,但得出的答案是否准确,他们自己都不敢肯定。” 尘云离问:“他们的答案是什么?” 白皑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头顶。 “天道失常,人道失序,因而生死……失衡。” …… “天道失常,人道失序,生死失衡。” 尘文简身躯沉睡,意识却飘进那杳杳无明之所,听见一道不辨男女,却十分熟悉的声线,念诵着恍若谶言般的词句。 他于黑暗中睁眼,一时心头微跳——这个地方是他真身长眠时的魂归之所,亦是他诞生的地方。 “你来了。想见你一面殊为不易。” 就在尘文简顿悟自身处境之际,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这回他找到了那份熟悉感的出处。 它发自与自己同源同出的另一个存在。 “天道。”尘文简沉声开口,“你不是应该已经陷入沉睡?” 第213章 “尚未完全沉眠,却也快了。”天道的声线平静而恢宏,说话时,仿佛整片天地都随着回响而震颤,“倘若你了然自己的状况,自然能推测我的。” 尘文简沉默。 “你、我与尚未生出自我意识的人道皆属规则化身,我与祂同掌生灭之道,而你身为天地至魔,看似无所建树,却是连接我与祂的桥梁。” “……轮回。” 生死是一枚收尾相衔的环,轮回即是让这枚圆环运转起来,生生不息的力量。三者缺一不可,唯有齐备时,方能令世界正常运行。 而如今人间的阴阳错乱现象,正是因为其中两环都出了问题。而且这两环的问题还是递进关系。 “天道式微,影响到与你同根生的我,而我的虚弱,造成了轮回的隐没甚至消失,是吗?” 尘文简几乎是立刻推断出了前因后果,但又迅速提出质疑:“可天人两道的此消彼长是正常规律,本不该撼动身为规则根基的生死大道。难道你此回不是正常衰弱?” 这次轮到天道缄默许久。 “出问题的不是我。” 漫长而沉重的寂静后,天道用晦涩口吻吐出两个字:“是你。” 尘文简怔住。 “你以为,从前你那些漫长的沉睡时光,真的只是在沉睡吗?” “吾友。我已在此,你何时归位?” …… 竹筏靠岸,白皑摘下灯笼,将生魂弄晕之后拎在掌心,领着尘云离走向岸上的茅屋。 屋内亮着灯,暖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漫溢进院子,将幽深葱茏的草木染上一层暖意。对比霜白的月色与幽蓝色的鬼火,可谓生机勃勃。 尘云离如回阳间,掸了掸肩头的寒冷露水,在白皑推开屋门时朝里看去。 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并没有放什么家具,单就一个形似织布机的圆形仪器便占去大半面积,此时那机器正自主运行,发出“咔咔哒哒”的轻响。 白皑将手上的生魂抛向那仪器,在尘云离震惊的目光中,生魂化为一道流光没入机器中心,而后镀上银光,凝成实体,从机器一侧的滑轮上垂坠下去。 那赫然是一股银色的丝线,光滑柔软,如同最上等的蚕丝。 “这样就可以了。”白皑拍拍手掌,“天亮之前只要将这绺丝线系在生魂主人家门前,待阴司关闭,魂魄自然会回到他的身体里。” 尘云离:“……” 他看看那架“织布机”,再看看一脸理所应当的白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为你会将他暂时安置在此,等天亮他就会自行回归。” “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他比较特殊。先生忘了吗,他之前是混在厉鬼堆里的。”白皑伸手搭上仪器顶端,“这台仪器是组建夜巡卫那位大人最后留下的法器,可以净化这种被厉鬼鬼气污染过的生魂,让他们得以平安回到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它也能给予夜巡卫一定的力量,协助我们镇压那些实力强横的鬼魂。” 话音未落,尘云离就见仪器内吐出一束银光,没入白皑的掌心。 同一时间,他扭头望向尘云离,黑瞳边沿浮着一圈亮银色的光环。 “尘先生,我也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尘云离背在身后的手慢慢蜷起:“请讲。”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你不属于这个时代,对吗?” 第107章 人道兴盛(四) 屋内沉寂下来, 唯有仪器运作的声响缓慢起伏。 尘云离心念电转,脑海中掠过多种隐瞒和敷衍的话术,最后却摇摇头将之全部甩出大脑, 决定坦诚。 对常人而言, 他的身份的确令人惊骇,但在直面过世界最真实、最狼狈模样的白皑与他的同伴眼里, 那就不算什么了。 “是,我并非生于这个时代。”尘云离说道,“我诞生在数千年前那个修行大世, 那时天道昌盛, 人道也不落于后,人间与阴司各司其职,互不相扰。” “这样啊……”白皑没说信不信, “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事实上, 我也不是‘活’到现在。”尘云离顿了顿,“我死过一次,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尘云离, 算是死而复生。” 白皑瞪大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你别是编故事糊弄我呢吧!” 毫不意外地受到质疑,尘云离神情平静:“个中内情十分复杂,你大可不信,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好吧, 你都这么说了, 我也只能不信也得信。”白皑抓乱了后脑的头发,跳过这一话题, “对了先生,现在夜巡卫很缺人手, 你实力高强,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和我家里人商量一下。”尘云离有自己的安排,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你们有多缺人?” 白皑摸着鼻尖微笑:“其实还好——整座鹿镇只剩我一个夜巡卫了。” 尘云离:“……” 你的“还好”我的“还好”好像不一样。 “那其他地方呢?”尘云离忍不住追问,“京城、江南地区那些更为繁华的城镇不会也只有一个夜巡卫镇守吧?” “其他地方?”白皑一愣,露出不似作假的茫然之色,“什么其他地方?京城、江南又是哪里?” “……?” 尘云离缓缓瞪大眼睛,沉默半晌,才在白皑惴惴不安的目光下语气艰涩地开口:“现在是什么年份?” 第214章 “年份?”白皑更迷茫了,把头顶发丝也抓乱,“年份……年份……” 尘云离没心思关注他的异样,也努力回忆着两个月前苏醒时得到的朝代信息——大……大什么来着?什么帝几年?不对,这些信息是谁给他的?尘文简吗?可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修行者记忆力卓绝,即便是他不在意的东西,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他遗忘。 记忆的模糊缺失催生了一种别样的恐惧,尘云离整个人僵住,与白皑面面相觑,也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困惑不安。 “……今夜之事我需好好梳理,先回家了。明日……”尘云离咽了下口水,才发觉喉咙干涩得发痛,“明日午后我们再聊。” 许是受外面阴森的环境影响,他本能选择了一个“阳气”最重的时间点。 白皑用力点头:“好、好的!我马上送你回去!” 返回途中一路无话,尘云离站在竹筏尾部,灯笼光芒照不到的位置,仔细观察这座地上冥国。 眼前所见,是冥土万里,黄泉水脉密织如网,加上不时游荡而过的生魂与水下鬼魂的嘶嚎,确实与他所知的阴间有九分相像。 缺的那一分,是因为这个阴间没有秩序,也失去了维持秩序的人。 阴风吹起尘云离的衣摆,他垂眸望向脚下泛着星点蓝光的水流。 缺失了……秩序吗? 有一件他不愿细想深思的事,正在他心头缓缓水落石出。 …… 把尘云离放到沙汀上,白皑继续撑着竹筏夜巡鹿镇,离开前还最后一次向他确认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 尘云离推开院门,却没有第一时间迈过脚下那道低矮的门槛,而是抬头盯着楼上卧房的方向许久,直到衣摆被夜间寒露洇湿,贴住小腿让他感受到凉意,他才如梦初醒,缓慢地走了进去。 登上二楼的台阶一共二十级,他却好像走了足有半辈子。过往种种——不仅是在这个世界的经历,还有前两个世界的回忆齐齐涌上心头,压得他胸腔闷痛,呼吸间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直到这一刻,尘云离方明白,从前尘文简与他分别时的感受。尽管尘云离很认真地在与“任务世界的任务对象”共情,却终究难以真正地感同身受。 而现在,轮到尘文简要先走一步,他才知道被留在原地多么煎熬。 尘云离停在门口,手伸向房门,又在中途快速收回。门上那些精致繁复的雕花如同化作实质的火焰,燃在他眼底心里,让他不忍触碰。 就在这时,门内响起了尘文简毫无睡意的声音: “云离,进来吧。” “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尘云离的指尖蜷曲起来,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推门而入。 房里没有点灯,尘文简坐在黑暗里,放出了那条若隐若现的玄色龙尾,有莹蓝的光点环绕其上,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在尘云离走进他的视野后,他的表情便温柔起来。 修长的尾尖环住尘云离腰身,以一种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托举到床前。 与此同时,尘文简张开手臂接住他,他也立刻反手回抱,两人相互埋肩,拥抱对方的力气逐渐加重,仿佛恨不得骨血相融,倒是有了点生死与共的缠绵与悲壮感。 “我方才出去了一趟。”沉默良久,尘云离主动打开话头,“你一定想不到我都看见了什么。” 尘文简轻笑:“嗯,那你同我说说。” 尘云离一边回想不久前的所见所闻,一边尽可能详细地形容给他听。从变成黄泉支流的溪水、溪下哭嚎的鬼魂,一直说到那架能把人的生魂变成丝线的织布机一样的仪器。 末了,他顿了顿,将白皑告诉他的那些人间的现况也复述一遍,包括对造成这种现况的缘由的猜测。 尘文简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句,或是适当地提几个问题,引导他继续往下讲,仿佛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且颇感兴趣。 可他与尘云离其实都心知肚明一件事——他已经知晓这些状况,也知晓……如何结束这样糟糕的现状。 将一切发现讲述完毕,尘云离的嗓子有些干了,忍不住清了清。 尘文简召来桌上的茶具,手指拂过茶壶,冷茶便成了热茶,倒进杯子里被递到他手中。 尘云离抿了口茶,用温热的茶杯捂手:“我的话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尘文简缠在他腰上的手一紧,再慢慢松开:“你想听什么?” 尘云离苦涩地扬了扬嘴角:“算了,我问你个问题吧。” “嗯。” 尘文简配合得过分,简直像个提线木偶,放任他牵着控制自己的傀线,将选择权与决定权尽数交付于他。 尘云离就着茶水咽下喉间的涩痛:“你……苏醒多少年了?” 尘文简一怔。 在今夜之前,尘云离和尘文简都不在意这个问题,一个压根没想过打听,另一个也从未打算主动提起。 可就是这样的盲点问题,答案却是山高海深那样的沉重。 尘文简缄默片刻,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约莫……百年。” 百年前,尘文简的真身自长眠中苏醒。 百年前,生死失衡,阴阳失序,人间与幽冥合二为一。 一切正如尘云离所想。 第215章 其实早在得知尘文简身份的时候,他便有过疑惑,为何这位与天道同源,实力深不可测的初魔,却长久地沉睡在黑海之下,于天地无用,于三界无名? 但那时候他懒得深想,也没有必要深想,就把疑惑搁置了,直至从幻境中回归现实,从白皑口中得知人间发生的事,他才恍然大悟。 尘文简的沉睡并不是沉睡,而是将绝大部分神识和力量化入生死大道,连接天人两道,铸造并维持轮回的运转。 他从不是于天地无用,也不需要于三界扬名。 故事的结局早已在最初就已写好。 “人间如今……是什么年份?”尘云离又问。 尘文简道:“大楚昭帝三年。” “真的是大楚昭帝三年吗?不,我换一个问法。”尘云离搭在他背上的手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肉,“大楚昭帝三年是今年……还是一百年前?” 尘文简缓缓闭上了眼睛。 尘云离懂了。 他突然叹了口气,然后低低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平静的无奈,就好像此情此景都在他的设想之中。 尘云离推开尘文简,伸手抚上他苍白的面颊,拇指像扣门似的轻敲他的睫毛,他便再度掀开眼帘,露出幽蓝色的眼睛——真像那浸了鬼火的溪水,却又是独一份的瑰丽。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 “……抱歉。”尘文简仰头望进他眼底,明明是高高在上的规则化身,此时却在仰视他得来不易的爱人,“说好我会永远陪你,但若是让你活在一座巨大的废墟上,身边只有我一人,你不会快乐,我亦不忍心。” “何况……我凭什么让人间与幽冥两界为我的痴望牺牲?这不公平,而天地规则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生死之事上,保持最大程度的公平。” “你会回归轮回,度化那些蹉跎了太久的鬼魂,也让还活着的人不必再承受生魂离体的危险。那……已经消失的那些人呢?” 除了鹿镇,昌盛兴旺的人道之下,居然再没有可受庇护的人了。 尘云离其实猜得出尘文简的答案,但他一向头铁,既然问了,就得问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一点儿遗漏。 毕竟这是他近期的最后一个审核任务,以后未必能再在任务世界中遇到尘文简了。 他们一定要有个明确清晰的结局。 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我会让他们都回来的。轮回,轮回,可以顺着时光长河流淌的方向轮转,自然也能逆流而上,回归原点。” “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 尘文简轻叹:“我的真身、魂魄、神识都将与轮回这个概念相融,而再无自我意识。从此黑海之下,不会再有那道大如山岳,人身龙尾的身影。你的身边,也不再有尘文简这个人。” 尘云离喉结滑动,锥心刺骨的痛袭来,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过往尘文简与他分别时的感受。 确实很疼,难怪他执念深重。 “好。”尘云离道,“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今的人间吧。至少我要知道,失去你之后,我会迎来怎样一个世界。” 尘文简望着他半晌,猛地抱住了他。 “嗯。” 第108章 人道兴盛(五) 白日的鹿镇生机勃勃, 而在鹿镇之外的世界,同样生机勃勃。 尘云离与尘文简站在百米高空的一朵云上,沉默注视着下方掠过的一座座城镇。 有大有小, 有繁华鼎盛, 也有人丁凋零。 世间种种光景,一如尘云离刚从幻阵中醒来, 尘文简带着他去往鹿镇途中所见的那样,充满了烟火气。 但……是假的烟火气。 从前没有细看,尘云离此时在眼前抹了两个破幻术, 入目所及的万丈红尘就变成了一卷皱巴巴的、会流动的画。 画里的众生栩栩如生, 哪怕是真正的人世之景,也不会比他们更真实了。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画得越逼真, 就越显得凄凉可怖。尘云离不过是揭开画纸一角, 便被底下的苍凉荒芜震慑心神,久久难以平复。 “原来……都是假的。”他喃喃道,“只有鹿镇, 只剩下我们栖身的那个小小镇子,还保有一点真实。” 尘文简颔首。 “我苏醒之后,由于天道衰弱的影响,忘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人间的剧变和幽冥的崩溃,但我依旧本能地带着你来到了世间唯一一处真实之地。” 尘文简顿了顿, 接着说:“你能自阵中死而复生, 其实也托赖于阴阳失序的漏洞,若非如此, 纵然洛……纵然那位再天纵奇才,也做不到这种逆天之举。”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只能以阴差阳错来形容。 尘云离心情复杂,兜兜转转,他又像前两个世界那样,变成了决定世界未来走向的重要转折点。 “要下去看看吗?” 尘文简牵上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入掌心。 尘云离沉默点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两人从云上掠进下方的城池,牵手走在大街上、人群中,感受摩肩接踵的热闹。 尘云离甚至买了一支糖葫芦,裹着薄脆糖壳的山楂果进入口腔时,还在他唇舌间留下了淡淡甜味。只是没等他咽下去,糖葫芦就变成一缕微甜的风,从他唇瓣缝隙里飞快溢散消失。 第216章 他垂眸叹了口气:“如此真实的幻象,即便是仙神也难以撑持,制造它的是你还是天道?” “是人道。”尘文简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人道?”尘云离诧异,“你不是说人道并未生出意识,只会按照规则与本能行事吗?制造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幻境,应该不在这两者之中。” “是啊,所以比起主动创造,我更倾向于这是过去人间的‘回响’。”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祂留下这些,是在等我回归后将人间还原成这般模样——虽无人性,但祂也快生出自己的‘心’了,毕竟是脱胎于人族的大道。” 人族天生孱弱,却有最强的潜力,擅长将自己短暂的一生过出波澜起伏、跌宕瑰丽的样子,而且总能创造奇迹。 人道亦如是。 尘云离了然。 人道给百年前的人间录了段“视频”,留待尘文简照着它还原。 这本就是尘文简的责任。 “云离。” “嗯?” 尘文简从思绪中抽身,看向同样正凝视自己的尘文简。 他们走进一处槐树花荫,尘文简伸手折下一支白瓣黄蕊、枝干还沾着露珠的槐花穗,递到他面前。 “你喜欢这个人间吗?” 闻言,尘云离环顾四周,仔仔细细打量过每一个目之所及的角落,最终将目光转回尘文简脸上,并接过那枝槐花。 “嗯。”他点头,语气从迟疑逐渐变为坚定,“我喜欢。” 尘文简笑了:“那就好。” …… 从“人间画卷”回到鹿镇,尘文简的身体崩溃程度又加重了一些,仿佛一个行走的活体世界毁灭倒计时。 尘云离带他回房,在床边坐到他支撑不住被迫入睡,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阳光依旧照耀着鹿镇,风却很凉,他抬手感受了一下,手背、指尖同时掠过一股熟悉的寒意,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这种阴冷的气息……和昨夜从他身上吹过的阴风一样。 看来人界与幽冥融合得更深了。 尘云离抖落掌间残存的冰凉,看差不多到与白皑约定的时辰了,便缓步下楼。 走出院门,他在冷瑟的微风中张眼,白皑的竹筏早已停在沙汀之前。 白皑盘腿正对尘云离的方向坐着,竹竿横于膝前,双手放松地搭在上方,背脊微微弓起。 他像是刚睡醒,眼中带着困倦与迷茫,随意地冲尘云离笑了笑。 “尘先生,我想起来了。”白皑说道,“今年是大楚昭帝……一百零三年。” 尘云离被他逗笑了:“你还挺会苦中作乐。” 白皑挠挠头:“那没办法,就算今天傍晚世界就要毁灭,日子也得继续过嘛。” 尘云离走到竹筏上与他并肩而坐,双手理着衣摆上的褶皱,随口说:“我今天和我家里人去其他地方看了看。” “情况如何?”白皑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可惜尘云离终究只能让他失望:“如你所想,除了鹿镇之外,其他地方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些歌舞升平的假象仅仅是人道留下的影像烙印,相当于幻境。” 白皑刚刚亮起的双眼又黯淡下去。 “原来真是这样。”他深深叹息,“这个时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修行者,也没有仙神。前人及其遗泽能够保住鹿镇已经是万幸,我们不好奢求更多。最值得庆幸的是……” 白皑话语一顿,眼神扫向周遭,附近的陆地上有不少行人往来,神色或苦恼或欣喜或平静,却都在认真生活,对于天地将倾这样的祸事无知无觉。 “……他们一无所知。” 在无力更改命运洪流面前,愚昧是上苍最大的仁慈。 尘云离安静良久,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倘若有一日人间恢复正常,逝去的人也能回来,你最想拥有怎样的人生?” 白皑歪了歪头:“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嘛。”尘云离笑道,“反正我们现在除了做白日梦,也没别的事好做。” 白皑觉得有理,托着下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终于一拍掌,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想读书,考个秀才功名,然后回鹿镇开一间私塾,给孩子们启蒙。” “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了!你知道把一篇文章掰开了揉碎了给三五岁的孩子讲透彻有多难吗?说不定比考举人都难!”白皑不赞同地道,“以前我小弟还在的时候,我断了整整三根烧火棍才让他把四书五经都背完呢!” “……”尘云离倒吸一口凉气,默默从他身边挪开一点,“辛苦了辛苦了。” 白皑笑嘻嘻地看着他,半晌,又轻轻叹了一声。 “要是那一天真能到来就好了……” 尘云离平静道:“会的。” 它会来的。 …… 是夜,一轮寒月挂在天际,几乎与远处的地平线齐平。 尘云离与尘文简并肩站在二楼廊下,看着那冰冷的霜色染上猩红,而后渐渐扩散,最终将其染成血月,照得这方地上冥国愈发凄寒可怖。 尘文简身形一晃,血色自身上褪去,将他化作一片薄如蝉翼的幻影,尘云离想要抓住他的手,却握了个空,只攥住寒凉的空气。 第217章 “时间到了。” 尘文简的语气极为淡然,仿佛说的是“饭后出去散步”,而非自己自由意志的终结。 他回头眷恋地看了尘云离最后一眼,随后阴司内大风肆虐,迷雾蒸腾,淹没了所有本不该存在的人、建筑……一切。 轮回离轨百年,想要拼回原位,必须将世界还原成最初的状态——即天地未分的混沌时期。 于是尘云离便看到粘稠而磅礴的大雾掩去眼前的所见所闻,天地圆融一体,变成一个没有方位概念、时间概念,甚至是存在概念的球形存在。 在这里,没有光明与黑暗的区分,没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分别,他身为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人类,却渐渐遗忘了什么是“清醒”。 尘云离大抵融入了迷雾,成为雾气的一部分,毫无知觉,却也全知全觉。 他能感受到三团细微的火种在不同的位置上诞生、燃烧,再向各个方向延伸出无数条火线。 这些火线多数在途中便熄灭,少数蔓延得较远,却也逃不过被雾气吞噬的命运。 唯有一条……不知是哪一条,也不知是从哪个火种里生出来的,机缘巧合又险之又险同时触碰到另外两枚火种,将三者连为一体后,收尾相衔,化作一个与未开化的世界相似的椭圆。 那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也是生命诞生的起源,从此而生,由此而兴,开始了生生不灭的永恒运转。 然后,规则出现了。 规则需要划分天地,划分阴阳,裁决生死善恶,分割是非黑白。 规则衍生出了很多东西,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世间万物自然而然被孕育出来,遵循朴素的优胜劣汰法则,一路进化或者被无情淘汰,终于演变为人们……或者说尘云离熟知的样子。 而在这个过程中,三枚火种也顺应规则,各自分化出不同的“功能”。 天道是最早出现的,它掌控所有自然规律,最无情也最公正。 轮回紧随其后,它脱胎于规则的基石之一——生死大道,而生死这个概念被弱小的人族阐述到了极致,所以轮回化身一半是人形,另一半则模仿了人族最崇敬的某种神话生物的部分躯体。 至于人道,祂出现得最晚,却最为绚烂,最具潜力。 难以计数的岁月消逝于天地衍变的过程,尘云离也在这个过程中维持着可怕的清醒神智,陪伴其中一颗火种走过它的大半生。 这颗火种后来化身为轮回,虽有真身实体,却只能长眠于世上最幽暗冰冷的所在,无数年的孤寂冷清里,唯有一段及其短暂的经历,让祂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存在于这个世界,而非只是一个只会做梦的飘渺意识。 人间、幽冥两界仿佛变成太极图上两条旋转相接的阴阳鱼,它们原本融合得十分紧密,亲如一体,却在世界重演的过程中逐渐分离,隔着一段混沌迷雾遥遥相望,但那无形之中的连接则更为紧密。 大衍轮回术——尘云离心头突然冒出这个名词,虽不清楚算不算法术,但用来形容自己的见闻,倒是恰到好处。 阴阳两界分开,轮回之桥重建,人间与阴司的时间也在快速逆转,倒流回一百年前那个太平盛世。 人们从人道勾勒的画中走出,走进村落、城镇、山川湖海。 鬼魂排队过奈何桥,渡望乡台,或是被青面獠牙的小鬼叉入刀山火海,去见真正的炼狱。 小女孩儿手上风车重新转动的刹那,奈何桥畔的亡魂接过了孟婆递来的汤。 人间,不知名城池内,摩肩接踵的大街尽头,有一片槐树花荫。 尘云离站在树下,风吹了他满头簌簌落花,他抬手,一枝白瓣黄蕊的槐花落入指间。 ——你喜欢这个人间吗? “……我喜欢。” 第109章 重逢 尘云离一梦醒来, 外面天晴日暖。 晨间淡金色的日光斜照进屋,正巧落于床旁矮柜上,映照一尊青瓷冰裂纹花瓶, 攀上瓶中开得正盛的槐花枝。 尘云离起身洗漱更衣, 往瓶子里又添了点注入灵力的水,让它继续不朽不枯地绽放, 而后小心摘下枝头一朵白花别上衣襟,拾级而下,从安静的客栈走进人间烟火。 今日是中秋, 既然是团圆佳节, 街上之人自都满脸喜气洋洋,偶尔路过一两名眉宇微皱,眼底苦闷的, 不用说也知道是家中游子没能及时回返, 拎着油纸包着的月团的手都有气无力地下沉。 金秋八月,城中桂花开成了一片金黄色的云,花簇铺天盖地, 香味也铺天盖地,尘云离直到步入专卖食品的长街,那股浓香仍然如影随形,唯有桂花莲子馅儿的月团能够与之争锋。 “客人,买月团吗?” “先生要不要尝尝我们家的小月团盒子?一口吃的月团, 一盒六种口味, 包您喜欢!” “大哥哥,买枝桂花吧!” 尘云离穿行于人声鼎沸的长街, 周遭浮动着热食出笼的水雾、冷食拼接的卤香咸香辣香,当中则混杂热情的叫卖声、拉客声, 热热闹闹满是活气。 他忍不住买了一份月团盒子,一份卤菜拼盘,以及两枝被小姑娘买一送一的新鲜桂花,满载而归。 回到客栈,小二给他收拾好了靠窗的座位,屏风一展,便是一个安静的小小天地。 “月团要配茶吃才不噎人,客官要不要来一壶?”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笑眯眯地问。 第218章 这位可是他们店里的大客户,每日一两银子的上等房住了大半年,打赏小费时出手也极阔绰,他可不敢怠慢。 尘云离慢条斯理地揭开盒盖,看着其中摆成花瓣状的六只小巧月团,莞尔道:“这么点也就给我塞牙缝,小二哥,麻烦你上一壶龙井,几个拿手好菜,再来两碗稀粥。喏,余下的自己收着。” 说完,他抛给小二一颗颇有分量的银子,小二习惯性掂了掂重量,立马喜笑颜开地奔向厨房。 茶和粥先上来了,尘云离就着茶吃月团,就着粥配卤菜,无意间整了个咸甜永动机出来,怎么吃胃里都留着一大块地,确实是塞牙缝。 他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辟谷,但比起完全离尘脱俗的清净自在,他更不想辜负天下美食。 不,别说天下了,他在这儿待了半年,城门都没出去,各色美味距离收集齐全也还差得远呢。 此时离轮回重塑已然过去大半载,人间秩序差不多恢复正常,三天前系统便提示尘云离任务完成,随时可以脱离任务世界。 这个“随时可以脱离”的用词就很耐人寻味。 尘云离的第三阶段任务为治好尘文简的“神识之创”,后来他们发现创伤的根源来自世界秩序的崩塌,因此尘文简身化轮回,治好了伤创的同时,也将自身的意识化作虚无。 很刁钻的治疗方法,希望以后系统出问题的时候也能用硬盘格式化的方法进行自主疗愈。 他如是想。 系统……系统哪敢说话。 尘云离不打算过早离开,因为有些事他还没办,有些人他也未见。 这样想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月团,掐指算算,喃喃道:“就是今日了。” 话音未落,屏风后瞬间失去他的身影。 …… 城南,富户洛家的家主夫人怀胎九月,今天天一亮就发动了。 “夫人,夫人,您用点力,对,就是这样……” “快快快!热水热水!赶快端进去!” “老爷您冷静点!您进去也帮不上夫人,就在外头等着吧!” 隔着一道高墙,墙内嘈杂声四起,脚步声忙乱,伴随着女子痛极的凄厉尖叫,彰显着“生”之一道的艰难。 墙外青竹影下,尘云离揣手而立,听到那夫人叫得实在凄惨,便屈指弹出一道镇痛的法术,让她稍稍从剧痛中挣脱。 痛感消退一些后,原本已经脱力的夫人抿紧苍白的嘴唇,按照稳婆的指示再度开始发力。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天际,孩子生下来了。 尘云离松了口气,施术隐没身形,穿墙步入院中。 后院产房内,洛老爷看也不看被稳婆洗干净抱着的孩子,着急忙慌地奔向血气还未清理干净的床,用力握住失力昏睡过去的妻子的手。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他方才一度以为自己的夫人快要撑不住了,“保大”的话都在肚子里翻滚了几个来回。所幸最后上苍眷佑,母子平安。 在洛老爷忙着关心夫人状况时,尘云离给夫人体内加了一道灵力,可为她增强体质,早日康复。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不远处安安静静窝在稳婆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只在刚出生时哭了两声,之后便乖巧地收了哭声,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滴溜溜转动,好奇打量这个新鲜生动的人间。 寻常孩子出生头几天没有长开,看起来会像个皱巴巴的小猴子,他却不同,一张圆脸粉嘟嘟,眉目精致,十分可爱。 尘云离照着这张脸、这五官模拟他长大后的样子,正是自己记忆里那副冠绝天下的容颜。 “洛绮芳……” 尘云离无声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笑,随即伸出手指虚点在额头,金光微荡,留下一个近似胎记的金色纹路。 这是“护体金印”,藏有尘云离半数灵力,有护佑他百病不侵、邪祟不染,提高他习文练武的效率,在危急关头救他小命等等功效。 从今往后,他将诸事顺遂,一路坦途。 “咿呀……” 小孩儿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眼睛一转,突然朝尘云离的方向看来,还倾身伸手去抓。 尘云离连忙避开,冲着那张稚嫩可爱的小脸笑了笑。 “走了。” …… 从洛家出来,尘云离了了一份因果,感觉浑身轻松、通体舒泰。 他就近又买了一盒月团盒子,边吃边溜溜达达地回客栈。 经过城中的公告栏附近,他看见公告栏所在的一整条街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些好奇,便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问:“大哥,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 周遭吵闹得很,那人扯着嗓子大声回答:“你不知道吗?今天是秋试放榜日啊!” “秋试放榜日?” 尘云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声,随之而来的是官服捕快洪亮的嗓音: “今科状元——魏子秀!” “今科榜眼——陆家云!” “今科探花——白皑!” “今科进士……” 唱榜仍在继续,尘云离的耳边却只剩下了一个名字——白皑。 “臭小子,跟我假谦虚说什么只想考个秀才,没想到居然成了探花郎。”他笑着嘟囔,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金榜第一列第三个名字上,欣慰地吐了口气,“都考中探花了,你还会回鹿镇开私塾吗?” 第219章 人群里还在因为那一个个被念出的名字上演着人生百态,尘云离则转身而去,把功名利禄抛到脑后,走回人间烟火。 系统:“检测到审核员心境圆满,再无遗憾,是否回归现实?” 系统的声音与措辞又变回原本的温和理性,没有多余的情感或情绪色彩。 尘云离心里一动,问道:“系统,之前一直都是你在给我发布任务和任务提示吗?” “……”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 尘云离一笑:“机器不会骗人,那答案就是否定的了。我再问你个问题。” “审核员请问。”系统的语气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克制。 “尘文简……是真实存在的人吧。”尘云离以肯定口吻说道。 系统安静五秒后,换上了刻板的提示音: “任务已完成,正在将审核员意识传送回现实——” “系统我跟你说不回答就是默认噶——” 意识回转的强烈颠簸将他的尾音震成了一声鸭子叫,尘云离眼前黑了又黑,不知过去多久,视野中渐渐出现一点光芒。 那是大厅顶端的白炽灯光。 “嘶……回来了……” 尘云离眼头处忽然生出一阵阵抽筋般的拧转感和酸痛,他闭着眼抬手按了两下,等痛感缓解,才重新睁开眼睛。 不出所料的,这次任务只花了他几分钟的时间,还是在三阶段任务连续开启,没有中间休息的情况下,才耗时这么“久”。 不过比前两次好的是,这回他的心情并不糟糕,反而有些愉悦和期待,原因自然就是他最后那个没有得到系统回答的问题。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个困惑——为什么他的三次任务都与尘文简有关? 以前他以为尘文简是一段系统数据,考虑过他是bug的可能,却在意识到审核系统出自哪里后果断抛弃了这个想法。 就算是bug,以神界系统的运算力,也不可能重复出现这么多次。 神界的信息与科技之神虽然癫了点,喜欢写奇怪程序给他们顶头老大的电脑屏幕换神经兮兮的壁纸,却也不是吃干饭的,捏死一段bug数据估计比呼吸还简单。 可他没有这么做,就说明尘文简不是普通的程序,他甚至可能……根本不是程序。 那不是程序,他会是什么? 另一个审核员?正在接受培训或者考核的实习神明? 尘云离的猜测到此为止,没有依据,再往下推也不过是胡思乱想。 但至少他与尘文简有了现实相见的可能,甚至自己的下一个审核任务说不定也与他有关。 果然啊,这份工作天下第一好! 清闲,有趣,工资高,待遇好。 还送男朋友! 尘云离神清气爽,站起身抻了个懒腰,精神抖擞地掏出手机摸鱼。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等“尘文简”这个名字背后的主体自投罗网。 别问他会不会,他肯定会的。 正想着,尘云离刚点开某视频网站准备看两集最新更新的国漫,就听到电脑传出一声提示音。 他放下手机,看向屏幕右下角,新邮件提醒闪得像大年三十天上接连不断的烟花。 尘云离笑了笑,将鼠标挪过去点开。 尊敬的审核员: 您好。 恭喜您完成本周所有考核任务,您的奖金与假期额度已下发至您的专属员工账号,点击此处(标蓝)可进入确认您的休假时间。 另外,鉴于您以完美等级完成所有任务,老大(划掉)您的直属上司为您准备了一份神界开设在人间的旅游区的两天一夜全额免费游福利,您可以在确定休假时间后领取。 神界办事处 1月15日 尘云离笑出了声。 这不就来了吗? 他将假期设定在下周一、周二、周三,过完周末无缝衔接旅游,并领了老大送的福利。 “可别让我失望啊。”尘云离笑眯眯地戳音箱,“系统。” …… 1月18日早晨九点,尘云离拎着收拾好的小号行李箱出门,边走边看手机上系统发来的提示。 “有人会来接我去旅游区?服务这么周到,给的到底是员工福利还是家属福利啊?” 他随口咕哝两句,跨出门槛的瞬间,一股夹杂着梅花清香的风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 微风还送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是家眷福利。” 一句话把尘云离的脚步钉在原地,他怔愣抬头,目光穿过明亮的日光,落在不远处梅树下,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上。 俊美儒雅的男人向他微笑伸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孟笺,你也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尘文简。”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